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蕻

一個小鎮(zhèn)，一位名人，一段傳奇。青木川，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最早知道這個小鎮(zhèn)，緣于陜西省著名作家葉廣芩的小說《青木川》。七年前，因工作關(guān)系參加由陜西省委宣傳部、陜西省作協(xié)主辦的“第二屆抒寫西部·秦直道采風活動”，我有幸與葉老師同行一周，近距離感受她的博學多才和平易近人，聽她講小說《青木川》的創(chuàng)作過程。葉老師是一位在行走中創(chuàng)作的作家，最早走進青木川，是為另一本小說搜集土匪題材。她說：“我與青木川的接觸帶有戲劇性質(zhì)，80年代初，我要寫一篇叫《洞陽人物錄》的小說，其中涉及土匪，那時我不知道陜西哪里有土匪，就在地圖上找，找最偏僻最復雜的地方，于是我的筆就沿著陜西的邊緣走，走到了川、陜、甘三省的交界處，正好，地圖上的這里有個小圈，標明是個鎮(zhèn)，叫青木川，在秦嶺山地屬于漢中寧強縣管轄。青木川，名字很像是土匪出沒的地方，就用了青木川……”后來，葉老師多次走訪青木川，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平靜的小鎮(zhèn)隱藏著太多故事。于是，便誕生了小說《青木川》。

那時，青木川在我腦中如一個迷人的文化符號，神秘而又遙遠。

2014年年初，小說《青木川》被改編為電視連續(xù)劇，在中央電視臺熱播。劇中的風雷鎮(zhèn)就是青木川鎮(zhèn)，馬幫棧道、傳奇人物、土匪故事……給古鎮(zhèn)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青木川在我的心中再次復活，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迫不及待目睹它的沖動之情。

國慶長假，終于踏上了青木川之行。

青木川，仿佛一個未曾謀面的情人，我滿懷激動和興奮，深深期待著彼此見面的那一刻。

一

青木川位于陜西省寧強縣川、陜、甘三省交界處，為羌漢雜居地區(qū)，有“雞鳴聞三省”、“一腳踏三省”之說。青木川歷史悠久，發(fā)軔于明代，成型于清代，鼎盛于民國，曾經(jīng)商貿(mào)云集、繁華富庶。

歷史也會褪色，百年的繁華，留下的只有些許印記。當年的繁盛早已煙消云散，青木川似容顏消逝的女子，帶著記憶和故事，安詳隱居于世外一角。隨著小說《青木川》的成名和電視劇《一代梟雄》的熱播，青木川這一容顏消逝的女子再次煥發(fā)青春，鮮活于人們的視野中。隅居于陜西省最西端的小鎮(zhèn)青木川仿佛又回歸了民國時期的熱鬧與喧囂，不絕回響著游人尋古探奇的腳步聲。

當我們一行抵達青木川時，已是傍晚，小鎮(zhèn)沉浸在夕陽余暉的籠罩之中，古老而淳樸，仿佛一位飽經(jīng)滄桑而又沉默安詳?shù)睦先?，無聲訴說著過去和現(xiàn)在。旅途一路勞頓，與小鎮(zhèn)真正謀面的那一刻，沒有激動和興奮，也沒有驚奇和震憾，只有一種回家般的親切和溫暖。

第二日清晨，我們登上青木川最高峰鳳凰山的回龍閣，極目遠眺，古鎮(zhèn)全貌才真正展現(xiàn)出來。

青木川的確是一個充滿魅力的地方。鎮(zhèn)子不大，但很有特色。小鎮(zhèn)沿嘉陵江支流金溪河而建，兩岸青山依次排開。一條回龍場古街把小鎮(zhèn)拉得悠長，兩邊的古民居錯落有致地連綴在一起。古街中段，一座蓋頂華麗的飛鳳橋橫跨金溪河兩岸，將新街和老街從中分開。

清晨的青木川寧靜而嫻雅，鳳凰山起伏綿延，金溪河悠悠流淌。晴空麗日，空氣中流淌著潮濕的氣息。遠山云霧繚繞，與天際相接。鱗次櫛比的古居烏瓦白墻，古韻流轉(zhuǎn)。再配上青山綠水，大自然的神奇和人類的杰作就這樣相生相融，如一幅水墨畫卷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下鳳凰山，漫步回龍場老街，腳下道路青石鋪就，兩側(cè)建筑古色古香，大紅燈籠處處高掛。轉(zhuǎn)眼，又是小橋通幽，流水潺潺，有種江南小鎮(zhèn)之感。行走于這樣的街頭巷尾，深深呼吸古老的文化氣息，細細品味旅途中的點點滴滴，早已忘記前行路上的步履匆匆，收獲的是不一樣的風景和心情。

