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靜
宇向:“地下室詩人”
譚靜
譚靜,24歲,湖北恩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寫作理論與實踐專業(yè)研究生,喜歡讀書、電影、散步、交流。如果說寫作是地獄中伸出的向美探索的手,閱讀中則飽含隱秘的喜悅與平靜。喜歡“天堂是一座圖書館”的說法,對敘事學感興趣。
宇向現(xiàn)居山東濟南,是重要的70后女詩人,著有《哈氣》、《女巫師》、《低調》等,2012年出版《宇向詩選》,曾獲“柔剛詩歌獎”(2002)、“宇龍詩歌獎”(2006)、“文化中國年度詩歌大獎”(2007)等獎項。宇向的作品“能有效挖掘自身的直覺、痛感和超驗的思維”,在海內外影響廣泛。同時,宇向也作為一名視覺藝術家,作品經(jīng)常參加一些繪畫藝術展覽。
70后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多繼朦朧詩后的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發(fā)展而來,在詩歌觀念、題材和語言上都走向世俗民間,可以說是詩歌“寬度”上的一種拓展。朦朧詩后,當代詩歌沿著新傳統(tǒng)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兩大支流向前發(fā)展,后者主張告別宏大寫作,面向世俗世界中平凡的人與事,關注普通的經(jīng)驗與平凡的情感,鼓吹民間寫作。其中的“新生代”詩人,更是明確提出要告別英雄主義和崇高的美學風范,放棄知識分子的啟蒙主義立場,不再扮演文化英雄;也有詩歌群體,如“非非主義”,熱衷于詩歌的語言實驗,在這一觀念下,口語寫作、“下半身寫作”紛紛涌現(xiàn),這都成為70后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上游的風景。在這些風景映照下的70后創(chuàng)作,也自然而然呈現(xiàn)出一種“民間立場”。
“英雄的概念是渾濁的、多義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遠遠沒有‘詩人’干凈、純粹?!薄钕蛞啾羞@種立場,她的詩歌中有較多日常經(jīng)驗的書寫,呈現(xiàn)出明顯的平民化傾向,在日常生活這塊大背景上發(fā)現(xiàn)詩意,裁剪掉細枝末節(jié),縫合起生活中各樣的感受。如《鑰匙在鎖孔里扭》:“鎖門時,向右轉三圈/開門時,反過來轉三圈……/我不過喜歡平常的生活通暢的感受/喜歡鑰匙在鎖孔里扭”展示出平靜生活中的獨特感悟?!芭卸ㄒ粋€詩人有沒有靈氣,通過他切入生活的方式與方法,會讓人一目了然?!薄霸娙说撵`性,就表現(xiàn)在通過開門,把日?,嵥橛袡C焊接起來,而其中有衣食住行,有歡樂,有憂傷?!薄?月17日天氣預報》用的是大白話,講生活中的瑣碎事;即使是寫到災難和變故,她也會作“降格”的處理,降到本能來談,因為從本能來講才更接近真實的個人處境。
宇向
宇向最初的詩歌營養(yǎng)來自于小說,對瑪麗·恩格耶,保羅·奧斯特,伊恩·麥克尤恩、托馬斯·薩拉蒙等小說家的喜好,幫助她詩歌創(chuàng)作上形成自己獨特的見解與風格,反對廉價的煽情,“有抒情因素時更要強調獨特性和掌控力,只有這樣情感的表達才不會流俗,雖然那感情本身是世俗的。我所理解的抒情是極其自然生發(fā)的情感,是自身帶著有色彩的情感,不是別人的情感。雖然情感有共通性但仍是不可復制的,所以不是濫情,不是群情激昂。抒情也不能過火,把抒情關在一首詩里,滿足一首詩就夠了?!彼J為詩歌中好的抒情一是要獨特,二是要自然,三是要節(jié)制;正是瑪麗·恩格耶那種把溫情脈脈的東西藏起來,冷靜、堅決、直接地觸求本質的方式。“宇向在表達以及對表達的控制上呈現(xiàn)出極好的天賦,她的詩歌背后透露著現(xiàn)代藝術的氣息,既和時代保持著恰如其分的通氣性,又尚未被時代所抹平?!保ㄎ鞔ㄕZ)如果說,節(jié)制是藝術的美德,是詩歌走向成熟的標志,那么宇向在起步時是領先的一步。
“一群牲口走在柏油馬路上/我想像它們掀起滾滾塵埃/如果它們奔跑、受驚/我就能想像出更多更大的塵埃/它們是干凈的,它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像一群城市里的人”(《我?guī)缀蹩匆姖L滾塵?!罚┧脑姼?,源于現(xiàn)實經(jīng)驗,但是并不止步于此,是感受的,也是思索的,既是經(jīng)驗的,又是哲理的,所以是獨特的。在70后詩人中,宇向因為獨立、不跟風顯得個性鮮明,很難把她歸類到某一特色鮮明的群體或者圈子里去。宇向“具有在直覺中觸及某種形而上經(jīng)驗的能力,這仍然是‘70后’一代‘由生活直接進入存在’的特征的表現(xiàn),只是比他們更具有閃電般的迅速與神經(jīng)質的味道,幽深、陰鷙、鋒利、俏皮,還有一點點天真無邪,這是她作品魅力的所在。”(張清華語)
