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榮

一

文得權(quán)是麥積山石窟附近文家村的一名木工。

這名木工，是元明以降第一位登上麥積山石窟西崖萬佛洞（133窟）的人。他還在20世紀40～50年代，先后幫助馮國瑞和中央文化部勘察團勘察麥積山石窟，維修棧道，居功至偉，是隴右最具文化色彩、最負盛名的一名木工。

文得權(quán)之前，一大批無名的工匠修建了“凌空穿云”的麥積山木質(zhì)云梯棧道，驚險陡峻為世罕見，行走其上，步步驚心。這些棧道就地取材，使用秦嶺山脈小隴山林區(qū)一帶常見的油松、水楸、漆木、山槐、山榆等硬雜木，以秦漢之法建造而成，主要由挑梁、橫梁、斜梁、棧道板、踏步板、望柱、欄桿等組成，自下而上層層突出，最多處達12層，稱作“十二聯(lián)架”，蔚為壯觀。由于木棧道長期暴露在外，不斷遭到風化腐蝕，南宋紹興二年（1132）又遭兵火毀壞，明朝后期更為野火所燒，致使東、西兩崖斷絕，木棧道檀椽間存，人跡絕不能至，西崖上部最大的洞窟即萬佛洞被自然封閉，數(shù)個世紀人跡絕無，鳥糞厚可沒脛。

有據(jù)可查的資料顯示，最后一位登臨麥積山西窟的人是五代的王仁裕。王仁裕將麥積山棧道稱為“懸崖萬仞梯”，他于公元911年曾攀至萬佛洞（萬菩薩堂），當時的情形是：

由西閣懸梯而上，其間千房萬室，緣空躡虛，登之者不敢回顧，將及絕頂，有萬菩薩堂，鑿石而成。

——《玉堂閑話·麥積山》

到1767年，新任鞏秦階道（即鞏昌府、秦州、階州一府二州的長官）畢沅參觀麥積山時，“丁丁不見人，煙樹響樵斧。驚起鶴一雙，遠落夕陽浦”，?麥積山石窟已沉寂很久了。

二

處于草堂春睡的麥積山石窟等來了馮國瑞，他于1941年對麥積山石窟進行了開窟1500余年來的首次科學考察，印行了300部《麥積山石窟志》，麥積山石窟始為外界所知。但因棧道損壞，很多洞窟馮國瑞沒能登臨，眾多佛陀、菩薩依舊沉睡在懸崖窟龕中。不過，一個后來編號為133的洞窟已引起了他的注意。此窟在西崖大佛像東頭，俗稱藏碑洞或萬佛洞，馮國瑞拿望遠鏡觀之，窟口稍深處懸有篆文，兩側(cè)有小字，但不能辨視。

1946年，天水專員胡受謙請馮國瑞給寶天鐵路民工紀念堂撰寫碑文，馮公提出條件，請求胡受謙撥款搶修麥積山石窟棧道，胡受謙答應了。在這次維修考察中，馮公找到了一位重要的幫手——木工文得權(quán)。

文得權(quán)（1915～1987）家住麥積鎮(zhèn)的文家村，世代務農(nóng)，初識字，10多歲時即隨祖父學木工，技藝精湛，為人實在，村民蓋房修院、定制家具都爭相去請。他還精通各式廟宇建筑、木工雕刻，有一手修筑凌空棧道和攀援登高的硬功夫。文得權(quán)時常往來于麥積山石窟一帶，對麥積山的山勢、地形都很熟悉，所以馮國瑞綜合考慮之后，請他幫助規(guī)劃修葺東崖棧閣圍欄工程。

據(jù)文得權(quán)之子文有邦保存的民國賬本顯示，文得權(quán)于民國三十五年（1946）10月21日起開始了這次維修工程，這一天也標志著麥積山石窟近現(xiàn)代維修保護的開始。文得權(quán)帶領李錫珍、屈茹蒼、孫滿堂等人，歷時兩月，完成了東崖從千佛廓至牛兒堂的棧閣圍欄工程，并修建了麥積山館，作為游人下榻之所。