民國時期，這里有洋行、貨棧、商店、旅舍、酒樓、茶館、妓院，店鋪林立，是陜、甘、川三省邊境地區(qū)的物流集散地，大名遠揚，客商絡繹不絕?；佚垐鍪乔嗄敬ㄒM外界小商品的主要窗口，青木川的興盛繁榮與此息息相關(guān)。這里曾經(jīng)鈴聲遙響、馬幫穿梭，呈現(xiàn)出盛極一時的繁富景象。

如今，歷史的硝煙已經(jīng)散去，小鎮(zhèn)昔日繁華不再，但依舊保留著當初的淳樸面貌，那些店鋪大多營銷本地特產(chǎn)或民俗小件，沒有叫賣和喧囂聲，三三兩兩游人順路進出，一切都是那么和諧而不經(jīng)意。

二

青木川這座深山小鎮(zhèn)，只所以能成為陜、甘、川三省最繁華之地而名聲大振，是因一個人的緣故。他就是電視連續(xù)劇《一代梟雄》主人公何輔唐的原型魏輔唐，但真實的魏輔唐絕非我們在熒屏中看到的替天行道、劫富濟貧的完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土匪，一個真真實實的紳士。

只有走進歷史，走進青木川，才能真正了解魏輔唐其人其事。

魏輔唐是一個復雜的人，也是一個傳奇的人。

史料記載中魏輔唐的一生是這樣的：青木川窮苦人家出身，8歲入私塾讀書，14歲輟學，16歲加入“紅幫”混事。后因娶了一個富家小姐而繼承了十幾畝山地，用來種罌粟賣大煙，積累了財產(chǎn)。為了保護煙土，他購槍自衛(wèi)，并組織民團，自任團總，幾年后就成了青木川的首腦人物。他一生爭強好勝，善惡并行。1950年，率300多人向人民政府繳械投誠。1952年，因反革命罪被處決于青木川。

魏輔唐統(tǒng)治青木川20多年，政由已出，人稱“土皇帝”。民國時期，魏輔唐就是青木川，青木川就是魏輔唐。當時，因與眾不同的土政策和寬松的環(huán)境，形成一個世外桃源式的青木川，甚至曾被稱為“青木國”。

當?shù)厝罕娬f起魏輔唐其人，如數(shù)家珍，褒多貶少。他們心目中的魏輔唐是這樣一個人：他生性頑劣，不好讀書，但卻重視教育，興辦學堂，培育人才;他廣種大煙，靠煙土生意發(fā)家，但自己從不染指，也不允許鎮(zhèn)上的人抽，違者必罰;他一生生活封閉，從未走出大山，卻崇尚文明，購買當時最為先進的汽車、電話、沙發(fā);他自己酷愛槍支和女人，家中建有槍械庫，娶有六房妻室，但不準嫖娼偷盜，不準酗酒、賭博，不準欺負客民，不準婦女罵街……真是一個多面而立體的人物。

在青木川，世外桃源般的古鎮(zhèn)風韻迷醉的只是游人的雙眼，真正牽動人們心扉的卻是悍匪魏輔唐的傳奇故事。

三

魏氏莊院是魏輔唐留給后人的珍貴古建筑，位于青木川北側(cè)偏安一隅，背依青山，面向溪流，如一坐古堡，是青木川最顯眼、氣派的建筑。

當年，魏輔唐有錢有勢、雄霸一方后，就選擇了這塊風水寶地大興土木，于1927年和1932年兩次大規(guī)模修建宅院，被稱為老宅和新宅。兩座宅院珠聯(lián)璧合，相對獨立又連成一片，宅前小橋亭榭、水流魚戲，宅后北鳳凰、南龍池兩山雄峙，隱寓“鳳凰遙對魚龍池，神仙居墅度華年”之意。

魏氏莊院是魏輔唐生前辦公接待、生活居住之地，也是每一位游客的必訪之地。雖然時光過去了近一個世紀，如今的魏氏莊園，依舊令每一位到訪者愕然。

離開回龍場老街，過飛鳳橋，是一條繁華的新街，店鋪、客棧、飯館毗鄰，熱鬧非凡。穿過新街向北行，熱鬧被甩在身后，視野突然變得開闊，建筑全無，環(huán)境幽雅，草坪、綠樹、鮮花、荷塘、魚池……完全與外面的世界隔離起來，有一種世外桃源之感。

一條長長的青石道路將我們引向魏氏莊園，沒有想象中的高大和豪華，普通的白墻灰瓦，墻上寫有“為國為民，造福一方”八個醒目大字。院門也不大，兩尊石獅分蹲兩側(cè)，給人一種森嚴之感。

