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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生策劃師

        2015-11-13 06:44:15舒文治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孔明燈殯儀館館長

        舒文治

        畢竟無證袁亦無證者遙

        要要要葉圓覺經(jīng)曳

        游部躺的地方很涼快。我一身汗,涼茶喝了一桌底,塑料軟杯橫豎癱地,腳隨便動動,就踩歪踏癟了它們。我們一桌人、一廳人都出汗,熱脫褲的天氣,大廳外站一站,像享受“桑拿”。

        游部在離我們四五碼的地方,隔了一床紅綢被、一層玻璃罩。這中間,還有兩孔無門的花門,紙花纏繞在鋼架上,有些打蔫。三四天來,看多了黑白兩色,眼睛忽略了花門的存在。眼睛經(jīng)常這樣,要么看沒什么,要么無視什么,還會回避什么。

        苗芳芳躺在距游部兩碼的地方。她在花門里頭,一張鋼絲床上,擺出側(cè)睡姿式,曲線和凹凸均收在包住她的白被單里。她屁股對著我們,臉對著游部。她在打點滴,但難以看清藥水一滴一滴、搖搖晃晃墜在墨菲氏滴管里,一面半人高的大電扇吹得塑料細管晃蕩不止。電扇呼出一圈帶濕羅音的黑暈,大廳里有六圈這樣的黑暈。

        苗芳芳和游部有夫妻相的一瞬間很難看到,前者是一時的,后者恐怕是超時的。

        花門里頭,下午有張老臉,現(xiàn)在不見了,我感覺她留下的櫧樹皮色還在?!覀儢|影山上多櫧樹,櫧樹結(jié)的果,比板栗小,殼硬,炒熟可吃,有點苦,也可磨成漿,做“苦櫧豆腐”。游部的母親春娭毑會做“苦櫧豆腐”,三十年前,我吃過,很多人吃過,打死都不會忘。

        游部和我同鄉(xiāng),也是同事,清都縣老干局局長,兼任;他還有一個職務(wù)———組織部副部長,我們都叫他游部?,F(xiàn)在,他變成了原任,就是用天飛樂隊的高音喇叭喊他“游部———游部———”,他在也懶得搭理我們。

        游部是被一群驢友在東影山邊的魚皮壩水庫發(fā)現(xiàn)的,他仿佛在倒影青山的碧波上仰泳,肚皮卻像一個白氣球。組織部忙碌了起來,初步結(jié)論嚴肅而又講究:非正常死亡,排除他殺。游部留下了遺書,組織部還沒有正式、全部公布,核心內(nèi)容是,他是自愿的,對不起老母、家人,不怪組織,但求速葬,骨灰葬回老家東影山,他爹的墳邊。這幾天,我們清都一班好事者的想象力和寫作激情得以發(fā)酵,幫游部撰寫了遺書,有上十種版本,都上了網(wǎng),在“清都社區(qū)”可查看。

        游部的親屬沒按游部的遺囑辦,他們和組織部較上了勁,措辭同樣講究:因工作壓力過大去世,組織得對他患的抑郁癥負責,買單。他們把游部留置在水晶棺里四個晚上,將吊針請到了靈堂,又讓春娭毑由一片孝服簇擁著,堅持了三個晚上,———等等這些,據(jù)他們反復(fù)宣講,也是替游部著想,要為他爭一個身后名。

        苦了我們。上周,原政協(xié)林副主席去世,剛火化,一天沒隔,豐老縣長走了,他們都按規(guī)定只在殯儀館停了三晚。給游部辦喪事,我們得一杯接一杯比賽喝涼茶,誰也沒講出那句話:“他一個正科級難道比正縣級還要在殯儀館停得久?”我們只埋怨殯儀館,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游部是應(yīng)了清都一句古語:“師公斗法,亡人呷虧。”我們也應(yīng)了一句古話:“抬死人棺材,越抬越重?!?/p>

        總有人不急不躁,他們在游部頭朝西的水晶棺前,靠北一點,擺開了麻將機,從早打到晚。來了吊香客,他們暫停出牌,操起身邊的嗩吶、鐺鑼、架子鼓,吹一吹,敲一敲。我無事就給他們計時計數(shù),約吹奏半分鐘,敲擊二十七八下,時點節(jié)奏不亂,配合挺默契。有三個是胖子或接近胖子,坐在靠背椅上,均顯出五短身材,年紀在四五十歲之間。坐東朝西的那個將汗衫卷至乳頭,吹嗩吶時,腮幫鼓成一只雙耳陶罐,肚皮至少堆成三疊,不停在顫。坐北方的那個年輕一些,瘦臉,顴骨凸起處有幾塊白癜風,一對鈴鐺眼,不大看人,看牌。不出牌,就敲鐺鑼。整個靈堂,就他們神悠氣閑,出汗也少。

        他們不屬飛天樂隊,是本地村民。亡人到了殯儀館,他們包了大半———從搭靈堂,到出租花籃、麻將機、水晶棺、滿堂菩薩,再到寫花圈、購素食、辦吊酒、吹吹打打,都有專人操辦。大概,有三件事不由他們負責:唱歌、唱戲、請“堂四郎”———這也是他們的叫法。我原先在民政局公干,摸清了他們的路數(shù),他們不止四個人,是兩個村民小組,男女老少一百多。殯儀館占了他們的田土,他們理所當然要靠死人養(yǎng)活,名曰提供喪事服務(wù)。他們有組織,有章程,有行情,還排了班,幾家出幾個人為一班,一班負責辦一回。收費也有標準,按廳,按桌,按晚,一廳一晚的租金八九千不等,桌席標準也不等,三百起價,葷素全備,孝家出錢就是。辦一回喪事,開銷大致五萬左右。老豐縣長的喪事花了二十萬,這個不按級別,老豐縣長有兩個崽,一官一商,另有一女在國外,不花這個數(shù),崽女的臉面擱哪?

