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初隱士劉因雖以理學著稱,但其詩歌創(chuàng)作在元詩中占有相當分量,成就卓著。學者多喜對其歸隱原因進行探討,或?qū)ζ湓姼柽M行分類研究,這都不能全面地認識劉因其人、其詩。本文力求從對其詩歌的分析中發(fā)掘劉因的心路歷程,從而探討詩人進退出處的真正緣由,進而全面地認識劉因其人、其詩。
關鍵詞:劉因 進退出處 詩歌創(chuàng)作
近來翻閱鄧紹基的《元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書中介紹了許多元代的文人詩家,其中元初集名儒、隱士及詩人身份于一體的劉因在眾人中甚是突出,這引起了筆者進一步閱讀劉因詩文的想法。在閱讀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后人對其評價甚高。虞集說:“以予觀乎國朝混一之初,北方之學者,高明堅勇孰有過于靜修(劉因)者哉!”(《安敬仲文集序》)歐陽玄在《靜修先生(劉因)畫像贊》中說:“則其志不欲遺世而獨往也明矣,亦將從周公、孔子之后,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者邪!”清人全祖望甚至把他和許衡并稱為“北方兩大儒”。這些評論是否公允呢?我們不妨具體透過劉因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來認識。
劉因(1249—1293),字夢吉。保定容城(今屬河北)人。早年喪父,家貧,不妄與人接交,在鄉(xiāng)里授徒度日。愛諸葛亮“靜以修身”之語,自題居室“靜修”。由不忽木舉薦于朝,元世祖至元十九年,擢承德郎、右贊善大夫。以母病辭歸。至元二十八年召入朝,準備授以集賢學士,稱病固辭,并上書丞相以明心意,元世祖表示:“古有所謂不召之臣,其斯人之徒歟!”由其生平經(jīng)歷可知,劉因一生為官不過數(shù)月,基本上過著隱逸生活。后人的確把他歸為隱士,甚至對其兩次辭官的原因作了種種推測。明代中葉的邵寶從傳統(tǒng)“夷夏之防”的角度分析,贊同尊奉劉因“從祀孔廟”的說法。明人馬平原為劉因自己說的辭官不就是因為“不如此,則道不尊”作解釋,元朝統(tǒng)一初期國綱不立,奸臣橫肆,元世祖忽必烈雖然有圖治之心,卻難改酷烈嗜殺的蒙人習性,劉因漸漸感到他不像“大有為之主”,故“決去不顧耳”。(《宋元學案補遺》)清人全祖望從遺民情結出發(fā),認為劉因不愿仕元是出自悲宋、金之亡,“故南悲臨安,北悵蔡州,集賢雖勉受命,終敝履去之?!保ā端卧獙W案》)然而,劉因辭官不就的緣由是不是真的如這些人猜測的呢?時人張養(yǎng)浩曾作《挽劉夢吉先生》:“一生懷抱誰能識,他日休猜作逸民?!笨梢妱⒁蛞簧闹鞠虿粌H限于隱逸,只對其隱士身份進行探討是不足以全面認識劉因其人的。那么,生于元初的他到底有怎樣的“懷抱”呢?這當然只能從其作品的實際出發(fā)去尋求答案。
“因天資絕人,三歲識書,日記千百言,過目即成誦,六歲能詩,七歲能屬文,落筆驚人”。再加上劉因早年治經(jīng)學,后又致力于理學,傳統(tǒng)儒家以道自任的參政意識、積極進取精神和社會使命感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都意味著劉因不可能甘當平庸之輩。他在15歲時,就已立下“整頓乾坤了,千秋功名立”(《秋夕感懷》)的壯志。他自云“人生天地間,豈不志功名”(《擬古三首》)。他的“偉哉八尺軀,膽志世所稀”,“矯首望八荒,功業(yè)無可為”(《白馬篇》),向讀者展示了其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少年形象。劉因出生于金亡后15年,長大成人時已是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祖上在前朝的那點榮耀早已感到淡漠,更別說“對金源承平之日,格外懷念。面對新朝,獨念舊國”了。這時的劉因?qū)y(tǒng)一的元王朝充滿了希望,亦欲施展宏圖。在忽必烈起用漢儒的那段時間里,這個“世為儒家”的弟子,滿懷雄心,躍躍欲試。故至元十九年,劉因一召而起。他寫于后來的《呈保定諸公》,可以說是他早年遠大抱負的坦誠披露:
