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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老板的槍

        2015-11-14 07:45:37田耳
        廣西文學 2015年1期

        范老板一個電話敲給何衛(wèi)青,心里并沒底,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不曉得是不是廢號。一般愛惹女人的,愛在外面借驢錢的,手機號都換得勤,何衛(wèi)青是兩樣都占。嘟幾聲,居然有人接,入耳的是洗牌聲,嘩啦嘩啦,騰起莫名的歡悅。范老板心里暗呼一聲,怪哉。

        “衛(wèi)青!”他沉痛地喊。

        “誰啊誰???老范?”對方腔調里猛然地小有驚喜。

        “搞什么搞?兩個娃娃等著吃奶,你還在牌桌上賭!”

        “是啊是啊,你說得對。今天怎么有心情教訓我?”

        “發(fā)財要不要?”

        “你在哪里?就來。”

        “在我辦公室?!?/p>

        “你上班了?”何衛(wèi)青愕然。

        “……自己弄了間,就在酒店里。你來,隨便找個人問問,都曉得的!”

        “那是,哪個敢不曉得!”

        范老板等著何衛(wèi)青趕來,他在巨大一張辦公桌后面調了調姿勢,又照了照自己。他沒有刻意在桌子上擺設鏡子,但現(xiàn)在很多東西可以當鏡面用。比如文件匣子,是用有機板做的,還用金屬漆處理過;比如酒店大樓的模型擺件,呈像有點像哈哈鏡,照著誰都能瞬間瘦下來兩圈。范老板照了照文件匣子,又照了照擺件。他要把表情弄嚴肅點。

        何衛(wèi)青進來的時候老是有點吊兒郎當。他永遠都是這副死樣子,什么都無所謂,有錢敢去賺,但也不怕窮。范老板好久沒有看到這個人,一看又熟悉了,好像昨天才見到。何衛(wèi)青嘴角往上一揚,問他:“范老板,什么錢好賺?”

        “不急?!彼疽夂涡l(wèi)青坐下來。何衛(wèi)青順從地坐在他對面。桌面真是很大很寬闊,兩人相對而坐,也不好打牌或者下棋,說不定可以打打乒乓球。他把一個筆記本電腦推過去,那電腦底座擦著桌面滑了好遠,還擦出尖細聲音。電腦屏可以折疊,放平了像平板電腦,其實卻是筆記本。何衛(wèi)青搞過電器維修,善于發(fā)現(xiàn)這些隱秘的功能,頓生興趣,將電腦屏折騰幾個來回。但范老板可不是叫他來修筆記本。再說,修筆記本也發(fā)不了財。

        “認真點,里面有個片子,我調出來了,你看看。”

        “你叫我來看錄像?”

        多少年了,何衛(wèi)青還把電影視頻叫成錄像。你能拿他有什么辦法?有些人就善于冥頑不化,但從另一個角度說,這種人又往往靠得住。事物總是有其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各種功用。范老板用眼神示意何衛(wèi)青只管看。但何衛(wèi)青就像小學生,看了幾眼又嘟嚷:“警匪片,這個我應該看過?!?/p>

        “那你跟我講一講情節(jié)?!?/p>

        警匪片的情節(jié)往往差球不多,要放嘴里講,又不知從何講起。何衛(wèi)青沒想到看片子還要回答問題(概括主要內容,歸納中心思想),只好耐性地往下看。他到這樣的年紀,剛下牌桌,癮還沒過足,又要看一部警匪片,實在是強人所難。何衛(wèi)青的屁股老是在蹭那張皮椅。片子其實不錯,稍過一會他就端坐不動了,眼光放直。顯然,這片子他沒看過。

        這是一部港產片,名叫《火槍》,講的是一位龍頭老大遭人打冷槍,沒被打死,回過神,他就招來一幫小弟護住自己,讓自己繼續(xù)不被打死。

        “我曉得了,這幾個小弟,有一個是殺手,后來他把老大一槍打死。”

        范老板盯著何衛(wèi)青脧了幾眼:“衛(wèi)青,你曉得就是曉得,不曉得就是不曉得。到底哪個打死?一槍還是兩槍?”

        何衛(wèi)青腦袋只好勾了下去,接著看。范老板眼光一直盯著,就像監(jiān)考,何衛(wèi)青不好拿鼠標點快進?,F(xiàn)在片子太多,上了網鋪天蓋地,只有想不著的,沒有蕩不下的。何衛(wèi)青習慣了跳著看,躲尿點,找笑點。

        這警匪片竟是掛羊頭賣狗肉。正當何衛(wèi)青以為它是講黑幫火拼,它卻講起了偷人。這幫小弟個個好身手,保護老大可謂忠心耿耿,但有個小弟生性好動,干著本職工作,此外還抽出時間,順便把老大的女人搞一搞。老大老眼昏花,但鼻子很靈,嗅得出奸情。也許老大心里有什么陰影,他決不肯當王八,要做掉女人和犯奸的小弟。兄弟情深,其他幾個小弟想法子幫這犯奸小弟成功脫逃?!痘饦尅肪椭v這么一個故事。

        范老板手肘支著桌面,手指托住腮幫。他相信這一姿勢會讓自己顯出從容。

        “看完了?”

        “出字了?!焙涡l(wèi)青眼睛還盯著電腦屏。

        “看出什么來了?”

        “呃,是一部說兄弟要夠意思的片子。”何衛(wèi)青一邊說一邊窺看范老板的反應。范老板示意他繼續(xù)說。于是何衛(wèi)青氽氽嘴皮子,像讀書時一樣蒙起了答案?!澳憧矗登槭莾蓚€人的責任,各擔一半,是吧?這男的混兄弟場合,有一票兄弟罩著,所以他就能打脫一條命。這女的被包養(yǎng)著,沒機會混出一票兄弟姊妹,出了事沒人救她,就只好死了。”

        片子確實這么演的。老大安排那個給自己戴綠帽的女人坐進一輛車里,剛坐穩(wěn),不知哪地方飄來一顆子彈,說打腦袋就打腦袋。

        “這說明了什么問題?”

        “關鍵時候,只有兄弟靠得??!”何衛(wèi)青狠狠地把這結論吐出來。

        雖然何衛(wèi)青的回答和自己原先設想的有出入,但范老板認為,這勉強能算正確。他知道,這種題目不像小學生試卷,大都只有一個正確答案。年紀逐漸變大,人總是要面對一個個多解的問題,如果總能蒙對最佳答案,就能當老板,當領導;而那些老是找出勉強混分的答案,或者選擇錯誤答案的人,就只好去當小弟吃癟,當馬仔賣命,就像何衛(wèi)青這樣。

        范老板平日并不看電影,更不會通過電腦看視頻。數(shù)天前,他意外地通過度娘扒出這部老片子。當時他在搜索欄里鍵入“怎樣做掉奸夫淫婦”的字樣,回車找見三萬三千五百條搜索結果。范老板心口一熱,看來同仇敵愾者為數(shù)不少。點開幾個頁面,大多都是搞笑帖。有一個帖介紹電影《火槍》,既有“做掉”也有“奸夫淫婦”字樣,所以一同搜出來。

        范老板大體了解劇情,是自己要看的東西。

        范老板看這電影,感覺卻不爽。一般觀眾會從兄弟的角度去看的,犯奸小弟脫逃,觀眾大呼過癮;范老板卻是從老板的角度去看。片中龍頭老大一出場,被仇家追得雞飛狗跳,每走一步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他真夠窩囊。范老板對電影里的老大有那么點同情,特別是老大的女人偷人現(xiàn)出端倪——而且,也是和司機發(fā)生的奸情。難道老大的女人都喜歡惹司機嗎?司機的老二也總是比老大的老二更好用是吧?看到這里,范老板又想,反正人家呆在香港,有錢人殺老婆大概不犯法,犯了法也有的是辦法擺平,對吧?既然如此,殺了老婆,緩解一下被仇家追殺造成的緊張,也是好。對付仇家頗費手腳,那女人卻是老大案板上的肉。

        沒想,緊接下來,電影里的老大真就干掉了老婆,那叫干脆利索,那叫一個痛快呵!范老板看到這里就只有艷羨。人家老大縱有窩囊,一旦緩過勁,就能只手遮天,快意恩仇。自己呢?

        他這時想起自己有一把槍。很多時候,他都不愿想起這把槍。在他看來,槍不是用來殺人的,某些夜深人靜老婆又不在的時候,把槍翻出來捏在手上,立時就傳遞給自己力量,以及一股惡狠狠的快感。佴城臨近新桃縣,那是中國南方有名的地下兵工廠,很多農民農忙種田農閑就造仿六四,賣得也不貴,賺點小錢補貼家用。佴城縱有那么多人買槍,也沒聽說幾起持槍殺人案。出了命案,一般還是靠冷兵器,殺人純屬體力活,現(xiàn)場總是弄得血污亂翻。

        范老板想起槍,但他并不打算找出來看看。這片子也讓他明白,手底若有出生入死的兄弟,老板就能變老大,不光有錢,別人還惹不起。范老板只是老板,雖然有幾個伙計偶爾發(fā)神經似的叫他老大,他心里就陰陰地罵:大你媽個頭!

        香港電影里遍地都是不要命的小弟,所以當老大的都很囂張。范老板搞不明白,好歹都是爹媽拉扯到二十來歲,說不要命就不要命?人家憑什么要為你出生入死?佴城找不找得到像香港馬仔一樣,去死不要理由的家伙?他只是老板,手底下雇了不少人,但他想不到誰愿為自己出生入死。

        受這片子啟發(fā),范老板開始在腦海里搜索。先是輸入第一個關鍵字:不要命。一搜,先杰一張瓦刀臉就浮現(xiàn)出來。

        先杰是佴城數(shù)得著的狠人,十六歲以前就被一個老大養(yǎng)著,逢事就去了難,一把刀摶了三個人,幸好沒死人,只是弄殘一個。出去跑路五年,他回來后投案自首,判了八年,蹲五年又出來,也才二十五六。從此佴城街上混的青皮沒一個不知道先杰的名頭,先杰晚上去宵夜,一街的青皮爭著跟他打招呼,杰哥,杰哥……那時候范老板剛剛買下城中心電影院,要搞佴城最大的娛樂城,于是他的財富也藏不住。先杰正好打算正經泡個妹子,聽到風聲,就盯上小倩。那以后范老板腦袋就疼了,因為小倩是他女兒。

        “你不要和那種爛人搞在一起?!?/p>

        “好的?!毙≠坏故抢蠈嵑⒆樱犜?。

        被先杰盯上了,只要到佴城,就沒有別的男人再敢挨近小倩。小倩一出門,先杰就會嗅著她的氣味,跟上來找她搭訕。那以后小倩要出去,范老板讓司機老朱送她。但是先杰堵在路上,叫老朱停車。他跟老朱說:“朱叔,不麻煩你了,小倩坐我的車?!崩现煊行殡y,先杰就把小倩拽了下去。小倩第一次有些不情愿,第二次就順從一些,第三次,自己開的門。先杰纏得厲害,范老板也想過報警。但錢多未必是好事,警察一看是他范老板家里的事,就不慌不忙了。就算警察插手,這事情又怎么管?先杰要說他已經愛上了小倩,警察也拿他沒辦法。法律沒哪條寫明,先杰不能泡小倩。

        最讓范老板無解的,是小倩從小被自己教育得太老實,太順從。她一見了先杰,就像老鼠見到貓,她自己硬不起來,不敢明目張膽地拒絕。小倩先是怕先杰,慢慢地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這個男人。當然,她不知道有時候強烈的恐懼也會被人轉換成愛,換一個專業(yè)名詞叫斯德哥爾摩效應。

        小倩本來在社保中心上班,是范老板花了一大筆錢買到的工作。他是老板,所以深知光有錢也不穩(wěn)定,要讓小倩搞一份工作。先杰糾纏得緊,范老板叫小倩辭了工作去省城回回鍋,讀個大學。他想,惹不起,躲得起吧?小倩到省城讀書三個月,有一天范老板打電話給小倩,卻是先杰接的。

        “范叔,你放心好了,小倩在這兒有我照顧,沒誰敢欺負她。”