        我曾和殯儀館方館長算了筆賬,喪事的利潤率不低于百分之六十,按清都城區(qū)及周邊一年死六百人計算,貴館一年至少獲毛利一千八百萬。方館長笑出一嘴煙牙(我想到殯儀館上空的煙囪):“余主席,你離開民政才幾年,就忘了死人的行情和規(guī)矩啊,這里,土地菩薩說了算,我,殯儀館長,說了不算,除非,火葬給個優(yōu)惠價。殯儀館年年都虧損?!?/p>

        方館長前任羅館長算盤打得精,要與他們商談死人生意的分成調(diào)整,他們懶得和羅館長理論,一把兩斤重的鐵鎖掛在殯儀館大門上,將兩臺從太平間前后過來的靈車堵在大門外。一枝煙久,聚了上百人,在槐樹底下罵無名娘,揚言要掄錘砸門,還有人唱吆喝,靈堂扎到縣政府去。小寒時節(jié),北風將槐樹葉和罵娘吆喝聲一齊吹亂。羅館長拱手敗北。三天后,他調(diào)到原先叫收容所的地方做所長,我們背后喊他“收鑼”。

        羅所長喊應(yīng)方館長,小心殯儀館外兩溜槐樹。當時方館長新官上任沒在意,兩年后,槐樹底下出了道場:隨著殯儀館業(yè)務(wù)量增多,方館長想把自東向西的主路拓寬,要搬遷路基旁幾座土墳,它們早被翻白草、黃槍子、灰綠蔾、蛇目、翠菊、天葵們插上了草旗花旗?;睒湎猜淙~,相當于愛美的女人勤換面膜,有些墳陷在面膜堆里,已不是墳了。有些墓碑歪了,斷了,矮塌了,不可能不向時光屈服,碑上的故顯考、故外祖妣只與綠苔相認。有一塊好認:相公春溪大人之墓,孝男楚英楚杰立。沒有立碑時間。方館長招來挖土機、骨灰罐、農(nóng)用車,在三四里外,準備給他們安新居。墳內(nèi)的東西剛重見天日,村民熙熙涌來,他們找祖宗來了??捶金^長熟人面子,給方館長打了個折,每家補祖宗喬遷費二千六。方館長一見這陣勢,盤算了價錢,當場答應(yīng)了。他們說,祖宗喬遷費得現(xiàn)票子,不能抵扣,不能打白條。方館長說,四萬塊給你們包坨。一個壯漢上前幾步說,方館長,今日館里冇辦事,冇人也冇鬼吵你,你聽清楚冇,是每一家補二千六,我替你粗略點了點,至少來了一個地煞數(shù),有些戶頭還在家等信。方館長穩(wěn)住神說,從來遷墳只按座算,冇你們這個算法。壯漢說,難道我們誰不是他們子孫?就拿我太祖春溪公來說,到我們這一代和后一代,已有十八家獨立戶頭,難道太祖春溪公遷墳,他后世子孫每家一兩百塊錢也分不到手?我們祖宗就這般不值錢?方館長說,這路我不修了,墳給你們護土還原。眾人起了高腔,動了我們家祖墳,壞了我們風水,你一座殯儀館也賠不起,把殯儀館大門關(guān)了!方館長轉(zhuǎn)身摔話,派幾個代表來館里談。談了三天,請來一位高人,重新看地脈,給這些祖宗們集體做了兩晚道場,先后費資十七萬五千。方館長另給高人打了紅包五千。

        方館長也有得焉,落了個夢癥,數(shù)個晚上,那些路邊的野祖先像一群“火焰騎士”來夢里找他,清一色冒火焰的骷髏,有些還將骷髏從脖子上取下,抱在手里,要頭盔不要頭的酷樣子,他們一言不發(fā),列隊穿行,綿延不盡,方館長醒來后,耳朵里還留有他們的穿流聲……方館長擔心夢態(tài)嚴重下去,從殯儀館爐子里燒滅的亡人們紛紛而起,都戴著冒火焰的骷髏來夢里找他,那不是焚香點燭給他繞棺嗎?極兇之兆。方館長又向高人請求除夢之法,高人說,這回麻煩大了,死魂靈也有愛扎堆的惡習,加之他們特別無聊,誤認為你夢里是個正在打折的大超市,他們列隊進來,好像很有素質(zhì),沒亂來,其實,他們拿走的是你的火焰、陽數(shù)?;钊司褪且欢鸦穑鹧嬖降?,死期越近;你的陽壽由陽數(shù)構(gòu)成,陽數(shù)減少,陰數(shù)就會增多,結(jié)果可想而知。生死大事,方館長豈敢大意?封了個一萬的紅包,得了一個解法,他對外人不會說。

        這法子我卻知道,那高人和我是親戚,和游部是同學。

        游部在3號廳停了四天四夜。

        今晚,輪到我在靈堂值班,冬學巴坐在塑料板凳上,喝了杯塑裝涼茶,給我和方館長遞煙。方館長肉實的寬背對著游部和苗芳芳。苗芳芳是社會救助局局長,該局在民政局相當于胸罩———位置很重要。

        同事小米走過來,說:“余主席,藍局長請你出來一下?!?/p>

        “哪個藍局長?”

