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辰 水

生死閱讀

⊙ 文 / 辰 水

再也沒有比針尖更細的雨

再也沒有比針尖更細的雨了

它在村莊里來回刺傷著每一個人

整整一個下午，我重復走在同一段土路上

一會兒排在排頭，一會兒又隨在隊尾

這么多的人折騰著自己

仿佛是在演練一場多年后的葬禮

我也默默地流出了眼淚

為死者，為生者

也為活著的自己

想象自己若干年后也會被鄉(xiāng)鄰們輕輕地抬著

從平原到山丘之間的二華里

我走了整整八十年

而他們竟然只用了三刻鐘

此刻，我多想喚醒那個沉睡的人

請他把他的病患轉給我，把他的痛不欲生還給我

邊界測量

在許多年前

我常常跟隨父親到田地里去

收割后的田野一片凄涼

三五成群的玉米秸稈在抱團等候著秋雨

我手里拿著線繩等待著測量的命令

父親一遍遍地沿著地頭踱來踱去

找尋著公正與公平的尺碼

可公平總是有限度的

正如一個人的壽命的長短與道德無關

父親正值壯年去世

做棺材的老師傅為他量身定做

他用鋼尺測出一米八長的木頭

那是父親的邊界

他躲了進去

用死亡避開我

第一次抱起父親

平生第一次抱起父親

是懷里抱著他的一包骨灰

從來沒有能抱起過父親

盡管在病中他已足夠的輕

似乎風一吹就要離開我們

可我還是沒有能夠抱起他

哪怕離開地面僅僅一寸

他曾多少次抱起過我

在我未成年之前

在我還崇拜他的時候

盡管有時他抱起我

是為了更好地打我

想起那次我抱著他

分不出貼在胸口上的是他的體溫

還是鍋爐的溫度

除了這最后的溫暖

分明還有尖銳的骨頭刺痛了我

一個農民的死法

隔壁姓劉的大叔已病入膏肓多日了

只是現(xiàn)在還活著，還偶爾地走動走動

肺被切開過兩次，打過化療針三回

但我已很少見到他

他把自己關在院子里翻閱《圣經》

光陰從早到晚

他用手指計算著自己的余生

想當年他多么魁梧

滿臉的絡腮胡像個西部牛仔

曾是我暗自學習的榜樣

沒有想到他也會在壯年死去

風吹動他也如同吹一棵枯草

多年前他和父親是一對好哥們兒

每每勞作之后

在打谷場上他總要蹲在一起抽會兒紙煙

夜色中兩個紅火點一暗一閃

式(1)和式(2)中：ui和uj為速度分量的時均值；P為壓力時均值；ρ為水的密度；μ為分子黏性系數(shù)；gi為重力加速度分量。

十年前他給父親在小山上賣力地挖著墓穴

那時他健康有力地揮舞著鐵鎬

那年父親五十一，他四十三

我愛上了那么多死去的人

再有三年

我也要四十歲了

那個想愛的人已無力去愛

那些已愛上的人卻要一個個死去

還有一些沒有死去的

他們都一個個平靜地活著

等著死，等著天降災禍

對于那些已經死去的人

我在心中每天默誦一遍他們的名字

小腳的奶奶和倔強的爺爺

健壯的父親最后也要變得弱不禁風

還有鄰居家的小姑，一個逃婚者

她悲壯地將自己投入水中

美麗像濺起的浪花一樣，如今已無處覓尋

還有那個未曾謀面夭折的姐姐

在夢里我三番五次地遇見她

如果還有人繼續(xù)死去

我愛上的死人就會越來越多

直到若干年后我最后愛上我自己

那些沒有死去的人在我的心里才得以永生

盜火之人

記得父親曾一遍遍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

那是他臨死前的招牌動作

那里分明是藏著火，燃燒的火

常令父親疼痛不已

被架在火上燒烤的滋味

只有一個臨死者才能體會

那團火是怎樣來的

是從那些一支支劣質烤煙里來嗎

是從一個命中屬相里來嗎

金木水火土，我至今都沒有弄清楚

你屬于哪一種

可父親只是安樂莊里笨拙的一個農夫

他耕耘過的土地收獲只屬于中等

像他的子孫才智平平

可他還是敢把這些火集中到胸口

這些來自原野里的火

最終要燃燒他

他不是普羅米修斯

他把火只收集在自己的胸口

假如那火是他盜來的

他就要把自己還上

抱著大雪回家

去年年關，雪落滿了活人的院子

也會落滿死者的墓園

我們一行數(shù)人從祖先的墓地回來

心中已不再隱隱作痛

墳墓都藏在雪里

坍塌的痕跡，田鼠的洞穴，衰敗的茅草……

都一一看不見了

似乎也遮掩住了悲傷

唯有一座新墳上的雪是少的

那是一個少年，他不停地除著雪

墳子就會露出它本來的面目

他搬不動墳墓

他把墳塋上的雪抱回家

抱到半路，雪就開始融化了

到了家里，只剩下掌心的一點點雪水

墳墓上的花

夏天到了

每一個墳墓上都會有盛開的花

即便是最貧瘠的墳墓

在它的上面也會有花朵搖曳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

我碰上它們

我愛上它們

正如那些故去的鄉(xiāng)親近鄰

我無法一一喊出他們的名字

有的是已死去多年

土丘那么矮，恍若隔世

有的是剛剛亡故

聳立的土丘上還帶著死者體溫

辰 水：一九七七年出生于山東臨沂蘭陵縣安樂莊。曾獲第三屆紅高粱詩歌獎、《詩歌月刊》獎等多種獎項，多次入圍“華文青年文學獎”。著有詩集《辰水詩選》、詩合集《我們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