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夫生

最近看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小時侯家里拮據(jù)，父親那點工資緊打緊地計算，也就僅夠糊口。稍遇點事，就需要向別人家借錢。父親是教師，一生愛面子，張不開口，每次借錢都是母親。當時大家都不寬裕，借錢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

那年小弟生病，看病的錢是借的。父親開了工資，急忙給人家還上，去糧站買完糧就只剩下幾塊錢了。這時小弟的病又加重了。衛(wèi)生所的大夫很緊張，直催轉(zhuǎn)到寶雞的醫(yī)院去?？墒羌依镏皇Ｏ聨讐K錢了，父親抱著臉燒得通紅的小弟，緊張得滿頭是汗。母親對父親說：你回家收拾一下，我去借錢。我跟著母親急急忙忙向平時關(guān)系比較好、家里也比較寬裕的王媽家走去。離王媽家近了，母親的步子卻慢了下來。到了門口母親腿重得就有點邁不動了。我知道上月才從王媽家借過錢，前幾天開工資剛剛還上。母親實在是張不開口啊。母親在王媽家門前停了下來。猶豫片刻又走開了。走出不遠又站住了。最后又返了回來，站在了王媽家門前，舉手敲門，手卻停在了半空。這樣足足站了幾分鐘，舉起的手也放下了好幾次，終于退了下來，拉著我又回到了家里。父親抱著小弟用期待的目光詢問母親。母親用手背在小弟滾燙的頭上一貼，小弟一個抽搐，母親的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下來。她是想起了我三姐俊梅，無錢治病，耽誤醫(yī)療而夭折的事了。母親毅然脫下了自己的棉襖，套上了一件單衣，抱著棉襖就要出門，父親驚慌地說：“天還這么冷，你賣了棉衣，那怎么行？”母親說：“救孩子要緊！”我急忙跟著母親一路小跑到了西閘口做小買賣的錢伯家。母親說：“我孩子病重，急等用錢，這件棉衣是我妹妹去年才給我做的。您好歹給幾個錢?！卞X伯把棉衣拎起來，里里外外看了個遍，把袖子也翻過來看了看，說：“天快熱了，我也賣不出去，你拿回去吧?！蹦赣H一聽就急了，說：“孩子要轉(zhuǎn)院，急等用錢，你行行好，好歹給幾個吧！”錢伯像是吃了天大的虧，一臉痛苦地說：“那好吧，就五塊錢吧。”我一下子掙脫了母親的手，一把奪過還帶著母親體溫的棉襖說：“這是我小姨去年才給我媽做的……”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啪”的一聲，臉上挨了母親一巴掌。母親一咬牙說：“五塊就五塊?！睆腻X伯家出來母親一把抱住我。用冰涼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心疼地問：“還疼不？”我仰起臉，母親的淚水滴在了我的臉上。

天下的事情總是難不單行。就在母親帶著小弟去寶雞看病的第五天，老家來了電報：祖母去世了。父親自幼讀書，少小離家，顛沛半生，未侍湯藥。拿著電報，父親雙手顫抖，淚如雨下。但母親不在，家無分文。欲奔喪而無盤資，欲舉借卻羞啟口。父親手握著電報，額頭頂在屋里磚砌的煤火灶臺上，“咚咚咚”不停地碰著，痛苦得一聲聲唏噓長嘆。其時我尚年幼，不能體會父親作為家中長子：少離娘親，只因生活貧困，生未曾侍奉，死不能奔喪，心中的那份悲苦和凄涼。電報來了一天，父親一輩子不會借錢，就苦苦地等著母親。天黑時母親終于背著小弟回來了。聽了二姐的敘說，看著愁苦的父親。母親對二姐說：你和面，烙十張餅，我去借錢。然后一把拉起幾近呆木的父親說：現(xiàn)在還不是愁哭的時候。你去收拾一下東西，我借了錢，你連夜就走。

我不知道，母親那天是怎樣地懇求鄰居們給父親借回來了二十九元的奔喪錢。當年往返的車票錢要十三四元，我聽見父母在商議是否帶我哥回家奔喪。我哥作為家族的長子長孫，按禮數(shù)那是必須要回去的。若有可能我們也都應(yīng)該回去。但是那點錢僅夠父親一人的盤費。而我哥不回，又于理不通。祖母生前，對長孫感情極深，病危之時，還時常念起我哥的名字。父親真是心如刀絞，進退失措。繞屋彷徨，不知所然。母親見狀，不忍心父親難過，說：“不行，我再去借點吧?！备赣H一把拉著母親，哽咽地說：“借這點錢已經(jīng)讓你作大難了，我哪里忍心再讓你去借啊。”母親可能是想起了剛才借錢時的委屈，伏在父親的肩頭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父親接過那二十九塊錢，又從中抽出兩元錢遞給了母親說：“家里一分錢都沒有了，孩子還在病著，你留點錢吧。”母親一把按著父親的手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窮家富路??！”最后父親急了堅決要留下兩塊錢，說：“不然就不回了。”母親無法這才收下了那兩塊錢。又把自己兜里的五毛錢掏出來，放在了父親的手里說：“拿點零錢吧，路上方便?！备赣H感激地看著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事情說定了，離趕車還有一段時間。母親對父親說：“把你的棉襖脫下來?！备赣H問：“干什么？”母親說：“我在你棉祆里子上縫個兜，好放錢?！备赣H說：“不用了吧？”母親說：“還是小心點好，如果這點錢有個閃失，你可怎么回來啊！”父親心疼地看了一眼母親，順從地脫下了棉衣。母親把自己的手帕打了一個雙折，給父親縫了一個很深的布兜，把錢放在兜里，又用別針給父親別好……