        “保密局藍局長,他在車里等你?!?/p>

        出了大廳,我看到一輛醇黑色指南者吉普車,定格在鞭炮光亮和時青時黑的樹影里。一顆影影綽綽的頭歪在副駕駛窗邊:“余哥,進來涼快涼快?!?/p>

        “殯儀館不是圖涼快的地方,你喊我有么事?”我站在水泥坪里,腳板隔鞋,燙。

        “也———沒什么事,我打你電話,關(guān)機,你進來涼快涼快,再說吧。”

        “手機在充電。你要坐夜就到靈堂里來,這兩晚也冇看見你個影。”

        “有點事。我剛從長沙趕回,專門來陪他,還帶來個東西。”

        車上人從東邊下來,轉(zhuǎn)到西側(cè),從我跟前閃過,低頭去開尾箱。他是我大姨的女婿,游部的同學。我們清都藍姓不少,當局長的有三個,副局長的不下十位。我這個表妹郎,他的局最小,管三個人,可大小也是個正科級,聽上去還是個挺神秘的單位。他自己說,不搞情報工作,卻是核心部門,二十四小時值班,天天給縣委和縣政府領(lǐng)導(dǎo)送文件。我原先一直喊他的名字“曉峰”,他當上局長后,我喊他“藍曉峰”。

        藍曉峰從尾箱取出一盞孔明燈,黃色,綢紙狀,燈口方形,他提在手里,像個箱形水母,在鞭炮強光映襯下,搖曳著通體的古怪。

        我問了一句多余話:“干嘛?”

        “還愿?!?/p>

        他彎腰,弓背,淺紫色短袖衫繃緊貼肉,顯出了梭形濕部。他留著一頭我叫不出發(fā)型的頭發(fā),后腦勺打理得薄而短,可見發(fā)縫中的白肉,腦門上的頭發(fā)朝后略梳,露出賊亮的額頭。平日,他喝酒易上頭,額頭像個水蜜桃,他引申向上說,他的頭發(fā),清都沒一個師傅剪得好,長沙韶山路上一家店有他的專門理發(fā)師。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坝喔?,清都沒這樣的孔明燈,我從長沙帶回的?!?/p>

        “我曉得,你身上的東西不是長沙街上的,就是南天門里頭的。你要放就快點放,外面熱死人?!?/p>

        水泥坪里,多出一籠光亮,黃中透紅,仿佛一張胖娃的臉,睡熟了,剛醒,有些懵懂,有些撒嬌,還有些不知所措,他慢慢張開自己,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態(tài)。

        藍曉峰直起身子,左手擎著孔明燈,右手撫在胸口,嘴里念念有辭。他一米六八的個子,看上去比我表妹還矮。十余年前,我大姨可不看好他,說他是個拐子,他再纏瓊英,就用燒火棍將他打拐。他最終還是將瓊英拐走了。照我小姨的說法,瓊英真是命好,碰見個拐子,一拐就拐進了福窠。大姨嘴上并沒饒過這位女婿:“身坯細爽,一根燈芯草,但愿生出的細拐子不像他,像瓊英。”我表侄藍天朗的確像他媽,不像他爸,至少,長到十歲還不像。

        一恍惚,藍曉峰也有小肚腩了。他氣沉丹田,將純棉暗花襯衫包裹著的小肚腩導(dǎo)引得一起一伏,像是在游部的靈堂前練氣功。不知從幾號廳里出來了一些人,圍成一圈,都在看他。鞭炮暫時停放。樂隊沒停,1號廳在唱花鼓戲《劉海戲金蟾》,4號廳在唱流行歌《纖夫的愛》。

        我摸出支軟耷耷的“芙蓉王”抽著。抽到一半,藍曉峰停止了咽嗡,左手一松,孔明燈脫手升空,很快飛出燈光、歌聲、戲文和響器交集的殯儀館。它飛過東門外的槐樹林,舍我們而去,無聲無息,朝“青冥浩蕩不見底”的天空蕩悠,活像一只漂亮的水母,在深不可測的海水里漫游,姿態(tài)優(yōu)雅,通體冷漠,仿佛它才是瀚海的不老王后??酌鳠羝珫|蕩高,飛到某個高度,慢下來,橫向飄游,在清都城的夜空深處,不見了。

        鞭炮大鍋煮粥一般炸響,煙氣彌漫。我隱若聽見夾雜的議論:“南湘子手段就是不同?!薄澳蠘O仙翁不單會看相,還會放燈做法事?!薄罢宜聪嗳ァ薄八剑聪嘤袝r辰,得預(yù)約?!薄熬W(wǎng)上預(yù)約……”

