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沈葦詩選
沈 葦:
走在凍得發(fā)硬的雪地上
我牽著女兒的小手
從幼兒園帶她回家
絨帽下她的小臉蛋凍得通紅
鞋底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
我的沉悶,她的清脆
呼應著,像在對話
有人碰了碰我們身體,走遠了
女兒搖搖我,忽然開口:
“我們班毛毛的爺爺死了……”
“病的吧?”
“不是,是太老了。
她奶奶也很老很老了,也快死了,
毛毛喂她飯她也不吃……”
我攥緊她的小手
似乎怕她丟了
天暗了下來
街上更多的人碰到我們身體
在凍得發(fā)硬的雪地上滑行
仿佛安上了看不見的翅膀
女兒突然停下來,堅決地說:
“爸爸,我不想長大了!”
“為什么?”
“我長大了,你就老了,
然后就……”
我緊緊抓住她的小手
發(fā)現(xiàn)她也將我抓得很緊
由于小腦袋努力地思考
手掌心冒著細汗,像是一塊溫玉
我摸摸她的小臉,拉過她
帶著她,走得快了些
落葉鋪了一地
幾聲鳥鳴掛在樹梢
一匹馬站在陰影里,四蹄深陷寂靜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風的斧子變得鋒利,猛地砍了過來
一棵樹的顫栗迅速傳遍整座林子
光線悄悄移走,熄滅一地金黃
緊接著,關閉天空的藍
大地無言,雪就要落下來。此時此刻
沒有一種憂傷比得上萬物的克制和忍耐
2002年
峽谷中的村莊。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莊一年年縮小,墓地一天天變大
村莊在低處,在濃蔭中
墓地在高處,在烈日下
村民們在葡萄園中采摘、忙碌
當他們抬頭時,就從死者那里獲得
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
2003年
沙漠像海:一個升起的屋頂
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羅人
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
如今它是一個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與枯骨相互糾纏著
當他們需要親吻時
必須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風沙一如從前,吞噬著城鎮(zhèn)、村莊
但天空依然藍得深不可測
我突然厭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販子
2003年
1
人說,我是白花斑隼
來自一張毀掉的花毯
丟了婚戒,羽毛也掉了一半
我臥在香樹上高興
……你們要這樣知道
2
人說,老太婆夢見紅發(fā)暴君
在沙漠邊養(yǎng)一百只黑貓為伴
她的屋頂被風掀掉了
她的馕吃完了
她留在家里,舔油勺子的邊
活了下來,脫離了死亡
……你們要這樣知道
3
人說,烏鴉的翅膀遮住了天空
老鷹只好去地上散步
吃了玉米、田鼠,又吃掉了孩子
這是老鷹替烏鴉犯的罪
你們要把烏鴉綁在樹上
牢牢地綁,好好地綁
……你們要這樣知道
4
人說,我是伸懶腰的老虎
我的頭在荊棘叢,斑紋在光焰里
我打著哈欠,得了點傷風感冒
但我英武,勇敢,色彩斑斕
猶如火焰的雕像,黃金的灰燼
……你們要這樣知道
5
人說,天上有霧,地下有土
小鳥飛著飛著,迷了路
孩子走著走著,丟失了
他的母親哭瞎了一只眼
胡大保佑!第七年又在喀什噶爾相見了
他帶回一位撒馬爾罕新娘
大家看了都高興,都哭
就喝穆賽萊斯,圍著一堆火跳舞
……你們要這樣知道
2003年
月亮有著敏感的嗅覺
聞到大地上無邊睡眠的悲傷氣息
他的緘默,是一粒塵土的緘默
他的疾病,被月亮治愈
年輕時,他將孤獨儲蓄在月亮上
到晚年,利息連同本金可以一起滾動了
瞧啊,他的嫦娥在逃亡
那一點點消逝的光的裙裾
和桂花的芬芳
他儲蓄美、荒涼,卻沒有一把掃帚
去清掃天空的灰燼
一次又一次,月亮那么溫馴
一次又一次,月亮被支付給死亡
莫非它是前世遺忘的一只眼睛
古老目光含著冷霜和鞭痕
仍在將他久久凝視
如同一個銀制的咒符
在泥濘人生中,不是伸手可及的一切
愛情,友誼,居所,窗外的草坪
影響了他的面容和個性
他發(fā)現(xiàn),他是被失去的事物
被一只死去的月亮,創(chuàng)造著
2004年
死亡是一種隱私
我們卻將她公布于眾
死亡是一種尊嚴
我們卻在她身邊溜達
嘀嘀咕咕,指指點點
如果我能代表盜墓賊
考古隊員和博物館
那么,我將請求她的原諒
原諒人類這點
膽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無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說,她僅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輛奇幻馬車
就將她送回沙漠,送回羅布泊
在塔克拉瑪干這個偉大的墓地
讓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類的驚擾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鄉(xiāng),她的棲息地
我們豈能讓她死后流落他鄉(xiāng)?