此時，麥積山石窟西崖洞窟仍是一處神秘的未知之所，引起學術(shù)界諸多遐想。民國三十年（1941），光緒舉人、曾留學東洋的西北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員劉文炳就在《麥積山石窟志序》中說：“秦州久為中國及西域各民族文化交通之會，而麥積山洞之梯，有自宋明以來不可躋攀者，其中或不無敦煌性之所儲?！毖韵轮?，聯(lián)系敦煌石室藏經(jīng)洞，對未通洞窟儲藏的寶藏寄予很多期望。

1947年，為了探知西崖洞窟的文物情況，國民政府張貼榜文，懸賞200個銀元，招募可上得西崖洞窟的能工勇匠。上西崖需要冒著巨大的生命危險，榜文貼出月余，無人揭榜。這時候，馮國瑞想到了文得權(quán)。

一九四六年的燈節(jié)，我同幾位朋友又到山里，追尋一位曾經(jīng)上過西窟碑洞的工人，住了一宵，終于找到了。他叫文得權(quán)，他勇敢地答應了探視碑洞的任務，攀木結(jié)繩而上，直入洞內(nèi)，他下來告訴了許多奇跡，大家都高興的狂笑起來，文得權(quán)也發(fā)了癡！

——馮國瑞《天水麥積石窟介紹》，載《文物參考資料》1951年第2卷10期

馮國瑞認為照文得權(quán)所談的材料，這碑洞無疑就是《玉堂閑話》里面所記載的“茲山西閣萬菩薩堂甚偉麗……”的實證。大家準備了一塊石頭，要刻石記事，讓馮國瑞撰書，馮即寫了一篇《天水麥積山西窟萬佛洞銘并序》，里面有這樣的一段：

……復往游，釋本善曰：“西窟可窮探矣。昨者木工文德權(quán)架插七佛龕椽棟稱能?！蹦速粧堕L板，架敗棧間，遞接而進。至窮處，引索攀援，卒入西窟大佛左之巨洞中。三十六年二月十日也。洞廣闊數(shù)丈，環(huán)洞二十四佛，十八碑，高有五六尺者，多浮雕千佛，隱壁懸塑無數(shù)……

——馮國瑞《麥積山石窟志》

也就是說，馮國瑞一行是1947年2月5日到的麥積山石窟，在山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找到文得權(quán)，準備了幾天，1947年2月10日（農(nóng)歷正月二十），文得權(quán)得以探險萬佛洞。三四個世紀以來，藏碑洞第一次有人進入，文得權(quán)的腳下，鳥糞沒脛，洞窟中的鴿子、蝙蝠、松鼠四散驚走。文得權(quán)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崖墓式洞窟，復式疊龕，結(jié)構(gòu)極為復雜，佛陀、菩薩、石碑列于一堂……麥積山石窟的鎮(zhèn)山之寶被發(fā)現(xiàn)了！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探險萬佛洞，由于天氣十分寒冷，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文得權(quán)吸入了過量冷空氣，一冷一熱，使他的呼吸系統(tǒng)受到了致命的侵害，從此埋下了氣管炎的病根，此后多年，家中傾資財治病，終未能痊愈（據(jù)麥積山博物館汪明先生文章）。

1948年，在蘭州工作的馮國瑞回到天水，專程去麥積山石窟，在瑞應寺中見到了文得權(quán)，問給他寄出的200個賞金銀元收到了沒有。文得權(quán)說國民政府曾派人送來了20個現(xiàn)大洋。馮國瑞聽了非常氣憤，為表示歉意并彌補文得權(quán)的損失，說：“我給你寫一副中堂，現(xiàn)在肯定能值200個大洋。”

于是，在瑞應寺方丈禪房中，馮國瑞為文得權(quán)寫了一副宋代秦州知州李師中所作《麥積山》詩。兩邊對聯(lián)由于沒有合適的內(nèi)容，當時未寫，直至1953年8月，馮氏參加中央文化部勘察團再至麥積山石窟時，才特意配了對聯(lián)，還附送了五張裝裱備用的宣紙。

中堂內(nèi)容為：“路入青松翠靄間，夕陽倒影下溪灣。此中猿鶴休相笑，謝傅東歸自有山。”題款為：“卅六年上元后二日，與瑞應寺主僧本善，倩得權(quán)架板牽（纟亙），登西閣碑洞，發(fā)見北朝千佛碑十八，歡喜無量，書此贈之。馮國瑞宿麥積山中之三日?！?/p>

