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喆,鄧可卉
(東華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1620)
《歷法西傳》是一部介紹西方古代歷法和歷原的著作,作者湯若望,成書于明末清初之際,最早的撰寫時間是《崇禎歷書》五次進呈之后[1]102,約1640年,但卻在十多年后順治年間的《西洋新法歷書》中得以刊印。江曉原對《歷法西傳》中關于托勒密的著作《至大論》有所研究,注意到了《至大論》等西方天文學書籍在其中的地位[2]372-379。
西方天文學在明清之際與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產(chǎn)生了不可共存的矛盾,雙方都在追本溯源相互排擠,《歷法西傳》就是在雙方此消彼長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湯若望首次撰寫《歷法西傳》是雙方相互平衡制約的時期,而第二次復編時,西歷在中國的傳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從內容上看,《歷法西傳》試圖厘正西歷的來源和原理,同時也成為了發(fā)揚西歷排擠中歷的重要著作。本文試圖分析湯若望兩次撰寫、增補《歷法西傳》以及推遲刊印的原因,在厘清這些關系的同時找到成書時間。
《歷法西傳》是湯若望所著《西洋新法歷書》增刊十卷中的一卷,故宮所藏《西洋新法歷書》較為完整的有3部,題名均為《西洋新法歷書》。其中分別為100卷、103卷、104卷。103卷和104卷的《西洋新法歷書》中均包含《歷法西傳》,100卷則不包含。另外,臺北故宮博物院和美國國會圖書館均藏有《西洋新法歷書》[3],這兩個版本里均含有《歷法西傳》這一卷的內容。
潘鼐在其匯編的《〈崇禎歷書〉附西洋新法歷書增刊十種》一書的序言里認為103卷版本和100卷版本均為順治二年(1645)刊本。他的具體觀點如下:取兩書詳目與《崇禎歷書》前言內附表相比照,兩書所收內容與明所刊目錄基本一致,100卷版本缺少的3卷為《歷法西傳》一卷和《新法表異》兩卷,二書均為湯若望入清所撰。其中《新法表異》和《歷法西傳》卷首有他的職位“敕賜通玄教師加二品通政使司通政使掌欽天監(jiān)印務事”。當順治二年十一月進呈及十二月批復時,他尚無正式官職,只稱“修正歷法掌管欽天監(jiān)印務”,固可知,所上100卷,并不包括《歷法西傳》和《新法表異》。兩奏疏的時期為順治元年(1644)五月至二年十二月,卷首為上報100卷的奏疏及御批一折,即截止上呈為止。批復后當會在順治三年(1646)起的短期內印行。當湯若望呈報之后獲得“通政使及通玄教師”等封號,他在新撰的《歷法西傳》和《新法表異》內加上這個封號,并隨即將這兩部分內容增添到原刊印的100卷內,成為103卷。所以這兩部均屬于清初的順治二年本,紙質與版式相同,書品較佳,均較清晰。100卷本略早,但為同期印本[4]1760。
筆者通過進一步研究發(fā)現(xiàn),潘鼐這里所說的103卷版本并不是在順治二年印刷的,因為103卷版本中湯若望所授的官銜是“敕賜通玄教師加二品通政使司通政使掌欽天監(jiān)印務事”,而這個官銜是在順治十二年(1655)八月年才敕賜的,見表1[5]。
所以說103卷版本應該是順治十二年(1655)八月到順治十四年(1657)六月之間出版印刷的。那么更為具體的時間能否得到呢?裴化行曾于西安所見一部《西洋新法歷書》上,記有“順治十三年十月一日上報”的字樣[4]1764,所以可以推斷故宮現(xiàn)存的103卷版本有可能是順治十三年十月印刷的版本,時間和名銜吻合。本文使用的版本是順治十三年(1656)刊印的103卷版本[6]。
表1 湯若望獲授職位年表
《歷法西傳》共分為3部分,分別是引說、西古歷法、西新歷法。
“引說”部分在《歷法西傳》的最開始,總共四百余字,概括說明了湯若望撰寫本卷的意圖和文章的結構?!胺矊W非能驟成,莫不始于格物以致其知,而后從而推廣,從而精詳焉……余著歷書百卷,大要取之古人,而又括以《歷引》。今復為此編,先明西歷古書大指,而次則遂及余書?!睖敉f他在前人的基礎上著書百卷,又擴充了《新法歷引》。現(xiàn)在撰寫本卷,先介紹西方古代歷法,再介紹湯若望本人編撰的其余書籍。
