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運
選舉
楊世運
我早就想把 “右派分子”趙飛的故事寫出來。因為他這個 “右派分子”與眾不同,別的“右派分子”都是被 “揪”出來的,而他,則是通過民主選舉選出來的。
一
西川縣川劇團的排練廳改作了臨時會議室,丁團長主持會議,全團20多名演職人員無一缺席。會議的內容十分重要,因此丁團長特意命人搬來一個火爐子。時令已是 “二九”,排練廳的窗戶玻璃殘缺不全,刺骨的西北風滑頭滑腦無孔不入?,F(xiàn)在,大家圍爐而坐,爐子上還坐了一只大鐵壺,開水在壺里浪打浪,壺嘴里噴出暖洋洋的白霧。每個與會者懷里都抱著一個茶杯。茶葉是丁團長貢獻出來的沱茶,敞開供應。
上午開了一上午會,茶水喝掉了幾大壺,氣氛輕松愉快。
吃完午飯緊接著開。丁團長提高嗓門道出一篇開場白:“請同志們注意,下午的會,再不能光是喝茶扯閑篇了,必須開出個結果!形勢逼人,一是上級催得緊,限定我們三日之內把名單報上去。二是我們本團的工作也耽擱不得,眼看1958年的新年就要到了,我們得抓緊趕排節(jié)目,迎接演出旺季?!?/p>
會議的內容是選舉。不是選勞模,也不是選先進工作者,而是選一名右派成員。
丁團長說,黨號召開展整風運動,意義十分重大。流水不腐,戶樞不朽,臉是要經常清洗的。幫助黨整風,批評建言,是對黨的最大熱愛。上級領導希望,文化單位應成為整風運動的生力軍,因此分配給文化單位的右派名額就多于其他單位??h委給全縣文化單位下達的指標是百分之十五,也就是說,職工總人數(shù)十個人的單位,必須有一個半右派成員,二十人的單位得有三個右派成員。我們團28名正式職工,按說應該評選出四個右派成員,但是領導考慮我們單位平均文化水平偏低,比不得人家文化館、圖書館、新華書店。因此,人家那三個單位就多分配了幾個右派名額,只給我們團兩個名額。我們也不要不服氣,應當承認我們確實有差距。給我們了兩個名額,我們當倍加珍惜??墒悄壳拔覀冎宦鋵嵙艘幻遗沙蓡T的人選。另一個名額,團領導再不好單獨做決定了,必須走群眾路線,充分發(fā)揚民主,請同志們醞釀選舉一個。
政策就是這么個政策,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但是,到底選哪一個才合適呢?
“嘿,都不好開口,我就來放個屁吧!”終于有人舉手要求發(fā)言。他名叫賴九,30歲出頭,團里的丑角演員。
“賴九,你嚴肅點!發(fā)言就發(fā)言,咋說成放屁?”丁團長正色批評。
賴九仍然是滿不在乎:“干脆,我毛遂自薦,剩下的這個右派成員,我來當!”
“哈哈哈!”有人發(fā)出了笑聲。
“你笑啥?”賴九問道,“我說的是真話,你當我是在開黃腔?”
發(fā)笑的人是琴師張叔。張叔一語道破天機:“你娃娃的心思誰不明白?你報名當右派?是不是想金童配玉女?”
“轟”一聲,會場里笑開了鍋。
張叔所說的 “玉女”名叫莫春妙,劇團的臺柱子,青衣演員。這次整風運動評右派,她已經榜上有名。剩下的一名右派人選,至所以大家覺得難以抉擇,就因為選出來的人員檔次不能太低,至少不能遜于莫春妙的水平。
在眾人哄笑聲中,丁團長對賴九嚴肅批評:“九九,你莫開玩笑行不行?你當右派?你有這個資格嗎?整風這么多日子,動員你給上級領導提意見,你提過一條半條沒有?”
“我也想提呀,可是我咋提?我一個小蘿卜頭,宣傳部領導、文化局領導我從來沒接觸過,連握手的機會都沒撈到過,我有啥意見可提?”
“莫盡找客觀原因,反正你對這次運動不重視不積極,現(xiàn)在莫來湊熱鬧!”
