盧衛(wèi)平:
濁 酒 杯
盧衛(wèi)平:
我知道,還可以裝一些不肯熄滅的酒
一些喜鵲吵不醒的夢,一些大海的豪言
一些閃電的憤怒和冰雪的淚水
但我不再裝了。我要留下一些空間
讓風吹過時有短暫的停留,為寫著詩句的紙片
為一朵不愿意凋謝的墨菊
我知道,還可以用力踩沒有生銹的油門
在不知終點的高速公路上狂奔
從群星閃爍的子夜到細雨蒙蒙的黎明
但我為了省下一些心跳
給開花的鐵樹,夕陽里散步的蝸牛
生銹的水龍頭和記憶中所有越來越慢的事物
我走在來時的路上,遇見的人都似曾相識
當年栽下的白樺樹,為遠走他鄉(xiāng)的落葉
回到枝頭,一個冬天沒合上眼睛
起點就要成為終點。我不再擔憂
剎車會在玫瑰綻放的瞬間失靈
不再擔憂懸崖上有拐不過的急彎
在這條路上,誰也無法調(diào)頭
我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卸下青草的悲憫,豹子的名聲
泥土的情感和像石頭一樣被反復命名的自己
大地上應該還有足夠的山水
讓我選擇我成為廢鐵后
最后安頓的地方
每到月末,他就會搬動家具
有限的幾件家具在他無限的想法中
反復改變著他狹小的生活
搬動得最多的是沙發(fā)和床
他用搬動沙發(fā)來變換窗外容易厭倦的風景
和喧鬧而單調(diào)的鳥聲
是同一個沙發(fā),還是另一個沙發(fā)
經(jīng)常來喝酒的幾個寫詩的朋友
不止一次坐在被他搬動的沙發(fā)上爭論
在一切為了有用的年代
他樂意聽到這樣無用的爭論
他一直相信床能改變夢的方向
不耽誤每一縷晨曦,許多人喜歡床頭對著太陽
他不是這樣。他希望太陽最后照到他
他總是在暗夜找到最閃耀的詞
搬動衣柜時,他得竭盡全力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抖落風衣上
看不見的風塵。一件發(fā)白的棉衣
他舍不得丟掉,二十多年了
他就靠這件棉衣幫他記住故鄉(xiāng)
他搬動相框,他不能讓一張黑白照片
在一面墻上生出記憶的銹跡
那樣墻會斑駁,他會眼花
獨自一人時脆弱的嘆息會充滿滄桑
他最欣慰的是搬動鞋架
那些千辛萬苦的鞋子
終于能夠不用自己行走到達一個新的地方
他惟一沒有搬動過的就是書柜
這源自他對海德格爾和博爾赫斯的敬畏
靜默的書里他們說出了世界的秘密
他最好奇的是一個又一個月末
搬來搬去的家具從未對他表達過
一絲一毫的厭煩,并用薄薄的灰塵提醒他搬動
歲月的冬天不會將雪下錯地方
白茫茫的鏡子里,我的頭發(fā)白了一半
窗前,半江碧水白白流走
母親不在了,留下父親在半個故鄉(xiāng)
守著半邊天空,白云千載,空悠悠
還贊美白露嗎?它已在半夜凝結成霜
風雨中的半老徐娘
就是當年西湖邊
那個朝思夜夢的白蛇娘子?
無法摘除的白內(nèi)障里
萍水相逢愛過的人,一刀兩斷恨過的人
都已面目模糊。白日依山盡
但我不會再上鸛雀樓
我黃昏的閣樓里有一張白蒙蒙的書桌
一本白色封面的的詩集在等著我
去聽白鶴在曠野孤獨的唳鳴
去看白鷺在暗夜憂郁的舞蹈
揉皺的稿紙上有我提前寫好的墓志銘
我不會交白卷
我不會恐懼魔鬼交卷的鈴聲
酒肉過后,一棵白菜
足夠陪伴我剩下的白發(fā)飄飄的半生
多年后,我將年逾古稀
沒有衣錦,我也還鄉(xiāng)
寫完這首詩,我就開始注意飲食和衛(wèi)生
堅持慢跑,不發(fā)怒,為多年后還能種絲瓜
小白菜、朝天椒、刀豆積攢一些力氣
這是我一生相依為命的蔬菜
如果還有空閑,我將在我房前屋后
栽下一些的竹子,竹子里的風聲
會替我回憶我清貧的一生
如果下雪,竹葉上輕輕顫動的雪花
多像我的白發(fā)閃著逝去歲月的光芒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到竹子擁擠時
開始編織竹籃,一天編一個
我為每個竹籃取一個鄉(xiāng)土的名字
寫五十字以內(nèi)的編織筆記
這些無用的名字和筆記
只是為了給一模一樣的竹籃
一個短暫的記憶和區(qū)分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竹籃,裝著竹子生長
耗費的時光和我最后的積蓄