在“西古歷法”中,湯若望介紹了西方天文學中非常重要的幾個人物和他們的著作。湯若望第一個介紹的是托勒密和他的《至大論》,他認為這是西方歷法的鼻祖?!耙陨鲜?,屬多祿某所著……可為歷算之綱維,推步之宗祖也,但其辭句太古,淺學罕能習之?!睖敉S后介紹的是哥白尼和他的《天體運行論》,他認為哥白尼繼承和發(fā)揚了托勒密的觀點,“有歌白尼驗多祿某法雖全備,微欠曉明,乃別作新圖,著書六卷?!形鳚M者,嘗證多祿某、歌白尼兩家之法惟一,麻日諾又取歌白尼測法,更為多祿某之圖,益見其理無二矣”。第三個介紹的是第谷和他的兩部著作《新編天文學初階》6卷和《彗星解》(《論天界之新現(xiàn)象》)。
在“西古歷法”中湯若望共提到了6位西方天文學家,見表2。從表2中可以看出對托勒密、哥白尼和第谷三人介紹的非常詳盡,反映在整部《西洋新法歷書》中也的確是這樣,書中大部分所用的就是這3人的觀點。江曉原認為,湯若望介紹了托勒密、哥白尼、第谷三人四部著作,但其中《至大論》所作提要占的篇幅超過了其他幾種的總和,《至大論》的提要頗為詳細,內容準確,作為17世紀歐洲天文學在華傳播史上的重要文獻,實有很大價值[2]373。
“西新歷法”是《歷法西傳》中的第3部分內容,是湯若望歸納總結《西洋新法歷書》中的法原法理,為方便后人學習所撰寫的?!坝喑醴蠲逇v時……詳考舊法,其錯非在算數(shù),乃在基本……余故不辭艱瘁,晝夜測驗天行,參考西法,然后正其紕繆,補其缺略,約有數(shù)十余款,于是著成歷書,解明法原,詳整法數(shù)……茲更將法原諸書,逐卷挈其大指,以便觀覽。”這部分內容涵蓋了徐光啟、湯若望等人編寫《崇禎歷書》時所著的內容,但是湯若望重新總結歸納歷原,詳細闡明重要部分,省略次要內容,為讀者在學習西歷時指明了方向和要旨,同時也達到了循序漸進的效果。這部分包括以下內容,見表3[1]159-160。
表2 《歷法西傳》中提到的西方天文學家
表3 《歷法西傳》中介紹的《西洋新法歷書》內容
在整部《歷法西傳》中,湯若望對中歷西歷的評價分為兩個態(tài)度。在上半部“西古歷法”中湯若望的評價較為中肯適度,無論是對西歷的贊揚還是對中歷的評價都沒有妄加評論,以介紹西方天文學名家的著作內容為主,并附有極少評價。在評價托勒密時,湯若望只是簡單地用了“西洋歷學名師”的字眼,在介紹哥白尼時湯若望用“雖全備,微欠曉明”略帶貶義的評價,這與下半部分“西新歷法”的評價立場是完全不符的。
下半部分“西新歷法”對西歷的評價不吝溢美之言,對中歷的評價則過于貶低。如“依本法復測復推,以加以減,即造歷無異今時,故新法實永法也”,這里湯若望認為西法原理中太陽運動的理論從古至今是永恒不變的真理,對西歷的評價有些牽強;又如談到中歷太陽運動理論時評價中歷天文學家“乃此中歷家,羲和而下,守敬而上,舉無有悟此者何也”,認為中國從古至今對太陽運動原理無人知曉,這樣的評價缺乏根據(jù),有過度貶低中歷之嫌。
雖然在明末清初之際西方傳入的天文歷法高于中國沿用百年的歷法,但是湯若望在復編的下半部分“西新歷法”中很多地方言過其實。由于西歷是來華傳教士在中國立足的唯一資本,所以過度推崇西歷惡意排擠中歷的目的性暴露無疑,而他的某些天文學觀點并沒有考慮到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和中國的文化背景,過度的打壓也為后來發(fā)生的倡導中歷的歷算家反彈和“歷獄”事件埋下了伏筆。
湯若望于1640年左右就撰成《歷法西傳》[7],在徐光啟的《崇禎歷書》已經(jīng)過五次進呈之后,為什么《歷法西傳》的上呈時間反為順治十三年?《歷法西傳》具體成書時間到底應該是什么時候呢?筆者進行了反復研究,發(fā)現(xiàn)整部《歷法西傳》的成書時間分為兩個部分,“西古歷法”為上半部,成書時間為1640年左右;“西新歷法”為下半部,成書時間為1656年左右。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個成書時間呢?