        藍曉峰的臉一時沒在煙與眾影里,他踩著八卦步,朝游部的靈堂走去。他后背濕成一把蒲扇形,一些男女和煙影跟在他身后。

        我抽著煙,隔了三張桌子,看他和圍住他的人。老實說,我沒法將他整合成只有一個影子的人———這位藍曉峰,藍局長,我表妹郎,南湘子,南極仙翁。我琢磨,那些出類拔翠的人物,有點像我們東影山上的春筍,長在地下時,默默無聞,一夜之間,破土露尖,很快就長瘋了,犯傻了,它不知道自己叫春筍,以為自己是玉管,是龍種,是蛇祖,是青士,是碧虛郎,是綠玉君,甚至可長成云中君。對藍曉峰,我就是這樣看的。他也可分為兩截,地下那截是一個師專生,常發(fā)痔瘡,畢業(yè)后在東影中學教數(shù)學,找對象得用上戰(zhàn)略大包抄、戰(zhàn)術(shù)假動作,才拐去我表妹瓊英;地上那截———保密局長的官帽不說,他被稱作高人,大師,他和不少本地菩薩一樣,顯遠不顯近,他在網(wǎng)上的名頭———冬學巴總結(jié)了兩句———“尿泡不是吹的,卵大是可以摸的?!闭宜婀恰⒖达L水、問婚姻、測財運、卜前程的,我親眼見過,有時候像看專家門診。他有專門的預(yù)測博客,訪問量過了百萬,他自號“南極仙翁”,來頭不詳,在天上是老人星,神仙譜系里,稱為玉清真王、長生大帝,元始天尊的長子,有說是第九子。藍曉峰在博客首頁引用了一部道經(jīng)中的幾句話:“南極仙翁,思念世間一切眾生三災(zāi)八難,一切眾苦九幽泉酆,一切罪魂受報緣對。無量眾苦,不含晝夜,生死往來,如旋車輪?!?/p>

        這些話沒幾個人明白,熟人卻不叫他“南極仙翁”,戲稱他“南湘子”。

        南湘子喝完了三塑料杯涼茶,將圍住他的眾人打發(fā)散了,來到我、冬學巴、方館長坐的這桌。

        “南湘子,你不坐館發(fā)點小財呀?方館長不會收你場租?!?/p>

        “冬學巴,看相算命都有講究,不是你們唱‘堂四郎,一鍋煮,大雜燴?!?/p>

        “那是,你是上九流,我等是下九流?!?/p>

        “你們莫爭,一個賺活人錢,一個賺死人錢,都有賺頭。”

        “方館長,你把自己也帶進來了。”冬學巴盯著方館長笑。冬學巴說他長了雙老鴰眼,適合于演神仙戲。

        我也用目光洗方館長的頭。他頭發(fā)生得密,像戴個假發(fā)套。

        “我嘛,是個守攤的命,拿一份工資,給他們打工。”方館長看著對面打麻將的鼓樂手。敲鐺鑼的后生打了一個“亂將胡”自摸,他親一下自己的手,敲一下鐺鑼。

        “誰也躲不過,你們莫想這回事———不讓他們賺錢?!倍瑢W巴的笑虛飄起來。

        “你也一樣?!蔽铱跉鉅C,和著這廳里的熱風。

        “我比不上他們,他們是坐莊,我不過是唱道情,有一家,冇一家?!?/p>

        “是呀,大家都得在他們手上過一趟?!?/p>

        “而且是一口價?!?/p>

        “像我們藍仙看相?!?/p>

        我瞟見南湘子左手捉住一杯涼茶,將塑料杯捏軟了,涼茶流到他手上。

        “冬學巴,你給游部長打折冇?”

        “他才不需要我打折。方館長,游部長進你們的窯,全免費吧?這是給你們局里家屬的優(yōu)惠……”

        “你們大熱天說話,哪有一點人氣、熱氣?”南湘子將塑料杯抓在手心。

        “南湘子,我們見多了,說習慣了。”

        “凡事壞就壞在習慣上,我們國家,這習慣最可怕,對亡人一點也不尊重?!?/p>

        “藍仙,你莫一開口,就‘上綱上線好不?”

        “方館長,我正要說你們殯儀館,人到了焚尸爐前,萬事皆空,家屬也麻木了,把亡人往你們手上一交,他們在外面等骨灰。我看見過好幾回,你們的燒爐工,將死人往布袋里一丟,像肥料廠裝袋,隨手扔在水泥地板上。他們嚼檳榔,抽煙,將煙灰、檳榔渣吐在布袋上,正眼都不看一眼,燒完一個,兩人將布袋往傳送帶上又一丟,將死人丟出來,好像送上一堆煤炭,送進爐里去燒。燒完,用鐵鍬鏟骨灰,管他冒不冒熱氣,鏟在水泥地板上,等家人用火鉗和小鏟子來裝壇。人一生,最后一刻,在你們手里,就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南湘子不改他說慣了的老師腔,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在殯儀館的眾聲交集里,句句入耳。我們?nèi)齻€有些瞠目結(jié)舌,得正襟危坐聽著。他不看我們,側(cè)頭看花門里的游部。

