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成浩

[摘要]關于“軒轅”的含義，近現(xiàn)代學者探索頗多，然視角駁雜，無所適從。通過回顧典籍原文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先秦秦漢典籍中“軒轅”有四種含義：地名、古帝名、星宿名、建筑名。它在成為黃帝名號之前主要有2個含義：其一是地名，其二是神農氏之前的一個古帝名號。黃帝與“軒轅”相結合，是以“軒轅之丘”為結合點。在《帝系》篇及漢前期文獻中，“軒轅”成為黃帝的本名。隨著黃帝發(fā)明傳說的流傳，“軒轅”轉變?yōu)楹笫兰o念黃帝而贈予其的稱謂。

[關鍵詞]“軒轅”;黃帝;古帝名號

“軒轅”為黃帝主要名號之一。《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庇衷唬骸爸T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雹佟稘h書》中又出現(xiàn)了“黃帝軒轅氏”②的稱號。學界關于“軒轅”多有討論。目前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軒轅”名號源于黃帝發(fā)明創(chuàng)造，③金文中的“天黿”即“軒轅”，④因相關地名得人名“軒轅”，⑤以及從字音角度的幾種解釋。⑥同時，圍繞這幾種觀點，學界也存在著一定的分歧。

本文回歸先秦秦漢文獻原文，對“軒轅”含義與其變化過程作一個系統(tǒng)梳理，以探討“軒轅”名號與黃帝的關系。

一、先秦秦漢文獻中“軒轅”的含義

（一）傳世文獻中“軒轅”的含義

先秦秦漢典籍中，“軒轅”一詞多次出現(xiàn)。就目前來看，“軒轅”有四種指代含義，分別是地名、古帝名號、星宿名稱、建筑名稱。

現(xiàn)將這一時期傳世文獻中的相關記載，按照不同指代含義進行分類條列。

（二）出土文獻中“軒轅”的含義

出土文獻中也有與“軒轅”相關的資料。

其一，金文中“”的釋讀，長期為學界所關注。最著名的觀點是郭沫若將其釋讀為“天黿”，認為其即是“軒轅”。

其二，戰(zhàn)國楚竹書《容成氏》簡1中記載：

盧是（氏）、茖（赫）疋（胥）是（氏）、喬（高）結（辛）是（氏）、倉頡是（氏）、軒緩（轅）是（氏）、神戎（農）是（氏）、椲丨是（氏）、壚蹕是（氏）之有天下也，皆不受（授）亓（其）子而受（授）臤（賢）。?14

李零在釋讀簡文時將其中的“軒緩是”釋為“軒轅氏”，將“神戎是”釋為“神農氏”。此段記載與《莊子·胠篋篇》中記載的類似，也是將“軒轅”視作一個古帝名號。

關于戰(zhàn)國楚竹書《容成氏》與《莊子·胠篋篇》中所記載的一系列古帝名號，蒙文通認為《莊子》中“十二世若并世諸侯然……似為部落之峙立也”。15郭永秉對此有異議，認為“《容成氏》所說的這些古帝王曾是‘有天下的?！刑煜拢瑒t說明這些帝王有前后相承的關系，而不可能是并世的帝王”。16筆者認為后者的觀點較為妥當。原因有二：其一，《莊子·胠篋篇》中的記載，主要在于追思“樂其俗，安其居”的“至德之世”，而竹書《容成氏》中則提到“皆不授其子而授賢”。兩者所講極為相似，既然《莊子·胠篋篇》沒有明確講古帝之間的關系，就應當以竹書《容成氏》的說法為主。其二，《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記載：“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7如此可以推論，在《容成氏》與《胠篋篇》的作者看來，在神農之前，存在一個名為“軒轅”的古帝王。

二、“軒轅”成為黃帝名號之前的含義

（一）與“軒轅”有關的地名

“軒轅”地名，較早見于《山海經(jīng)》的《山經(jīng)》部分。茅盾、顧頡剛、袁行霈、袁珂等都主張《山經(jīng)》為《山海經(jīng)》中出現(xiàn)較早的部分，時間最遲在戰(zhàn)國中期?！段魃浇?jīng)》中有關于“軒轅之丘”的記載，也有關于黃帝的記載，18二者毫無關系。不僅《西山經(jīng)》中的黃帝與“軒轅之丘”無關，《山海經(jīng)》中其他篇目中黃帝與帶有“軒轅”的地名也沒有關系。

晉代郭璞為《山海經(jīng)》作注時，將“軒轅”地名全部與黃帝聯(lián)系起來解釋。郭璞為東晉時期人，距戰(zhàn)國秦漢時代已遠。郭璞注中提到的“黃帝居此丘，娶西陵氏之女，因號軒轅丘”，19明顯受《帝系》與《五帝本紀》的影響。

（二）以“軒轅”為名的古帝

作為古帝名號的“軒轅”，在戰(zhàn)國楚竹書《容成氏》與《莊子·胠篋篇》中都有出現(xiàn)。姜廣輝、裘錫圭、史黨社等認為竹書《容成氏》寫成于戰(zhàn)國中期前。羅根澤、張恒壽、劉笑敢等認為《莊子·胠篋篇》為先秦時期作品。關于其記載的一系列古帝名號，姜廣輝認為這是“有別于炎黃古史傳說體系的另一種傳說體系”。20李均明21、郭永秉?22等人均有類似觀點。筆者認為，在先秦時期部分人的觀念中，有一個位處神農氏之前，名為“軒轅”的古帝王，存在于一個與大一統(tǒng)的炎黃古史體系完全不同的古史傳說體系中。