一切都收拾好了，父親準備趕路。母親說：“停一下。”然后把我們姐弟召齊了，說：“給奶奶磕個頭吧?！彼龓е覀?，面向老家的方向給祖母磕了三個頭?？耐觐^，我一抬頭看見了淚流滿面的父親正用感激的眼光看著母親。

父親連夜坐車奔喪去了。母親卻顯得很不安。從第三天開始就不停地問我們：“你爸走了幾天了？”大姐疑惑地看著母親說：“三天了，媽，你都問了三遍了?！薄芭丁蹦赣H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爸那是個書生，出門讓人操心啊。”

父親終于在母親的千祈萬念聲中回來了，還背回來了一領(lǐng)羊毛厚氈，說是祖父知道我們家生活過得艱難，非讓帶回來的。父親說完，從兜里掏出了剩余的十幾元錢遞給母親。母親說：“你怎么沒花？”父親說：“只買了個車票，老家辦事不讓我花錢?！蹦赣H說：“那你怎么不把錢給留下？”父親說：“他們堅決不要啊，說農(nóng)家人好湊合。我也真的是不忍心，讓你再去求人借錢啊?！?/p>

學(xué)校開學(xué)了，母親把幾個月省吃儉用積攢下的我們姐弟的學(xué)費，分好放到我們書包的鉛筆盒里。我由于年齡小由父親帶著去報到，在路上遇見了父親教過的一個學(xué)生小平和他爸正往回走。父親便問：“怎么不去上學(xué)啊？”小平他爸說：“今年家里孩子生病，拉了饑荒，實在是交不起學(xué)費，只有不上了，明年再說吧?！备赣H一聽就急了，說：“那怎么行，再難也得讓孩子上學(xué)啊?！毙∑剿终f：“報到要交學(xué)費，不交錢不讓報到。我說緩一個月，人家也不答應(yīng)?！备赣H聽完一時不知怎么應(yīng)說。小平他爸拉著小平走了，父親從背后急喊一聲：“別走！”急忙從我的書包里掏出了母親放進去的學(xué)費，說：“你先給孩子把學(xué)費交了，下個月還我就行?！毙∑剿殖泽@地看著父親，拉著小平給父親深深地鞠了一躬。看著他們走遠了，我望著父親問：“那我的學(xué)費呢？”父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愣住了。帶著我就往回走，可能是想到家里也沒有錢，又要母親去借，便在半道上停住了，后來終于下定決心，領(lǐng)著我又向?qū)W校走去。到了我們教室，他向我們班主任徐老師說明了情況，請求能否緩交一個月。年輕的徐老師當時就撂下了臉子，好半天不說話，氣氛就尷尬在那里。父親窘迫得滿臉通紅，只是搓手。最后徐老師極其勉強地說，那就先上著，但她做不了主，看學(xué)校的意見吧。

我隨著班級上課了，可只過了三天，徐老師便在班上點了我的名字，讓交學(xué)費。我知道母親也沒有錢。便對徐老師說：“下午交可以嗎？”徐老師極不耐煩地說，早該交了。當時學(xué)校是有免學(xué)費名額的，由于是富農(nóng)成分，我從來也沒有享受過。中午回家，我默默地吃完飯，到了上學(xué)的時間，背起書包向?qū)W校走去。當確認母親看不見我的時候，便疾步向北山上跑去。我一個人坐在那棵大柏樹下的石頭上，我想只要過一個月，小平家開工資了，把錢還給父親，交了學(xué)費，我就再也不用看老師的白眼，聽老師的譏諷了，更不愿讓母親為借錢而低三下四地求人了。

我瞞著家人按時上下學(xué)，一個人卻在北山上坐了三天。第四天下午，我突然聽見遠遠有呼喚我的聲音，仔細一聽是母親在叫我。母親一定是知道了我逃學(xué)的事情。聽著母親撕心裂肺的呼喊，我急忙高聲地應(yīng)了一聲。母親便循著聲音，跌跌撞撞地向山上奔來。山坡很陡，母親佝僂著瘦弱的身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到我的跟前，一把緊緊地摟住了我，并用手不停地在我背上拍打說：“傻孩子，為啥不給媽說，為啥不給媽說??！你要嚇死媽呀！”母親的淚水順著我的脖子流下來，我再也忍不住，滿心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最后還是母親借錢交上了學(xué)費。

后來，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了，再也不用去向別人家借錢了?？晌矣肋h也忘不了母親向別人借錢時凄苦的神情，這神情伴隨了我的一生，使我一輩子在生活上都不敢奢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