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
坐在村莊東南角的望兄亭里,背穩(wěn)穩(wěn)地靠在木椅上,午后的陽光靜靜地落在眼前的東池上。我靜靜地安詳?shù)乜粗@個長長的池塘,夏日已是刺眼的陽光,因為這個亭子,已經(jīng)一點也落不到我的身上,我有足夠的寧靜的心神來重新打量這個叫做蒼坡的村莊。遠(yuǎn)山的倒影隱約地倒在東池上,清清楚楚的倒影是錯落有致的,池面算是很開闊了,水,在沒有一絲風(fēng)時是靜默的,仿佛一方鏡,將目光從池上躍起,蒼坡村的廟宇、李氏大宗祠、義祠,就與目光一一照面,白墻黛瓦馬頭墻與池水與遠(yuǎn)山相映,顯得極美。
我安靜地坐在這個飛檐翹角的亭子里,因為思緒的空間感靜止,時間仿佛靜止。我知道,我與時間一起坐在這個色澤已斑駁的彌漫著舊時氣息的涼亭里打盹或者佯憩。一陣風(fēng)吹來,是一種從山坳中兜來的風(fēng)吹來,我看見池面上漣漪陣陣,一面原本靜態(tài)的仿佛明鏡的池,此時是一池皺褶,連池塘北端那枝嬌態(tài)十足的蓮花的搖曳也能被看得真真切切。安靜的狀態(tài)之后,是一種靈動的美。在時光的綿長河流中,我異常喜歡這種動靜相隨的狀態(tài),永遠(yuǎn)的靜與永遠(yuǎn)的動,都會讓人失性。
一個村莊永遠(yuǎn)靜坐在時光深處,必定會頹糜,運動對它來說依然是重要的。就說眼前這個潔凈而美麗的蒼坡村吧,七八年前,時光的刀痕在這個村莊還是隨處可見,滄桑而荒蕪感還是任何力量都擋不住的,對于這個靜止了千年的村莊,一場運動仿佛一陣颶風(fēng)吹來,風(fēng)卷走了那些頹朽的東西、卷走了浮蓋在這個村莊大街小巷中的一切泥塵、卷走了靜止千年的牛糞味。我自是喜歡這種動,喜歡一個村莊的潔凈與清新味,清新總是意味著一種生命的活力、意味著美本身。在浙江的許多地方,好多村莊都一如蒼坡村,在2005年后,一場新的鄉(xiāng)村建設(shè)開始了,這個蒼坡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污水垃圾進(jìn)行處理,家家戶戶埋設(shè)排污管道,解決了亂排污現(xiàn)象;全村道路進(jìn)行硬化,并古風(fēng)仍存;折除村莊內(nèi)所有露天糞坑。一個鄉(xiāng)村的建設(shè)是需要智慧與良知的,需要一種鄉(xiāng)愁情結(jié),只有這樣,一個村莊才會是鄉(xiāng)愁的寄寓所,同時又能踏上時光的節(jié)奏。在時光的深處,面對一切鄉(xiāng)村風(fēng)物時,我們感知的是歷史的深幽與綿長,而不是時光本身的滄桑與蕪雜,那種滄桑與荒蕪畢竟會深深烙傷我們的雙眼,刈痛我們的靈魂。
在這個蒼坡村,我有著良好的印象,正是它們使我在這個飛檐靈動的亭子里安恬而寧靜地回味這個村莊的美,回味著古時與現(xiàn)代相融的美。
蒼坡村是散落在溫州永嘉楠溪江江邊的大地的精靈。楠溪江在括蒼山山脈中蜿蜒逶迤,它展示的總是秀美的身姿。這樣的江河,在那個農(nóng)耕時代,總會具有永恒的魅力,既便于藏又便于顯,既便于入又便于出。在那個時光已越千年的955年,后周顯得二年,蒼坡村的始祖李岑就是從福建來到溫州,循著楠溪江溯流而上,來到了蒼坡。他是來避難的,這是一個極好的所在,楠溪江距它不遠(yuǎn),江水湲湲流淌,坳地開闊,站在蒼坡朝西張望,三座筆架狀的山峰比巒而立。李岑決定把他的一生就此放牧,他是個教書匠,那碧綠的筆架山,是如此貼合他的心境。這個村莊在它的頭一二百年,是一步一步踩著時光的節(jié)律走的,能看到它與時光相隨的身影,它們相互取暖。