        范老板那一晚心疼得厲害。當初將小倩往外面送,他心里還是想省,只送到省城——應該把小倩送到外國,讓先杰這種貨徹底傻掉。若是去外國,小倩即使被外國的流氓泡到手,總比落在先杰手里強。外國義務教育嚴重普及,中學沒搞到畢業(yè),晃馬路當流氓都沒資格。

        范老板想到先杰,馬上又否掉。先杰現(xiàn)在等著給范老板當女婿,等著繼承一部分家產。在這個當口,先杰會覺得自己一條爛命正在變得金貴。雖然先杰此時兜里沒幾個錢,但他肯定當自己是有錢人了。不缺錢的人,不會隨意賣掉自己一條命。這一點總歸沒錯,范老板想明之后,遂又增加“急需錢”為關鍵字,繼續(xù)在腦中搜索。急需錢、不要命……何衛(wèi)青緊接著冒出來。

        何衛(wèi)青是范老板認識多年的兄弟,愛打架,逞勇斗狠。范老板剛進城就認識他,剛進城做生意很少被人欺負,就是搭幫認得何衛(wèi)青。何衛(wèi)青罩過他。當初他去開礦,也是被何衛(wèi)青拉下水的。何衛(wèi)青從地質隊熟人手里買來一份地勘圖,竹山縣某鄉(xiāng)有錳礦。那張地勘圖是每一百米打個鉆井搞出來的,鉆出的礦樣品位超高,應當十分穩(wěn)妥。何衛(wèi)青嘴巴皮能說,跟范老板鼓噪了三天,范老板就把自家小酒店抵押貸款,投去挖礦,準備回頭換個大酒店。圖紙上寫得明白,到實地一挖只是幾眼雞窩礦,出了窩基本都是石頭。當時,范老板知道自家酒店基本保不住了,索性賭一把,再把家里的房子貸了,去找別的礦……上了賊船下不來,一條胡同走到黑,幸好柳暗花明,后來范老板在廢洞子里打出好礦,簡直如同奇跡,賺錢再開一家酒店上了星級,三星半,幾年后升到四星,花點錢的事情?;c錢的事情對他已不算事情。

        現(xiàn)在范老板跟人講自己過往經歷,是勵志故事。而何衛(wèi)青,當初拆了伙,就去幫別的老板收了幾年爛賬,身上披幾條尺多長的疤。這家伙稍微有點錢,就包養(yǎng)一個漂亮妹子,離婚后凈身出戶。那小三竟然淳樸地愛上了何衛(wèi)青,兩條娃娃趕著趟生出來。

        范老板心想,何衛(wèi)青為了養(yǎng)活一家四口,肯定隨時被錢逼得撞墻。

        想到何衛(wèi)青,范老板稍稍有底,但還想著擴大范圍,在“不要命”“急需錢”之外加一條“靠得住”。再一搜索,他自己都忍不住笑。既然兩個關鍵詞都只搜出何衛(wèi)青,再加一個詞還有什么意義?再說,誰又真正靠得住?

        何衛(wèi)青這廝是唯一人選。

        “到底有什么錢可以讓我賺?”

        “不急,這片子里面,你還看到什么?”

        何衛(wèi)青就皺眉去想。他年紀確已不小,眉頭皺起來就擰成了疙瘩。憑他的人生經驗,知道問題的核心在于:不是自己能從片子里看到什么,而是范老板希望自己看到什么。要是打牌,只消打上幾圈他基本能知道別人手里有什么牌,但眼下,他找不到任何線索。

        “范老板,你想讓我看到什么?難道有人想殺你?你可以找公安局。人家不賺你錢,免費保你一條命。”

        何衛(wèi)青顯然有點不耐煩了。他倒是想賺錢,既然要賺,難免在老板面前低頭耷腦裝裝孫子,可也不能太裝孫子。范老板磨蹭這半天有屁偏不放,何衛(wèi)青基本認定他在玩自己,而不是想幫自己賺錢。范老板有什么理由操這閑心,想著幫別人賺錢?天底下的窮人又不歸他管。

        范老板咝一口氣換個話題:“都五六年了吧,你也不來看看我。”

        “你這是講怪話,我想來,你家門檻那么容易跨喲。”

        “聽說,你最近又生了兩個小娃娃?”

        “……當初只想玩玩,沒想她真的給我生?!?/p>

        “聽說你新找的這個年輕漂亮,長得像香港莫什么蔚,對吧?”

        “長得像莫什么蔚我也要?他們說長得像張什么芝。”

        “那就更麻煩。衛(wèi)青,你也過了五十的人,不怕她年紀輕輕到處偷人?一邊偷一邊拍照片,現(xiàn)在的手機都是讓年輕的狗男女邊偷邊拍?!?/p>

        “巴不得她偷,拍照片更好,我后腳就抓奸,拿著照片鐵證如山,搞幾把錢也好?!焙涡l(wèi)青仍是撕開了臉皮笑,“這妹子缺心眼,跟了我就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范老板無奈地看看何衛(wèi)青。他就是那么個人?!安灰言捴v得絕對——那你說說,我老婆會不會偷人?”此刻,范老板變得循循善誘。

        何衛(wèi)青又是努力地想了想,他也好多年沒見過范老板的老婆雷喜蘋。終于,他想起來那么個人?!安粫^不會。你家喜蘋天生就不通偷人這一竅。”

        “但我說,她確實偷人了,你怎么看?”

        “有證據么?”

        “這還要什么證據?”范老板擺出惱怒的樣子,吼道,“難道是好事,當三好學生到處報喜?她不偷人我為什么要說她偷人?我是不是腦袋有問題?腦袋有問題我憑什么賺到那么多錢?”

        何衛(wèi)青這時候大概明白范老板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讓他花一個半小時看一個老片子。果然,里面藏著標準答案,但何衛(wèi)青從小學開始就不會概括主要內容。

        范老板稍后又說:“你社會上認識的人多,干什么的都有。你說說,現(xiàn)在做掉一個人,要多少?”

        “做掉?”何衛(wèi)青被這個詞逗得笑噴了,但發(fā)現(xiàn)不是時候,遂憋住。

        “對,做掉?!狈独习妩c點頭,化掌為刀,做了個“喀嚓”的動作。這一剎,他忽然又擔心何衛(wèi)青漫天要價,便說,“行情你知道的。你跟我透個底,做掉一個人,最少多少錢?”

        “最少……只要480——無痛人流,紅十字醫(yī)院480包干?!?/p>

        “少扯,我是和你講真的?!?/p>

        何衛(wèi)青又想了想雷喜蘋。本來她是叫雷喜萍,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吃的是蘋果,所以改了名字。不但改名字,還去公安局將檔案身份證都改了。這樣一個女人,怎么會偷人呢?但范老板的表情好似仍在控訴:千真萬確呀,我家雷喜蘋在外面偷人!他說:“范老板,老范,你再想想。這樣的事其實很普遍,很多女人都愛偷人,就像很多男人都愛嫖娼。碰到這點事你就動殺心,你殺得過來嗎?”

        “別人家的我不管……我沒說要你做掉喜蘋。你聽人說話怎么老是只聽半截呢?你活了半輩子活不出個名堂,就因為你老是聽半截話?!?/p>

        “那你要?”

        “蔡老二,我的司機蔡老二!”

        何衛(wèi)青一聽還真是麻煩,這人認得的。佴城這么小,打打牌認識半城人,喝喝酒又能結交半城人。他說:“可是,蔡老二很年輕,好像還沒結婚。”

        “那就能偷你嫂子?”

        “他是你司機,出了事,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算肉爛了還在鍋里。老范,家丑不可外揚!”

        “雷喜蘋是家丑,蔡老二不是?!狈独习迕鞑烨锖恋卣f,“所以我只想讓蔡老二消失?!?/p>

        “我是說,老范,要是你能換一個角度,事情可能不會這么嚴重。”何衛(wèi)青擺正了坐姿,延一下時間,接著說,“其實,你偶爾看到漂亮的女人,也會搞一搞。你搞過哪些女人,大家都是知道的,對不?既然這樣,雷喜蘋和蔡老二搞一搞也沒什么的?!?/p>

        “我是叫你來跟我講道理的?”

        “你再想一想,要是雷喜蘋搞了一個年紀大的,老二比你還不管用的,那你肯定掛不住臉。但她只是和蔡老二……”何衛(wèi)青本來很會講道理,因為他經常幫人收爛賬。收爛賬不光是靠一條爛命,那樣的話一條人不夠收幾筆爛賬。為了持續(xù)地將爛賬收下去,主要還是靠一根舌頭。但要跟范老板講這個理,何衛(wèi)青明顯經驗不足,臉都有些憋紅?!澳憔瓦@么想,不是蔡老二搞了你老婆,而是你老婆多了一個玩具,是她把蔡老二玩一玩,這也沒什么不妥?!?/p>

        “你老婆是不是也有很多玩具?”

        “實話實說,肯定有,只是我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焙涡l(wèi)青又笑了。

        “我不是叫你來干這個的,你去幫我找人,我知道你肯定有辦法。衛(wèi)青,這個事我只能靠你了?!狈独习逶仍O想的交談的情形可不是這樣:何衛(wèi)青唯唯諾諾,只在談價錢的時候狡黠地跟自己周旋。他突然痛恨這里不是香港,在香港,那些幫人了難的殺手是多么具有職業(yè)素質呵。要不要到香港去請一個呢?好像也不對路,港產片又不是殺手打的廣告。

        光費唾沫星子看來是不行,范老板拉開抽屜掏出兩沓錢交到何衛(wèi)青手里?!斑@是我?guī)湍愕模饶萌ビ?。我知道你認識干這個的人——你認識各種各樣的人,要不然你都不好意思叫作何衛(wèi)青?!?/p>

        “問題是,這蔡老二我認識,一起打過牌?!?/p>

        “換是要你做掉一個沒跟你打過牌的,你不認識的,是不是容易一點?”

        “都不容易,都是一條命?!?/p>

        “那就少廢話,你只管把人找到?!狈独习鍝]揮手,示意何衛(wèi)青可以走了。

        范老板對何衛(wèi)青還是了解的,這人雖然幾十年活得不明白,但仍然講義氣。既然他收了兩萬塊錢,就不會不干事。他想干成的事,總有出人意料的辦法。范老板又想,何衛(wèi)青也算得人精一條,何事一輩子都沒混上飽飯吃?看來,又只能以“人各有命”四字作結。

        他移到靠窗的位置,窗簾拉開一小幅,眼光透出玻璃看著蔡老二在那擦車,一點一點地擦,一邊擦一邊還吹著口哨,吹到走情緒的地方把屁股抽抽。蔡老二喜歡吹口哨,大概是泡女人的基本功。其實范老板的酒店就有洗車車間,內外營業(yè),但蔡老二總是說,自己擦擦,小心一點。他想,蔡老二純屬閑著沒事。

        蔡老二的口哨還是吹得極上檔次。這好幾年,跑長途時范老板累了,不要聽CD放出來的調調,要蔡老二吹口哨。蔡老二邊開車邊吹,手腳并用搭上一張嘴一齊給老板服務,忠心耿耿的樣子。

        吹吧吹吧,過幾天就沒這聲音了。范老板不經意地笑笑,白天晃亮的玻璃上,一剎那間竟然將這笑容映了出來。他想到以后不會聽到蔡老二用口哨吹曲子,一想也沒什么遺憾。

        在蔡老二前面,給范老板開車的是老朱。老朱是個干巴巴的家伙,車開得當然沒問題,也懂得沉默,但不曉得看人眼色行事,有點呆。兩人經常要在一個車里呆好長時間,就兩人。范老板要找話說一說,但一開口全是自己說,老朱總是迫不得已地應兩聲,以證明自己耳朵支棱著。范老板說著說著就沒了興趣。他想告訴老朱,有時候不光要應兩聲,還要配合著笑一笑。如果是跟別人講話,別人老是笑個沒完,說范老板跟你呆在一起,嘴巴成天合不攏;或者說范老板,我叫周立波到你這里聽聽課,找找啟發(fā)。以前范老板沒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能逗笑。這些年,一旦自己多說幾句話,定然有人毫不含糊地笑。范老板有些迷惑,不知自己是否正在變得有趣。他想,要是老朱也能發(fā)笑,那就說明這是真的。

        老朱偏不笑,也許他母親生他的時候有些功能就沒配置全。

        正有點郁悶,忽然某天就收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一接,對方自我介紹,并說別人都叫他蔡老二,曾經和范老板吃過飯喝過酒。范老板哼一哼算是回應,當然并沒記起是誰。想問對方到底何事,他就痛快地說了:“你的司機老朱我認識,有點呆,年紀也大了。你是不是換我試試?”

