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鳳高
素有“小俄羅斯”之稱的烏克蘭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讓人覺得與外面的距離異常遙遠,似乎相隔兩個世界。一個有文化素養(yǎng)的女子,生活在這里,縱使物質(zhì)上應(yīng)有盡有,精神上總感到空虛。埃芙麗娜·澤烏斯卡(Ewelina Rzewuska,約1805—1882)嫁到這里之后,就是這樣的心情,何況她的丈夫要比她大二十三四歲。
埃芙麗娜出身于波蘭望族,祖先個個名聲顯赫。她是父母七個孩子中的第四個,兄弟姐妹都有才有貌,如兄弟亨里克是民間文學家,大姐卡洛琳娜是絕頂漂亮的美女,婚后還跟伊凡·維特將軍、詩人普希金和亞當·密茨凱維奇調(diào)情。埃芙麗娜雖然略嫌肥胖,但體態(tài)健美,模樣迷人;她從小就受家系和宗教倫理熏陶,父親還以伏爾泰的理性主義教育她。她會法語、英語和德語,又愛好文學,特別是具有一種西歐人的優(yōu)雅情趣,把教養(yǎng)有素的社交活動看成是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埃芙麗娜在1819年充溢青春活力的時候嫁給附近一個叫瓦斯拉夫·漢斯卡(Wac?aw Hański,1782—1841)的貴族。這是兩個有錢家族的聯(lián)姻,而不是愛情的結(jié)合。夫家的領(lǐng)地達到21000公頃,養(yǎng)有3035名農(nóng)奴,包括300名家仆;莊園是法國建筑師設(shè)計的,里面擺滿來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如倫敦和米蘭畫廊的名畫,中國的餐具,還有25000冊各種語言的圖書。
漢斯卡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管理莊園上,晚餐后,他就覺得太疲勞了,不去陪伴妻子,而要早早休息。他性格又抑郁,總是生活在郁悶之中,以致埃芙麗娜稱他為“藍魔”。正如一位傳記作者所指出的:“他愛夏娃(埃芙麗娜的愛稱),但他沒有真的深愛她?!彼园\禁惸入m然生活在富裕之中,但她發(fā)現(xiàn)她與這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尤其在感情上與她丈夫有太大的距離。
最初的五年里,這對夫妻生了五個子女,其中四個在幼兒期就死了,只有幸存的女兒安娜才帶給夏娃歡樂。漢斯卡夫人相信那個來自瑞士納沙泰爾的年輕家庭女教師亨麗埃特·博雷爾會把這個孩子照顧得很好。
漢斯卡的莊園是與外界隔絕的,夏娃討厭那些來他們家的貴賓,覺得自己和他們沒有什么共同之處。她渴望的是跟弟弟亨里克討論問題時所享受到的刺激。她的時間大多都用在閱讀她丈夫從遠方進口的書本上,這些書本的作者中,最讓她著迷的是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
奧諾瑞·巴爾扎克(1799—1850)是法國中部圖爾城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兒子,父親曾在路易十六和拿破侖手下任文官四十多年;母親原來的家是巴黎的一名制造商。奧諾瑞·巴爾扎克最初是在法國中央大區(qū)魯瓦-謝爾省旺多姆的奧拉托利學院就讀,拿破侖垮臺后,他們?nèi)疫w到巴黎,又上了兩年學,然后在一家法律事務(wù)所當了三年辦事員。他醉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起初寫悲劇,未獲成功,改寫小說也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轉(zhuǎn)向經(jīng)商,但不論是做出版商還是辦印刷廠或鑄字廠,都遭失敗,結(jié)果到了1828年,負債累累、瀕臨破產(chǎn)。于是他又決心回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來。自此,經(jīng)過十年默默無聞的筆耕之后,巴爾扎克在1829年第一次署真名出版了一部長篇歷史小說,表明作者自以為已經(jīng)找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果然,這部以布列塔尼地區(qū)舒昂黨叛亂為背景、描寫貴族私生女德·韋納伊小姐和叛軍首領(lǐng)德·蒙托朗侯爵的命運多舛的作品為他贏得了一些名聲。漢斯卡夫人被這部作品中的故事吸引住了。德·韋納伊小姐原是被督政府派進叛軍中來的,后來卻愛上了叛軍的首領(lǐng)。而當兩人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中時,侯爵卻震驚地發(fā)現(xiàn),他所愛的這個女人原是要來殺他的,愛情不過是她的一種手段。但她死里逃生,未能受到懲罰,又一步步設(shè)計報復(fù)。當計謀終將達成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仍然深愛著對方??墒鞘虑橐呀?jīng)無可挽回,結(jié)果兩人雙雙死去。