在“引說”部分中“余著歷書百卷,大要取之古人,而又括以《歷引》?!睖敉f自己著書百卷,這句話可以判斷出,“引說”部分的撰寫時間一定是在順治二年上報《西洋新法歷書》并刊行之后才完成的;“今復為此編,先明西歷古書大指,而次則遂及余書”,湯若望重新編寫《歷法西傳》,上半部“西古歷法”指明西方古代天文的概要,下半部“西新歷法”則是介紹湯若望本人編著的《西洋新法歷書》中的著作,這里湯若望夸大自己的功績,《西洋新法歷書》實為徐光啟帶領歷局多人共同編撰的,雖湯若望有所參與,但并不是他的主要功勞,更不是他一人之作。
“西古歷法”的內容是介紹西方天文學大家的思想和著作,是湯若望在《崇禎歷書》第五次進呈之后,為了說明自己所著書卷“歷原”的出處才撰寫的一卷內容。有三點可以判斷“西古歷法”的成書時間為1640年左右。
第一處是“故修政以來,除西制大銅儀數(shù)具外,在局別造有半徑儀三座,自心至邊,或一丈,或八尺,具刻宮度分秒”,這里說的造有半徑儀三座是象限大儀兩座和紀限大儀一座?!睹魇芳o事本末》記載,1634年12月或次年1月(冬十一月)日晷、星晷儀器告成,羅雅谷、湯若望在歷局造象限懸儀、平面懸儀、象限立運儀、象限座正儀、象限大儀、三直游儀等六儀。又據(jù)1635年1月21日的費用報告,這時歷局已經(jīng)制造2架象限大儀、1架紀限大儀、1具石晷、1具星晷、1具漏壺、1架銅弧矢儀、1架鐵弧矢儀、1架銅象限儀、1具羅經(jīng)和1架地平儀。其中,兩件象限大儀和一件紀限大儀應當是鄧玉函帶領陳于階等人制造的那三架大儀[8]。本文初步判斷這部分內容的撰寫時間最早是崇禎八年(1635),應該是在半徑儀修建好不久后撰寫了這部分的內容。
第二處是“日督同監(jiān)局官生晝測日、夜測月星……公同部司赴觀象臺測驗,務求密合。累蒙欽遣內臣,同來審視……如是者又數(shù)年。于是上下相孚,朝野悅服,上乃決計散遣魏文魁等回籍?!边@段話講的是東局和西局的事情,也是明末發(fā)生的。崇禎七年(1634),布衣魏文魁上言:歷官所推的交食節(jié)氣皆誤。于是命他入京測驗,魏文魁為東局,李天經(jīng)為西局,東、西兩局隨之展開測驗論證。這期間多以李天經(jīng)和湯若望所在的西局推算準確,但是魏文魁多方阻撓,堅持反對西歷。崇禎十年(1637)十二月初一,崇禎皇帝親自參加當日的日食測驗,對二局歷法疏密已有所覺悟,便于次年正月十九日下旨,命令解散東局,并“著照回回科例”,將新法“存監(jiān)學習”,東、西兩局之爭終以西局獲勝而告終[9]。這里湯若望所說的“上乃決計……頒行新法。惜兵事倥傯,未免有待將來耳”,指的是崇禎皇帝準備頒布新法,所以成書時間必定是在崇禎年間。從遣送魏文魁這一事件,可以推證出“西古歷法”的撰寫時間是在崇禎十一年(1638)以后,應該是西局勝利不久后才完成的這部分內容。
第三處是“第谷沒后,望遠鏡出,天象微渺盡著,于是有加利勒阿,于三十年前,創(chuàng)有新圖,發(fā)千古星學之所未發(fā),著書一部。自后名賢繼起,著作轉多……”這里說的加利勒阿是伽利略(1564—1642),著書一部則是1610年出版的《星際使者》,湯若望說三十年前的事情,則說明撰寫《歷法西傳》此段內容的時間應該是1640年左右。
由于《歷法西傳》經(jīng)過了湯若望的復編,上述這兩段話被湯若望編寫在“西新歷法”的第一段內容中,但是這不能影響判斷成書時間。從“西新歷法”部分的第二段開始則為康熙年間的撰寫。原因有以下兩點。