        “你有什么好的?”

        “頭兩月你不要給錢,管一碗飯吃?!?/p>

        范老板撲哧笑了。他聽出一種自信,而有意思的人總是難免自信。

        之后就把老朱換了,換這個電話自薦的家伙來試試。老朱也不能打發(fā)他回家。范老板做人有原則,老朱跟自己許多年頭,不能隨意踢開?!笆虑槭沁@樣,喜蘋應酬也多,你去幫她開開車?!狈独习暹€要拿捏理由,“招了個年輕小伙,不方便給喜蘋開車,就把你換過去?!碑敃r找出這理由,他覺著妥當,現(xiàn)在想想,曉得什么叫一語成讖。

        新來的蔡老二果然好用,知冷知暖,低眉順眼,一看就是長期跟老板吃飯的角色,肯定是老主子出事養(yǎng)不起他了,要另謀高就。范老板也不去問蔡老二以前跟誰,他們怕談這個,怕新主子覺著晦氣。有一天晚宴多喝幾杯,坐上車范老板就吩咐,你隨便開,不著急回去。蔡老二把車拐上高速路。密閉多岔的高速路,讓人的活動范圍拓寬了許多,有時請人吃個飯還要穿幾個市縣,汽油費、過路費趕上了菜錢,顯出派頭。一路上隧洞很多、很幽,越來越多、越幽,車子進進出出,每一次鉆出仿佛都別是一番天地。范老板心潮就那么一點點吊了起來。

        “吹個口哨,你的口哨吹得好,像上次買的黑膠片里那個……”

        “馬西米·吉特根。”

        “就是那狗日的……你狗日英語還好。你考大學啊?!?/p>

        “不小心認得幾個外國妹子?!辈汤隙首髦t虛地賣弄起來。

        蔡老二吹起了《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范老板合上眼睛,聽著風聲,知道蔡老二不會瞎走。眼睛一開,車子穿過某市繁華街區(qū),乍然一拐就現(xiàn)出一片寂寥的路口。有一處不掛牌的會所,門口冷風秋煙。范老板頭次來,知道這樣的地方不會錯。范老板警惕地看看蔡老二,他仍然吹著口哨,躥幾步過去叫門。頭一次,范老板進了一間小間,蔡老二恰到好處地進到隔壁那間。一眼看去,范老板自是挑了身材、臉蛋和屁股都勇拔頭籌的那個妹子。蔡老二挑個老丑的。

        “這樣不好。”范老板蹙了蹙眉。

        “各有所愛,百貨中百客?!辈汤隙氖忠呀洿钊思壹缟?,“一看就是個態(tài)度好的,要她笑她就笑?!崩铣缶托σ恍Γ櫦y擰得慈祥。

        蔡老二有分寸,那以后只在門口候著,范老板獨自進去。

        “蔡老二狗日的有分寸……”范老板咬了咬牙。

        算算,從何衛(wèi)青拿錢到現(xiàn)在,過去四天三小時又七分鐘。掛鐘公正無私地懸在范老板正前方,秒針沒有,嘀嗒聲卻清晰。范老板當然不知道如何找到一個殺手,如何聯(lián)系又如何談價,但他相信這么幾天時間是足夠的。何衛(wèi)青用不著雙腳量地尋遍角落,只消坐房里打電話。四天多時間,電話足以打遍世界的角角落落,而殺手往往不會環(huán)球旅游。殺人的人不可能有豐富的愛好,只愛蹴在一間破房子里等著接單。殺手或者泡到一個馬子,兩人在破房子里廝守造愛,每次殺手去干活馬子都會望眼欲穿地等他活著回來或者生離死別。

        電話又打了過去,好半天才接,首先回過來的是風聲。

        “在開車?”

        “是啊在辦事。”

        “車停下,我和你說事?!?/p>

        “兩不耽誤,你盡管吩咐。我又不是用嘴把盤。”

        一個女的坐在何衛(wèi)青旁邊,噴出笑聲。范老板相信這妹子肯定不是何衛(wèi)青老婆。老婆往往不是拿來一塊兜風的,何況他家里還有兩條崽。但此時,范老板操不了這么多心。

        “說話方不方便?”

        “自己人,盡管說。”

        那女的又笑了。“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范老板腦子里回旋起兩句老歌詞,定一定神,跟何衛(wèi)青說不要這么嬉皮笑臉、吊兒郎當,有空再打過來。過了數(shù)小時何衛(wèi)青才將電話打回來,除了他的聲音,那邊很安靜。

        “找人的事怎么樣了?”

        “老范,我是說,能不能換個思路?”何衛(wèi)青說話腔調是認真的,要他認真挺不容易。范老板側耳傾聽。何衛(wèi)青接著說:“這幾天一直在想,也沒想明白,就是有那么一點破事,具體地說也就是兩人的……特定的某個器官……偶爾地……稍微地接觸了一下嘛,為什么就要他命?為什么就一定要他狗命?蔡老二肯定干了豬狗不如的事,尤其是把你老婆,我弟妹喜蘋這么個老實人也扯進去。你認為這狗日夠得上天打雷劈,我給你點贊;但既然天不打雷不劈,你去判他死刑,我覺得有點不合法?!?/p>

        “有點不合法?何衛(wèi)青,《刑法》你背幾條我聽聽?!?/p>

        “我是說,我們能不能換個思路?比如說,找?guī)讉€人跟他練一練,要是不解氣就練兩回三回??梢詮U掉他一手一腳,當然現(xiàn)在中央提倡人性化,這么搞不太人性化;閹掉他也有點過火,他是年輕小伙,還沒結婚?!?/p>

        不知何時起,何衛(wèi)青講話有點繞來繞去,這時范老板隱隱意識到這狗日的也有點靠不住。是不是找人將蔡老二打翻在地,打住院或者打殘?蔡老二犯下的錯有多嚴重,范老板也不好跟人一一講明。蔡老二不但搞了自己老婆,而且還有點有恃無恐,因為他去到那些隱秘的會所過了幾夜,蔡老二都一清二楚,說不定還用手機偷拍了一些照片。

        很多時候,范老板反復地思考同一個問題:“你固然知道我一些破事,難道這就說明你可以搞我老婆?”

        不知幾時看出的苗頭,從某些眼神,某些不經意流露出的情緒。范老板有些遲疑,總體來說,他算是嚴謹?shù)娜?,雇了人去跟蹤追查,找證據。證據很容易找了來,要多少有多少。在范老板眼光探不到的地方,這些證據像夏天的花樹一樣,郁郁蔥蔥地盛開著。范老板想繼續(xù)雇傭那私家偵探,一條龍地了結此事,得到答復是:不在業(yè)務范圍內。

        范老板越來越意識到蔡老二城府太深,用心險惡,這種人留在世上就是禍患。要是不弄死他,只是讓他斷手斷腳,留給他一口氣,難保日后做出怎樣的報復行為。一不做二不休,范老板再一次明確態(tài)度。

        “……打他幾頓,基本也就兩不相欠了。他又沒老婆,要不還可以想想別的辦法?!焙涡l(wèi)青此時完全淪為一條說客,聒噪不已。

        “我難道是請你來給我出主意的?衛(wèi)青,這么說好不好,要想打他我會安排別的人,這不勞你大駕。請你老出山,就是要來個痛快。你只要干好你分內的事。”

        “老范,遇到事情找人多商量,沒壞處。你想想,你是不是最近還有別的不痛快,比如有領導宰你,有單位敲你,所以你把所有的不痛快都發(fā)泄到蔡老二身上,才一定要弄死他?是不是這樣?”

        幾天不見,何衛(wèi)青竟然搞起了心理分析。范老板簡直想吐兩口血,臉上卻抽搐著笑起來。在這種鬼地方,將生意盤子弄得這么大,哪天沒有糟心事,哪個領導不將自己當塊肉,哪個單位不想來榨幾兩油水?這種狀況已有好多年,還將沒完沒了地持續(xù)下去,要發(fā)泄情緒,想殺的人多了,為什么單單只沖著蔡老二去?范老板認為何衛(wèi)青的分析毫無道理,完全瞎扯。

        “何衛(wèi)青,我送你錢不是要你給我分析問題,分析問題你也不是料。這事到底行不行,找不找得著人,再給你兩天時間?!闭f完就把電話掛了。

        他很滿意自己干脆利落地掛電話,掛的是手機,分明有話筒磕響機座的鏗鏘。還想再來一遍,但這意味著要再撥電話給何衛(wèi)青,作罷。

        窗子上那層薄紗有單透效果,范老板坐在合適位置喝茶,眼光放出去看外面小小的庭院,南方草木適時地油綠著,多看一會,眼光會虛焦。如此繁茂、茁壯的植物,甚至有了淫蕩的意味。然后他看見他家喜蘋從車中走下來,跟司機吩咐幾句。這幾天是老朱給她開車。顯然,忠心耿耿的老朱不會搞喜蘋……范老板心里嘀咕,隨即又想,我是不是要為此慶幸?

        喜蘋高個,現(xiàn)在買衣買包都跑老遠買洋牌子,看著沒啥兩樣,就靠價格嚇得人心頭一凜。夏天,她愛穿介乎喇叭褲和裙褲之間的式樣,范老板始終叫不來名字。那褲管飄逸,她兩條長腿充分顯現(xiàn)出來,不知幾時也勒出一段腰身,走在路上,上身盡力繃直,那一道腰就止不住地左搖右晃。當年她穿高跟鞋崴過好多次,有時整天躺靠椅上等著恢復,稍一正常又去跟高跟鞋死磕,又一次崴傷。“不是每個女人都用來穿高跟鞋。”當時他這么提醒她,還想說你兩只腳下田踩泥踩慣了,在泥地里已經生了根,現(xiàn)在多一個跟當然走不穩(wěn)。她性格執(zhí)拗,他越提醒她越來勁,不信穿高跟鞋比伺候莊稼還難。終于有一天,把高跟鞋穿妥帖了,鞋跟漸漸長在腳上。

        他看得出,她走路時總有一種炫耀的情緒,人總是喜歡炫耀自己最不擅長的那一部分。實事求是地說,會穿高跟鞋以后,喜蘋從一截木頭變成了一個女人。

        當初他看上她是因為個高,倒不考慮相貌。喜蘋臉方,額頭兩角和下巴頦簡直拉得起兩條平行線,乍看像男人。相親時,他想到更多的是給家里添個勞力。根據小時候得來的經驗,老婆若能找個等高的,抬東西可以前后各扛一頭。以前,村里沈富根找了高個女人,兩口子一塊抬著隊上的大水泵,去自家田頭抽水。別的男人不行,找老婆搭幫挑重物,挑子全壓在老婆肩頭,看著就跟揍老婆差不多。范老板一直記得沈富根兩口子挑水泵走過田埂的情形,立志找個能搭幫干活的老婆,沒想十幾歲時自己個頭躥得很快,幾年時間比兩個哥哥多出一頭。找女人變得麻煩。那次相親,一見喜蘋長腳長手,還沒仔細看臉,心里說就是她了。相上以后按部就班找人提親,喜蘋家里也沒有過多挑剔。媒人說小范不是一般的人,肯定能進城混成人物。每回來提親的人都會這么一說,但喜蘋認定這個姓范的長得像城里人。

        婚一結,想到養(yǎng)家養(yǎng)這高個老婆,他去學了半年掂勺,在一家餐館干半年,摸清套路,就辭工帶著喜蘋承包農機校里一家破食堂。又半年,就把主食堂的生意搶來一大塊。那時就夫妻搭幫撐起一家食堂,舍不得雇人。賺到手的錢晚上被喜蘋點一遍,一概變得油膩膩,拿去銀行存上,女柜員臉上總是顯出嫌煩的表情,還不時把一沓沓零票扔出來,叫喜蘋熨平墩齊再往里提交。喜蘋始終賠著笑,讓鈔票沾染更多油污。

