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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渠

        2015-11-13 06:13:43李玉勝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5年11期
        關鍵詞:小妹外婆家母親

        李玉勝

        我的童年在鄉(xiāng)間度過,它像烙印一樣刻在我心里。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母親丟掉了縣食品廠的工作,帶著三歲的哥和尚在腹中的我,回到了外婆家的村子落戶。每次提起這件事,母親的眼睛總是濕潤的,她說當時延安城亂糟糟,父親出差,她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拖著大哥到東關汽車站總也擠不上車。雖然處在亂世,好心人還真不少,車上的顧客有給她讓坐的有幫忙照看大哥的,回到村里,汗水早將渾身濕透,人累的不成樣子,感到四肢無力,頭暈目眩。外婆家因成份不好正在批斗,光景十分艱難,頓頓稀飯,外加一個豆渣餅。外婆家人多,臨時抱佛腳的日子真難熬。我們住在外婆家一間又潮又濕的窯洞,窯洞被熏得黑黑的,蜘蛛網(wǎng)子網(wǎng)滿了窯頂。村里沒有電,母子倆睡在半夜被惡夢驚醒,常常坐到天明。

        性格倔犟的母親決不在厄運面前屈服,她拖著大哥,拖著身孕,走遍了村子里的各個地方,尋找棲身之地。村子對面有個山梁,穿過山梁中間有一條小溝,這溝便是兩村之界,兩村村民們常戲稱這里是“國境線”和“三不管”地帶,很少有人問津。思謀幾天后,母親決定在這里自己動手打一孔土窯洞棲身。

        后來我才明白,母親只所以選擇這個無人煙的地方,有她對待生活和對待人生及對待困難的平常心態(tài)。她不愿靠施舍度日,也不愿讓更多的人白眼她的生活,她要開創(chuàng),她要走自強的路,她不愿做月亮,因為女人不是月亮,她要托起太陽,撐起一片藍天。母親說,那里,在她心目中沒有困難,只有奮斗,她從沒有留過眼淚,只留下傷疤。母親在樹渠動土的消息傳開,村人嘩然;母親的家族里更是議論紛紛,外爺和外婆根本不同意母親的做法,但母親的主意如鋼如鐵,她扛著镢頭,借來架子車,又叫了個幫工,在林渠的山峁上動了土,母親說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天干下來累的骨頭都散架了,但心里卻是甜滋滋的。因為她要憑雙手給自己營造了一個“安樂窩”,從此少了煩惱,看不見別人的歧視,又能獨立生活。一想到這些,母親說她好像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希望……

        在我出生那天,新窯洞落成了,但母親說她絲毫高興不起來,新的生活既讓她興奮,又讓她熬愁。當時三姨家生活還寬裕,母親在弟妹中年齡最小,三姨很疼她的小妹,時常關愛和資助我家,母親幾次生孩子全靠三姨幫忙,母親說,她這一生永遠還不了這份情。