李氏五世祖時,李氏就人丁興旺,這個蒼坡村就分為東宅、西宅、麻溪園,各設(shè)祠堂,并且在這個村莊的村口建造氣勢宏大的李氏大宗祠。不管李氏繁衍如何茂盛,不管李氏每一個個體的內(nèi)心是如何的仿佛涓涓細(xì)流樣地流淌,李氏大宗總是懸在李氏子孫頭上一盞最通徹的明燈,那是一種精神的聚納與規(guī)整。七世祖李秋山遷居出去,他在蒼坡南向不遠(yuǎn)的地方落腳,將李氏子嗣的一派支脈帶向了別的地方。但他與弟弟李嘉木的精神臍帶是緊緊相連的。悌的那盞燈永遠(yuǎn)亮在他們建造的這座望兄亭與哥哥居住地的送弟閣。我在許多氏族根深葉茂的村莊行走,那些傳統(tǒng)的美德總是那些村落中的一眼水汪汪的井,比如忠孝,比如悌義,比如廉恥,如果在一面真理的旌旗召喚下,那些美德就應(yīng)該是我們生命前行中高擎的一束束火把。但我們很多時候,不該拋棄時把它們拋棄了。八世祖李霞溪見胞兄李錦溪為國捐軀,這個把親情悌愛看得比入仕為官更為重要的弟弟,便再也無心于官場了,傷痛仿佛一柄利器一下一下刺痛他。他返回這個蒼坡村,并在東池上建造了水月堂,每當(dāng)月亮升上來時,他都孤寂地坐在水月堂,望著池中的那輪月亮,他覺得唯有這池上的月亮,能寄托他的思念胞兄之情,“寄興殤詠,以終老焉”。到了九世祖李嵩時,那是南宋宋孝宗淳熙五年,即1178年,李嵩請了國師李時日將蒼坡村設(shè)計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一條三百多米的筆街,筆街呈東西走向,它的西端就正正地對著筆架山;在東池、西池的湄邊,錯落地疊砌一些狀如硯臺的條石;村莊街巷縱橫正交,仿佛一張巨大的格子紙。這個國師將蒼坡村設(shè)計成寓意深長的村莊,每一個李氏子孫都能在這村落中讀到那份夢想:耕讀傳家,讀書立命,耕種立身。筆街象征著一支筆,東池、西池那一池盈盈之水象征著不涸的墨,村莊就是一張巨型宣紙,讓每一個子孫在這塊沃土上寫最好的人生。李嵩何以能請得動國師?其時,蒼坡村的這個九世祖已貴為駙馬爺。
時光的鐘擺仿佛停擺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時間仿佛斷裂了。在這個村莊徜佯,當(dāng)看到那簇新的農(nóng)民別墅、看到村口西端那些新宅時,才仿佛感覺到時光走動的滴滴嗒嗒聲。
古井、古池、古宅、古寺、古祠、古巷、古亭、古樹,這個村莊的一切舊時風(fēng)物,它們讓人識讀舊時的時光,它們是時光一個永恒的刻記,在這個刻記中又讓人咀嚼到人性的優(yōu)美。這就是它們的全部價值,我想。
塘面寬闊的西池、蓮葉搖曳的東池、廟、李氏大宗祠、東池中精致的水月堂、白墻黛瓦高高馬頭墻的義學(xué)祠、厚重而又飛檐靈動的望兄亭、筆街上的幽幽古井、斗拱精美的頤樂園亭、官廳、布滿滄桑的古宅山溪攬勝,蒼坡村的這一切將時間凝固在了那個久遠(yuǎn)的時代。仿佛一池潔凈澄澈的水,無風(fēng),就無皺褶,無漣漪。但是,在這個蒼坡村行走時,總有一股清新涼爽的風(fēng),從街巷中吹來。街巷清潔,光滑的卵石路面上,一塵不染。站在筆街,望著遠(yuǎn)方的淡藍(lán)色筆架山,望著街兩邊古樸厚重的煙色院墻,望著悠長而漸漸小去的卵石路,一股斑雜的心緒彌漫上來,古風(fēng)的又是清新現(xiàn)代的,我不斷地聽到充溢著煙火味與俗世味的叫賣聲甚至喊叫聲。正是這種感覺讓我頓覺蒼坡的美,這個村莊充滿著生命的律動的美。