        白天干活基本停不下來,晚上還有強烈需求,兩人就在墊著稻草的硬床上揍出了小倩,沒想這女孩長大后生得有模有樣。

        小倩轉眼十來歲,抽條有了身材。看著她,范老板耳畔反復回旋著兩句歌詞:世間自有公道,付出總有回報……進而想起那段日夜操勞的時光,想起喜蘋那時候越操勞越有神采的模樣。

        喜蘋沒有馬上走進來,站在庭院里澆花。這幾年下來,她和記憶中那個方頭方腦粗手粗腳的女人大不一樣,她的下巴不知何時變尖了,應該不是整容磨骨,而是簡單的化妝處理;她的手輕輕拎著水管,一邊灑水一邊防著水沫濺著自身,特別是褲管。她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有崇拜者的目光無時無刻追隨。

        然后……為什么是蔡老二?范老板百思不得其解,難道說司機總喜歡搞老板娘,老板總喜歡干掉司機,都是冥冥中被人設定好的程序,一定要這么折騰才能讓平淡生活滋生出新的況味?喜蘋擺平了高跟鞋,熱衷于化妝打扮以后,他就隱隱意識到,拼命打扮可不是給自己看,這婆娘免不了要把人偷偷。

        但為什么是蔡老二?喜蘋真是不加挑剔,她總是不挑剔,誰挨得近,誰容易偷就偷誰。偷人本身就不對,偷的人不對就更讓人惱火。范老板忽然弄不清楚,讓自己最憤怒的,到底是喜蘋偷人還是她的不加挑剔。這種疑問往往沒有標準答案,但又像牙痛一樣讓人無法忽略。這時他忽然想到那把槍。他知道,只要手一摸槍,很快像是有了主見,不再被那些反復不定的想法折磨。

        槍有形狀,有重量,據說手槍造型設計的靈感,來自男人高高昂起的生殖器……范老板記不起上次摸槍是什么時候,應該是去年黃梅雨過后,把槍翻出來拆解,刷上長絲潤滑油,重新裝上。今年顯然還沒有擺弄過那把槍。

        這把槍,很多時候他已忘在后腦勺,但偶爾想起,就急不可待要看它一眼,要摸它一把,感受到它還忠實地守護著自己。他從椅子上彈起來,走向那盆富貴竹。富貴竹好就好在氣定神閑,不管給它催多少肥,也不敢發(fā)育得茁壯,不敢惹人眼目,總是靜待房間一角。他走過去,這盆富貴竹跟去年幾乎沒有變化。他拎起這一把竹,想著拎的是蔡老二一頭瘋長的卷發(fā),左右搖幾下,土就松動,竹根盤虬交錯,將泥土完整地帶起來。

        拎著植物帶出幾公斤的土,像極了拎起某人的腦袋。再一看,只剩一個盆了,沒有槍。

        范老板的腦袋也懸空一會,經歷短暫的紊亂,馬上回過神。他確定,去年擦好槍以后,用數(shù)層油紙封好,是放在這個盆子里,富貴竹給槍打掩護,給槍站崗放哨。富貴竹在,槍就在?,F(xiàn)在怎會只一個空盆?

        喜蘋走進來,這些年,高跟鞋已被她穿得不聲不響。她瞥來一眼,輕輕說:“鞋盒子里?!?/p>

        范老板愣了會神,還是反應不過來?!笆裁矗俊?/p>

        “在鞋盒子里?!彼粗?。稍停,她又說:“你那把槍?!?/p>

        “你為什么翻我東西?”

        “去年那盆竹子已經死了,換了一盆。 你在盆里埋了這么大一個鐵家伙,竹子活不了。我也是沒辦法?!?/p>

        她背對他換了一件襯衣,也許剛才有水珠濺濕了衣角。他只能盯著她的背,盯了一會,她毫無反應。她幾時看見那把槍的?

        衣帽間只是隔著一層簾子。他走進去看見角落有堆鞋盒,喜蘋對鞋盒情有獨鐘,舍不得扔,都盡量堆疊在那里。為什么只是鞋盒子,不是煙酒盒子便當盒子?其實這就跟她在無數(shù)男人當中單偷蔡老二一樣,毫無道理。

        “哪個盒子?”

        “不記得了,自己找?!?/p>

        范老板看看外面,喜蘋這會兒換上一件淺藍色襯衣,衣擺往下延伸出兩條布帶,既可以打結,也可以任其垂下,走路時不停拍打在兩條前腿上。她正為打結或者不打結而小小地糾結著。他嘆口氣開始翻揀鞋盒子,剛翻了幾個就想到不必一一打開,不妨掂一掂分量——那把槍很重,比所有的鞋都重。要是喜蘋買了這么重一雙鞋,穿上去簡直就是戴腳鐐。

        槍很快找出來,多層油布已經松開,不是自己當初捆扎好的模樣。他卸下彈夾取出子彈,六粒。

        “你拿出去打了兩槍?”

        “是啊,沒想到是把真家伙,我往水池里打,差點打死了那只老魚。”喜蘋扭動身子,臉卻紋絲不動,看著穿衣鏡中的自己。

        “是真家伙?!?/p>

        “你弄把真槍搞什么?”她仍是照鏡子,沒完沒了地照。

        “那還能干什么?”他本想說,殺人。難道還有別的答案?難道一把真槍是拿來當榔頭錘核桃的?但最后一刻,范老板調轉舌頭,這樣回答:“有個朋友要我?guī)退匾徊亍!?/p>

        “他家房子小,一把槍都藏不???”

        “他老婆愛翻箱倒柜?!?/p>

        “反正別埋在花盆子里,擺在其他地方我不管?!?/p>

        她補搽幾抹口紅,走出去,一邊走一邊把飄拂的衣帶綰成結。

        范老板還在想著殺人的事。殺不殺,這是一個問題,其實他心里知道殺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歷史發(fā)展了幾千年,這幾千年,總的來說,人類最重要的努力,就是想要相安無事地活下去,你不殺我,所以,OK,我也不殺你。雖然這個目的并不容易完全達到,但若說初見成效,也不為過。電視里有個法制頻道,頻道里有一兩檔節(jié)目說的大都是殺人案件。范老板喜歡看這幾檔節(jié)目,就像多少年前看單田芳說書,每一回總要扯到殺人。單田芳不在了,這幾檔節(jié)目替代了他。

        看得多了,范老板當然明白,殺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殺人總要有充足的理由。那么,殺蔡老二的理由充分嗎?他其實抱有懷疑態(tài)度。這一點,何衛(wèi)青看得明白。如他所說,“也就是兩人的……特定的某個器官……偶爾地……稍微地接觸了一下”。仔細一想,難道不是?

        他想象那個畫面,喜蘋和蔡老二在一起,蔡老二年輕,喜蘋再怎么打扮也挽不回年華老去。到底誰搞了誰?換一句話說,難道我不能將蔡老二看成喜蘋的一只玩具?判一只玩具死刑,有什么意思?

        轉念一想,范老板甚至認為,正是蔡老二幫自己翻新了喜蘋的身體。夫妻多年,喜蘋在他眼里漸已失去做愛的價值,看著她卸裝后打回原型的臉,摸著她皮肉日漸分離的皮膚(必不可少的愛撫,經常因為褶皺密集而失去了流暢感),他時常陷入進退兩難的困苦。好不容易完事,他也松一口氣。發(fā)現(xiàn)蔡老二沾上了喜蘋以后,他不知從哪里又撿回一絲活力,趴在喜蘋的身上,得來一種惡狠狠的態(tài)度。他把喜蘋想象成自己難忘的某個女人,再閉眼想象一下蔡老二矯健的身姿,忽然兇猛起來。有時候,他感覺自己被人附了體。附體就附體吧,他想到有個詞叫“借力打力”。有時候,漫長的律動中,他嘴角一甜,腦袋出現(xiàn)幻象,喜蘋年輕,自己強壯,彼此身體只有淡淡的汗味,卻是經久不息的召喚……

        從這一點說,難道還要感謝蔡老二?當然不行,絕對不行!

        冷靜下來,他又認為是何衛(wèi)青的一再拖延,喚起了自己的殺機。那天他要何衛(wèi)青找殺手,事后想想,其實是想知道能不能找到這樣的人,在這僻遠的城市是不是也有操持這種古老營生的家伙,他們長什么樣,是否一眼看去就是腦袋掖在褲腰上的氣質。范老板漸漸明白,只要何衛(wèi)青能夠找來殺手,讓自己看幾眼,讓自己相信用錢可以換來生殺予奪的權力,可能殺人的念頭瞬間就淡化幾分。

        范老板越想越認為,殺手不但可以用于殺人,還具有安慰人心的效用。何衛(wèi)青拿了錢,卻遲遲沒有把人領來。他很遺憾,以前何衛(wèi)青不是這種人,現(xiàn)在狗日的社會風氣,把何衛(wèi)青僅有的優(yōu)點也抹掉了。

        這幾天他撥了何衛(wèi)青好幾個電話,一般不接,剛才終于接了一次,說是人還沒有找到,錢已經花完了。殺手都隱藏得很深,他們不可能打路燈廣告,說想要誰死直接電我!這種生意不能這么做,有錢未必找得著人。要去找出一個殺手,少不了要拜碼頭、放眼線、托關系……這些都他媽要費時間,更要費錢。何衛(wèi)青在電話那頭叫苦不迭,把這樁活講得跟學雷鋒做好事有一比,錢面上虧大了。

        “那好,找個地方見面,錢好說?!?/p>

        “錢打到卡上。”

        “衛(wèi)青……我還是喜歡見面給錢,現(xiàn)錢,一把一把,在你眼前晃幾下,你還覺得真的是錢??ㄉ限D來轉去,都是一串串數(shù)字,你不會有感覺?!?/p>

        “我取出來拿在手上?!?/p>

        “為什么面都不想見?”

        “老范,干這種事,還是少見面,盡量單線聯(lián)系。以后出了事,理到我這頭就徹底斷掉,跟你扯不上關系?!?/p>

        “你考慮得周到,這個值得表揚。錢不是問題,你是知道,你也并不擔心我不給錢,是不是?再給你一天,你帶著人到我這里拿錢,像電影里演的,一密碼箱全是錢,你們拿走?!?/p>

        “老范……”

        “限你最后一天!”

        范老板狠狠地摁斷電話?,F(xiàn)在用的都是手機,功能齊全,但有時候還不如座機好使。比如,座機說掛就掛,可展現(xiàn)一種果斷的態(tài)度;但手機即使掛斷,還有短信鉆進來。范老板擰開短信一看,何衛(wèi)青竟然問:老范,我倆認識幾十年,好歹也算兄弟一場。要是這個事實在辦不好,你不會找人連我一塊辦吧?

        范老板決定不回,手機調至飛行模式。

        他摁一摁太陽穴,正要享受房間里驟然來臨的寂靜,門砰地被推開。先杰大步流星走進來,兩只手攤開撐在桌沿。這一剎那范老板很希望耳廓上有個自動裝置,意念驅動,隨時可將兩只耳朵眼堵上。用手捂耳朵是來不及的,先杰歡快地叫了一聲爸。

        先杰的頭發(fā)原來是金色的,前幾天急于染成黑的,卻因染料的化學反應變成暗紅。和上次一樣,他是想和范老板商量婚期的事。

        “我自己那個爸找人看了日期,八月一日就很好。”

        “八月一日有什么好?”

        “八月一日是建軍節(jié)啊?!边@個理由似乎很充分,先杰還說,“十月一日結婚的多,所以八月一日就顯得物以稀為貴。”

        “雙十一也不錯,那天你拿到禮金正好上網淘東西?!?/p>

        “我都是到正品專賣店買東西!”

        先杰揚著他那張瓦刀臉,期待范老板點一點頭,就此應允,成就他一樁美事。范老板忽然想,為什么不找人把先杰打一槍?難道先杰比蔡老二更有理由活在這個讓他想入非非的世上?