漢斯卡夫人對女主人公為愛情所驅(qū)使去保護要將自己置于死地的欲望對象的描繪十分著迷:這位作家怎么如此了解女性的心理?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讀到過并受到深深感動的。她對這位作家同在1829年出版的另一部諷刺和嘲弄做丈夫的、贊美女人德行的小說《婚姻生理學》也十分欣賞。但是在她1831年讀了他剛出版的小說 《驢皮記》之后,她又覺得作家缺乏以前獲得成功的那種細膩情感了。于是,在與她的兩個外甥女和博雷爾小姐交談過之后,幾個人產(chǎn)生了一個共同的想法,便在11月7日署名“一個外國女子”(L'Etrangere)給這位法國作家寫了一封神秘的信。信中說:“閱讀您的作品時,我的心戰(zhàn)栗了。您把女人提到她應(yīng)有的崇高地位,愛情是她天賦的美德,圣潔的體現(xiàn)。我崇拜您那值得贊嘆的敏感心靈……”她稱他是“一個對人的心靈深刻了解的超人”。
巴爾扎克是在1832年2月28日收到這封寄自敖德薩的信的。
巴爾扎克從年輕時代起就渴慕榮譽和愛情。雖然在榮譽方面一直不如心愿,但先后總有幾個情婦。但近兩年來,事情又反過來了:創(chuàng)作甚至獲得了世界性的盛名,但德·帕爾尼夫人已經(jīng)向他表示,該終止他們之間保持十年的關(guān)系了;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又使他感到厭倦;與德·卡斯特利夫人的關(guān)系卻始終只能停留在熾熱的友情上,而向埃萊奧諾·德·特魯密利小姐的求婚,卻遭到拒絕。于是,在他想象這個“外國女子”定然不但青春、貌美,且定有一筆巨大的財富和一個年老的丈夫之后,便立即做出回應(yīng),在《法蘭西新聞》上登了一則啟事,說他收到了這封信,可惜未被漢斯卡夫人注意到。于是,巴爾扎克又在1832年12月9日的《每日新聞》上再次刊登啟事:說是給巴爾扎克先生的信已經(jīng)收到,但“不知如何作復(fù)”。接上關(guān)系,幾次信息往返,希望見面之后,“外國女子”終于透露了身份,表示允許直接通信。最后漢斯卡夫人告訴巴爾扎克,她和她丈夫要去歐洲旅游,看看她度過童年時代的維也納;還會去她女兒家庭教師的家鄉(xiāng)納沙泰爾,說是她和他可以在那里見面。巴爾扎克立即同意,并開始做旅行準備。
1833年9月,巴爾扎克背著德·帕爾尼夫人,在為出書去法國東部貝桑松物色廉價紙張之后,跨過國界進入瑞士,在“鷹隼酒店”以“德·安塔格侯爵”之名登記入住。他給漢斯卡夫人寫信,說他會去他們旅居的“安德烈酒店”(Maison Andrié)的花園看她。隨后, 9月25日,巴爾扎克就在這離法國邊境最近的瑞士避暑勝地、景色幽美的納沙泰爾湖湖畔與漢斯卡夫人第一次見面??上б恢庇袧h斯卡先生在旁,使他們兩人只相處了幾分鐘,更不能有什么表示情感的話語。但他的確被她的美驚呆了。而她呢,則立即給她的兄弟寫信,說巴爾扎克“就像你一樣的開朗和可愛”。
在隨后的五天里,漢斯卡夫人和巴爾扎克又見了幾次面,她丈夫也對巴爾扎克有好印象,邀請他和他們一起用餐。在去往瑞士西北比爾湖的旅途中,一次漢斯卡去安排用餐時,讓他妻子一個人和巴爾扎克單獨留在一起。在一棵大榕樹的樹蔭下,這對情人親吻,發(fā)下互表忠誠的誓言。她跟他說了他們?nèi)ト諆?nèi)瓦過圣誕節(jié)的計劃。巴爾扎克說會在年前再去看她。后來她給他所住的旅店發(fā)去一封信,說:“壞東西!你在我的眼中沒有看到我所有的渴望嗎?不必擔心,這一切欲望都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所尋求挑起的。”
巴爾扎克在12月26日圣誕夜到達日內(nèi)瓦,在“米拉波大廈”近旁漢斯卡家賽季入住的“弓弩客?!贝?。漢斯卡夫人在這家飯店留有一只戒指送他,這戒指裝在一個小袋子里,另外還有一綹她的黑發(fā)。留條上再次要求愛的承諾。他寫給她說,他要把戒指戴在左手,這樣“我把它按在稿紙上,就感到你緊緊地抱著我”。此后,這兩個戀人每天都相互報告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并經(jīng)常秘密約會,有時在瑞士,有時在奧地利。但是在1841年11月德·漢斯卡先生去世之后,德·漢斯卡夫人仍舊沒有表示與巴爾扎克結(jié)婚的意思。直到又過了七年,巴爾扎克的健康已經(jīng)非常差了,且德·漢斯卡夫人本人也懷有他的孩子,兩人才于1850年3月14日在烏克蘭別爾季切夫城的圣·巴巴拉教堂完婚。五個月后,巴爾扎克即在孤獨中病逝。