丁團長的話還沒說完,門衛(wèi)胡大爺進來了。他告訴丁團長,清水河水庫指揮部來了兩個同志,說是聯(lián)系到工地演出的事。
副團長趙飛忙起身:“丁團長,您主持繼續(xù)開會,我去接待他們。”
丁團長說:“你去吧,該怎么答復他們,你全權決定?!?/p>
趙飛年輕,只有二十四、五歲。他同莫春妙一樣,也是地區(qū)戲校畢業(yè)的科班生,并且也是本團的臺柱子,唱小生,常在舞臺上同莫春妙搭戲,一個演白娘子,另一個就演許仙;一個演王寶釧,另一個就演薛平貴。
趙飛還是個筆桿子,團里頭配合縣里的中心工作演出小節(jié)目,劇本都出自他的手。
趙飛人也長得英俊,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
“白楊樹”飄飄而去了,會場上的氣氛立即變了,變得更加輕松活躍。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待補的右派成員選誰,丁團長的心里早已有數(shù),只是當著趙飛的面他不好宣布而已。
現(xiàn)在趙飛離場了,會議該結束了,免費的沱茶喝不成了。
果然,丁團長咳嗽幾聲,宣布決定:“大家靜一靜,嗑瓜子的別嗑了。既然大家都覺得選右派不可濫竽充數(shù),那我就提一個人選:趙飛,大家覺得怎樣?反對的請舉手!沒人反對。同意的請舉手!好了,百分之百同意,全體通過。散會!”
趙飛是個工作認真負責的業(yè)務副團長,當大家伙在會議室開會選舉他擔任右派成員時,他正在傳達室接待水庫工地派來的兩位同志。確定了到工地演出的日子和劇目,趙飛就跟著兩位同志到了工地,了解演出場地的情況。第二日他回劇團,才知道右派成員的繡球落在了自己頭上。
趙飛為人處事謙虛禮讓,他是本不想被選上的,雖然丁團長幾次動員過他。
西川縣是個鮮為人知的山區(qū)小縣,山高路遠,交通和信息都閉塞。整風運動開展后,劇團整日忙于下鄉(xiāng)演出,開會的次數(shù)極少,整風運動的重要意義何在,全靠黨支部書記兼團長丁啟正向大家傳達。丁啟正對趙飛說過,當右派是個光榮的任務。北京的許多著名的大知識分子,如今都紛紛進入右派隊伍行列了。黨中央有意通過整風運動選拔一支右派隊伍。右派人員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當上的,文化程度必須高,對黨的事業(yè)必須高度關心,思想也必須敏銳。有了這三個 “必須”,才能經常及時給黨組織提意見,使我們的黨不犯錯誤。右派人員的地位和作用相當于政協(xié)委員,享受同等的政治待遇。
趙飛一次又一次向丁團長說明過,自己不適合被選為右派成員。原因有二,一是因為自己太忙,又要演出,又要到處奔波聯(lián)系演出。二是自己與縣里的各級領導接觸不多,叫我經常去開座談會提意見,我怕我有負重望。
趙飛也給團里的演職員們都遞過話:別選我當右派,當右派后要經常出席會議,我擔心影響我演出。大家覺得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因此開會時,當著他的面誰也不好開口。幸虧中途趙飛離開了會場。趙飛順理成章地全票當選了,領導滿意,群眾滿意,他也不好再推辭。
莫春妙更高興,悄悄對趙飛說:“不選你選誰?你若不想當,我也堅決要求取消我的資格!”
三
丁團長寫好報告,蓋上公章,吩咐趙飛自己把報告呈交給文化局領導。報告上,白紙黑字寫道:經本團全體演職員公議,意見高度一致,鄭重確定:我團的右派分子為趙飛、莫春妙二人。
趙飛不解:“丁團長,你不是說我倆是右派成員嗎,為啥 ‘成員’變成了 ‘分子’?”