第一處是“余初奉命修歷時,亦有以略改舊法請者……余故不辭艱瘁,晝夜測驗天行,參考西法……約有數(shù)十余款,于是著成歷書……共計百有余卷,已經(jīng)進呈御覽,蒙恩宣付史館,刊本傳布四方,與海內知歷者共之矣。”這段話說的是湯若望已經(jīng)進呈歷書百余卷,并批復、刊本傳遍世人。進呈的時間為順治二年十一月,批復時間為十二月,刊行印刷的時間為次年初,所以可以推算“西新歷法”寫成的時間應該是在順治三年初以后。
這里湯若望夸大自己的功勞,把徐光啟等人的工作歸到自己的身上,毫不避諱,可以側面反映出撰寫時間應該不是在湯若望地位動搖的清初時期,一定是在湯若望完全掌握了欽天監(jiān)并取得了順治帝的信任以后才撰寫的,和筆者推算的順治十三年撰寫時間也較為吻合。
第二處是在“西新歷法”中介紹問題時特別夾帶了幾個點:(1)“測太陰見伏、光體并四余,辯天行無紫氣”。(2)“讀者以參、觜不仍舊次為疑……而近自二百年來,則參先而觜后矣”。(3)“……所謂羅計行度也”。湯若望為什么在順治年間復編《歷法西傳》大概也是和這一問題有關。
清入關以后,湯若望的威望越來越高,權利也越來越大,掌握了欽天監(jiān)利后便開始抨擊中法的疏陋,并排擠回回科等其他流派,這種排擠隨之帶來的則是強烈反彈,這期間就有曾在欽天監(jiān)任秋官正職的吳明炫發(fā)難。順治十三年,已經(jīng)被革職的吳明炫來京,希望恢復職位,他分別從制歷理論與天象推步這兩個方面攻擊西法錯誤[10],雖然這一行為只是對回回科遭裁撤的一個單純反擊[11],也沒有對湯若望的地位產(chǎn)生絲毫的動搖,但卻給膨脹的湯若望一個提醒,于是湯若望復編《歷法西傳》,試圖從“歷原”角度解釋并宣揚西歷,順便對此做出一個簡單的回應。
在隨后的一年中吳明炫多次抨擊西歷,通過上疏、對比觀測等手段繼續(xù)施壓。順治十四年七月,吳明炫再次上疏控告湯若望所制歷書推算錯誤,指出“遺漏紫氣,顛倒觜參,顛倒羅計”三處錯誤,吳明炫指出的這三處恰好是湯若望復編《歷法西傳》時在“西新歷法”提到的三點內容,應該是《歷法西傳》刊行不久后吳明炫對此予以抨擊,所以刊行時間一定是在此之前。湯若望隨即上疏一本,逐款辨明,并將先前進呈御覽的《西洋新法歷書》中有關三款一并進呈禮部,湯若望對吳明炫這次的指控反映最為強烈,兩個月后吳明炫便倒臺入獄。
由此可見,后半部分“西新歷法”應該是順治十三年左右完成,并在順治十四年上半年上呈刊行傳世的。
由于時局動蕩,整部《崇禎歷書》在明崇禎年間并沒有刊行出來,湯若望所著的《歷法西傳》自然也不能單獨刊行。清初,湯若望掌握了欽天監(jiān)大權,中西歷法的爭斗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所以他才重新編撰了《歷法西傳》。本文通過對版本署名、官銜以及時間推斷,103卷版本是順治十三年十月版本,此結論與《歷法西傳》的內容和成書過程的許多細節(jié)可以互證。
從順治二年開始湯若望和掌權者的關系一直保持得非常好,在新修歷法的編撰和刊行上都有很大的主動權,宣揚西歷也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力,反而是湯若望在排擠中歷。這期間湯若望在編撰歷書上都是擴充并完善《西洋新法歷書》的內容,并沒有對法原法理過多地解釋,當受到反對勢力的攻擊時,湯若望才有所改變,在撰寫歷書內容上開始涉及原理部分,對西歷的來源和基礎進行解釋說明,這也是湯若望選擇在此時復編《歷法西傳》的原因。由于《歷法西傳》版本過多,如果簡單從版本上考慮成書時間會存在歧義,所以了解《歷法西傳》的撰寫原因則成為明確寫作時間的關鍵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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