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他和她站在窗前看雪，手拉著手。雪已經(jīng)下了一個早晨，院子里那棵小石榴樹好像穿起了白毛衣，看上去挺暖和的。

他87歲，她86歲。他是她的老夫，她是他的老妻。他一輩子都是由著她的性兒。由著她管家，由著她鬧小脾氣，由著她給他搭配衣服，由著她年節(jié)時擦拭家里僅有的幾件銅器和銀器——一對銀碗，兩雙銀筷子，一只紫銅火鍋。

“這么好的雪天，我們應(yīng)該吃火鍋?！?/p>

“那就吃?！彼氖猪憫?yīng)。

他們就并排坐在窗前的雙人沙發(fā)上等田嫂。田嫂是家里的小時工，一星期來兩次，打掃衛(wèi)生，采購食品。今天恰好是田嫂上門的日子。雪還在下，他們卻不擔(dān)心田嫂讓雪攔住。他們認(rèn)識田嫂二十多年了，一個實在而又利索的寡婦。

田嫂來了，果然是風(fēng)雪無阻。他們兩人搶著對田嫂說今天要涮鍋子。田嫂說：“老爺子老太太好興致?！?/p>

她說：“興致好也得有好天襯著?！?/p>

田嫂說：“天好哪里敵得過人好。瞧你們老兩口，一大早起就手拉著手了，倒讓我們這做小輩兒的不知道怎么回避呢?！?/p>

他們倆由著田嫂說笑，坐在沙發(fā)上不動，也不松開彼此的手。

其實田嫂早就習(xí)慣了老爺子老太太手拉手坐著。從她認(rèn)識他們起，幾十年來他們好像就是這么坐過來的。他們坐在那兒看她抹桌子擦地，給沙發(fā)和窗簾吸塵，把買回來的肉啊、蛋啊、蔬菜啊，分門別類儲進(jìn)冰箱。遇上天氣晴和，田嫂也會應(yīng)邀陪他們?nèi)ド痰?、去超市。老爺子逛著逛著就站住腳，對老太太說：“撓撓?！彼@是后脊梁癢了。老太太這時才松開老爺子的手，把手從他的衣服底下伸進(jìn)去，給他撓癢癢。田嫂閃在一旁只是樂。他們和田嫂不見外，卻沒有想過請她做住家保姆，或者是請她以外的什么人進(jìn)家。田嫂知道，他們甚至并不特別盼著4個孩子和孩子們的孩子定期來看望他們。那仿佛是一種打擾，打擾了他們那永不膩煩、永不勉強的手拉手坐著。

他催著田嫂去買羊肉，她囑咐田嫂把配料寫在紙上省得落下哪樣。田嫂從廚房拿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白紙展開說：“上回買時都記下啦，我念念你們聽聽?！睙o非是醬豆腐、韭菜花、花椒油、糖蒜、白菜、粉絲、凍豆腐……田嫂念完，老爺子說：“芝麻醬你忘了吧？”老太太說：“芝麻醬家里還有半罐子呢?！崩蠣斪佑终f：“還有海帶，上回就忘了買?！碧锷┐饝?yīng)著，把海帶記在紙上。

田嫂就忙著出去采購。出門前不忘從廚房端出那只沉甸甸的紫銅火鍋，安置在客廳兼餐廳的正方形飯桌上，旁邊放好一管牙膏和一小塊軟抹布。這是老太太的習(xí)慣，時不時地，她得擦擦這只火鍋。隔些時候沒擦，就覺得對不起它。

他見她真要擦鍋，勸阻說：“今天可以不擦，就兩個人?！?/p>

她說：“唔，兩個人吃也得有個亮亮堂堂的鍋。”說著從沙發(fā)上起身坐到飯桌旁，摸過桌上的抹布，往上擠點牙膏，用力擦起鍋來。

他就也湊過來坐在她對面看她擦鍋。鍋可真是顯得挺烏涂，也許是他的眼睛烏涂。他的眼睛看著火鍋，只見它不僅沒有光澤，連輪廓也是模糊一團(tuán)。他和她都患了白內(nèi)障，他是雙眼，她是右眼。醫(yī)生說他們都屬于皮質(zhì)性白內(nèi)障，成熟期一到就可以手術(shù)。他和她約好了，到時候一塊兒住院。