        要是子彈足夠,有些人的腦袋活該每天被打爆一次……范老板暗中調整一下呼吸,告誡自己,不能因為有一把槍,就總是想著打爆別人的腦袋。子彈只有可憐的幾粒,而該死的家伙永遠無窮無盡。然后,他對先杰說:“今天我要處理別的事,你提這個,以后再說?!?/p>

        “爸,別的事你也可以找我辦。雖然我沒有什么學歷以及文化,但是我有能耐。你知道,在今天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能耐比文化顯得重要。”

        范老板聽得出來,當先杰說自己沒文化,其實他是想顯得有文化。因為想顯得有文化,這家伙一天比一天更不會說人話。他善于把一句整話說得皺皺巴巴。

        “你有什么能耐?”范老板擺出很有興趣的模樣。

        先杰想了想。范老板耐心地等了一會,先杰竟扭起為難的表情,似乎一身本事不知從哪件說起。范老板說:“你慢慢想,現(xiàn)在我還要忙事。以后你進來,如果曉得敲敲門,我會認為你又多點文化。”

        即使腦袋再不靈光,先杰也曉得,準岳父是要他滾。眼下他還不敢在范老板面前造次,他泡小倩那么久,花了很多心思和體力,已然進入最后沖刺階段,自然加倍地小心。好比說,一些膀胱不結實的小孩,天快亮了卻在床上拉一泡尿,這就很劃不來。

        范老板目光送客,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實,先杰是一塊牛皮膠,是一只螞蝗,但不得不說,是有幾分能耐。前幾年他應邀去中緬邊境一個縣份搞投資,開礦洞,縣領導先是說有大大的免稅政策,見礦半年以后以偷稅漏稅罪將他關了起來,罰他個雙份。他呆在拘留所,很是不甘心,就安慰自己說沒被關一關,就成不了大老板,越這么想越窩心。消息很快傳到佴城,以前相熟的領導親戚朋友竟然都沒有幫忙的意思,甚至沒有趕來看他一眼,說幾句安慰的話。他只能在心里罵,這時候過來看我的,都是聰明人!

        有一天,管事跟他說有人來看你。他準備見到那人就迸幾滴淚,略表感激之情。一見著來人,眼淚卻不肯流出來。是先杰。

        “爸,我給你帶幾條煙?!毕冉馨褵煍[桌上,又說,“還有幾袋檳榔。”

        “我不呷檳榔。”

        “帶都帶來了,你有空時嘗幾顆?!?/p>

        忽然,先杰的背后又冒出他自己的爸爸,親切地叫了一聲親家。范老板真不知應該感動,或者惡心。

        此時,眼看先杰就要走出去,手明明已經摸到門把,忽然又把那張臉扭過來。范老板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有準備。他從容地看著先杰再次走過來,再次撐開雙臂摁住桌沿,再次……

        “爸爸!”

        “我何德何能當你爸爸?”

        “要是明天何衛(wèi)青敢跟你玩消失,我有辦法找到他。只要他不死,就總會呆在一個地方,只要他呆在一個地方,我就把他掏出來給你?!?/p>

        “你怎么知道……”

        “其實完全用不著何衛(wèi)青。這樣的事,外人總歸不如一家人放心,是的啵?”先杰半邊屁股坐在了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范老板。又說:“不就是蔡老二的事嘛?,F(xiàn)在佴城已經改朝換代了,何衛(wèi)青這種人已經過時了。你應該與時俱進地去考慮,找什么樣的人干什么樣的事?!?/p>

        “怎么又扯到蔡老二了?”

        “爸,誰也不能否定你是個大能耐人,但事情想多了,你偶爾也會使一些昏招。何衛(wèi)青能干的事,我都能干;他不能干的,我也能!”

        說完,先杰轉身真走了。

        何衛(wèi)青是兩點過一刻走進來的,臉色不太好看,可能在牌桌或者百家樂大桌上呆幾天沒下桌。要是以前,范老板會叫他先去食堂搞碗飯。今天他沒有這個心情。何衛(wèi)青在桌子對面坐下,打起一串串哈欠。

        “一個人要有精氣神!”

        “噢!”

        “你年紀也真是不小了……”

        桌上座機難得地響起來,不免顯得歡快,把范老板說的話愣生生掐斷。何衛(wèi)青這一剎那得來精神,臉上擠出笑看著范老板。

        “爸,是我。何衛(wèi)青到了沒有?”

        “擺在眼前。”

        “噢,算他還是條人?!毕冉軖祀娫捛埃謥砹艘痪?,“爸,那我先掛啦。”

        范老板只得在心里嘀咕,你馬上掛了都好。

        何衛(wèi)青適時地開腔:“你也看得出來,你最大的麻煩不是蔡老二。先杰是個狗雜種,就算他馬上要當你女婿,我也要冒死進諫一回?!?/p>

        “這個你不要操心?!?/p>

        “是啊,被瘋狗咬了還在擔心痔瘡發(fā)作,我操什么心?”何衛(wèi)青說,“你叫人幫我打一碗飯,我一整天沒吃東西。”

        范老板從辦公桌立柜里掏出一盒桶裝方便面,指了指飲水機。何衛(wèi)青驚訝得像是看見了鬼,又問你辦公室怎么還有這東西。

        “你是不是還要我?guī)湍惆衙媾莺???/p>

        何衛(wèi)青輕車熟路地泡開一包方便面,整屋彌漫開垃圾食品的氣味。何衛(wèi)青吹了吹,又吹了吹。他小心翼翼地挾一筷子吃進嘴里,再猛地一吸,方便面枝枝蔓蔓,牽牽連連,一下子就給他吃去大半碗。又猛喝一口湯,臉上有了血色。

        范老板看看墻上的掛鐘?!艾F(xiàn)在該說說正經事?!?/p>

        “沒找到你要的人,現(xiàn)在風聲緊,吃這種飯的人基本上都銷聲匿跡了?!焙涡l(wèi)青嘆一口氣?!啊掖_實沒有親自去找,問題是不知道去哪里找。我坐在那里打牌,但你不能認為我不干活。事實上我打了很多電話,你可以去查我的電話單子?!?/p>

        范老板糾正他:“上回你不是這么說的?!?/p>

        “我怎么說?”

        “你說要拜碼頭、放眼線、托關系,要花很多錢,不是幾個電話費?!狈独习宥⒅涡l(wèi)青,看他反應。何衛(wèi)青又吃了剩下的面條,還吸溜著湯水。他覺得這種方便面的廠家應該把何衛(wèi)青吃面的樣子拍下來當廣告,而不是請那個小胡子主持人說你們模仿我的臉,還想模仿我的面。

        “這幾天我確實……忙不過來,但你吩咐的事,我沒有一刻不放在心上。這點你不要懷疑我?!?/p>

        “然后呢?”

        “給我一把槍?!焙涡l(wèi)青用衣袖抹了抹油嘴,誠懇、嚴肅、認真地盯著范老板。

        “為什么給你一把槍?”

        “既然找不到人,我就賠上老本,去幫你解決,但要一把槍。別的東西不牢靠,比如拿刀砍,我已經不年輕,不能保證拿刀砍得斷人家筋骨。比如投毒,我也想過,但是現(xiàn)在的人個個都有適應性,不是隨便就毒得死,什么時候天天純天然無污染說不定就生了癌。還是用槍來得牢靠,挨近了,杵著腦袋,扣一下?!?/p>

        “你把球踢回來了。如果不給你槍,你是不是就對我有交代了?”

        “給我一把槍!”

        范老板認定何衛(wèi)青已經完全靠不住。給他一把槍他就去打別人腦袋?未必。他可能將槍賣掉,然后回電話說槍被繳了,自己九死一生地逃出來,沒被抓。何衛(wèi)青已經徹底淪落為街頭老混混了,范老板心情一陣沉痛,沖何衛(wèi)青說:“我沒有槍?!?/p>

        “仿六四,新桃縣的貨,兩顆子彈就可以,用不著六顆?!?/p>

        “我再給你一筆錢,你去買。”

        “現(xiàn)在買不到了?,F(xiàn)在網上都看不到槍版的電影了,更不用說槍,真槍。而且,現(xiàn)在沒有哪個肯理我,借錢借不到,借槍簡直就是異想天開。你不一樣,你資產千萬億,不可能搞不到一把槍?!?/p>

        “是你幫我做事,還是我?guī)湍??”范老板心里還順接一句:你他媽搞清楚!

        何衛(wèi)青氽氽嘴皮,又說:“給我一把槍,這事好辦?!?/p>

        范老板用一枚手指指了指何衛(wèi)青,已是無語。何衛(wèi)青這廝竟然慘淡地一笑。

        喜蘋一上床就睡,身上有麻將味,噴出鼾來一聲長一聲短,悠閑得很。范老板當然沒睡著,他有話要講,忍了忍不講,結果喜蘋迅雷不及掩耳地睡著了。他掐了掐她的腰,腰上泛起的肉坨子竟然又Q又彈,難免是要一番感慨。有時候,他因自己是一個善于發(fā)發(fā)感慨的有錢人而暗自得意,相熟的很多老板,發(fā)起感慨都是電視里的腔調,手機新聞上的腔調,以及某些大V的腔調。唯有他,多年下來,仍用自己的腔調發(fā)著感慨。

        摸著喜蘋身上的肉,他又想起她年輕時候,反而是干巴巴的,像熏過火的臘肉。自家生意漸漸好起來那幾年,喜蘋皮膚明顯開始松弛,皮肉分離現(xiàn)象日益嚴重,那時候他摸著她,時不時想,要是順著哪道破口扒下來,說不定能輕松剝下一塊整皮。最近這幾年,她下了血本去保健去汗蒸,還犧牲了屁股,往上面打各種針,有的一針一萬,有的還多兩千。他看著她往水里扔錢,沒想還真砸出了水響,有效果,比如皮膚白了,還有彈性,臉上時而泛起兩汪紅暈,不敢說是潮紅,有點像是輕微的淤血。這著實不容易,女人一到這年紀,有的懶得穿內衣反正已經無力凸點,有的有了口臭,有的身材完全成了梭形,走在路上,走幾十步就緊一緊褲腰。而喜蘋的錢沒有白花,她年輕時沒有年輕的樣子,現(xiàn)在像是把年輕從哪家銀行重新提取出來。

        年輕是好事,年輕就自以為有資格嫌別人老卻不行。再說比你年輕的女人多的是,我也隨便找得到!范老板正這么想,一手揣進了喜蘋的懷里,她的胸器還一如既往地大,富足的彈性看樣子還會繼往開來。范老板奇怪地有了反應,當喜蘋將他手撩開,這種反應就徹底被激發(fā)。他知道喜蘋是醒的,剛才沒準半睡半醒,一摸她就醒。她的身體反應也像三十來歲的女人,虎狼之年,不知饜足。

        “弄弄!”

        喜蘋聳聳身體裝睡。范老板不禁惱火,抬手就在她光禿禿的屁股上來一下,一聲脆響。這讓范老板不禁有嫉妒,如果以同樣力道在自己屁股上來一下,沒準有如拍棉花胎上。

        “你個老東西到底讓不讓人睡?”

        “弄弄!”

        “我哪還有那心思?剛才躲在家里看AV了?”

        “你哪能沒有那心思?”他想說,你是想看跟誰對吧?