因幼有大志,早游翰墨場。
八齡書草字,觀者如諸墻。
九齡與太元,十二能文章。
遨游墳索圃,期登顏禮堂。
遠攀鮑謝駕,徑入曹劉鄉(xiāng)。
詩操蘇李髓,賦薰斑馬香。
衙官賓屈宋,伯仲齒廬王。
斯文元李徒,我當拜其旁。
呼我劉昌谷,許我參翱翔。
眼高四海士,兒子空奔忙。
俗物付脫略,壯節(jié)志堅剛。
全詩充滿了“區(qū)區(qū)寸草心,依然報朝旭”(《和歸田園居》)的濟世凌云之氣。在這里,劉因作為元初的文人,他的心態(tài)是積極向上的,絲毫沒有出世之心。
然而,“邦有道則仕,無道則隱”是中國文人恪守的行藏原則。至元十九年劉因一召而起后任右贊善大夫,他的實際工作只是教授不懂漢族文化的近侍子弟?!耙蛐圆黄埡?,不妄交接”,為官期間,劉因不能與在朝的其他官員友好交往,壓抑的職場氛圍和“愿清黃河源,一洗萬里流”(《和讀山海經(jīng)》)的抱負得不到真正的施展讓其大失所望。另外,元王朝以武力征服宋金,統(tǒng)一全國,對于漢文化的推行并非盡其全力,王朝內(nèi)部的爭權奪利及其本身的習性修養(yǎng)也大異于漢人,致使劉因?qū)υ膽B(tài)度也由支持元朝統(tǒng)一并誓立千秋功名轉(zhuǎn)向不肯入仕元朝,故劉因第一次的官場生涯“以母疾辭歸”告終。
當劉因第二次被征召入元時,稱病固辭。別人問其為何十年前“一召而起”,而今卻“固辭不就”,他答道:“不如此,則道不尊?!保ā对ぬ兆趦x《輟耕錄》)顯然,在進退出處的問題上,劉因前后兩次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為行道而進,為尊道而退。從第一次的“以母疾辭歸”到再次被征辟,劉因的生活、心態(tài)已發(fā)生明顯的變化,他所認定的“道”在其所生活的元代已不在于兼濟天下,而在于獨善其身,故其選擇隱居鄉(xiāng)里、教授生徒。在元代,文人隱逸山林是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或隱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求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情?!比欢?,劉因不因適情忘性、放浪山水而隱,也不是憤世遁跡、只求無為而隱,劉因是真正的“隱居以求其志”者。當劉因明確了自己所尊之“道”時,其創(chuàng)作詩歌的心態(tài)也隨之改變,留下了許多反映隱居生活狀態(tài)和對故國的思念之作。
當劉因出仕的希望隨著對元王朝統(tǒng)治的失望而徹底破滅后,他便開始追求“青天仰面,臥看浮云卷”(《靜修集·清平樂》五首(三))的悠閑生活。他以諸葛亮“靜以修身”一語為生活準則,深究程朱理學,深居簡出。他留下的76首“和陶詩”是其歸隱生活的寫照,也是后人探索其心態(tài)的重要材料。通讀劉因“和陶詩”,筆者深深地感受到詩人隱逸生活的艱辛與清苦。他數(shù)量頗多的“和陶詩”都是描寫自己隱居生活的貧困,其中不乏對生活的切實體驗,如《和有會而作》序曰:“今歲旱,米貴而棗價獨賤。貧者少濟以黍食之,其費可減粒食之半。且人之與物貴賤亦適相當,蓋亦分焉而已,偶有所感,而和此詩。”其詩云:
農(nóng)家多委積,淵明猶苦饑。
況我營日夕,兇歲安得肥?