誰一無所有,誰口干舌渴
我愿意把所有的竹籃給他
我惟一的心愿就是他能打到水
有人在山西嘆息日薄西山
僅僅下了一場雪
有人就在山東東山再起
有人在南山做南柯一夢
僅僅一聲烏鴉叫
有人就在北風中面北哭泣
有人受了命運的召喚
正午的太陽下
有人舉著的燈籠心臟一樣鮮紅
有人知道太陽提前熄滅的秘密
有人的燈籠
將照亮剩下來的世界
突然的黑暗讓人說話
讓早應熟悉但直到黑暗降臨前
還陌路的人從各自的房間
走出來聚在樓下的草地上
沒有一個窗口亮起蠟燭
停電的房間沒有人愿意
多呆一分鐘面容慈愛或狡黠
來不及辨清從普通話的
縫隙中泄漏的幾滴方言
是黑暗中相互交換的名片
誰也不是這座城市親生的
一切就因為工業(yè)的父親
讓那么多人愛上城市這個
喜怒無常的繼母孩子抬頭的
那一刻星星激動了
草地上的每一人都發(fā)現(xiàn)
樓上樓下左右隔壁
都住著結構相似的一家人
黑暗幫每個人找到
自己的鄰居
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
在黃昏的呼倫貝爾
被草深深打動
這些弱不禁風的草
這些見了羊就低頭的草
這些一輩子離不開泥土的草
這些像我的鄉(xiāng)親一樣卑微的草
手挽著手
竟然跟著太陽走到了天邊
它們肯定不是一棵樹上的
但它們都是蘋果
這足夠使它們團結
身子挨著身子 相互取暖 相互芬芳
它們不像榴蓮 自己臭不可聞
還長出一身惡刺 防著別人
我老遠就看見它們在微笑
等我走近 它們的臉都紅了
是鄉(xiāng)下少女那種低頭的紅
不像水蜜桃 紅得輕佻
不像草莓 紅得有一股子腥氣
它們是最干凈最健康的水果
它們是善良的水果
它們當中最優(yōu)秀的總是站在最顯眼的地方
接受城市的挑選
它們是蘋果中的幸運者驕傲者
有多少蘋果一生不曾進城
快過年了我從它們中挑幾個最想家的
帶回老家讓它們?nèi)タ纯?/p>
大雪紛飛中白發(fā)蒼蒼的爹娘
閉上眼睛就看見母親在風中等我回家
肚子餓了就聽見母親叫我吃油鹽飯
母親活著 活在泥土之中
活著的母親 用墓碑撫摸我冰涼的臉
用曠野的風吹動墳頭的青草
為我擦干渾濁的淚滴
母親讓我的膝蓋滲出血跡
告訴我還有很多路要走很長的日子要過
跪得太久往后怎能伸得直腰桿
敲打墓地不是敲打盼歸的門環(huán)
兒呀 你不要太用力
用血汗養(yǎng)大六個兒女的母親
一生不吃魚肉的母親
每到清明節(jié)就會愁容滿面
買什么樣的鍋碗瓢盆
穿什么樣的衣服鞋襪
能花完這一堆一堆的紙錢
母親 兒子給你蓋房子來了
兒子要讓你在大地上住不漏雨的房子
住北風吹不掉屋頂?shù)姆孔?/p>
你一生有關節(jié)炎
兒子不能讓你只剩下骨頭還患風濕
你一生在為怎樣挨過冬天夜不能寐
兒子不能讓你一生最后一覺焐不熱被子
你墳前的槐樹 在不停搖頭
母親 你是不是認不出兒子
兒子有三年沒回家看你
你說 起風了 眼睛有些迷糊
即使一百年不見 母親
都會在陌生的人群中一眼瞅出自己的兒子
母親 你住上好房子后
會不會像你在城里住的那幾天
天一黑就找不到你兒子的家門
你說城里的燈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不像鄉(xiāng)下 認準一盞燈就能回家
有一間好房子 住在鄉(xiāng)下
你就哪兒也不去了
母親 你一生第二次出遠門就到了天堂
你什么時候回來 母親
兒子給你蓋了能住一萬年的房子
我看到磷火了
這是不是你提著燈走在回家的路上
母親
在命運的暮色中
一個盲人在仰望天空
一個聾子在問盲人,看見了什么
盲人說,看見了星星
聾子沿著盲人的方向望去
有星閃爍
聾子問,你是怎么看見的
盲人說,堅持仰望
就有不滅的星在內(nèi)心閃耀
你聽見星星在說什么
盲人問聾子
聾子說,星星正和啞巴交談
啞巴的手語告訴我
星星將引領我們走向光明的坦途
樓道的燈壞了
我摸黑走到七樓
打開家門
我發(fā)現(xiàn)
我的家竟然
那么亮堂
多少年視而不見的東西
也在閃閃發(fā)光
一年過去了
我依然貧窮
但這一年讓我有了足夠的耐心
只要我們能在一起
在我們變老之前
我們就會像燕子筑巢一樣
住進四季如春的屋子
在這一年里
我找到了討好時間的方法