丁團長回答:“成員和分子是一個含意。比如我們稱積極要求進步的同志是 ‘入黨積極分子’,‘分子’二字很光榮嘛。全國現(xiàn)在統(tǒng)一的稱呼是 ‘右派分子’,我們也得遵守統(tǒng)一稱呼?!?/p>
趙飛把報告呈交給了文化局。文化局長說,光有個名單還不行,還得補交詳細材料。材料的內容是:兩名右派分子的年齡、性別、家庭出身、社會關系,還有在整風運動中的具體表現(xiàn),包括參加過幾次鳴放會,在鳴放會上都鳴放了什么內容。
趙飛長吁短嘆,他替丁團長感到為難。西川縣信息遲緩,整風運動比別的地方開展得晚。而縣川劇團長年忙于下鄉(xiāng)演出,更是個整風運動的后進單位,就只組織大家開過一次鳴放會。而在這次鳴放會上,群眾提的意見質量都不高,檔次又太低,都是針對本團領導的。有的說演出場次太多,太累,嗓子受不了。有的說伙食太差,肚皮里缺油。丁團長動員大家給縣委、宣傳部、文化局多提意見,大家提不出來。賴九的發(fā)言道出了共同原因:“多提?力氣太小,少提也提不動!要提只有你丁團長去提,除了你,誰能經常同部里、局里的領導接觸?”
只有莫春妙也接觸過部、局領導,因此她的鳴放意見就有了較高的水平。并且,她鳴放的對象是西川縣文教宣傳戰(zhàn)線的最高級領導——縣委宣傳部長蔣光定同志。她說,蔣部長身為 “南下”的高干,又是老革命,不應該嫌棄河北老家的結發(fā)的小腳妻子。妻子吃盡了苦頭支持丈夫參加革命,還給丈夫生育了一兒一女,可是蔣部長當上縣委領導后就又娶了年輕的新媳婦。老家的小腳結發(fā)妻千里迢迢來西川看望蔣部長,蔣部長不讓結發(fā)妻進家門,只安排她住招待所。莫春妙見到這位結發(fā)妻,聽了她的哭訴,心里很同情她。希望蔣部長今后正確對待結發(fā)妻。
丁團長把莫春妙以上的發(fā)言,寫在了她的右派呈報材料上。
可是趙飛的材料怎么寫呢?趙飛長年忙得不落屋,一次鳴放會也沒參加過,該如何措辭?丁團長胸有成竹,他微笑著,對趙飛說,沒參加過鳴放會也沒啥子關系,把你平日里對上級領導發(fā)表過的意見整理整理也就行了。趙飛說,我平日里都說過啥,我都記不得了。丁團長說,記不起來沒關系,我?guī)湍慊貞洝1热缬幸淮?,我?guī)阋黄鹑ノ幕?,正巧遇到縣委宣傳部蔣部長。蔣部長對我倆說:“你們的戲里頭,男角在臺上唱,為什么讓女聲在后臺幫腔呢?要改,改成男聲幫腔?!蔽耶敿幢響B(tài)說,蔣部長的指示很重要,我們一定改??墒悄愀矣趫猿终_意見,你說不能改,改了就沒有川劇的特色了。又比如有一天,也是我?guī)阋黄鹑ノ幕?,你見到文化局有兩個男同志身穿大花花衣裳,你對我說男人穿花花衣太難看,男不男女不女。我向你解釋說,人家那穿的是從蘇聯(lián)進口的大花布,是為了體現(xiàn)中蘇友好。你說中蘇友好也不能表現(xiàn)在男人穿大花布方面,縣委宣傳部不該動員男人穿花衣裳。
經丁團長提醒,趙飛才想起自己平常時間確實提過一些意見。不總結不知道,一總結真不少,丁團長真是個有心人,早在筆記本上替趙飛做過詳細記錄。
四
兩個右派分子的材料都報上去了,但是宣傳部最后只批準趙飛一個人成為右派分子,而莫春妙的材料達不到水平,落選了。一個有近30人的川劇團,最后只爭到了一個右派名額,丁團長唉聲嘆氣,哀嘆劇團文化水平太低知識分子太少,無法跟人家文化館攀比。
上級通知,右派分子集中到縣城中學學習(中學臨時停課),帶上被褥。劇團的人們向趙飛投上一雙雙欽慕的目光。賴九幫趙飛背背包,一直把他送到中學校門口,說道:“趙老弟,學習班的大魚大肉別敞開肚皮吃,吃胖了挑不動滑車?!?/p>
但是,從學習班傳來的消息卻越來越叫劇團的人們大惑不解。學習班的伙食哪有一滴“油大”,而是清湯寡水,比豬食都不如。而右派分子們的住宿條件更差,睡的是地舖,鋪的是稻草。校園里貼滿了配有漫畫的大字報。每個右派分子的形象都被畫得像妖魔鬼怪,姓名上還被打了紅叉。
不對呀,怎么會是這樣的待遇呢?丁團長不是說,右派分子相當于 “準政協(xié)委員”嗎?準政協(xié)委員們?yōu)槭裁凑毡慌锰Р黄痤^來?