        “你可以去賓館找一個,就在我們酒店也沒關系?!?/p>

        “那算了?!彼洁煲宦暎瑪Q開一盞床頭燈,抽起煙來?!耙阏f事?!毕蔡O仍然留他一片背影。他也不在乎,沖她說:“蔡老二這個人,不能留了。明天你跟他說要他走人,發(fā)三個月工資。”

        她只得也坐起來,還把旁邊的空調被扯過來搭在胸前,很端淑的樣子。在他們的酒店,他是董事長,她卻是大堂經理,干了這些年,她好不容易有了職業(yè)操守,知道大堂經理要嚴格服從董事長。當然,上了床,恢復兩公婆的關系,那又另當別論。當初分工的時候,范老板還擔心喜蘋要搶著當董事長,但她主動選擇了大堂經理。她喜歡每天著一身職業(yè)裝,到臺前待人接物。

        他記得以前兩人一起操持農機校小食堂的時候,某一天搞校慶,不知從哪請來一堆高腳妹子,分列校門兩側,各自斜挎一條綬帶,迎賓接客,臉上堆堆疊疊全是笑。校友往收禮臺上擱一個紅包,高腳妹子跟過去給那校友別一團大紅花。喜蘋看得愣神,范老板過去在她屁股上拍一把,叫她擇菜,有兩腳盆空心菜等著下鍋。喜蘋把臉扭過來努嘴說:“我打扮一下也跟她們差不多?!?/p>

        他笑一笑:“你臉方。”

        “我不穿鞋就有一米六七。她們不是穿鞋,是踩高蹺?!?/p>

        “就算一米七六,你臉還是方。”當時他笑噴了起來,“要不信你去找校長,看人家收不收你。”她努嘴,勾頭看著兩盆綠得像池塘的空心菜。

        所以,喜蘋選擇去當自家酒店的大堂經理。每個人都有理想,由此看來喜蘋也有,在她心目中,闊太太不如白領來得高級。但當了以后,她才知道原來大堂經理基本算是打雜跑腿,她這選擇好比王母娘娘搶著去當弼馬溫。而且,此后老范臉色忽然就變了,跟她講話噴起了鼻音,使喚她還用指頭指指戳戳。喜蘋覺得上了當,覺得老范翻臉不認人。有一天她說她不干了。他要她寫封辭職信。

        “我要是不寫呢?”

        范老板慈祥地一笑:“大堂經理還是你?!?/p>

        這么多年下來,范老板知道,喜蘋這種人只能智取,弄一套讓她踩,踩進去了她也認栽。現(xiàn)在,她當大堂經理熟門熟路,臉上流露出敬業(yè)愛崗的表情。此時他以董事長的名義要她辦事,她態(tài)度就明顯有了轉變。但還是分辯說:“蔡老二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攆他走?”

        “為什么要趕他走?問得好!”范老板凝視著窗外,他想要是這時候喜蘋瞟來一眼,會看見他的側面拉出一條堅毅的線條?!白罱信毠し从场汤隙挥袡C會,在電梯里或者在樓道轉角,當然還有其他地方,喜歡摸她們的屁股。不止一個,也不止兩個?!?/p>

        “不就是摸摸屁股嘛?!?/p>

        喜蘋肯定覺得這事小題大作。范老板心想,是啊,和你倆那些丑事一比,摸摸屁股算個啥呢?不就是摸摸屁股嘛。

        “一顆老鼠屎弄壞一鍋粥,小時偷針大了偷金。不及時處理這事,不知道以后蔡老二還會做出什么行為。”

        “弄他走沒關系,但這事情怎么開口講?我當著蔡老二的面,講你愛摸女人屁股被開除了?”喜蘋有點難為情,她坐起來,把頭靠向范老板有些干癟的胸膛上,還用耳根子磨了磨他胸前幾根類似于胸毛的東西。

        “找什么樣的理由,難道還要我來動腦筋?”

        “你曉得,我最怕就是動腦筋?!?/p>

        他擰起她的下巴頦,稍微用點力氣,下巴頦就被擰出屁股一樣的形狀。他把她的臉完全扭向燈光,此時她忽然顯得溫順,似乎處心積慮準備發(fā)情,臉上忽然有了些酡色。他心里說,你以為這幾招對我還能發(fā)生作用?嘴上說:“我看你不是怕動腦筋,你是有點心疼?!?/p>

        “你聽到別人說什么了?”喜蘋的臉忽然變色,一手揪住范老板的耳朵。兩人一起過了二十多年,他耳朵的一項主要功能就是被她擰。她出手穩(wěn)準狠,要擰他耳朵比去偷個人熟練太多,他從來沒有躲過,這次當然也一樣。她稍一發(fā)力,他整個腦袋只能扭轉九十度。他也搞不清,形勢怎么陡然發(fā)生了根本性轉變。

        “哪個狗日的跟你這么說?”喜蘋說,“為什么是蔡老二?蔡老二有什么好心疼的?他那一副豬不吃狗不舔的苕樣,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我……你把手放開!”

        “放開?好,放開!”在松手的一剎那,喜蘋另一只手抽來一耳光,抽在他另一邊臉上,他臉皮一彈,虛幻地聽見“噗”的一聲。年輕的時候,她一耳光抽來會是“啪”的一聲,干脆利落。他身體一扭,用腳去找鞋,像是條件反射一樣彈開兩三米遠。她卻沒完,胸脯一挺,眼里迸出幾顆碩大而豐滿的淚珠,嘴里嚷著:“你打我一槍!”

        “你等著!你這婆娘!”他嘴上這么說,身體趕緊往后退,用手去找門,最后門是被屁股撞開的。

        老朱永遠是忠心耿耿的模樣,開車不快不慢,說話不多不少,把他載到要去的地方。前面路口涌過來一大堆人,大概是剛下班。車子蝸速從人群中分過,人群慢慢閃向邊。有的看看車頭標志,三股叉,就撇撇嘴,眼底的仇恨一閃而過,接著趕路。有的不認得。車子像分過水流一樣穿越人群,馬路陡然開闊,他雖然用不著開車也暗自松口氣。

        “人真是太多,哪里都多?!?/p>

        “是啊,人太多。”老朱很敬業(yè),他知道自己總要有所應和。

        “要是有槍,應該把人打掉一點,至少四分之一,或者只留一半?!?/p>

        “是啊,留一半。”

        “你說,留誰不留誰才是道理?”

        老朱答不上來。范老板問這樣的問題,基本算是在找麻煩。但老朱已養(yǎng)成有問必答的習慣?!斑@個,要費很多子彈的?!?/p>

        “這不是問題?!狈独习宓卣f,“假設子彈管夠,再多也管夠,無窮無盡,你看要打哪些人?”

        老朱徹底答不上來。范老板又一想,那是因為老朱手里沒有槍。有了槍,想法就不一樣了。身懷利器,殺心自起,這還是說冷兵器。一把槍帶給人更多的想象空間。

        天空有些飄雨,雨刮器時不時抽風地刮一兩下。他的視野有些模糊,看見前面不遠處有個人像是蔡老二?!扒懊婺莻€人!”他指了指。老朱很費力往那邊看,這時候那個人已經迅速攏到車前,敲響車玻璃。

        “往前開?!?/p>

        “是蔡老二!”

        “往前開!”

        老朱嘀咕著,踩油門用了些勁,X5瞬間加速能力不比劉翔差,要不然也不好意思值上這么多錢。蔡老二又小跑了幾步,范老板扭頭往后面看,透過玻璃透過雨,看不清蔡老二的表情。

        范老板說:“已經辭退他了,他這是要搞么子嘛?”

        “蔡老二,他還是想給范老板做事?!?/p>

        “哦,我很感動。但是人那么多,不可能說,誰想給我干事我就養(yǎng)著他。再說我看他也不像是能餓死的人?!?/p>

        “他……他也不容易?!?/p>

        “我容易?老朱,你說說我容易不?”他忽然來了情緒,聲調一下子躥上去。老朱自然不吭哧了。

        范老板不知道喜蘋怎么跟蔡老二說的,反正那天晚上鬧一通,第二天她還是以大堂經理的身份把蔡老二開了。晚上兩人在臥室里撞面,沒有提起這事。對于他一個董事長,這種事微乎其微。他又雇了一個姓崔的青年司機,長得像青年時候的崔永元,臉上掛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看就還滿意,想著這小伙子以后陪自己長途,定然會用笑話和段子逗自己開心。說不定,這小伙子吹起口哨也不比蔡老二差。規(guī)定要小崔報到上班那天,小崔沒來。事后聽說小崔被人揍了,住醫(yī)院里。范老板叫了個經理去醫(yī)院探看,問到底怎么回事。小崔沒有搞清楚,但說記得襲擊他那兩個人的模樣,并報了案,警察正在查找兇手。小崔傷得不重,過幾天出院,主動給范老板發(fā)來一條消息,他感覺自己腦袋輕度震蕩,近期可能開不了車。這當然無所謂,很小的事情。他又叫人往外發(fā)消息,請信息公司張貼招聘廣告。多少天過去,再無一人前來應聘。

        他隱約發(fā)覺此事和蔡老二不無關系。蔡老二不光是他司機,在那些染了頭發(fā)刺了花繡的年輕人當中,蔡老二也薄有名氣。以前,車偶爾在路邊停下,往往有幾個馬路混混搖頭晃腦地走來,腦袋往車窗上湊,沖蔡老二喊二哥,喊蔡總,喊蔡爺。蔡老二總是開心地沖他們喝一聲,滾!

        前面到了一所小學門口,正碰上放學,有交警拉了警戒帶,限制行駛。新聞里說,前不久哪里一所小學的學生剛出校門就被車撞飛?,F(xiàn)在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幾天全國的交警都有得忙。

        蔡老二忽然擰開了門,擠了進來。他身上濕漉漉,像條落水狗?!胺独习濉辈汤隙钋榈乜催^來?!罢l叫你上來?你下去?!薄胺独习?,講兩句話,你讓我死個明白。我好歹要在街上混日子?!?/p>

        “老朱,你把蔡老二弄下去?!?/p>

        “呃,好!”老朱卻不動。

        “范老板,我知道趕我走絕不是你的意思,你受到某些用心不良之人的蒙蔽。你不讓我說幾句,我死不瞑目!”蔡老二看上去受了天大的委屈,竟然要哭。范老板當然不為所動,他知道,這幾年流行淚流滿面,這些江湖好漢也喜歡時不時地哭一哭,要不然就OUT了。

        范老板只好聽他說話,要不然,又能怎樣?他有錢,但買不了蔡老二閉嘴?!拔乙膊恢朗裁吹胤降米锪死卓?,她一定要攆我走。她也不跟我明說,只說我作風有問題。我也不知道作風有什么問題,我是愛摸女服務員的屁股,但那基本上都征得她們本人的同意。我不可能說,張三同意了我卻去摸李四的屁股。范老板,我跟你這么多年,你知道我這人有分寸。再說,女人的屁股,本來就是拿來讓男人摸的,不是么?”

        “這個不歸我管。”

        “但你知道我的為人。我要死個明白,作風問題不會是真正的理由吧?再說人非圣人誰能不犯錯,過而能改我們要原諒他。摸屁股的事,你要給我機會,以后我再摸一次就剁一個手指頭,從右手的食指剁起?!?/p>

        “我為什么要剁你手指頭?”

        “剁了就不能開槍了。范老板,這根指頭對于男人很重要?!辈汤隙f著豎起他的食指,在范老板前面晃一晃。

        “你開過槍?”

        “范老板你知道的……”這幾乎是蔡老二的口頭禪,其實范老板想不起自己知道什么。蔡老二又說:“我這人也許沒多少文化,但是還算有能耐。我懂槍的雖然我自己不用,但我懂得怎么用,在這一行也算老師傅,有人買了槍就會叫我看一眼,好不好,行不行,看一眼我基本上就摸得清楚?!?/p>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現(xiàn)在世道很亂,懂得槍,就會少挨槍打?!辈汤隙Φ糜行┵\了,舉了個例子,“前回有一個老板拿了一把槍叫我看看。我一看,仿六四,新桃縣坎巖鄉(xiāng)獨夜寨一個麻師傅出手的貨,沒有印記,我看看銑工銼痕,只能是老麻出手的貨。前幾年劉四買來的,后來轉給西街苗大,苗大有一陣發(fā)毒癮把這把槍轉給界田垅小麻拐。小麻拐打了兩槍嫌不好用,又出手了,賣到這個老板手里,就只有八顆子彈。這個老板要我看看好壞,我又試了兩槍,瞄不準,想打一只老魚,沒打著。正常情況下, 我不可能兩槍打不死一只老魚?!?/p>

        “那老板姓什么?”

        “這個不能說,范老板你是知道,每行都有規(guī)矩的。我這個人懂規(guī)矩?!?/p>

        “我知道你懂規(guī)矩,但現(xiàn)在我已經另外請了司機,說好了的。這也是規(guī)矩。”

        “我雖然懂規(guī)矩,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以說,該知道的情況我都知道。你要請崔大林的弟弟當司機,后來因為客觀的原因他沒有來成?,F(xiàn)在你還沒有招到新的司機。范老板,女人是新的好,司機其實還是舊的好。”

        “你這是逼我?!?/p>

        “范老板,我只想鞍前馬后跟你跑,幸福你的幸福,快樂你的快樂!”