我可以讓它慢下來
讓我們?yōu)橐稽c芝麻小事
說一大籮筐話
讓太陽聽著不想下山
這一年 我用了一整個秋天
去遺忘夏天的煩悶和狂躁
去清除欲望洪水留下的泥沙
去寬恕狂亂中踩傷我的人
冬天來了 我們坐在爐邊
能想起的都是幸福的時光
這一年啊 我收集了
你后半生所有的淚水
這些淚水將在我的心里
釀成一瓶紅墨水
我回用這瓶墨水
潤色我寫給你的每一首詩
讓每一個字都面帶微笑
讓每一個詞都閃閃發(fā)光
一個內(nèi)蒙人說 離離原上草
一個西藏人說 一歲一枯榮
一個海南人說 同是天涯淪落人
一個甘肅人說 相逢何必曾相識
一個杭州人說 回眸一笑百媚生
一個上海人說 六宮粉黛無顏色
一個長沙人說 在天愿作比翼鳥
一個武漢人說 在地愿為連理枝
一個南京人說 別有幽愁暗恨生
一個廣州人說 此地無聲勝有聲
一個濟南人說 野火燒不盡
一個長春人說 春風吹又生
他們都是說的方言
但每一句我都能聽明白
比一只蜘蛛小
比一只蚊子大
我只能把他們看成是蒼蠅
吸附在摩天大樓上
玻璃的光亮
映襯著他們的黑暗
更準確的說法是
他們的黑暗使玻璃明亮
我不會擔心他們會掉下來
綁著他們的繩索
不會輕易讓他們逃脫
在上下班的路上
我看見他們
只反反復復有一個疑問
最底層的生活
怎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
才能掙回
理解一個比喻要多少年
要經(jīng)歷多少風雨,多少事
要遇見南來北往什么人
雪,像鹽一樣白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寫下的
雪的比喻句。三十多年過去了
除了白,我沒有在雪和鹽之間
找到更緊密的聯(lián)系
直到今年冬天,你離我而去
我陪你走過的沿河大道
被風的刀刃砍成傷口
這雪,才真的像鹽一樣白
讓我在夜晚看見一座城市的
疼,痛。
父親七十歲了,一個人
住在鄉(xiāng)下。每次打電話
我都對父親說,年歲大了
一個人孤單,到城里住熱鬧
父親說,鄉(xiāng)下通火車了
每晚都有火車從村頭路過
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給母親修墳
陪父親住了一夜
在細雨中聽父親講村里的
婚喪嫁娶,生老病死
過十二點了,父親說
火車快要來了,不到五分鐘
我就聽見火車的的汽笛
翻山越嶺,抵達泡桐樹掩遮的村莊
父親說,今夜的汽笛
好像比往常拉得長
父親說這句話時
語調(diào)低沉,語速緩慢
臉上的表情是要挽留住什么
十五瓦的燈光把父親的背影
印在斑駁的墻上。窗外,雨在淅瀝
我眼睛濕潤,從那長長的汽笛
聽見火車在曠野的孤獨
和火車遠去后
村莊與父親的孤單
昏暗的下午,我在讀一本書
藍色的拼音文字,島嶼一樣的插圖
讓我風塵仆仆的身心沉浸在浩瀚中
波濤翻動著書頁,海鷗替我朗讀
朦朧的章節(jié),潮漲潮落里
是我一目了然的前世今生
窮經(jīng)皓首,我能為多少沉船考古
我聽見的汽笛,沖破朝霧和暮靄
為迷失在噩夢的人招魂
借著星月,我能徹夜讀書
但我不能像魚一樣深入書的內(nèi)部
我不會比一塊滄桑的礁石懂得更多
兄弟幾個,誰還能記得老鐘
在故鄉(xiāng)堂屋的米柜上高懸著
誰算過老鐘已有幾年
沒說過話?像被推翻的王朝
土語憋悶在心中,情感爬滿了
它蒼老的紅木框架
老鐘夜半的嘆息里
有多少期盼已化為炊煙
每天清晨準時沖出翠瓦
新鮮而匆忙。老鐘曾經(jīng)聲音洪亮
村前后舍都能聽見,日月星辰
和龍井村每天都在它的擺動
旋轉中做夢,幻想甚至憂慮
門前的草兒醉在戀愛中那是哪一年
沖動很快得到了老鐘的傳統(tǒng)控制
觀念質樸而接近于真理
恰好促使全村的牲畜健康生長
稻谷迅速成熟起來。老鐘老了
在火車經(jīng)過村莊時,它甚至分辨不出
下來的人群里誰攜帶它的叮囑回鄉(xiāng)
誰是它家的后代?它曾幻想
花園接住日落的傍晚今天已經(jīng)實現(xiàn)
老鐘繼續(xù)老去,似乎在接近文物
它曾幻想大米飛過高空
暢游大海的未來,此時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