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勛
這里所說的文化名人,是指20世紀30年代初期,那些為了考察西北的需要而浮記青城的文化名人。
從有關資料得知,1934年初夏來歸綏做學術(shù)性考察的就有劉半農(nóng)、白滌洲和蕭乾三位先生。其中劉半農(nóng)先生,是位極具個性與膽識的現(xiàn)代詩人與雜文家,也是留學英國的一位語言學家。劉半農(nóng)先生曾任北京大學教授,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一員戰(zhàn)將,更是名噪文壇,被人們稱作中國幽默的開山祖。令人痛惜的是,這位當時年僅44歲的著名作家、學者,在做百靈廟之行時,竟染上了傷寒病。此后,他為中山學院(故址在呼和浩特第八中學)師生做了演講。期間人們發(fā)現(xiàn)虱子是傳染回歸熱的媒介。在他由綏返京(當時叫北平)后,僅數(shù)十日便溘然而逝。查閱當時的《綏遠日報》副刊,曾有報道稱,先生在百靈廟村舍居住時,把自己的行軍床設置在地中央,還幽默地說,這是“停柩中堂”,沒想到竟成讖語。
劉半農(nóng)
近從名家百味文庫中,讀到了先生一篇精短的抒情游記:“次到九溪十八澗,人在碎石細流中行,山樹野花,莫不各懷幽趣,又正值采茶季節(jié),每有小姑老叟,攜籃工作,怡然有世外桃源之樂。而杜鵑方盛開,時見絕壁之下,嫣紅一簇,于蒼古中參以鮮媚,誠絕妙天然圖畫也。”
半農(nóng)先生去世后不久,北京大學為其舉行了追悼會。送挽聯(lián)的文化名人有胡適、錢玄同、周作人等,其中胡適先生送的挽聯(lián),是對半農(nóng)先生一生所做的準確歷史評價:“守常(李大釗)慘死,獨秀幽囚,新青年舊伙,如今又弱一個;拼命精神,打油風趣,老朋友當中,無人不念半農(nóng)”。
先生謝世后不久,與他同行考察的白滌洲先生也相隨而去。這都給當時的青城學子留下了深深遺憾。只有尚在燕京大學讀書的蕭乾先生返京后,很快寫出了他的《平綏瑣記》。其中,也有對半農(nóng)先生的追懷文字。需要追述一筆的是,蕭乾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蒙古族作家,他是二戰(zhàn)期間在歐洲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的唯一中國新聞記者,也是一位有自己獨特藝術(shù)追求的翻譯家,其代表作《尤利西斯》(此書合譯者是其夫人文潔若)問世后,曾引起讀者的熱烈反響。20世紀60年代,蕭乾先生應邀又作塞上行,并撰寫了令人感蕩于懷的紀實性長文。在《浪跡人生——蕭乾傳》的序言中,冰心先生這樣評價蕭乾先生:“我深深地知道他,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他是個多面手,他會創(chuàng)作,會翻譯,會評論,會報道······像他這樣的,什么都來一手的作家,在現(xiàn)代中國文壇上,是罕見的?!?/p>
就在以上三位先生離綏不久,有一個以冰心先生為首的燕京大學“平綏沿線旅行團”來到了青城。在他們一行七人中,還有冰心的丈夫吳文藻先生、著名作家與學者鄭振鐸、顧頡剛、容庚、陳其田、趙澄諸先生以及2011年辭世的雷潔瓊先生。
今日翻閱冰心先生《平綏沿線旅行記》的序言時讀到了這樣兩段話,即“我們旅行的目的,大約是注意平綏沿線的風景、古跡、美建、風俗、宗教以及經(jīng)濟、物產(chǎn)種種的情況,作幾篇簡單的報告”,“平綏鐵路的沿途風景如八達嶺之雄偉,洋河之迂回,大青山之險峻;古跡如大同之古寺,云岡之石窟,綏遠之召廟,各有其美,各有其奇,各有其歷史之價值。瞻拜之下,使人想起祖國莊嚴,一身幼稚之感,我們的先人慘淡經(jīng)營于先,我們后人是應當如何珍重保守,并使之發(fā)揚光大”!