在筆街,我在那截殘墻前久久凝視,我依稀看見門楣上方的“山水怡情”幾個字,字跡斑駁難辨,殘垣上還長著一些草;我又踱步來到古宅“山溪攬勝”前,依然是凝視半晌,我只揣度時光本身,揣度那段被它固化了的歷史,沒有一絲滄桑、悲愴感,我只是在它們的襤褸衣衫上讀到歷史隙縫中的時光本身,那是時光的原貌。
在東南角的“望兄亭”里,抬頭看著古樸的亭拱,看著油漆已斑斑駁駁的漆柱與美人靠,我站起身來眺望著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與之相望的村莊,在那個村莊有一個“送弟閣”。我內(nèi)心那口深泉里汩汩而出一股讓人愜意的清泉,我想象著七世祖李氏兄弟依依惜別的動人場景,心里涼爽多了,此時,知了噪人的鳴叫以及夏日的酷熱已絲毫干擾不了我。我是相信這個世代相傳的故事的。兄長帶上李氏一支脈在他鄉(xiāng)落腳后,他們因為情深誼長而常常風(fēng)雨無阻秉燭長敘,以至于經(jīng)常出現(xiàn)互送到晨光熹微的場景。兄弟倆商定,弟李嘉木在蒼坡建造這座“望兄亭”,兄在他的村口建“送弟閣”,兩人長敘分手后,一見到對方亭閣中燈盞亮起,就知已安全到家。這盞燈一亮,就點亮了千年時光。
李氏大宗祠里傳來鏗鏘中帶著婉麗的唱聲,我進(jìn)去才知道是村中在辦大喜事,村里請來戲班子在唱戲。宗祠氣勢宏大,從大門進(jìn)來依次是古戲臺、寬闊的天井、大堂,大堂里坐滿了人,老年人居多,幾十桌,桌上還見到來不及收拾的杯盞,唱者入神,聽者入迷,可能因為酒力,老人大都紅光滿堂。他們看戲,我看看戲中的他們,看李氏大宗祠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袄钍洗笞凇钡闹旒t色匾牌正正地高懸在大堂正中上方,我已感覺到這個宗族的嚴(yán)謹(jǐn)與秩序。它的左右側(cè)面掛著諸如“一脈相承”、“溯源認(rèn)祖”、“萬脈同源”、“宗族綿長”的各色匾額,整個大堂彌漫著一種濃郁的宗族文化氣息,好在那個“氏”字讓人覺著了一股輕盈的風(fēng)拂過,那個“氏”在右上方一橫處多了一點“、”,這不是筆誤,而是李氏始祖諄諄告誡氏族子民要記?。豪钍弦搼讶艄鹊亟蛹{居住在蒼坡的其他姓氏村民,要有謙謙君子風(fēng)范。
一塊院士的匾額炫亮了我的雙眼,在這個赭色或煙黑色為主色調(diào)的宗祠,那紅色“李大鵬榮膺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匾額給這個宗祠帶來溫暖與幾許生命的明亮。李大鵬是蒼坡李氏第三十三代世孫,他于2007年榮膺中國工程院院士,他一直致力于“薏苡仁酯制劑及其抗癌作用機理和臨床的研究”,研究的成果“康萊特注射液”填補了國內(nèi)外雙相抗癌中藥靜脈乳劑的空白。我?guī)缀跏茄鲆曋@塊紅色匾額,很久我的目光沒有挪動一寸。我感覺到這個氏族千年不竭的流變的動力。在許多宗祠,我們大都看到當(dāng)官入仕的匾牌,把知識高懸于廟宇之上的只有這個蒼坡。我在宗祠大堂旋轉(zhuǎn)一圈,在這個李氏宗祠,一塊院士匾額被高懸于大堂上方,這是這座古祠中最炫亮耀眼的地方,它比之高懸那些官吏匾不知要文明多少倍,它將氏族精神一點一點從權(quán)力至上引導(dǎo)到知識上來。
步出大宗祠,一股清風(fēng)吹拂著眼前寬闊的西池,池水微漾,漣漪陣陣。有清風(fēng)拂池總是美的,原來一塊固件般的池面,因為風(fēng)而靈動多姿。
在池那端我隱隱約約聽到幾聲讀書聲。
又一陣風(fēng)拂過。風(fēng)吹一池水,池水漾起,難以察覺。但細(xì)看,池水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