衾裯一飽計,何暇謀寒衣。
經(jīng)過米麥市,自愿還自悲。
彼求與此有,相直成一非。
尚賴棗價廉,殆若天所遺。
惟人有貴賤,物各以類歸。
小兒法取小,淺語真吾師。
劉因辭官歸隱后長期居住在鄉(xiāng)村,為了謀生,他不得不走上教授生徒之路,盡管旦夕不輟,生活卻仍是“經(jīng)過米麥市,自愿還自悲”的狀態(tài)。然而,受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影響,劉因?qū)幵干钋蹇?,也不為追求榮華富貴而喪失人格尊嚴?!逗驮佖毷俊菲湟辉疲?/p>
陶翁本強族,田園猶可依。
我惟一畝宅,貯此明月輝。
翁復隱于酒,世外冥鴻飛。
我性如延年,與眾不同歸。
孤危正自念,誰復慮寒饑。
努力歲云暮,勿取賢者悲。
詩人以陶淵明自比,追慕陶翁的高潔品格,固守貧賤。即使現(xiàn)在過著“我惟一畝宅,貯此明月輝”的拮據(jù)生活,也時刻不忘自己的秉性,“與眾同歸”。
靜修隱居守拙,安貧樂道,其詩雖不時流露出絲絲寂寥與愁苦,卻終不改其志。劉因心頭縈繞的,始終是家國興亡情懷。據(jù)史料記載,劉因父親劉述是個不忘金室的遺民,他留有一部記載貞祐以后因戰(zhàn)爭而死的“武臣戰(zhàn)卒”和“閭巷草野之人”的文集,劉因讀后有頗感觸。加上對元王朝統(tǒng)治的失望,其不少作品反映了對宋室滅亡的感嘆和金室的“遺民”情結。如《金太子允恭墨竹》:
黑龍江頭氣郁蔥,武元射龍江水中。
江聲怒號久不瀉,破墨揮灑余神功。
天人與竹皆真龍,墨竹以來凡馬空。
人間只有墨君堂,何曾夢到瓊?cè)A宮。
瑤光樓前月如練,倒影自有河山雄。
金源大定始全盛,時以漢文當世宗。
興陵為父明昌子,樂事孰與東宮同。
文采不隨焦土盡,風節(jié)直與幽蘭崇。
百年圖籍有蕭相,一代英雄惟蔡公。
策書紛紛少顏色,空山夜哭遺山翁。
我亦飄零感白發(fā),哀歌對此吟雙蓬。
秋聲蕭蕭來晩風,極目海角天無窮。
這首為金太子允恭墨跡所題的詩表達了對金朝的思念,詩人極力贊賞了金太子的文采筆墨、英氣風節(jié),從側(cè)面突出其對金朝江山變焦土的無限悲痛和自己孤獨悲吟的無限感傷。詩歌由描寫金太子的射獵、揮毫的豪邁奔放轉(zhuǎn)向詩人的獨自“飄零”“哀歌”,全詩的情感由欣喜轉(zhuǎn)向悲傷。劉因的宋金之思不但表現(xiàn)在對宋金皇室遺物的悲嘆上,還滲透于其題畫詩中。如《采石圖》:
何年鑿江倚青壁,乞與中原作南北。
天公老眼如看畫,萬里才堪論咫尺。
蛾眉亭中愁欲滴,曾見江南幾亡國。
百年回首又戈船,可憐辛苦磯頭石。
江頭老父說當年,夜卷長風曉無跡。
古人滾滾去不返,江水悠悠來無極。
只今莫道昔人非,未必山川似舊時。
龍蟠虎踞有時歇,月白風清無盡期。
古人看畫論兵機,我今看畫詩自奇。
平生曾有金陵夢,似記扁舟月下歸。
詩中處處洋溢著對國破家亡的感傷。詩人表面上是在敘說采石磯的愁苦,實際上是在感嘆一百多年來宋王朝的悲慘命運。宋王室南渡后,僅存半壁江山。百年過后,元蒙再起伐宋。1279年,宋王朝最后一個流亡朝廷在嶺南覆滅,采石磯是這段歷史的見證?!爸唤衲牢羧朔牵幢厣酱ㄋ婆f時”,故國在詩人眼前沒有留下一幕值得欣慰的景象。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為一個生不逢時的封建文人,劉因不得已走上隱逸以追求內(nèi)心的自適是十分自然的,這是古代中國文人的一種普遍心態(tài)。但劉因雖然身在隱逸,卻仍心懷匡世之志。魯迅先生曾說:“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币驗橹辽僖私庾髡叩臅r代背景,了解其全部的文學作品,然后加以綜合、融會,分析作者的寫作心態(tài),探討作品的底蘊,“才是較為確鑿”。就某些詞語的表象片面孤立地去批評、議論一個人,就難免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蓖高^劉因生平經(jīng)歷及詩歌創(chuàng)作,我們發(fā)現(xiàn)其進退出處與自身性格、健康狀況以及社會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有關。誠然,以上關于劉因其仕、其隱、其人、其詩的解讀,只是我們的管窺之見,對于劉因的深入認識,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為安徽師大博士基金課題階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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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翠 安徽蕪湖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2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