以性別為切入角度來看,宇向有男性詩人思索的力度,卻不同于男性常有的粗礪,她也像其他女詩人一樣從身體出發(fā),亦書寫愛情,但她更多的是沉湎在自己的生活與想象之間,多了一些玄思:“當我年事已高,有些人/依然會,千里迢迢/趕來愛我;而另一些人/會再次拋棄我”(《理所當然》,2000)她的愛情詩,并不是針對某個具體的對象,而是一個模糊體?!耙驗槟:?,所以就會帶著混沌的意味,帶著真理的意味?!?/p>
“深夜12點,你已睡去,而我還在電腦前,敲下這些字句/所以你愛我/一整年,你看到雪穿過窗縫,爐火也積聚著冷/所以你愛我/你步行穿過我少年的花園,即便赤腳,也能聽到螞蟻的尖叫。而周圍沒有一絲風/所以你愛我/也許你寫作,最好寫詩一樣的小說,不相信宗教,不相信政府……不去具體命名任何事物。不相信愛情/所以你愛我……我的愛取決于你,所以你愛我/你走路很慢,因為你老了,所以你愛我/我說:那么,來吧?!薄端阅銗畚摇啡粘=?jīng)驗的排列,喃喃自語的話語方式中有情感涌動?!坝钕蛴幸环N靈氣,我說的是舊的那個靈而不是新的這個靈。這個靈是什么呢?火焰、轉瞬即逝,而她的靈上面是雨,中間是三張嘴,下面是一個巫字。……在一本樸素典雅的書里,印著她的詩歌?!保ㄓ趫哉Z)
“一片葉子落下來/一夜之間只有一片葉子落下來/一年四季每夜都有一片葉子落下來/葉子落下來/落下來。聽不見聲音/就好像一個人獨自呆了很久,然后死去”(《低調》)這像一篇發(fā)呆之作,在靜靜的時光流逝中,驀然發(fā)現(xiàn)死神的腳步,語調是平緩的,所以并不給人特別的驚悚之感,詞語卻是重的,在葉子的重復旋落中,死亡仿佛是一杯水,雖然輕,但是端住這杯水的時間太久,使生命忽不能承受這重量。“一個人獨自呆了很久/然后死去”,中間巨大的敘事上的空白,把一種遼闊的虛空帶到讀者面前,正應了韓東對宇向的評價:“才能特殊、神秘、心正且平”,使她在女詩人中“可能是走得最遠最遼闊的……會走到極致上,無論是從榮譽上還是從詩的方式上來說”。
作為女詩人,宇向詩歌中也不乏關注現(xiàn)實的力度?!拔幕?、和平路、即時語錄/無端的憤怒”“夜里,我將灰與白直接擠到畫布上/白,涂抹鮮血/黑,爆炸/中間的灰調子近于抽象的政府”(《繪畫生涯》);《她們》寫了生活中許多女孩,這些女孩各有坎坷的經(jīng)歷,“我”和她們的生命有短暫的交匯,后來時空遠隔,“我”常常想要再見她們一面卻不得,描繪了一副生活在社會底層無力于命運的的女性群像;《分類法》受到的評價非常高,韓東認為這首詩大氣細心,新奇方正;《離去的門徒》(2013.11)中的他“如廁時,在墻上涂抹/募款時,在恰當?shù)臅r候落淚”、“幽會牧師的太太”、“為宗師拍打塵?!薄樽x者描繪了一個達爾丟夫一般的“門徒”,而“離去時,此地給予的尊嚴/熱情、淋病和可卡因/都帶在了身上/半途,他拐了彎/把車開向俯瞰大海的深處/他將獨自面對懸崖/感受宗師的召喚/來自某個不可觸及的地方”,將詩歌與讀者的思索帶入某種不可言說的微妙境地?!八脑姼枵\實、敏感、尖銳而富于穿透力,面對時代與自我內心的重重圍困提出挑戰(zhàn)。”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宇向強調“靈光乍現(xiàn)的感受力”,但她的寫作過程,是“等待。自動。然后投入。不寫的時候要保持精神不松懈。發(fā)呆、思考、走神、忍受,以及閱讀文字、圖片、音樂、現(xiàn)實細節(jié)等等”。她有一種天生的孤絕的近乎女巫的氣質,獨立、好奇、隨心所欲,不刻意拍打大眾話語的水花造勢,也不投靠某個詩歌“幫派”獲取認同感,而是專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堅持真正個體的寫作。宇向近期的詩歌愈發(fā)成熟圓融。《要你出生》(2014)有音韻的美感;《每一天都為它所改變(病中作)》(2014.1)更是駕輕就熟:“每天不定時讓身體躺一躺/死亡的水漫上來/像親人的手……周末出遠門/忘帶鑰匙如同要做一次了斷”;《麥田里的守望者》《高領衫or好的事物躺在臺階上》,以及《她的教堂》)是與經(jīng)典作品互文、向經(jīng)典致敬的詩作,這里,似乎也有向復合型寫作過渡的端倪。
宇向認為自己生來就是“被驅逐的孩子”,被棄于孤島上?!斑@就是她寫字的命運的基因。在孤島,對于整個世界,‘我是唯一的出外者,我是我言說的絕對’。這足夠的遠,這豐富的空曠,這幸運一見的虛無,恰恰是為了將她引入它的極端,它的另一頭。自己的寫作,仍在為自己構建個人島嶼,在離她童年越來越遠的地方,重建它。回歸它?!薄肮陆^”、“自閉”、“低調”、“潛沉”、“詭異”,這樣的字眼用來形容宇向或許是恰當?shù)摹=陙?,她亦更加注重積累:“現(xiàn)在,更想豐富起來,因為要真正的獨立就必須要有厚度?!薄啊覀儭诠啄纠?,當我們哭泣,當我們探尋生之意義?!裁磿r候我意識到我在棺木里,跟‘我們’一樣,但請別為我合上蓋子,在我寫完最后一首詩,一首沒在任何集子出現(xiàn)過的詩以前”。
同為“70后”的著名詩人朵漁認為,宇向有一種“地下室詩人”的形象,懂得自己的局限,把自己關其中,創(chuàng)造無限的藝術。
《宇向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