田嫂回來了，羊肉、調(diào)料樣樣齊備。她一頭鉆進(jìn)廚房，眨眼間就大盤小碟地擺出一片。她把那些盤盞依次端上老爺子老太太守著的餐桌，繞著桌子中央的大火鍋碼了一圈，眾星捧月一般。接著，田嫂還得先把火鍋子端走——老太太擦得滿鍋牙膏印，得沖洗干凈。田嫂發(fā)現(xiàn)這鍋并沒有像從前那樣擦得锃亮，鍋身明一塊暗一塊的。那邊老太太又問鍋擦得亮不亮，如同孩子正等待大人的褒獎。田嫂高聲應(yīng)答說：“亮得把我臉上的黃褐斑都照見啦！”他和她呵呵笑起來。

續(xù)滿清水，加了蔥、姜、大料和幾粒海米的火鍋重新端上桌，只等清水咕嘟咕嘟滾沸了。他和她歡悅地看著桌上的火鍋和盤盞，田嫂的形容使他們相信那鍋就像從前一樣的明亮。“哎喲喂！”田嫂叫了一聲，真是忙中出錯，她忘記買木炭了。

“等著我啊，一會兒就回來?！碧锷┫裨趪诟纼蓚€孩子，一陣風(fēng)似的帶上門走了。一個多小時之后，田嫂回來了，舉著購物袋說：“木炭來了，木炭來了。”

火鍋中的清水有了木炭的鼓動，不多時就沸騰起來。田嫂請老爺子老太太入席，為他們掀起燙手的鍋蓋。田嫂悄悄退出門去，她心里明白，這個時候，老爺子老太太身邊別說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只空碗，也是礙眼的。

他們安靜地涮起鍋子。雖然胃口已經(jīng)大不如前，他們對小料的味覺感受也已大打折扣，但這水氣蒸騰的鍋子鼓動著他們的興致。他們共同向鍋中投入眼花繚亂的肉和菜。她撈起幾片羊肉放進(jìn)他的碗里，他就撈起一塊凍豆腐隔著火鍋遞給她。她又給他撈起一條海帶，他就也比賽似的從鍋里找海帶。一會兒，他感覺潛入鍋中的筷子被一塊有分量的東西絆住了，就勢將它夾起，是條海帶啊，足有小絲瓜那么長，他高高舉著筷子說：“你吃?！?/p>

她伸手擋住他的筷子說：“你愛吃?！?/p>

他得意地把緊緊夾在筷子上的海帶放進(jìn)她的碗說：“今天我就是要撈給你吃?！?/p>

她感覺被熱氣籠罩的他，微紅的眼角漾出喜氣。她笑著低頭咬了一小口碗里的海帶，沒能咬動。接著又咬一口，還是沒能咬動。她夾起這條海帶湊在眼前細(xì)細(xì)端詳，這才看清了，她咬的是塊抹布，他們把她擦火鍋的那塊抹布涮進(jìn)鍋里去了。

他問她：“還好吃吧？”

她從盤子里撿一片大白菜蓋住“海帶”說：“好吃！好吃！”

他又往鍋里下了一小把蕎麥面條，她沒去阻攔。喝面湯時，他們誰都沒有喝出湯里的牙膏味兒。

她雙手扶住碗只想告訴他，天晴了該到醫(yī)院去一趟，她想知道眼科病房是不是可以男女混?。克钕胍?，是和他住進(jìn)同一間病房。

雪還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那棵小石榴樹肯定不再像穿著毛衣，她恐怕是穿起了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