        方館長囁嚅道:“這倒是個問題,我冇大注意?!?/p>

        “方館長在夢里頭———鬼都打不贏。”我在電風扇的濕羅音里冒出一句。

        方館長低頭說:“老余,你真是,又鬼話連篇?!?/p>

        “坐在你方館長的地盤,說鬼話才顯得打成一片嘛。再說,有高人在,鬼再多也有解數(shù)。能管住人做么子夢,那不是高人,是仙人,比如說,《枕中記》中那個道士呂翁?!蔽易汾s著夢里夢外的方館長,用指東打西的招數(shù),很快意。

        “就是嘛,我準備改行,不唱‘堂四郎,專門生產(chǎn)呂翁牌枕頭,你們?nèi)牍刹??”冬學巴幫腔笑道。

        “我們看相的,靜觀宇宙感應(yīng)場,看出的是數(shù)理,是命理?!蹦舷孀咏o我們來了招“沾衣十八跌”,他經(jīng)常一說一套套。

        “藍仙,那你一定看出了你同學游部長的生死大限啰?”方館長朝南湘子眨眨眼,又朝游部躺的地方眨,眨出了夢幻色。

        “給你們說件事,信不信隨你們。春節(jié)放假,我們幾個同學聚會,他做東,酒喝得不少,我和他碰杯時,突然感應(yīng)了他腦門上有股黑煞,看相的,最講究感應(yīng),我以為自己喝多了,眼花,再一看,又沒了。他喝醉了,還要和我們打麻將,麻將子正一粒,反一粒,說的話,東一句,西一句。麻將打不下去,我們要送他回去,他順手打翻了手邊的茶杯,鬧了一會,開始打鼾,我們讓他睡在打麻將的賓館房里。我這頓酒喝得不踏實,回家運神一算,他的四柱我清楚,四柱隨境遇流轉(zhuǎn),我算出他四柱神煞今年命犯羊刃煞,羊刃命逢,如羊在刃,祿過則刃生,難逃合刃、沖刃、刑刃之命。我給他發(fā)了信息,提醒他歲運流年,萬事要當心。這信息還在,他人卻在棺材里。嗨……”南湘子一聲嘆息后,打開手機搜尋。

        “他這自己解決的,你還能算出來?”

        “你懂得何為沖刃不?自己沖動,沖到水中,人在水中,還不明顯呀!”

        “你這是事后諸葛亮?!倍瑢W巴看完手機里的一條信息,遞給方館長。

        方館長看了約一分鐘,抬頭說:“他為么要尋死呢?”

        “尋死都是心死,心死在面相、手相上容易看出來,有自縊線。”

        方館長將手機遞給我,低頭看自己手上的紋路。我沒接,雙手交叉。他還給了南湘子。

        “南湘子,你說了等于冇說,方館長問游部長為么要尋死?”

        “他爹葬墳的地方七運見鬼,坤土克坎水,中年以上人丁相克,還會有事。”南湘子壓低聲音,眼睛先睜大,后瞇著,往花門后頭看,神秘兮兮的樣子。

        我們都不由自主往花門里頭看,眼光得以彼此掩護,看各自想看的。我看著鐵架上的掛瓶和晃蕩的輸液管,感覺點滴流得異常緩慢,好像苗芳芳的身體不讓它們進去,她本已豐盈充沛,不再需要什么營養(yǎng)液、抗生素,而要點別的什么。什么?網(wǎng)上有關(guān)游部自沉魚皮壩水庫有好幾種猜測,都言辭鑿鑿,每一種都與苗芳芳有關(guān)。苗芳芳離得近,下半身更近。我有些心神不寧,想起了她看不見的臉,像個裝上點心的盤子,被一雙巧手收拾得不知是點心漂亮,還是盤子漂亮,或者相襯著漂亮。靈堂內(nèi)外,鬧哄哄,熱風暈頭,讓我思緒老是短路,深處閃電弧花。

        南湘子說:“1999年暑假,我們在湖北四川玩,看完葛洲壩,去珙縣看懸棺,僰人的懸棺,路很不好走,在一個叫蘇麻灣還是麻塘壩的地方,記不清了,懸棺讓人發(fā)黑眼暈,他看癡了眼,走空,落到一條溪水里,幸好水不深,從頭到腳濕淋淋,他搖落頭發(fā)上的水那樣子,走了魂一樣……當?shù)叵驅(qū)е钢粋€高處給我們看,說,那里有九盞燈,長明不熄,保僰人懸棺里的尸體不腐敗,靈魂不飄散??晌覀兪裁匆矝]看見,只見黑乎乎一些梁木。向?qū)дf,明朝萬歷年間,僰人自立王國,朝廷派兵來剿,被僰人打得大敗,后經(jīng)一位風水先生指點,滅了這懸崖上的九盞燈,這可是長命燈!僰人一敗涂地,族被滅了,如今,一個僰人也找不到了。當晚,我們住在向?qū)Ъ业哪緲巧希鴮γ嫔缴?,看不到懸棺,可睡不著,我們說了好多話,大部分不記得,他說,現(xiàn)在要是有一盞孔明燈,就可以升起來,升到懸棺高處,照在那里看,一定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他說不出,當時我也說不出……老游接著說了癡話,說他死后也要放孔明燈,魂魄可以附在燈上,往天上飛,看見很多在地上看不到的東西……我脫口而出,我會給你放。老游回過神,看了我一眼,還不曉得誰給誰放呢?我和他同時笑起來,我現(xiàn)在還記得,老木樓的屋檐影子下,山風把我們的笑吹得老遠……”

