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硯之 編輯|張妍 攝影|雷斐然
壓低聲音,講個笑話
文|王硯之 編輯|張妍 攝影|雷斐然
光怪陸離、活色生香的世相總是能給這些喜劇演員以滋養(yǎng)。
范曉非用一個小段子勾連起二者,“從前有一個姑娘叫武媚娘,下面沒有了。”
“噢!噢!新聞聯(lián)播!每天7點從不延播!噢!噢!新聞聯(lián)播!看過之后你更愛國!”周六晚上,方家胡同一間酒吧里循環(huán)播放著《新聞聯(lián)播》的片頭,美國人Des Bishop就著拍子,開始了一段吐槽《新聞聯(lián)播》的rap,“社會主義百姓安居樂業(yè)非常開心,國外生活亂七八糟”,臺下一陣歡呼。
“我叫畢瀚生,浩瀚的‘瀚’,那個很復雜的”,他對觀眾認真地一筆一劃解釋著。39歲的美國人畢瀚生是個喜劇演員,從1998年起專職表演stand-up comedy。有人把這種在美國廣受歡迎的脫口秀表演形式理解為單口相聲,但事實上stand-up comedy表演時長更短,鋪墊更少,包袱更密集,通常三五句之后就要有笑點。最近幾年,隨著中國觀眾對美國喜劇節(jié)目越發(fā)熟悉,stand-up comedy逐漸開始在中國的大都市有了小圈子。這天晚上的演出就是由北京脫口秀俱樂部(簡稱“北脫”)主辦,他們借鑒了西方類似表演的“開放麥”形式,對所有想?yún)⑴c的人公開,新演員試水,老演員試新段子,觀眾免費看。
《人物》曾經(jīng)刊載過關于黃西的特寫。記者向他提出采訪請求,他擺了擺手,這是“北脫”的場子。表演的時候他時不時望向助理手中的提詞卡—不要誤會,真正的電視表演都是有提示的,奧巴馬也不例外。
講笑話的都有各自的特色,對于美國人畢瀚生來說,一口不太流利的蹩腳普通話是他的招牌,中國人似乎特別喜歡看老外學中國話。他覺得“北脫”的這幫演員應該全中國到處跑,去所有接納他們的地方演出。至于政治梗和黃段子,沒啥問題,“If it’s not 太過分了“。
李維東自稱“北脫”COO。這個東北人原來是“搞金融”的,2014年來北京,從微博上找到組織。東北人逗,全國聞名,李維東覺得只是因為他們喜歡熱鬧,喜歡聚在一起瞎吹牛。他擅長模仿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眼睛一瞪,伸出五指做揮手狀,“今晚的觀眾只留5個?!?/p>
畢瀚生說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但不妨礙他用臺灣腔模仿一位南方觀眾的口音,然后一臉壞笑地宣稱“我們北方有暖氣”。他最初來北京是為了錄制關于中國的電視節(jié)目,經(jīng)朋友介紹加入“北脫”,開始嘗試用中文講笑話。幾乎所有人都跟他說中國人不會接納和欣賞帶有強烈美式幽默風格的stand-up comedy,但他覺得那些人錯了,中國的觀眾和全世界的人一樣,對笑話有期待,遇到冷笑話也會發(fā)出噢啊噫的噓聲,“不就是一個人上臺講述自己的生活嘛,這跟西方文化沒關系,這就是人類的文化?!?/p>
黃西上臺了,牛仔褲,灰色毛衣外套。臺下一陣哄鬧,有人喊出了“牛逼”,他笑得一臉靦腆,露出一口標志性的大白牙。
如果說中國脫口秀圈子也有江湖的話,黃西是其中唯一的大佬。他在美國的酒吧里做了超過10年的stand-up comedy,2010年受邀參加美國廣播和電視記者晚宴,為包括副總統(tǒng)喬·拜登等嘉賓表演而暴得大名。2011年回到中國后,他出自傳,接受媒體訪問,巡回演出,“脫口秀”這個詞很快跟他綁在了一起。他是“北脫”開放麥活動的??停瑒e的地方很少有這樣的觀眾供他練習新段子。他也是當晚唯一一個有助理的演員—助理舉著A4紙做成的提示卡,順著他講的段子一張一張翻過去。
Harrison不愿意告訴我他的真名,只說自己在北京郵電大學念研究生。他的表演靠節(jié)奏取勝,總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把人逗樂。偶爾賣萌,上臺之后第一句話,“你們好,好不好嘛?”