當旅行團下榻歸綏市后,傅作義將軍和他的部下,多次在綏遠飯店、古豐軒以及私邸為他們設宴或茶敘,并安排了到公主府、懌園、各召廟參觀的活動。期間,冰心先生饒有興趣地記下了游歷的各種情況,比如在參觀現(xiàn)已湮廢近60年的崇福寺(俗稱為小召)時,先生這樣描述:“在舍力圖召東百余步,清康熙三十六年(公元1698年)所建,為康熙兩征噶爾丹凱旋駐蹕之地。殿前有碑亭二,上刻御制碑文,紀平準功績,用漢滿蒙藏四種文字記述。文曰:‘丙子冬,朕以征額魯特噶爾丹,師次歸化城,于寺前駐蹕,見其殿宇宏麗,法相莊嚴,命懸設寶幡,并以朕所卸甲胄之矢,留置寺中……’讀碑文,想見當年的宏麗,今已破損無可觀。建筑略如舍力圖召,為漢藏合璧、前堂西室內(nèi),持有康熙之甲胄,以鐵環(huán)編綴而成,甚沉重,已銹黑,并有鐵盔。東室亦佛堂,梁間懸空遍雕《西游記》故事,人物小僅如指。寺門內(nèi)小院有琉璃塔一。自此轉(zhuǎn)入,有代用小學校一所,生徒數(shù)十人,正在誦讀。讀本悉系經(jīng)書及《百家姓》等。壁間懸有作文成績,大半是五七言詩?!?/p>
談到小召,筆者再贅數(shù)語。數(shù)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孤獨的小召牌樓》,其中也發(fā)過一些世事滄桑的感慨。以小召而言,清代初期這座寺院的主持曾受到清王朝的恩寵,成了青城大寺院的“掌門”,連有曼陀羅壇城之稱的五塔寺,也只是它的屬廟。撫今追昔,只有這小召牌樓遺構(gòu)尚存,它那大鵬般造型和“普照慧光”的額書,依然在述說著自己身世的不凡與滄桑的美麗。在冰心先生的另一段日記中,我發(fā)現(xiàn)她對青城獨具特色的清真菜頗有好感。她說:“午由張宣澤先生約飯于舊城內(nèi)之古豐軒……古豐軒系羊肉館,開設已有二百年,烙餅大釜,云重八百余斤,因為之攝一影。”在筆者的記憶中,這里所指的古豐軒,應該是南古豐軒,因為原舊城北門外,西順城街東口那座閣樓式古典建筑,是先于南古豐軒的北古豐軒。這南古豐軒,坐落于大南街皮褲檔巷西側(cè),斯樓十分典雅,餐廳外的廊亭花圃幽靜清馨,與其他飯店相比,好像大有“三杯淡酒邀明月,一曲清蕭凌紫煙”的美好意境。青城的清真菜,在烹調(diào)風味上與伊斯蘭京菜或許一脈相承。它與西北地區(qū),特別是新疆、寧夏的清真菜不同——少了些炸、煮、烤(麻辣性的)口味濃重的飲食特色,多了些受山東菜影響的北京風味。據(jù)稱該店當時的名菜就有清煮羊、涮羊肉、煨牛肉、烤鴨、燒海參、燒魷魚等。
1934年,雷潔瓊(右)與冰心赴百靈廟進行社會考查期間留影
在同行的人員中,鄭振鐸先生無疑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在青城考察期間多以書簡形式傳遞了他的見聞和感受。其中最有趣的是,關于他吊謁昭君墓所發(fā)的一番感慨。他說,出發(fā)前,原定同行的幾位先生都騎馬而去了,獨留他在木輪轎車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蓱z鄭先生“雙手緊握車窗或車門,不敢一刻疏忽……有時猛烈一撞,心膽俱裂,骨骸若散”。盡管如此,他還是忘情地登上了青冢(即昭君墓),并仔細地辨析了墓上的碑文。還頗有見地地說:“此冢聳于平原之上,勢頗險峻,如果不是古代一個瞭望臺,則也許是一個古墓。”不過“究竟有此富于詩意的古址,留人憑吊,也殊不惡。”
歸途中,依舊在騾車上顛簸的鄭振鐸先生,還不改學者的癡情,沿路搜索著殘存的文物古跡,于是又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橫陳路邊的“不少功德碑”和“兩壁的壁畫佳構(gòu)及清代衣冠”的禧神廟。
鄭振鐸
行文至此,我還想對這個旅行團中最晚謝世的雷潔瓊先生多贅幾句。在此行結(jié)束前,雷潔瓊先生與冰心先生同赴百靈廟作最后一段考察。期間,她們留下一幀十分珍貴的照片,筆者在《冰心文集》與《中華兒女》等書刊上,都有幸見到過。在蒙古包門前,兩位文化大家當風而立,神情怡然。誰能想到,這張照片距今已有近八十多年光景了。據(jù)悉,雷潔瓊先生1905年出生于廣東省廣州市一個前清舉人家庭,1931年獲美國加州大學社會學碩士,后回國任教于燕京大學。而在國際上,她被認為是在所有參政的女性中,不僅年齡最長,而且是集專家、學者和政務于一身的佼佼者。這里,我不想多引述雷潔瓊“稱王稱霸”的輝煌業(yè)績了,只想來個“小插曲”,結(jié)束這篇短文。在一次訪日活動中,當時90歲高齡的雷潔瓊先生,在近4小時的空中飛行中,竟沒有絲毫倦意。這一點當即引起接待人員的注意。當他問雷潔瓊先生的飲食習慣時,先生說:“平時喜歡喝小米或玉米粥,中午常吃碗面條,晚上一般以米飯為主。我是廣東人,喜歡粵菜,以清淡為主,很少吃大油大葷食物,從不喝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