賴九還有了新發(fā)現(xiàn):右派分子們每日都有人輪流去校門外的井臺上挑水,而挑水的隊伍像犯人似地被人押解,不許說話,更不許東張西望。
川劇團的演員們終于明白了,當右派分子原來并不是好差事,而是罪犯呀!全國都掀起了反右高潮,省城成都傳來消息說,有不少右派分子已被開除公職送去勞改去了,西川縣的運動步調晚一步,是不是也要同成都一樣?
團里的人們開始對丁團長產生了懷疑。而丁團長則請全團年紀最長的老琴師張叔喝酒,喝著喝著喝出幾滴眼淚,他說他實實不知道右派分子會是這么個待遇,他若早知道右派分子不能享受準政協(xié)委員待遇,他就是被人打死也不會推舉趙飛去當右派。
張叔安慰丁團長,又在群眾中替他做解釋工作。賴九回答說,張叔你再莫上當了!我現(xiàn)在總算想明白了,這事兒從頭到尾都是他姓丁的設的圈套!運動一開始,到部里局里開保密會,哪次不是他姓丁的參加的?他的保密本上記了些啥內容他不知道?他咋可能錯誤理解這次運動的真正目的?又咋會不知道當上了右派分子會是個啥結果?他分明是在算計處處都比他強的趙副團長!
五
學習班結束,趙飛被劃為極右分子。據(jù)說他的右派檔案材料里的內容十分嚴重,與反革命分子僅只半步之遙了。他被開除公職,送回鄉(xiāng)下勞動改造。
歲月荏苒,轉眼之間,二十余年過去了。
1980年春天,《四川文學》雜志社在溫江市舉辦工農兵作者筆會,我有幸參加。就是在這次筆會上,我見到了趙飛。此時他已摘掉了“帽子”恢復了公職,在縣文化館當創(chuàng)作員。
趙飛是一名被選舉選出來的右派分子,他的離奇故事我早聽人說過。想不到能在筆會上見到他本人,并且與他同住一間房間,這使我十分興奮。我希望能聽他講講這些年的坎坷經歷,我想那一定是一本沉甸甸的厚書。
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頭發(fā)花白、駝背彎腰的小老頭,讓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曾經是一棵“白楊樹”,是舞臺上的英俊小生。這些年來他受了多少罪?滿臉的皺紋,似乎都在替他訴說。
但是,當我向趙飛詢問他這些年的坎坷經歷時,他卻避而不談。他慶幸他手中有一支會寫戲的筆,在他命運最低潮的時候幫了他的大忙。被趕下鄉(xiāng)的頭幾年,他彎腰低頭接受改造。后來公社領導發(fā)現(xiàn)他是個筆桿子,就對他實行了 “又改造又利用”的政策。他不負公社領導的恩惠,努力地完成領導交給的一項項光榮任務。例如,他替公社書記寫過無數(shù)次的講話稿和工作總結稿 (當然是秘密的),人們都稱贊書記的講話又有高水平又生動精彩。他還代犯了生活作風錯誤的公社主任寫過檢討書,檢討書上說,是階級敵人心懷鬼胎,利用女色想拉公社主任下水,公社主任一不留心差點沒站穩(wěn)立場,今后保證要更加百倍千倍提高階級覺悟,牢牢站穩(wěn)階級立場。上級看過檢討書,認為公社主任認識得很深刻,只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
因此公社領導更加重用趙飛,有意讓他發(fā)揮他的一技之長。