        南湘子又喝了一杯涼茶,塑料杯抓在手心,抓得緊,正在緊縮成塑料球,他說得入神,然后出神:“四川回來后,我和他參加招考,他考進了政府辦,我考進了縣委辦,他解決正科級比我早三年。”

        “南湘子,有句話我本不想說,不說喉嚨里又卡了根刺,我說,你這孔明燈放得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倍瑢W巴兩指夾著藍軟煙,不改戲腔。

        “怎講?”方館長的煙牙一閃即沒。

        “我們清都冇放孔明燈的習俗,據(jù)我了解,外地放孔明燈,都是節(jié)日放,喜慶放,放孔明燈是祈福,死人不放孔明燈,總不能祈告天地再多死幾個吧?”

        “到我殯儀館放孔明燈,你藍仙是第一個?!?/p>

        南湘子的淡金臉瞬間有點難看,他很快鎮(zhèn)住了神色,左手將塑料杯終于擠成了一個球,望著廳外說開了:“這個我自然曉得,我只是還愿。禍福相倚之理,世人都說曉得,其實不曉得,你們看,左手廳的伍老板,在清都也算個大老板,做廢品生意發(fā)了大財,兩年前我給他看過手相,看出他肝臟有毛病,生命線在五十三歲上有岔斷,坎位出現(xiàn)一個島,我一口鐵定他五十三歲是個坎,他過年后檢查出了———肝癌……”

        “伍老板怎么舍得死!他一下飛到美國去治,去時還有130斤,回來只剩89斤,聽說花去美元兩百萬元,白搞了海外投資?!倍瑢W巴嘆息道,沒法改他的戲腔。

        “他家里準備給他燒兩千億紙錢,都是美元,讓他變成黃泉世界首富。”

        南湘子沒做聲,低頭,看見一直抓在手心的塑料球,他仿佛回過了神,手與手彼此掩護著,垂下,扔掉了塑料球,搶回了話語權(quán):“你們扯世界首富干嘛!右手廳的袁老師,還是我在東影的學生,初中就愛唱歌,愛彈琴,別人都夸她一雙手長得秀氣,我給她仔細看過,手形是好,可手紋上布滿十字紋和神秘三角狀,我就曉得她對星相、算命這些感興趣,她要拜我為師,我沒收,第一,我看出她金星丘紊亂,感情線交叉,過于情感化,我怕惹禍。第二,她手上有車禍線……”

        “車禍線在哪?你給我看看,我經(jīng)常開車四處跑。”冬學巴丟掉煙,攤開雙手。

        “你莫打斷我,我說了,靈堂不是看相的地方。我發(fā)信息提醒袁老師,生命線上有羽毛紋,莫跟風學開車,坐車都要格外小心。信息還在手機上,你們可以看嘛!她回了電話給我,說她拜了何大師學易經(jīng),何大師給了她救應(yīng)之法,進行四柱補救。這個何大師,真是個催命鬼,看見袁老師漂亮,看花了眼,斷送了一條如花似玉的命。我起先在她靈堂吊香,看到她遺像,一臉的笑……”

        “何大師真可惡!搶了你生意,還奪了你的美女學生?!?/p>

        “冬學巴,你整個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的樂隊在隔壁大唱流行歌,你沒看到?。吭蠋熕龐寣⑺『⒈砹?,細家伙閉著眼,只顧吮奶瓶……”我這表妹郎手心多了杯涼茶,又在抓塑料杯,塑料杯易癟,抓在手心不顯形,他這樣子讓我有點恍惚。

        藍曉峰考進縣委辦,安排進了保密局。他一個禮拜有三個晚上值晚班,把我表妹瓊英也閑置了,她老埋怨藍曉峰的保密工作,值夜班沒完沒了,錢沒多發(fā)幾個,級別連個副科都不是。得閑的藍曉峰先迷上了電腦,后迷上了易學。組織上給他提供了本縣最舒適的條件,讓他探究命理與數(shù)理融通。他貓在保密局五六年,脫胎成了一個電腦專家和易學專家,兩個專家正當時,就順風順水合成了南湘子。他把自己的命運流年也扳轉(zhuǎn)了過來。我表妹常來我家給我老婆展現(xiàn)她的多套首飾和內(nèi)外新款衣,還有春天的高跟鞋、冬天的皮靴子。早幾年,她家搬進了天都花園的電梯房。組織上也重新認識了藍曉峰,———在他將幾屆書記縣長準確預(yù)測高升之后,———任命他為保密局長。他得個正科級,歷時8年;我上個副科級,歷時23年。我夜晚還經(jīng)常能得到老婆多肉的后背。往后,我還能得到什么?我可不想得到方館長的那些“火焰騎士”,得個崔生那般的夢吧……

        “……表哥,你愛上網(wǎng),愛想事,你說,人的命運最終是不是只與數(shù)字有關(guān)?”南湘子作古正經(jīng)望著我,手中把玩著一支煙。

        我已迷糊,接不上南湘子拋過來的函數(shù)曲線。問了一遍,才大致搞清他手相大師、風水大師、易學大師當?shù)糜行﹨捔?,有了新打算,他卻沒法一時給我們講清他的打算,應(yīng)該是我等癡迷愚鈍,理解不了他的奇思妙想。