        我和哥都漸漸長大,小妹也長到了三歲,“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熱潮正席卷中國大地,我們家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由于母親勤勞,白天上工,晚上在煤油燈下做針線,還能種一些自留地,我們的生活還算自在。母親臉上的皺紋一年比一年多,但林渠的變化一年比一年大。父親拿回來的果樹苗被母親栽活后掛果,我們家是全村唯一有蘋果樹的人家,惹得村里的小伙伴們常因偷摘蘋果和我斗架。林渠的周圍全部栽滿了樹,母親常逗我們說:“你父親不在,這些樹就是咱們的守護神?!庇幸淮?,母親在自留地勞動,我和小妹在地里幫忙,突然天降暴雨,母親肩上架著小妹,一手拖著我,緊走慢走河水猛漲,把我們擋在了地里,母親只好在一孔破窯里打了一堆篝火,又給我們燒了幾顆土豆,讓我們充饑,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我穿,懷里抱著小妹,用手摟著我唱山歌,母子三人靜坐了一夜,黎明時分,洪水退潮,母親才領我們回到家,我看到母親的眼發(fā)紅、臉浮腫。七十年代中期的那個春天,我們家真是時運不濟,母親、大哥和我同時得病。父親當時是養(yǎng)路工人,常年在外施工,母親一邊請醫(yī)生為我們看病,一邊維持著我們的生計。因為母親掙不來工分,村里不給分糧,我們家的日子特別艱難。自尊心高于一切的母親,從不向別人伸手求援,總是獨自一個承受生活的重荷。沒菜吃,母親到林渠的老榆樹上摘榆樹葉、到別人刨了土豆的地里繼續(xù)刨,去獲取一點點“碩果”。在村頭的麥場上,母親從麥草里搜尋剩下的麥穗,同時還把場中篩過后的谷葉攬回家,淘凈后加點玉米或豆子磨出,混合成粗面餅給我們充饑。為了給我們增加營養(yǎng),母親喂了雞,喂了豬,想盡一切辦法使我們盡快的身體好起來,早日長大成人。

        最讓我一生難忘的便是母親的守候。小時候,我常愛和村里的小伙伴們玩捉迷藏,玩得很晚才從村里爬上山梁來接我。怕我嚇著,母親就囑咐我獨走的時候要哼著歌,這樣能壯膽驅(qū)邪。不管是雨夜泥濘,還是北風呼嘯,母親守候我從不間斷,我的膽量也就漸漸地大了,一個人獨來獨往便習以為常。

        為了讓我們吃蔬菜,母親將林渠山坡上的草洼地開墾成梯田條,在地里用石頭徹成了集雨灌,一年四季我們家的青菜不斷。冬天,母親用塑料小弓棚給我們種上韭菜、菠菜,使我們在艱難中也過得很溫馨。

        小樹一天天長大,我們也在林渠健康地成長。七七年,父親因修路有功,要給他特殊獎勵,組織上根據(jù)父親的申請,想到我們家的具體困難,把獎勵父親的形式轉(zhuǎn)換成解決我們?nèi)业摹稗r(nóng)轉(zhuǎn)非”。從此,我們從鄉(xiāng)下又遷到了城里。

        返城那天,天公不作美,細雨霏霏,林渠里像唱戲一樣熱鬧,這是我記事起從未有過的場面。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和親戚都趕來幫忙,在離開窯院時,母親不時回頭凝望,走了幾步,突然又返回去抱住鹼上一棵柳樹大哭起來,母親的哭聲也惹得鄉(xiāng)親們淚花閃閃。那條與我們患難與共的老黃狗虎虎不停地叫,時不時在空中跳起,大哥喊著要拉虎虎一起上路,母親阻攔住了,便有了感情,它的主人今天要離開這里,從此和它天各一方,它怎能不急?怎能不叫?

        汽車啟動了。我看到路口的鄉(xiāng)親們在不停地招手,母親把我一下攬在懷里,深深埋下頭,淚水又涌了出來,我也不由輟泣……

        前不久,從事新聞工作的我回村子采訪,同行的新聞界朋友到了我的故居后,盛贊這里是世外桃源。白楊和柳樹都長成參天大樹,整個林渠內(nèi)已綠蔭成林。窯洞已坍塌,半扇門掉在空中。窯垴畔上的百畝荒山已變成村里的百畝果園,山坡上矗立起一排排平板房,門前的神延鐵路穿洞而過,我的同行們高興的又是拍照,又是攝像。有位朋友風趣地說:“這里的風光可以和風景名勝媲美啦。”

        我思緒萬千,舉目望去,林渠依然是林渠,安靜如祥。但它載著我童年的故事,留下了母親往日的激情和頑強生存的精神。

        母親說:“如果可能的話,林渠要留著,永遠讓它綠樹成蔭?!蔽液芡饽赣H的話,就讓它留著吧,讓子孫后代都記住這里曾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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