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祿
岔口,像一張大嘴巴。
大口喝西北風(fēng)。
犬牙交錯的石頭
像一口并不整齊的牙齒。
讓風(fēng)吹著。
牙,在松動。
再也啃不動堅硬的時光。
彎彎曲曲的河道,雖像一根悔青的腸子,但還不停地挽留幾棵草一起等到夏天,也許那時雪山就送水來了。話剛一說完,草讓風(fēng)連推帶搡,了無蹤影。
草,一步一回頭,樣子怪揪心。
風(fēng)有病似的,怎么老喜歡把大地整成一望無際的荒涼呢?
一只倉皇奔跑的野兔,一撅一撅的尾巴搖起淡淡的煙塵。
一陣龍卷風(fēng)活像插在天地間的管子,還把云朵里的荒涼抽到地上。
一峰駱駝?wù)諛玉W著遼闊,沿山腳匆匆而去。遼闊好重??!壓得駱駝左拐右倒的!
鷹??!這老不死的東西。
飛出岔口。
又折回山頭。
翅膀不停地敲打。
敲碎多少云朵。
它才甘心呢!
夕陽,燒得一塌糊涂。此刻,大地安靜得說不出個理由來。
山頭上放羊的尕老漢又喊狼似的吼道:“黃河出去了,長城進(jìn)來了?!?/p>
一朵云飄來,一個人的影子。
一只鷹飛來,一頂頭盔。
一聲唏噓,一把鋒利的刀子劃傷正午的陽光。
一只神秘地小鳥飛了五千年,毫發(fā)未損,狀如當(dāng)初。
一只迷路的小鹿讓陽光打撈上岸, 輕巧的四蹄把風(fēng)沙踢踏出些嫩嫩的日子。
一頭老牛大張嘴巴朝天哞叫,像是喊水草深處的伙伴。
一個長袍馬褂的人提著水罐,寬大的衣襟像是傳說中的翅膀,沿著陡直的巖面下來,水罐滿后,又沿著壁面云朵樣小心翼翼地飄上去。
一個背著箭袋的射手。
在溝邊上,拿著讓風(fēng)磨尖的石頭。
準(zhǔn)備去蘆葦尖上,追逐粗礪的陽光。
一波一波的水聲,
一弓一弓的馬背。
日子放牧在草根下面,抬起頭就能數(shù)到滿天麥粒樣的繁星。
一枚響箭,從高高的額頭飛過。
片刻,茫茫風(fēng)沙跟著來了。
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一個人猛然想起要么飛一樣逃走,要么趕緊跳上巖面藏到云后。
蒼茫,聳上山頭。
一條河流帶著懷舊的落日,悲壯地沉入波濤般的群山。
大地上閃爍的燈火,一再央求風(fēng)把它送到再高一點。再高一點,就能和星星擠到一起。
一棵樹,嘩嘩地抖動,落下一堆又一堆黃沙。
挨多少風(fēng)沙的冷抽,一棵樹才能把果實掛到枝頭呢?
鷹,飛去兩三天后。今夜,悄然而來。
鷹,悔青了腸子,已讓一把一把的蒼茫嗆得不像個鷹的樣子。
此刻,背負(fù)一塌糊涂的夜色,鷹靜靜地站在燈火最中心的地方。我稍稍一抬頭,就隱約看見鷹內(nèi)心的傷痕遠(yuǎn)比翅膀上的傷痕重得多。
此刻,只要你愿意,鷹會把任何一節(jié)骨頭抽出來。
遞給你,今夜,吹一支凄涼的《塞上曲》。
雞打鳴,狗吠叫。
露水打濕大地之前,鷹還是決定要走了。
當(dāng)我們抬起頭注視鷹時,河流樣的霧氣把村莊、鷹牢牢地拴在一起。
霧啊!別再挽留了,在大漠稱得上鷹的,一生就屬于遼闊。
一路上,河流用孤獨的歌謠剃著巖石,像剃著人的一塊又一塊骨頭。
風(fēng)沙不停地吹著,河流越來越瘦, 再也走不動路了。
在新疆,河流要干很多事情。
比如,把遼闊的沙漠干成綠洲;把一棵早年枯竭的樹木,喊出些花朵和果實;把一頭渴死在半路上的牛,吆喝回家;把糧食金黃色的歌謠,幫著一代代傳唱下去;把一朵云帶到最干渴的地方,讓春夏不要因為缺水,而勒緊褲帶過日子。
在新疆,許多河流經(jīng)常栽倒在沙漠里,說一口氣上不來就上不來。還沒來得及雪山俯下身拉一把,早已魂飛魄散。
在新疆,河流像干死的閃電;閃電是河流的魂魄。
不久,沙子跨過河打在跋涉者喊渴的心上。
唐宋時的骨頭從沙丘中爬出來,煙熏火燎的樣子,像白魚呆呆地望了一陣子后又鉆進(jìn)去。
這么多好雨水??!
一地一地的莊稼閉上眼睛,想左長就左長,右長就右長;
一棵棵樹腳都不跺,一個蹦子就可以長到天上。
在昌吉,沙塵暴來時,蔥綠蔥綠的樹鞭子樣向著高高的天空一頓冷抽,沙塵暴就被抽得暈頭轉(zhuǎn)向。
在昌吉,沙塵暴很少來撒野。
在昌吉,天空藍(lán)得像個天空的樣子。
在昌吉,羊兒的咩叫聲總是青草一樣鮮嫩。
牛羊臥在豐茂的水草下邊,眼睛一眨一眨宛若神話國里的小狐仙。風(fēng)吹草低,牛羊躬起的脊梁一次次吹成天空的云。
午后,回族老漢蹲在門檻上。
一遍又一遍微捋著胡子,像是在捋一點點落下來的雨星。
不久,微笑著轉(zhuǎn)身。
順手一閉門,雨在門外嘩啦啦下歡了!
天山出明月,明月是一口井。
從井口可思念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
后山的日子,云朵一樣飄到前山,就飄成布谷叫、種夏田;飄成連枷打、簸箕揚;飄成天上的一個月亮,河中的一個月亮。
粉紅的杏花,紫紅的桑葚……在黃土高坡上,一次次把日子壓彎。
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就是從榆木岔走向支家莊。
一路上,犬吠時門開了,不吠時, 門又閉上了。
一路上,一個又一個高高的草垛, 鎮(zhèn)住古老的村莊。
忽地,傳來“噗通”一聲,看見回家的人跪在木門旁。肩上依舊行囊空空,光光的膝蓋如月亮遺棄的兩塊碎片。
熱風(fēng)中,新疆馬車?yán)饾M街的風(fēng)景在跑,趕車的維吾爾小伙子,又仰頭唱起古老的吐魯番民歌:
“……我真是一個不幸的人?。【瓦@樣永遠(yuǎn)離開了阿拉木罕。”
歌調(diào)悲愴,向邊地壓去。
頭頂?shù)奶炜?,猛有石頭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