豈能讓美麗的亡靈繼續(xù)受苦?
她的無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為我知道,她精通死
勝過我們理解生
2005年
1
騎著旱獺去漫游
剝了張蚊子皮做大衣
領著沙狐、野兔去戈壁灘
玩七天七夜,我回來了
2
夜里喝醉酒,走路騰云駕霧
一不小心將月亮撞了個缺口
要用奶皮子把缺口補好
才能安心去睡覺
3
火鼠在火中叫冷
水鳥在水里喊渴
葡萄吊死在葡萄樹上
嘴唇凋零在百花叢中
4
好年景啊,冰湖上牧羊
沙漠里種麥,雪地里栽瓜
塔爾巴哈臺的奶酪堆成山
伊犁河谷的蜂蜜流成河
5
高山上開的花兒美
牛糞火烤出的馕餅香
冰塊當炭,越燒越旺
泉水點燈,氈房亮堂
6
曠野上鋪餐布
一千人吃不完一個烤包子
阿肯家設宴
一個人吃掉九只烤全羊
7
阿吾勒的集市熱鬧
村莊里的男女傾巢
賣掉黑夜,運回一車晨霧
賣掉一個老魔鬼,換回幾個小妖精
8
烏鴉聒噪,唱歌三天三夜
喉嚨里飛出破嗓子
云雀唱一句,醉倒一對男女
骨碌骨碌滾下山
9
一匹馬跑得太快
甩掉一道追命的閃電
一個人死得太慢
胡子長成拖把游走草原……
2005年
達浪坎的一頭小毛驢
吃一口紫花苜蓿
喝一口清涼的渠水
滿意地打了一個噴嚏
它,在原野上追逐蝴蝶
沿村路邁著歡快的舞步
輕輕一閃
為摘葡萄的三個婦女讓路
達浪坎的一頭小毛驢
有一雙調皮孩子的大眼睛
在塵土中滾來滾去
制造一股股好玩的鄉(xiāng)村硝煙
它,四仰八叉,樂不可支
在鐵掌釘住自由的驢蹄之前
太陽照在它
暖洋洋的肚皮上
2007年
煙的亂發(fā),垂掛下來
像秋天蔫了、枯了的瓜藤
如果它們還是煙
一定被天空的什么重物壓住了
如果它們還是煙
一定是煙囪的喉嚨出了什么問題
如果它們還是煙
為什么像幾頂癟塌的帽子?
如果它們還是煙
是否記得升騰的煙、興奮的煙?
首府東南郊。曠野上
發(fā)電廠的三個煙囪多么突兀
旁邊是穆斯林的墓地
一場葬禮剛剛散去
哭泣也剛剛停息
在黃昏,在暗下來的光線中
無人還在曠野徘徊
發(fā)電廠的煙囪
就像三座新立的墓碑
“這里的煙,更喜歡下降。
就像煙堵住了煙的升天……”
住在附近的一位居民說
他的目光投向曠野:
一頁破損的毛邊紙
夕陽中,煙囪顯得如此高大
而此刻的煙,變成了
我眼中下降的半旗
仿佛在為一個無名的亡靈
默哀,讓路——
2008年
——你來自哪兒?
“我不是南方人,
也不是西北人,
是此時此刻的烏魯木齊人?!?/p>
——你有什么悲傷?
“我沒有自己的悲傷,
也沒有歷史的悲傷,
只有一座遺棄之城的悲傷?!?/p>
——你想說點什么?
“有形的墻并不可怕,
可推,可撞,可拆,可炸。
無形的墻卻越升越高……”
——你站在哪一邊?
“我不站在這一邊,
也不站在那一邊,
只站在死者一邊?!?/p>
2009年
我已經遺忘
春天還會開花
樹會綠,草坪會醒來
人們會在街頭散步
帶著孩子、狗,有時停下來
對著飛舞的小蜜蜂發(fā)呆
在一片受傷的土地上
在一片受傷的土地上
在冰雪掩埋的冬季墳場
我已經死過一回
不再屬于這個地方
但不像逃離者一樣倉惶
瞧,顛沛流離的春天回來了
她的好意微微帶點調侃
她的好意微微帶點調侃
還有那些年輕的面孔
閃爍的大腿、微風中的裙裾
是對報紙和謊言的反諷?