        南湘子說,他的靈感來自于網(wǎng)上那些自拍哥、自拍妹,他們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吃喝拉撒、賣萌、購物、交友、做愛———都拍下來,存在儲存卡里,傳到網(wǎng)上去,他們這樣做,不只是炫耀與自戀,更深處,是人渴求永生的本能在摁它的遙控器,眾生都受本能操控,數(shù)字化能解決任何遙控、操控問題,那么,永生也就有了技術(shù)上的可能,只要我們改變一下對生命存在形式的理解。人一生,點點滴滴,不外乎一串串數(shù)字的表述式,人能變成數(shù)字,數(shù)字也能還原成人。

        哦,我大致聽明白了要點,他想給我等眾生設(shè)計一款新軟件,確保我們得以永生。靈堂里,星相師轉(zhuǎn)眼成了軟件師,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冬學巴笑道:“南湘子,你又拿自己當軟件大師呀?神神叨叨聽不懂。”

        我表妹郎臉上現(xiàn)出金箔色,———火苗烤過的那種金箔色,色深,還有點變形。那枝藍軟煙讓他玩碎了,手中多出一杯涼茶,他喝得比啤酒還快,說話語速呈加速度,他哪是靈堂扯談,分明是準備好了臺詞,對我等的一連串質(zhì)詢:你們懂得“記憶延伸”和“人機共生”不?曉得人類歷史上兩臺相隔千里的電腦間第一次傳輸?shù)氖悄膬蓚€字母?你們誰上過萬維網(wǎng)、臉譜網(wǎng),搞清楚根服務(wù)器嗎?你們知道全球游戲公司的龍頭暴雪公司主打的宣傳口號嗎?讀過《向虛擬世界移民》這本書嗎?你們知不知道全球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時刻都有16億人在線?“初音未來”又是個什么東東?你們想知道奇點年是哪一年,這對人類意味著什么?還有,你們聽說過艾瑞克大合唱嗎?”

        我一個也答不上,一時,我被他臉上的金箔色蒙住了。方館長兩粒老鴰眼煙繚繞著也不眨巴,不眨巴也如夢幻泡影。冬學巴敢回嘴頂他:“你莫拿這一套套技術(shù)問題唬我們,我們不是找你看相看風水的,幾句玄談怪論就可唬得住。我曉得你上口齊天,下口齊地,你不會想把全球幾十億網(wǎng)民都發(fā)展成你的客戶吧?那樣,你肯定會超過馬云,超過比爾·蓋茨,你就成了世界首富?!?/p>

        對面的嗩吶手可能打了一個“大胡子”,他在架子鼓上敲得勝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方館長低聲恨恨罵道:“敲給你春溪五毛老祖宗聽呀!藍仙,你的軟件快開發(fā)出來,世上不死一個人就好了,我要把殯儀館推成一塊曬谷坪,罰他們曬骨灰?!?/p>

        “我說,方館長,你又在靈堂里說夢話,世上不死一個人,哪來的骨灰曬太陽?”

        嗩吶手顫著活動的肚皮過來了,溜梭眼滑過我等,停在南湘子臉上:“藍大仙,你來到正好,我太祖春溪公托夢把我,說他爺爺在發(fā)脾氣,一塊水泥坪還是一方鋼筋礅壓在他身上,他翻不了身,又夜夜吵死人,麻煩你帶羅盤來,給我找找,是在呢得?找到了,我給你打大紅包?!?/p>

        “我冇空?!蹦舷孀拥目跉庥行┍鶋K氣息。

        “又不耽誤你發(fā)財。我派車來接你?!眴顓仁秩酉逻@一句,上廁所去了。

        南湘子的金箔臉暗淡下來,純棉襯衣不知何時濕成了一大塊燙皮粉色,他的大師頭汗光閃亮,他好像有些累,有些落寞。他轉(zhuǎn)過臉,放低語調(diào)對我說:“表哥,都是些鬼扯腳,對牛彈琴,你應(yīng)該能理解我,我想建一個網(wǎng)站,開發(fā)一款軟件,滿足人的永生愿望,就是,就是———把一個人從生到死的全部信息都錄下來,包括聲音、圖像、基因組、腦脈沖。你知道,網(wǎng)絡(luò)不會遺忘任何信息,我們已經(jīng)進入一個無法遺忘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實現(xiàn)永生在技術(shù)上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暴雪公司才有底氣喊出他們的宣傳口號:‘來吧,我給你再一次人生!人類歷史上最大一股移民潮出現(xiàn)了,是向虛擬世界的移民,我們都會變成數(shù)字化的原居民,就是我們的肉身火化后,已經(jīng)數(shù)字化的我們還將存在,直到與天同壽……”說著說著,表妹郎又起了高腔。

        我喝進一大口涼茶,咳了咳嗓子,說出的聲音有點像冰塊裸露在華氏100度的空盤子里:“我說,你就當好你的保密局長,兼職扮好你的風水大師,一雙手捉一只魚,莫想這些空頭事?!?/p>