坐在第一排的觀眾總是被調(diào)戲最慘的。男生是湖北人,先是被畢瀚生嘲笑南方口音,再被別的演員反復黑“帶別人的女朋友”來看表演。自稱“IT狗”的他沉著冷靜,一一反擊。
“北脫”演員范曉非還記得一年多前看黃西演出時的震撼,“說白一點就是他講的笑話真的很好笑,對,水平很高,技巧特別高?!边@個在北京念化學的博士在那之后加入了“北脫”,開始琢磨如何站在臺上把人逗笑—這不容易,即使對他這樣一個從小就喜歡逗悶子的話癆而言。
黃西一騎絕塵,在他身后追趕的人次第登場。幾乎所有人都會在段子里提及自己的童年或校園時代,范曉非說自己小時候想吃雞腿,身為“知識分子”(他說也就是窮的意思)的父親指著蘿卜說那就是雞腿,“乖,這就是雞腿嘛,味道一樣的?!?后來家里來客人,父親打發(fā)他出去買燒雞,他卻買了一堆零食回家,父親質(zhì)問燒雞呢,他指著蘿卜,“爸,這不就燒雞嘛,乖,味道一樣的。”觀眾樂不可支。
除開生活化的笑料,黃段子和政治梗才是脫口秀的主旋律,全世界都一樣。光怪陸離、活色生香的世相總是能給這些喜劇演員以滋養(yǎng)。范曉非用一個小段子勾連起二者,“從前有一個姑娘叫武媚娘,下面沒有了?!?/p>
他用網(wǎng)絡語言打官腔,“隨著我們反腐工作的深入開展,很多干部的腐敗程度看得我也是醉了。有的包好幾奶,有的家里現(xiàn)金超過好幾噸,還有的修將軍府,你們有錢就是任性是吧?你們這么屌家里人知道嗎?你們就不能做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嗎?”我問畢瀚生,在中國做stand-up comedy是不是必須注意尺度?他的回答讓人啼笑皆非,“如果能在新聞里讀到,就可以說。被抓了,那個可以說?!?/p>
在笑聲里,權威感被解構著,無數(shù)可以言說但不好書寫的段子精彩紛呈?!氨泵摗眲?chuàng)始人西江月覺得,stand-up comedy是屬于舞臺的,不像電視節(jié)目要面對大多數(shù)人,“你認為我不好,可以選擇不來看”。開放麥不是商演,不涉及審批和收費,所以他的底線很簡單,“不能講特別俗的東西,以及不能講特別反動的,再沒別的要求?!?/p>
西江月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為錢發(fā)過愁。沒錢了,朋友周濟,怎么都能挺過來。他的老婆是90后,喜歡他的原因就一點,“你他媽像個男人,你牛逼,沒別的”?!氨泵摗笔撬臑跬邪?。
范曉非偶爾為一些電視脫口秀撰稿。記者很好奇他對微博段子手怎么看,沒啥競爭關系,他說。最關鍵的是,微博段子手寫的笑話都只能在文字上呈現(xiàn),但現(xiàn)場的脫口秀不同,手勢、眼神、動作,這些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通通看不到。
自從被一個“北脫”的演員介紹來“開放麥”以后,張小男大爺幾乎場場不落。記者第一次見他是在3天前的另外一場,穿著舊式毛衣的張大爺坐在一堆年輕人里,恍惚間會覺得他是走錯地方了。他退休后潛心研究傳統(tǒng)相聲,“希望能闖出一條路來吧”。
這天晚上,被演員們稱作“老大”的西江月最后一個登場。他2010年創(chuàng)辦“北脫”,在脫口秀江湖里,這是他的門派,而每周兩次的開放麥,是演員們修煉的時間。在他看來,中國脫口秀方興未艾,現(xiàn)在這個時代屬于相聲,屬于小品,屬于能在全國巡回演出的黃西。至于未來,“咱們就說電視吧,我們本土的(喜?。┕?jié)目,中國30多個衛(wèi)星頻道都缺我們啊,12億人民,翹首以盼,等什么呢,等‘北脫’火那一天呢?!?/p>
說起脫口秀的中國式困境,他突然壓低聲音,“沒辦法,就這樣。”
歡樂的夜晚過去了,9位演員和30多位年輕觀眾獲得了屬于各自的滿足感。觀眾張小男收起錄音筆,準備離場。這位已經(jīng)退休的老大爺是來“偷師”的,他的名片上寫著“本人擅長用傳統(tǒng)相聲語言寫段子。QQ空間里有原創(chuàng)的中短相聲50余篇”。
張大爺看表演全程肅穆,偶爾拿出手機拍拍照。范曉非調(diào)侃他,“我覺得下一次您可以找一幫朋友,都帶過來,把那些大媽都……拯救一下小區(qū)的環(huán)境?!?/p>
張大爺京腔純正,“大媽一聽‘脫’字,都不敢來了?!?/p>
全場笑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