德·漢斯卡夫人和巴爾扎克的愛情,常受到同時代人和學者的非議,主要是說埃芙麗娜·澤烏斯卡性格多疑,感情波動大,尤其是在丈夫彌留之際,她都沒有留在他身邊,簡直是冷酷無情。但是在巴爾扎克來說,盡管不能否認,他對夏娃的愛很大程度是出于一種虛榮心,覺得自己能擁有這么一個貴族出身的女子,是莫大的榮耀。但他給德·漢斯卡夫人的460封滿懷激情的信,其中不少都是長信,說明他對妻子的愛是無可懷疑的。他甚至把她看成是賦予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繆斯”,他小說中理想的女性原型。
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人物,尤其是熟悉的男女作為原型寫進作品,是許多作家常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也是巴爾扎克所常用的方法之一。有研究說到,巴爾扎克的幾個情婦和熟悉的女友,幾乎都曾被他作為原型寫進《人間喜劇》的各類小說中,其中漢斯卡夫人可說他創(chuàng)作時用情最深、最專的一個。
在膾炙人口的小說《歐也妮·葛朗臺》(1833)中,巴爾扎克就懷著極其深切的情感,寫進了自己對于漢斯卡夫人的無盡的愛。
在《歐也妮·葛朗臺》(傅雷的譯文)的開頭,有一段“獻給馬利亞”的題獻,說是她的肖像“最能為本書增添光彩”、她的名字有如“賜福的黃楊枝”那樣“永葆常青”。那么,這個“馬利亞”到底是誰,曾有不少的猜測,傳記作者和研究人員的看法大多都集中在巴爾扎克寫作此書時認識或有過接觸的幾個女子:如很有些葛朗臺特點的讓·尼韋盧的漂亮女兒,那兩年里成為巴爾扎克情婦還為其生下過一個女兒的瑪麗·德·弗勒內(nèi)依,以及德·漢斯卡夫人和她的表妹瑪麗·波托斯卡伯爵夫人,等等。
不錯,要創(chuàng)造一個像歐也妮·葛朗臺這樣世界文學中近乎典型的女性形象,作者可能會吸取現(xiàn)實生活中不止一個原型人物形象的多方面外貌和性格上的特點,但是近期的研究表明,歐也妮的最主要的原型是德·漢斯卡夫人。
巴爾扎克在《歐也妮·葛朗臺》中這樣描寫它的女主人公歐也妮:“……高大壯健的歐也妮并沒有一般人喜歡的那種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藝術(shù)家才會傾倒的?!边@可以說是作為藝術(shù)家的巴爾扎克自己對德·漢斯卡夫人的直觀感覺。確實,據(jù)同時代人回憶,德·漢斯卡夫人身材并不苗條,甚至有點粗壯,雙臂也比較豐腴;她額角很高;眼睛又像深度近視,仿佛罩了一層翳。正如一位傳記作家說的,“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女人”。但是,在通過半年多的信之后,出現(xiàn)在朝思暮想的巴爾扎克面前時,愛的情感使他覺得她竟有一種“勾人魂魄”的美。作家懷著無限的深情把漢斯卡夫人的外貌移植到歐也妮的身上。巴爾扎克并不回避描寫歐也妮“身材結(jié)實”、“脖子滾圓”這些壯健的形體,更沒有將她改裝成傳統(tǒng)浪漫主義崇尚的女主人公的病態(tài)美外形。相反,他把這種外形當作他心目中的美來描繪,說這種結(jié)實壯健使他覺得“高雅”,“有點兒靈秀之氣”,甚至說她的大腦袋和“帶點兒男相”的前額也“很清秀”,充滿智慧;甚至說她的“額角下面,藏著整個的愛情世界,眼睛的模樣,眼皮的動作,有股說不出的神明的氣息”,使人“感覺到它那股精神的魅力”。
是的,歐也妮與她堂弟的愛和他自己與德·漢斯卡夫人的愛不同。這是因為小說的布局和基本情節(jié)在作家與德·漢斯卡夫人進入熱戀之前就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作家沒有再按照自己與漢斯卡夫人之間的愛情進程來重構(gòu)這部小說。但是他與德·漢斯卡夫人之間的這一新關(guān)系在幾年之后的《阿爾貝·薩瓦呂斯》中仍舊獲得了表現(xiàn)。作家在給德·漢斯卡夫人的一封信中曾寫到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的情感:“……現(xiàn)在是早晨六點,我打斷了自己的工作來想你,我把《阿爾貝·薩瓦呂斯》的場景安置在瑞士,這使我想到了你——瑞士的情人?!痹谶@部小說中,巴爾扎克把自己1833年12月去瑞士日內(nèi)瓦德·漢斯卡夫人居住的別墅去拜訪她的情節(jié)寫進了阿爾貝·薩瓦呂斯給阿爾蓋奧洛夫人的信中,而且這信與巴爾扎克寫給德·漢斯卡夫人的一些信,內(nèi)容都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