進得院門，一組宏偉的建筑鏡頭般鋪展在我們眼前，真正稱得上豪宅。

高臺階的深宅大院是老宅，魏輔堂和他的六房太太、子女及幾十個奴婢，曾在這里居住，高臺階上的正房是魏輔堂母親的佛堂。院落布局井然，雕梁畫棟，房間寬敞，設(shè)施齊備，可見院落主人當年生活之奢華。

緊挨老宅的一座木質(zhì)洋樓即新宅，是魏輔堂接待來賓和辦公的地方。如今，依舊保持著當年的布局和樣子，有魏輔堂的會客室、有侍衛(wèi)們的房子和存放槍支彈藥的庫房。樓內(nèi)有回廊、天井，寬大開闊，富麗堂皇。

整座魏氏莊園以青磚、青石或木制為主，兼以木雕、石刻，莊重典雅，顯現(xiàn)出魏輔唐當年的氣派。院落門楣上“西秦勝境”、“龍池煙云”、“花堂生輝”、“日昇月恒”等橫聯(lián)及對聯(lián)，于粗獷中透出幾絲細膩，霸氣中掠過幾分書香，讓人嘆為觀止。

參觀完宅院，我駐足于那塊介紹魏輔唐生平事跡的巨大匾額前，思緒萬千。1950年，他率自己的隊伍向人民政府繳械投誠，兩年后還是以反革命罪被槍絕。戲劇性的是，“1987年5月，法院重審此案，認為魏輔唐屬投誠人員，故撤銷1952年的刑事判決，對其不予追究刑事責任”。?后將魏輔唐定性為開明紳士，于青木川立碑。

魏輔唐，一個土匪與紳士集于一身的人，造就了青木川的繁榮昌盛，但卻無力掌控自己的生命。這就是真實的歷史，孰是孰非，難以評判。

四

當我走進輔任中學，腳步有些沉重。這所學校由魏輔唐出資修建，教室、宿舍、禮堂、圖書館一應俱全。學校在校學生最多時有600余人，大多來自陜、川、甘三省，而且全部免費。在這里，大齡生不受班級限制，允許隨時插班。凡鎮(zhèn)上年滿7歲的孩子必須到輔仁中學讀書，否則其父母要受到懲罰。當時學校除開設(shè)傳統(tǒng)課程外，還開設(shè)有英語、美術(shù)、體育、音樂等科目。學習成績好的，魏輔唐就出資將他們送入大學深造，畢業(yè)后回來者給予保長待遇。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魏輔唐50歲的生命最后也在這里悲涼地劃上了句號。當年，他被押到自己親手建造的輔仁中學操場，雙膝跪地，面對曾經(jīng)受他福蔭的人群……生命即將結(jié)束的那一刻，他一定是百感交集的。

如今的輔仁中學校門、禮堂尚存，規(guī)模依舊，后經(jīng)擴建，面積已是原來的幾倍，中小、小學、幼兒園全集中于這里。建筑中西合璧，頗有特色。牌樓式樣的學校大門上方鐫刻著“輔仁中學”四個大字，校園面對筆架山，大門也設(shè)計成筆架樣式，其用心可見一斑。大禮堂兩側(cè)門楣上書寫著“普及教育，提高文化”八個大字，體現(xiàn)出魏輔唐對興辦教育的重視。

學校位于回龍街南側(cè)馬家坪高臺上，山樹環(huán)繞，環(huán)境幽雅，是一處適合讀書學習的安靜之地。我不由猜想，清晨，大山還在薄霧中沉睡，樹林中的鳥兒開始歌唱，校園傳來學子的朗朗讀書聲……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畫面！

步入輔任中學并不大的操場，模糊的歷史突然變得清晰，我恍然墜入時空隧道，肅殺的刑場，圍觀的群眾，各色表情，各種嘆息，槍聲，鮮血……1952年4月27日的那一幕在眼前上演，震撼，迷惑，慨嘆，清醒……

歷史的腳步匆匆，游人的腳步匆匆?；佚埥秩藖砣送o任中學卻過客稀少。時光過去了60多年，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已經(jīng)被人們漸漸淡忘。我卻在這里久久停留，于思緒跳躍中銜接歷史和現(xiàn)在。

離開青木川時正值午后，艷麗的陽光刺痛著我迷離的雙眼，也刺痛著我傷感的心。歷史是現(xiàn)實的，也是殘酷的，在風云變幻的時代大潮中，個人的命運是多么神秘莫測和難以把握。今天，我們該如何評價魏輔唐這個傳奇人物，說他是首領(lǐng)、英雄、土匪、紳士，都不為過。這諸多因素集于一身，概括為“一代梟雄”，算是比較精準、到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