老天爺知道,留下來的,
不是一堆石頭、木頭和傻瓜
命運的斜拉線縱橫交錯
“嗞嗞嗞”傳輸負荷和電壓
將自我和眾生
變成顫栗的一體
變成顫栗的一體
仿佛是期盼已久的結果
已經遺忘,其實不會忘卻
我不屬于一個地方
在經歷了血腥、腐爛和嚴寒之后
在季節(jié)的自我更替之后
時間賦予的朦朧力量
又回到了受傷的土地
回到了我身上
2010年
池塘干涸
河道里魚蝦死絕
公路像一條巨蟒穿過稻田
印染廠、電瓶廠、化工廠
紛紛搬到了家門口
鎮(zhèn)政府圈走我們的地
兩萬元一畝,不許討價還價
轉身,以十二萬元一畝
賣給各地來的污染企業(yè)
經濟坐上了快車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謂發(fā)展
就是挖掉我們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嬸嬸死于車禍
姑爹死于肺癌
兒時好友死于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紅斑狼瘡……
繼續(xù)贊美家鄉(xiāng)就是一個罪人
但我總得贊美一點什么吧
那就贊美一下
家里僅剩的三棵樹: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個披頭散發(fā)的幸存者
三個與我抱頭痛哭的病人!
2012年
異鄉(xiāng)人!行走在兩種身份之間
他鄉(xiāng)的隱形人和故鄉(xiāng)的陌生人
遠方的景物、面影,涌入眼簾
多么心愛的異鄉(xiāng)的大地和寥廓
在異族的山岡上,你建起一座小屋
一陣風暴襲來,將它拆得七零八落
回到故鄉(xiāng),田野已毀村莊荒蕪
孩子們驅逐你像驅逐一條老狗
你已被兩個地方拋棄了
卻自以為擁有兩個世界
像一只又臟又破的皮球
被野蠻的腳,踢來踢去
異鄉(xiāng)人!一手撣落仆仆風塵
一手捂緊身上和心頭的裂痕
2012年
現(xiàn)在,他們和數(shù)碼相機
一起到達,在他鄉(xiāng)風景
和異域風情里,迷失自己
現(xiàn)在,新疆變成一顆鷹嘴豆
在一鍋羊肉湯里沉浮,熟了
要有足夠多的羊肉和羊肉湯
才能找到美味的可能的鷹嘴豆
新疆是被運走的一車車葡萄紅棗
一車車異域歌舞、一車車煤炭燃氣
在“看”之前,他們已品嘗“新疆”
就像吃下一個美夢,然后問:
“這種美味,出自何方?”
于是,他們萬里迢迢尋找新疆
像尋找一種食物、一劑藥方
在一張公雞地圖上,找到一個尾翎
一不小心會越過俄羅斯到達北極
他們抱怨這里太冷,而公雞下的蛋
一個古爾班通古特,一個塔克拉瑪干
那里的荒涼讓人絕望并且走投無路
現(xiàn)在,新疆從一串鮮葡萄變成葡萄干
新疆像風滾草在無垠的曠野滾動
新疆變成明信片,躺在數(shù)碼相機里
像“樓蘭美女”一樣四處展覽
昆侖已是廢墟,時光深處的一堆遺忘
把玩和闐美玉的人,已淡忘祖地記憶
而一個移民,一個丟失來路去蹤的人
突然變成異鄉(xiāng)的本土主義者
……或許他們前世到過新疆,當他們
還是駱駝客、牧羊人、戍士的時候
或許他們從未來到新疆,就像——
塞菲里斯的海倫,從未到過特洛伊
2013年
當自我變成他人
在布加勒斯特街頭
加利利湖畔的TIBERIAS小鎮(zhèn)
或者雨后的加拉加斯
在一張異國的床上,醒來
匆匆穿上祖國的拖鞋
自言自語:我是誰?
無需一面他鄉(xiāng)的鏡子
照見面容后的內心圖景
獨自闖入的新大陸
這單數(shù)的、白日幽靈般的
第四人稱,是否已經誕生?
當我從“他們”當中
起飛,短暫地
降臨于另一叢“他們”
當手勢學會了啞語
啞語穿越了邊界
則意味著
乞討的吉普賽人
黑衣的猶太原教旨主義者
或者賣完首飾就痛飲的印第安人
都是前世走散的兄弟
我追隨他們,就像
雨追隨雨,風追隨風
啞巴追隨啞巴,瞎子追隨瞎子……
(此刻,沒有一張圓桌
可以圍坐在一起
相互取暖,用筷子夾起
寒冷、殘酷的話題
此刻,在加拉加斯
ALBA餐廳的某個角落
用刀叉對付烤香蕉、煎雞蛋
飲下一杯熱咖啡
像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
野獸,茫然而獨自吞咽)
當自我變成他人
自我:這一滴,或一縷
融入我跨越的群山、大?!?/p>
撥轉臃腫沉重的地球
入夜時分的祖國
只是一粒
寂靜無言的微塵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