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

在鄉(xiāng)間

在鄉(xiāng)間，我一直那么散漫，慵懶地活著

沒有遠大志向

談不上抱負

我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

不親密，也不緊張

世界可以變化快

但我僅僅喜歡古時的月亮

秋收春播，寂寞的時候

去空曠的山谷走走

偶爾，躺在一棵樹下

藍天空空蕩蕩，只是我

并非無牽無掛之人

想起從前戀人

像我一樣老了

她們在遠方，是否健康，快樂

如果哪一天，我顫巍巍站在風里

忍不住老淚縱橫

那是通往山外的公路

出現(xiàn)她們身影

如同好姐妹，相親相愛

一起來到我跟前

夕陽慢慢西沉

如果愿意，我依然可以望見空茫茫的遠處

望見那些出奇鮮亮的云朵，緩慢飄移

然而，我更愿意注目山下的田畝

那里，遲熟的莊稼被風吹動

仿佛一群想家的人

正走在返鄉(xiāng)途中

夕陽西沉，遍布體內(nèi)的亮霜

晃閃貧寒的燈火

偶爾，也能看到青煙彌散

看到一只老烏鴉

持續(xù)不斷干咳

飛在煙塵中

暮 冬

又一個黃昏來臨

歸鳥成群沒入林中，遺下的

叫聲，黑壓壓

隨風推來暮色

幾個稻草人，站在梅溪岸邊

目睹田間光亮，像落穗

被誰慢慢撿走

村落上方，亂云飛渡

又消隱于遠處山谷

只有黃葉紛飛，一張張悲苦的臉

好像很多年，很多年

一直在風里浮現(xiàn)

天黑透的時候，如果還在村口

我常常被驚嚇

因為那些野外歸來的人

仿佛墨染的紙人，飄近

又鬼一樣悄無聲息

回鄉(xiāng)偶記

河道里，水已經(jīng)結(jié)成薄冰，一些稻草

散落其上，秋后僅剩的一絲

暖意，早被風吹盡

而河邊大片荒蕪的田野

被出租給收破爛的人

雜物堆在稻茬之間，鐵皮房

房頂在反光

有人焚燒什么，黑色的煙

像夜間怪獸聳動脊背

一個婦人坐在近旁

掏出一只碩大的奶子，將奶頭

塞入哭泣的嬰孩嘴中

看見我，她略微挪轉(zhuǎn)身體

似乎有點羞赧

田野近旁，密密的栗樹林遮掩另一個村莊

那是我童年的栗樹林

不見鳥雀起落

卻能聽見，冬日的風

搖撼林木的聲響

避雨的鳥

大雨瓢潑，野茫茫的山地

籠著青灰色的煙靄

而這只鳥為什么不離去

在大雨來臨之際

在風起之前

它躲在碎葉中間

雨中的碎葉，擠著，像它一樣瑟縮著

它輕輕叫，細弱的聲音，隨

雨水落下，落在我臉上

一對黑黑的小眼睛

有著人的憂傷

雨越下越大

現(xiàn)在，它不叫了，它低著頭，癡呆地

看我，它多么像我，一個

在雨中忍不住冷，又

無處可去的人

村 口

在村口，我遇見三個陌生人

一個是枯發(fā)蓬亂的老女人

從河邊過來，邊走邊哭

干癟的臉，因為悲切

顯得特別丑陋

另一個，是斷腿的乞丐，直直的

擱在地上，仿佛他的腿

深深地陷入土中

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處

又怎么來到村口

那個哭泣的老女人

走過他身邊

突然停住，摸索著

扔下一枚硬幣

連同濁淚

接著，一位年輕人迎面而來，風塵撲撲

顯然走了很遠的路

他抱著一盒骨灰

好像很沉

慢慢，朝隔河的樓旗村走去

背影消失在被風吹起的

薄涼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