公社成立了文藝宣傳隊,趙飛被領導任命為秘密導演和創(chuàng)作員。他為宣侍隊導演過無數(shù)的節(jié)目,并以 “集體創(chuàng)作”的名義,寫出了許多演唱作品,其中的不少作品參加縣、地區(qū)的工農兵文藝會演獲了大獎。例如小演唱 《雜交苞谷就是好》,還有小川劇 《拉瓜秧》。小演唱唱道:“雜交苞谷就是好,全靠黨的好領導!階級敵人敢破壞,公社社員決不饒!”《拉瓜秧》的情節(jié)是:貧下中農社員張紅花的自留地緊鄰生產隊集體的南瓜地,而張紅花自留地里種的也是南瓜。地主婆子黃三妖居心叵測,她悄悄地將集體瓜地的一根南瓜秧拉到了張紅花的自留地里。這根姓 “社”的瓜秧開了花,結了個瓜,越長越大。張紅花誤以為這個大大的、金色的大南瓜是自家自留地的南瓜,就摘下來,準備留下作種子。紅領巾女兒發(fā)現(xiàn)瓜秧連著集體的地,便對母親進行批評。母親提高了覺悟,同女兒一起暗中調查,就在地主婆黃三妖再次作案又將集體的瓜秧拉向自留地時,隨著母女二人的一聲怒吼,聚光燈下,地主婆的丑惡嘴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張紅花母女二人,將拉到自留地的瓜秧又拉回到集體的瓜地里。頓時間,紅日東升,霞光萬道。
“這不僅僅是兩根瓜秧的問題!”趙飛比比劃劃向我解說?!扒昂髢纱卫涎?,意義大不相同,因此伴奏音樂也不相同。地主婆拉瓜秧,那是妄圖把資本主義尾巴拉到貧下中農社員的心中,因此配樂低沉灰暗。而貧下中農拉瓜秧,是表達了對集體的熱愛,因此伴奏明亮,激昂,飽滿,歡快……”
六
趙飛背到筆會上一個大大的粗帆布背包,包里裝滿了他的手稿,不僅有小演唱,還有歌詞和詩歌。有一首 《公社社員種橘柑》的詩歌這樣寫道:“公社社員種橘柑,階級斗爭記心間,為了解放全人類,斗它一千一萬年!”
他叫我多看看他的稿子。我答應認真拜讀,但也請求他抽出空來同我擺擺龍門陣。我說我最關心他當年的那兩位好朋友莫春妙和賴九的近況。
我一提起莫春妙和賴九,趙飛就連連搖頭,說這兩個人在 “文革”中都參加了造反派,把縣委宣傳部蔣部長和劇團丁團長打成 “走資派”。他感嘆道:“他倆連共產黨員都不是,居然揚言要開除丁團長的黨籍!他倆是 ‘四人幫’的殘渣余孽,從他倆身上充分看出階級斗爭的長期性!”
趙飛最關心的作品,是他花費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嘔心瀝血數(shù)易其稿創(chuàng)作的大型川劇劇本 《山鄉(xiāng)風雷》。此劇本的主題思想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他把三個版本的手稿都帶到了筆會上。第一個版本,貧下中農與地富反壞右作斗爭;第二個版本,貧下中農同走資派堅決斗爭;第三個版本,貧下中農的斗爭對象,就是像莫春妙這樣的殘渣余孽分子。他說,他想讓《四川文學》刋登此劇本,但是 《四川文學》的編輯們卻以篇幅太長為由而拒絕。他問我:“聽說今后不再提以階級斗爭為綱了?那我的這些劇本,會不會全是白寫了?”
我捧著他的沉甸甸的幾大本 《山鄉(xiāng)風雷》手稿,心情說不出的復雜。全部手稿共有十幾斤重,稿紙上修改的筆跡密密麻麻,這是他二十年的心血呀,我怎么好潑他的冷水?我口是心非地胡亂安慰他:“階級斗爭,不可能不斗了,你詩中不是寫了嗎,還要斗它一萬年。”
筆會結束的這一天,趙飛的行為讓我驚呆了!他像瘋了一般,一邊怪聲怪調地哈哈大笑,一邊一頁一頁撕碎他的 《山鄉(xiāng)風雷》手稿。撕完了最后一頁,突然嚎啕大哭……
我沒有勸慰他,我知道,他一定是聽到了確鑿無疑的新的信息,階級斗爭真的不再天天斗了。此刻,任何安慰的語言,都不如讓他用痛痛快快的一哭來解脫。
溫江筆會后不久我就調回家鄉(xiāng)湖北工作,再沒與趙飛聯(lián)系過。聽朋友說,他主動辭去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的工作,回到縣川劇團,當了一名守大門的 “小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