        范老板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朱卻吃吃地笑。他憋了好一陣,終于憋不住。范老板嚴厲地說:“發(fā)神經!”老朱趕緊把剩下那點笑嚼碎,咽進肚里。

        范老板又看一眼蔡老二,蔡老二這一陣染了黃毛,黃毛和眼神此時一概充滿期待,像一頭進口的寵物。

        “你這事我還要和人商量一下,你等幾天?,F(xiàn)在你下車!”

        “范老板,雨下得太大,到前面一頁琴網吧,你再扔下我?!?/p>

        車子還堵在門口,許多孩子源源不斷走出來。范老板只好沉下心思欣賞小孩們一張張花骨朵般的臉。蔡老二在一旁吹起了《兩個小娃娃打電話》。

        夏天多雨,有時候范老板會緊緊衣服,將兩只手環(huán)抱起來,擺出思考的樣子。思考一會,發(fā)現(xiàn)雖然天在下雨,溫度卻不低,遂將兩只手放下。他有時看見蔡老二,大多數(shù)時候蔡老二不會閃現(xiàn)在他眼皮底下。他有時候看見喜蘋,還是大堂經理,最近又到哪家美容醫(yī)院抻了皮,臉皮繃得更緊了,身體皮膚繃得更緊了。有一晚她睡了他去摸她,幾乎摸了個遍,沒發(fā)現(xiàn)疤在哪里。他感到不可思議,她是個大身坯的婦人,即使玩了命想將自己弄得苗條或者纖細,一些細部皺紋的密集仍然昭然若揭。以前她身上有這么多褶皺,斷然不會是打幾針就繃得緊。如果開刀,疤痕怎么又找不著?

        有時候,他提醒自己不要太好奇。她皮膚松弛或者繃緊,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和她偷沒偷人又有什么關系?

        這一陣,范老板沒有閑心去想這些,新的煩心事又找上門了。有一天,小倩有些為難地站在他面前,無奈地杵來一眼,又迅疾地勾下腦袋。

        “是不是想結婚了?是不是先杰要你來跟我說?”

        他看著女兒姣好的模樣,一陣陣揪心的痛。他早知道好白菜遲早要被豬拱,只是沒想今天輪到自己家。

        小倩羞澀地點點頭。他想提醒她,這事情還須謹慎考慮。世界歸根到底是你的,只要擦亮眼睛,就不難發(fā)現(xiàn),十個男人有九個會比先杰更好——保守地說,也不會少于八個。為什么一定要挑先杰?但范老板這時候不想再干誨人不倦的事,每個人的心都是如此頑固,誰又會被誰真正說服?

        “給我點時間,我現(xiàn)在有別的事要辦?!?/p>

        “我只是來跟你說一聲,這事我已經想清楚了?!眲偛判≠荒樕线€有一層毛茸茸的羞澀,轉眼全不見了。

        “那你來找我說什么?”

        “我只是來找你說一聲?!彼f,“先杰跟我說了,他根本沒有別的想法。你的這些東西包括酒店,你可以捐給別人,我們不要?!?/p>

        “難道捐給紅十字會?”

        “爸,這事你看著辦。在你不了解先杰的情況下,先不要對他有什么成見?!?/p>

        小倩走后,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在女兒心中,先杰竟然是個道德模范,而自己只是勢利小人,以為別人的接近都是圖謀錢財。他知道,在先杰這件事上自己完全失敗了,這么多年以來,自己注定是在給一個雜種努力。

        僵持了一陣,范老板只得默認了這事,讓喜蘋交出戶口。登記那天先杰又把自己弄得油光水亮,在酒店里狠擺了幾桌。外面陸續(xù)有人進到酒店左側的餐廳,大都是先杰的親戚朋友以及馬路上晃來晃去的兄弟,范老板這邊的親戚象征性地去了幾個。范老板坐在自己辦公室看著窗外陸續(xù)涌來的人群,什么也不說,把手伸進抽屜摸了摸。那把槍沉默,卻有些發(fā)燙。餐廳經理敲門進來,顯然有情況要匯報?!澳慵夷俏弧冉芨覀冋f了,今天的酒他一定要買單。你看怎么辦?”經理不敢自行決定,要請示到底給先杰打幾折。

        “全價,一分都不能少?!狈独习遒圪圩炱び终f,“加收百分之十服務費!”

        “要是他曉得價格……”

        “我反正是在幫他賺錢。”他又補充,“羊毛出在羊身上!”

        餐廳經理剛走,先杰后腳就來,這一情況搞得范老板眼皮一跳,難道說,先杰把菜價都記個爛熟,經理一開口他就算好價格不對?不,倒是表情不對。先杰臉上堆著許許多多的笑,仿佛故意用笑把臉廓僵硬的線條變得柔和?!鞍?,那邊都差不多了,就等你了。”先杰輕車熟路把范老板叫成爸,同時他把自己那個爸叫成老東西,加以區(qū)分。

        “呃,曉得?!狈独习灏咽滞性谙掳皖W上,打量著先杰。

        “爸,你有心事?”

        “呃,今天這種事,我沒法和你一樣開心?!痹谙冉苣瞧瑺N爛笑容映照下,范老板心情愈加灰暗。遲疑好一會,他仍是憋不住問先杰:“要是你媽……我是打個比方,要是你媽,她有一天被人欺負了……”

        “爸,這種事每個人都難免……”先杰臉上仍是知冷知暖的模樣,趕緊繞過大的辦公桌靠近范老板,同時將嘴湊近他的耳朵?!斑@種事情,你要知道,一般情況下,老媽和老婆都不是拿來讓別人隨便搞的!”

        范老板一想,被搞似乎有些嚴重。難道我說過先杰的媽被別人搞了?他及時糾正:“不要會錯意,我只是說被欺負。”

        “蔡老二那雜種,做掉他原本不難!”先杰化掌為刀,狠狠地斜拉一道弧線。

        “做掉?”范老板咀嚼這個詞,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對,做掉!”

        “不難?”

        “對,原本不難!”

        “原本?”他知道這意味著對方把球踢回來,又瞪了先杰一眼,“現(xiàn)在不行么?你有空,去幫我做這事。你要槍,我去幫你找。”

        “不是槍的問題,槍隨時都拿得出,子彈也足夠打死半打人,這肯定的?!毕冉軆芍皇謸蜗虼笞溃皢栴}是,爸,這事情你一開始沒有找我,找了何衛(wèi)青這樣的老東西。這種事,必須一下子就找對人?,F(xiàn)在誰都知道你找何衛(wèi)青做掉……”

        “誰都知道,誰知道?”

        于是,先杰騰出一只手摟住范老板的脖頸,又說:“別急,聽我說完。現(xiàn)在他們也都知道何衛(wèi)青找不到人,他要親自動手又沒有槍。我不是不幫你弄這事,其實也沒多大的事,但這必須不暴露。到了這一步,只要一動手,他們就知道這事是我做的。只能是我。”

        “他們,到底是誰?”

        “該知道的人。”

        范老板本想問,一開始就找你,你真的可以“做掉”蔡老二?但他沒開口。先杰是個雜種!這雜種又開口說話了:“爸,既然現(xiàn)在已經是一家人,我是想,再親親不過自家人。我可以把外面的事停下來,到酒店幫著點,照看著點?!?/p>

        “這個不需要,一個蘿卜一個坑,人事已經安排好了?!?/p>

        “爸,一塊菜地即使種滿蘿卜秧,空隙還可以點蒜籽,互不影響。蔡老二,現(xiàn)在做掉他固然時機不成熟,但平時我可以幫你盯著他?!?/p>

        “我有什么需要你幫著盯著的?蔡老二跟你講過他接下來要干什么了嗎?”

        “沒有沒有,我又不是跟他一伙。”先杰明白人,知道今天講話怎么都講不順了,只好打住。他擠了擠眉毛,提醒范老板,“爸,可以走了不?”

        “我不想去可以不?”話一說出就后悔了,他回過神,沖著先杰發(fā)脾氣,誤傷的卻是小倩。幸好,先杰是個死皮賴臉的人。

        “好的,那我就不打攪?!毕冉芎鋈涣夹陌l(fā)現(xiàn)似的,深深鞠了個躬,折身出去,輕輕帶上門。

        范老板咬咬牙,沖著先杰的背影暗罵一句臟話。獨自呆在偌大一個辦公室,感到悶,外面?zhèn)鱽肀竦穆曇簦懙拈g歇,還有人們碰杯吆喝的聲音。還有主持人,他說普通話拿腔捏調,擴音系統(tǒng)卻是全套德國進口的,所有的腔調都按比例擴大。窗外的天空既藍且深。范老板走出去,自家酒店竟顯得有點空曠,仿佛所有的人都擠進餐廳祝福那個雜種。他沒有驚動司機,自己去開車。他很久沒有開車了,但相比以前開過的搖把子拖拉機,自動檔簡直可當成玩具,出廠時附一紙說明書,顧客看一眼,上手就能用。

        他把車開出去,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何衛(wèi)青撞進眼簾。

        已是下午,何衛(wèi)青拖著一個讀幼兒園的小孩。小孩蹦蹦跳跳,相應地,何衛(wèi)青竟有些蹣跚。他把車貼近人行道,摁了摁喇叭,何衛(wèi)青沒反應。

        “老何!”他只有探出頭去,沖他說,“你兒子?要不要上來?我送你們回家。要不去吃肯德基。”

        “走走?!?/p>

        “那我也走走?!?/p>

        他停妥下車,和何衛(wèi)青父子并排地走。小孩夾在中間,他也想拉小孩空出來那只手,小孩不接。何衛(wèi)青就說:“不懂禮貌。你還沒叫人呢,叫叔叔!”

        “叫伯伯!”范老板補充。

        小孩終于開了口:“爺爺?!?/p>

        “討打,叫伯伯?!?/p>

        “是爺爺!”小孩堅持自己的判斷。

        兩人相視一笑,也不計較,信步往前走。走不遠到橋頭,有人擺開一排電搖車,車頭做成喜羊羊,做成光頭強,哄小孩上去坐,一塊錢晃五分鐘。何衛(wèi)青的兒子老遠就跑了過去,騎在海綿寶寶身上,海綿寶寶內褲里有一張小椅子。海綿寶寶上上下下地晃起來,小孩就樂不可支。范老板就把何衛(wèi)青拉到一邊說說話。橋下面,又有一對新人拍婚紗照,那女的幾乎沒有乳房,但也穿了低胸。兩人扶著欄桿,腦袋九十度地垂向下方。

        “那件事情想清楚了,你要槍,給你?!?/p>

        “你肯定是香港片看多了,有點錢,老是想打死這個打死那個。要是賺錢就想殺人,你說,有沒有意思?”

        “你不要跟我繞來繞去,老何,以前你是最講信用的人。我給了你錢,你不幫我辦事,反倒要我弄槍?,F(xiàn)在我?guī)湍惆褬屢才獊砹??!?/p>

        何衛(wèi)青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說:“你看到的,我們都老了,我兒子,不知道的人都以為是我孫子。不要再打打殺殺的了,你不敢殺人,只想知道有錢到底能不能買一個人死。現(xiàn)在我回答你,有錢可以買一個人死,但那不是你干的?!?/p>

        “我花錢就買你幾句屁話?”