        “表哥,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科學已證明,說穿了,靈魂也是信息,會化成無數(shù)信息碼,以看不見的方式飄散,它們終究會相互呼應(yīng),聚攏,還原成一體,靈魂得以永存?!敝灰胰送?,我就可以讓我這位老同學不是保存在這個冰柜里,而是永生在網(wǎng)上。

        “你們聽這些吹吹打打、唱歌唱戲,哪是在告慰亡人?是你們這些僵尸老怪在變戲法,找樂子。告訴你們,我將設(shè)計比艾瑞特合唱更大更莊嚴的合唱……每個亡人都將得到這樣的安魂合唱。你們聽說過嗎?美國人艾瑞特在網(wǎng)上指揮過四次虛擬大合唱,2013年那一次,有101個國家的6990人參加,這是前所未有的大合唱!我將在我的永生網(wǎng)站上推出一個儀式,一個人肉體消失時,不管認不認識他,全世界很多國家、不同種族的人,都會聚在網(wǎng)上參加一次虛擬唱詩,為他的永生祈禱,真正使……‘一起孤獨成為可能。這里消失的每一個人,都將獲得死的尊嚴,永生的希望,不是,不是你這些裝尸袋、檳榔渣、煙灰……傳送帶、鐵鏟、火鉗……還有停尸柜!”

        方館長坐在紅塑料方塊凳上,直了老鴰眼。

        冬學巴豎起大拇指,冒出幾句戲腔:“金點子!南湘子,你要趕快去申請專利,莫讓別人搶注了。”

        “你冬學巴不死在錢眼里才怪。”我表妹郎宣布了對冬學巴的最后預(yù)言,轉(zhuǎn)背,靠花門佇立,凝視著水晶棺,他離游部約一碼,離我們?nèi)拇a。我抽完了一枝煙??吹剿蟊橙珴窳耍p腳抖動了幾下,沒有跨進花門。他轉(zhuǎn)過身,淚流滿臉大步流星走了,兩眼直照大廳門口。

        我們沒說話,無從說起,各自抽煙,大口大口抽,三股煙噴在空中,蜷曲,滲透,舒展,散開。

        一位描眉點絳、穿綢狀演出服的女子走進來,徑直走到冬學巴跟前,脆生生、甜蜜蜜說:“團長,該你獻歌了,你唱完,我們好宵夜?!?/p>

        冬學巴扔掉煙屁股,甕聲甕氣說:“催命呀,就來了?!迸佑眯淇诓梁?,露出像西紅柿綻開的大團臉。冬學巴欲言又止,跟著她摔來摔去的水袖,走了。

        方館長起身?!拔疑倥?,聽老戲去?!?/p>

        我看見花門里鐵架上的掛瓶在晃動。苗芳芳支起身,兩個女眷過來,扶起她,舉著掛瓶,三團白結(jié)成一體,移出花門,從我跟前一步一步晃過。

        她們出廁前,我溜出了大廳。

        暑熱不見消退,腳下的水泥坪仍然燙腳板。在鞭炮炸響的間隙,信息提示音響了,藍曉峰發(fā)來的:

        表哥袁你看東方的天空袁請你站在殯儀館那端袁打開閃光燈袁給我拍下來袁不袁是錄下來遙

        我抬頭遙盛夏的天空袁下弦月掛在煙囪上頸部位袁如同套給它的半只銀項圈遙煙囪以下是紅瓦屋頂袁再往下袁屋頂和磚墻擋住了視線袁看不到里面袁只看到那里拐出一大截袁盤曲在黑影深處遙落在銀河中的星云袁像輕煙凝形袁又像塞滿霧靄遙我辨不出那顆南極老人星在哪袁東方星相術(shù)指認袁它是二十八宿中的角堯亢二宿袁居?xùn)|方蒼龍七宿中的頭兩位遙在西方天文學中袁它取名為船底座琢星袁它不舍晝夜袁緊隨銀河系旋輪遠航袁不知何往遙東方現(xiàn)出了大片光斑袁升在密黑的槐樹影和隱若的樓頂上袁那是清都城的萬家燈火遙驀然袁一盞孔明燈從光斑處升起袁年畫中的蟠桃色袁冉冉騰空袁自東向西袁獨行夜空袁像一只桃花水母袁也像一顆大蟠桃遙

        我忘記將它攝錄下來遙

        手機信息音又響袁如夏夜一聲蟲鳴袁叫過袁草深處靜默遙

        表哥袁這是我給自己放的孔明燈袁祈福的燈遙這兩天袁我在長沙三醫(yī)院體檢袁初查袁復(fù)檢袁肝癌遙瓊英還不知道袁你要替我保密遙

        我要天下所有的棺材都懸空袁我的永生網(wǎng)站將以野火焰騎士冶為標志遙你得幫我建遙

        手機黑了屏。

        三個廳比賽著放鞭炮。1號廳的《劉海戲金蟾》還在繼續(xù)。4號廳傳來冬學巴降調(diào)憋聲的男中音:“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

        我眼里多出一層水膜,瞬間,它擁有了放影功能,半空中,那盞孔明燈鮮紅通透,極像畫中南極仙翁隆起光禿的大額頭。我兩眼將它放大了十倍,不,不止一百倍,整座殯儀館如同蟠桃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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