對聯(lián)七言：“洞窟援升山上下，蓮花魚戲葉西東。”首聯(lián)題款：“得權(quán)同志雅正?！蔽猜?lián)署款：“一九五三年八月馮國瑞時同游麥積山?！?/p>

文得權(quán)及其后人將馮公墨跡當作命根子珍藏。馮公的侄子馮宬先生曾去文家村訪文得權(quán)，據(jù)他回憶，文得權(quán)說：“我之能登臨萬佛洞探險，全是馮先生的志誠。我是為報先生知遇之恩，豁出命來探洞的?！瘪T宬先生當時想看看伯父的中堂墨跡，文得權(quán)就“脫去鞋襪上了土炕，從山墻的頂棚內(nèi)摸了許久，取出了一大卷用牛皮袋包著的寶貝，一層又一層地解開”。馮宬先生請同行的牟天生拍了照片。老人說：“看夠了沒，看夠了我要收拾了，這東西是要傳代的寶?！保ㄒ?012年馮氏自印本《天水馮氏家傳》）文得權(quán)在世時就如此秘藏馮公墨寶，他去世后，后人肯定更加珍如至寶，秘不示人了。

三

木工文得權(quán)還在中央文化部的勘察活動中立了大功。

1953年7月，中央文化部組織了以吳作人為團長的麥積山勘察團對麥積山石窟進行了全面勘察。吳作人執(zhí)筆起草的《麥積山勘察團工作報告》特別提到了“文得權(quán)小組”：

架設棧道工程是難以想象的艱險，當?shù)亟M織的包括木工十六人的文得權(quán)小組，在工作中發(fā)揮了高度的勞動熱情、智慧和勇敢。文得權(quán)、王正明、溫懷珠等曾經(jīng)以一根索和一塊板，憑著殘留的木樁或樁眼，攀登到四五十公尺高的懸崖上，開辟了飛棧的路線。

據(jù)董晴野《馮國瑞先生勘察麥積山石窟回憶》一文，當時木工小組16名成員是：文得權(quán)、王正明、王善德、王永珍、劉永泰、劉滿泰、馮自成、溫自強、屈成德、何明義、馬六十一、袁新進、高桂、王忠義、安世榮、路根喜。文得權(quán)為修棧組長。

這個名單中沒有吳作人工作報告中提及的溫懷珠，故溫自強當為溫懷珠。

文得權(quán)這次除整修東崖棧道外，還在西崖鑿眼打樁，新修800多米棧道，使勘察工作得以順利進行。

當時工作的難度，在敦煌研究院文物保護所所長孫儒間先生的回憶文章中可見一斑：

所有的樓梯棧道，都是下臨幾十米的深淵，人在上面只能小心翼翼地走。段文杰他們幾人比較膽小，每上一次西崖就說：“就上這一次，再不敢上了?！钡悄竟の膸煾党林懘?，跪在洞窟的崖邊上，用力把糟朽的梁拔出來，然后把梁安進梁孔，還得用楔子把梁楔得非常牢固，一點都不馬虎。新梁是剛伐的濕木料，非常沉重，估計每根不下一百多斤重，在安裝過程中，別人又幫不上忙，一個人操作，我們真是提心吊膽，就怕文師傅有個意外。就這樣每天前進幾米，遇到實在太殘破的樓梯，明知不太牢靠，為了趕時間，也就只有依靠它了，臨時搭一根椽子當作扶手，多少有一點安全感。就這樣，文師傅帶著幾個工人，修好一段，我們就迫不急待地緊隨其后進入洞窟……不管如何我們是多少年來首先登上西崖首先看見這些珍貴文物的人，我們?yōu)榇松罡袠s幸。

——孫儒間《天水麥積山石窟的首次考察》

20世紀70年代末，麥積山石窟木棧道被整體拆除，換上了鋼筋混凝土及鋼管結(jié)構(gòu)的新型棧道，走向與歷史上的木棧道基本一致，更加安全可靠，但驚險陡峻依舊，故新華網(wǎng)將其與華山長空棧道等棧道列為“八大讓人心跳加速的懸空棧道”。

文得權(quán)這位普通的木工探險麥積山石窟萬佛洞、結(jié)緣棧道工程，在麥積山石窟保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