        “我們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碰個面卻在講殺人,這像什么話?這又有什么意思?老范,你女兒都要嫁人了。明年你有個外孫,抱在手里玩一玩,看他捏在手里像一塊水豆腐,就會覺得殺人的想法很幼稚?!?/p>

        “別說這個,說這個更想殺人?!?/p>

        “拿你沒辦法,跟你講什么都是空的,你反正就是想殺人。老范,我們都老了,反正我老了。我兒子在叫我,我要不過去他就會撒潑。沒辦法,我把他慣壞了,一想我都這么老了他還這么小,就舍不得打。要是你覺得你還年輕,不要成天想著殺人,有心情就看看橋下那個妹子?,F(xiàn)在活著多好啊,年輕妹子都把胸脯露出來讓人隨便看。我們命苦,年輕的時候女的個個裹得像是粽子,你多看一眼她就虧了血本似的?!?/p>

        何衛(wèi)青說自己老,這時卻年輕起來,拿煙蒂朝橋下那穿婚紗的妹子彈去,河風卻把煙蒂帶到看不見的地方。

        蔡老二走過來,目光一觸范老板,便條件反射似的擰出笑,笑得費力,看的人也是難過。范老板腦袋一陣恍惚,雖然蔡老二一直在酒店里干活,但已多時沒見他人。喜蘋有了新司機,這回找個女的,年輕且漂亮,唯個子矮喜蘋半頭。喜蘋樂意跟那女司機處得像姊妹花一樣,同進同出,形影不離,但又看得出是貴婦帶著丫環(huán)。

        這一陣,若非出門見重要客戶,范老板已習慣自己操方向盤,面對高速路上路口的交疊,方向盤一打,想去哪去哪。

        今天腦袋一抽搐,又把蔡老二叫來。蔡老二成了酒店的客車司機,根據人數(shù)多少,開著商務車、中巴或者大巴去接人。他的收入遠遠比不上以前,只能掙幾個死工資。以前貼近老板,只要人機靈一點,懂得搖尾乞憐,懂得看眼色行事,老板免不了會多扔幾塊肉骨頭。

        蔡老二心里窩著一把火,暗罵自己,花這么多力氣留在范老板的酒店做事,還不照樣是被人捏的螺螄?心里懷著憤恨,一見著范老板,又像是見著爹娘,趕緊奉上一臉笑。笑一笑反正不要成本。

        “老板,想去哪里?”

        “你隨便開,散散心,透透氣?!?/p>

        “隨便開?那要不要……”

        “不要!”范老板很少這么斬釘截鐵。

        很久以前,要說散心大都是往城郊走走,但現(xiàn)在城郊成了稀罕之物,每個城市都塞得滿滿當當。開著車散心,一晃眼穿過兩三處縣城。蔡老二本想抓緊時間說些貼心貼肺的話,逗趣開心的話,讓范老板恢復記憶,記起他蔡老二不光開車還可以解悶。嘴卻像是堵住了,蔡老二有話始終說不出來,車內古怪地寧靜。

        終于,蔡老二說:“范老板,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

        “呃,說說。”

        “先杰是個雜種!”

        “你從什么時候知道的?”

        “他一生下來?!?/p>

        范老板不語,心里一酸。小倩和先杰的婚宴還沒擺,各種狀況就不斷冒出來——和這種人渣攪在一起,哪有不吃虧的道理?先杰在外面有的是女人,兩人扯證以后,先杰就認為用不著隱瞞了。最近小倩好多次哭紅了眼睛回到他身邊,說自己被騙了,想離婚。范老板只好苦笑,先杰盤算了那么多年才把結婚證扯上,可能也是他一輩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現(xiàn)在想擺脫,不見血怕是不可能。見血的事,恰恰又是先杰的長項。

        范老板摸了摸包,槍在里面,但沒上子彈。把槍帶上車以前,他心子就發(fā)緊,怕子彈壓在膛里,敲死一個人變得太過容易。萬一自己想起這么多年的委屈,突然一下靈魂出竅,掏槍就敲了蔡老二的腦袋……只這么想想,頭皮就發(fā)麻,背膛心一陣陣發(fā)緊。人又如何保證任何時候、每分每秒都牢牢地管控自己?他趕緊卸了子彈,留在房間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感受到槍沉沉實實呆在包里,范老板情緒才稍稍有所放松。

        “要是你女兒被先杰這樣的雜種騙了,你該怎么辦?”

        “他要是敢惹到我家……”蔡老二欲說又止,正好前面會車,路面忽然變窄,他要處理眼前的情況。稍后到了平闊路段,蔡老二把車停在路邊,扭過頭來,認真地看著范老板。“本來,我可以幫范老板處理這事,但現(xiàn)在已經遲了。”

        “怎么說?”

        “先杰和你家小倩領證請酒那天,你都沒有露面,而是去找何衛(wèi)青處理這事。你怎么能找何衛(wèi)青呢?何衛(wèi)青處理不了你的問題,但別的人都知道你要處理先杰。現(xiàn)在已弄得人盡皆知,你再叫我處理問題,難度就無限地增加了。”

        “你說的別的人是誰?”

        “該知道的人?!?/p>

        “我不認為有誰應該知道。”

        “你都不知道何衛(wèi)青是個漏勺。”

        “我找何衛(wèi)青根本不是為了處理先杰,那時候我還沒有這個想法。”

        “那你找他……”

        蔡老二問得太多,范老板不想有問必答,于是他說:“我和他認識很多年,偶然碰了面,想請他吃個飯可不可以?”

        又是一陣沉默,蔡老二繼續(xù)將車往前開。后來,蔡老二若不經意地又啟開了這個話題?!昂涡l(wèi)青不敢?guī)湍戕k事,他就問你要一把槍。如果給他一把槍,不要以為他就真能給你辦事。他會說這把槍不能用?!?/p>

        “槍為什么不能用?”

        “仿造的槍,質量沒有保證。新桃縣出來的貨往往這樣,當著客戶的面啪啪打兩槍,看著沒問題,實際上槍管已經嚴重變形。再開第三槍,子彈說不定會在槍膛里爆開,像周星馳電影里演的那樣,瞄著對方開槍,傷著的卻是自己?!?/p>

        “這樣???”

        “所以嘛,新桃縣的地下槍械廠,即使公安局不去查,質量監(jiān)督局也要去查。買槍的人往往都是心里有事說不出的苦命人,這些狗日的槍販子還拿著殘次品賣給人家,簡直傷天害理,沒有人性?!?/p>

        范老板不吭聲,又摸了摸自己的包,硬邦邦的。這槍看上去質量還不錯,槍管變不變形,他也不會檢查。

        “已經到朗山了,要不要找個地方?我知道這里有個地方,還不錯?!?/p>

        “不用,掉個頭回去。”

        “范老板,不是你想象的。朗山龍?zhí)豆沛?zhèn)現(xiàn)在搞起旅游,也隨時在拍電影電視劇,有點像影視基地。要是你碰見你喜歡的女明星,比如章冰冰或者范子怡,我就麻起膽子幫你問問,看人家搞不搞援助交際?!?/p>

        “援助交際?”

        “給她錢,看能不能一起吃個飯?!?/p>

        “呃,那也行,范子怡也姓范。”

        “那就范子怡!”蔡老二這時真的扭過頭來,皮條客的嘴臉。

        龍?zhí)豆沛?zhèn)的旅游生意才開張,稀稀拉拉有些游人,此外看不到任何劇組拍戲,別說大明星,電視上稍微相熟的臉都找不出一張。兩人在古鎮(zhèn)里轉兩圈,蔡老二的厚臉皮也有些繃不住?!八麄兠髅魇沁@么說的?!?/p>

        “誰說的?范子怡跟你打電話說她在這里等你?”

        既然已來,就接著轉,蔡老二眼睛放亮,很想找出些有意思的東西,戴罪立功。這樣,他就發(fā)現(xiàn),在河畔幾棵大柏樹下,擺了一溜道具服裝,有皇帝穿的,有土匪穿的,有日本兵穿的,也有古代將軍的鎧甲,鎧甲是用一塊塊亮片串成的。蔡老二手一指,說:“范老板,要不然我們也換上戲裝,拍幾個照片?就是有些不高級,但是,總是不高級的事情會讓人開心起來?!?/p>

        “你說得對。我就是看你不高級所以容易開心得起?!狈独习遄哌^去,走到一堆道具服裝中間,挑了一件日本少佐的軍裝。這種服裝把他稍顯臃腫的身體繃得板板正正,穿好以后他胸腹不自覺地挺直一些。蔡老二幫著他把日本軍裝穿好,自己準備去找一件日本士兵的服裝。

        “不行,你穿這件。”他指了指國民黨女兵的服裝。他記得,以前電影里女特務都是穿這衣服,帽子像一塊西瓜皮,要是沒有別針,可能沒法穩(wěn)穩(wěn)地扣在人腦袋上。

        “這是女人穿的?!?/p>

        “有什么關系?我叫你穿你就穿。”

        蔡老二撇撇嘴,艱難地把偌大塊頭一點點藏進女人的衣服里面,旁邊就有人停下來欣賞這一幕。范老板指定租道具服裝的老板掌機,然后他要蔡老二跪下來。蔡老二挺聰明的一個人,穿上女人衣服立即現(xiàn)傻。他問,為什么要跪下來。

        “演戲,情節(jié)發(fā)展需要這樣。難道還是我給你跪下來?”

        “這是哪里話嘛?范老板……”

        “少啰嗦,跪下!”他用力喝了一聲,竟然快感十足,還想上去補一腳。但蔡老二已經應聲跪下了。

        范老板操起了一把手槍,是木頭削成的,涂上黑漆,看著像一塊炭。首先,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講一講“劇情”:“是這樣,好比一伙日本兵抓住你,一個國軍女兵。好比他們每個人把你摁在地上盡情輪奸了一圈,發(fā)泄了獸性,完事褲子一提還不認人,要槍斃你。這種事不講道理,本來就是這樣?!?/p>

        “范老板!”蔡老二無奈地說,“演戲就演戲,請求太君不要一手拿槍一手拿手機,更不要刷微博?!?/p>

        “你考慮得周全,那個時候沒有微博?!?/p>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蔡老二這時候竟然有點不好意思?!澳懿荒懿还?,站著槍斃行不行?”

        “我認為還是跪著更有真實性?!?/p>

        蔡老二剛調整好跪姿(要擺出符合范老板要求的姿勢),范老板忽然變得敏捷,向他靠近。就在這一剎那,范老板扔掉手中那只木駁殼,從屁股后頭抽出一把仿六四式,比著蔡老二的腦袋?!鞍裙础?,他嘴里這么叫了一聲,其實很不專業(yè),那是漢陽造的打向山谷的回響。蔡老二演得特別投入,腿倏忽一軟,整個人就像一攤鼻涕黏在了地上。他的演技甚至引來一片掌聲,有好事者高叫再來一個。圍觀的人也紛紛舉起手機。

        好一會之后,范老板去拉他,他兩條腿還聚不起力氣,一臉假白。

        稍后回到車上,范老板看這情況,就讓蔡老二坐在駕駛副座,自己開車。

        “現(xiàn)在我是你的司機,你閉目養(yǎng)神?!?/p>

        “那怎么行?老板,還是我來開?!?/p>

        “你看,你那個樣,手也不穩(wěn)當,你敢開我也不敢坐。”

        蔡老二本來就沒有完全回過神,現(xiàn)在范老板客串了司機,他就不自在,趕緊找話講:“……話說有一天,戈爾巴喬夫讓司機停下來,他自己要過過開車的癮。經過一個收費站,收費的只敢敬禮不敢掏收款單。別人問他看到什么樣的人,嚇成這樣。收費的說這人不認識,但戈爾巴喬夫是他司機?!辈汤隙哪樔匀粵]有血色,磕磕巴巴地講起這個笑話。范老板笑不起來,認真看向前面,一腳踩到百碼以上的速度。

        天開始黑了。進到一個隧洞,蔡老二才說:“那把槍太真了?!?/p>

        “是啊,我一看這玩具槍,跟真的一樣,就買下來玩一玩?!北灰粓F團暖色的光暈照耀,范老板的心情一點點好了起來。他又說:“還是你懂得讓我開心,從明天起,還是你來幫我開車!”

        蔡老二閉目養(yǎng)神,仿佛回應了一聲。之后蔡老二懶得說話,范老板心情卻不錯,又不想耳畔太安靜。蔡老二既然不愿說話,他也就體恤民情,不強求,扭開車載廣播找臺。一個名嘴的聲音蹦出來,仍然是在講段子。話說一個老大對一個馬仔不太放心,因為該馬仔曉得的事太多。有一天老大把馬仔找了來問話?!耙患右坏扔趲祝俊瘪R仔說二?!澳嵌佣值扔趲??”馬仔掐了掐指頭說四?!澳阒赖锰嗔??!崩洗笳J為理由已經找足,一槍把馬仔擼了。

        蔡老二明明是睡著了,這一下忽然被自己的笑嗆醒了。范老板也會心地一笑,暗自想,名嘴就是名嘴,被他們一說,老大永遠那么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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