如前文分析，在先秦時期“軒轅”名號的流傳有兩個系統(tǒng)：其一是古地名，主要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中;其二是古帝王名，出現(xiàn)在《莊子·胠篋篇》、上博簡《容成氏》等文獻中。這兩個“軒轅”名號起初都沒有與黃帝發(fā)生聯(lián)系。

三、“軒轅”與黃帝名號的關系

（一）“軒轅”作為黃帝本名出現(xiàn)

在《帝系》、《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史記·五帝本紀》等文獻中，“軒轅”成為黃帝本來名字;“黃帝”則成為名號“軒轅”的首領所接受的尊號?！洞蟠鞫Y記·帝系》記載：“少典產軒轅，是為黃帝……黃帝居軒轅之丘，娶于西陵氏之子?！?3《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記載：“文王受命而王，應天變殷，作周號……以軒轅為黃帝，推神農以為九皇……周人之王，軒轅直首天黃號，故曰黃帝云?！?4《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5

上面三段材料顯示，在戰(zhàn)國至西漢前期的著作中，“軒轅”為黃帝本名，而“黃帝”的名號為后人追贈，或者是取得統(tǒng)治權之后所得到的尊號。如清代蘇輿所言：“據(jù)此知黃帝為周人追謚，非本號。”26

“軒轅”與黃帝究竟是如何結合起來的？《水經(jīng)·渭水注》引漢代姚瞻的觀點認為：“黃帝生于天水，在上邽城東七十里軒轅谷。故號為軒轅氏?！?7晉代皇甫謐《帝王世紀》認為，黃帝“受國于有熊，居軒轅之丘，故因以為名”。28按照姚瞻與皇甫謐的說法，黃帝“軒轅”這一名號的由來是因其曾居住在以“軒轅”為名的地方，人以地為名，故而有了這一名號。后世學者有支持者，亦有反對者。主張“地以人名”的學者，多認為是因軒轅（人）居于某地，某地方才得名“軒轅”，如清代梁玉繩與近代吳國泰。二人看法有一共同點，即黃帝因發(fā)明而得名“軒轅”，某地因黃帝居住，而得名“軒轅之丘”。這一觀點存在問題：先秦時期確實有黃帝發(fā)明制作的相關傳說，但沒有黃帝因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得名“軒轅”的記載。所有將“軒轅”與黃帝發(fā)明聯(lián)系起來的解釋，都出現(xiàn)在漢代及其以后。所以，梁玉繩、吳國泰等人以先秦時期“軒轅”名號來自黃帝的發(fā)明為前提所得結論，是值得商榷的。

之所以出現(xiàn)“軒轅”地名與黃帝相結合，而非《容成氏》中所言的軒轅氏，是因為在戰(zhàn)國后期出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古史系統(tǒng)之后，《容成氏》與《莊子·胠篋篇》中提到的古史系統(tǒng)已不被注意。

關于黃帝因與“軒轅”地名結合而得名“軒轅”的原因，日本學者若水俊的觀點值得參考。他認為：“考證比較軒冕的說法和地名由來的說法，恐怕后者時間要更久一點……《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兩者在記載的時候黃帝還未出場，所以不得不考慮黃帝和軒轅最早是兩回事……將黃帝和軒轅結合，是由于興盛的神仙思想?！?9若水俊將黃帝求長生的傳說與《山海經(jīng)》中“軒轅之國”的人長壽相聯(lián)系，認為是神仙思想促使了黃帝與軒轅地名的結合。此可作為一說。

（二）“軒轅”與黃帝發(fā)明之間的關系

以黃帝制作發(fā)明而得號“軒轅”的說法在漢代開始出現(xiàn)。關于黃帝制作發(fā)明，可以參考《世本·作篇》30以及《易·系辭》31中的相關記載。

“軒轅”作為黃帝名號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與黃帝制作發(fā)明的傳說，尤其是在交通工具、冠冕服飾方面的發(fā)明有重要關系。《漢書·律歷志》記載：“黃帝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號軒轅.”32漢代王逸將《楚辭·遠游》中的“軒轅”解釋為“軒轅，黃帝號也。始作車服，天下號之為軒轅氏也”。33在班固與王逸看來，黃帝以其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功績而得名“軒轅”。吳國泰認為：“伏羲氏以養(yǎng)犠牲、炰胾羹，而號曰庖羲……炎帝以教民稼穡而號曰神農，則黃帝亦當以制軒冕車輿而號曰軒轅矣?！?4姜蘊剛認為：“張晏曰：‘作軒轅之服，故謂之軒轅。大約近似……這軒轅氏的名稱，與今日所謂‘木匠、‘泥水匠的稱謂大約差不多。所以志其特能也?！?5這些觀點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承認黃帝發(fā)明車馬服飾，而后世為紀念黃帝的這一創(chuàng)造，以“軒轅”稱呼黃帝。如此一來，軒轅由漢初黃帝的本名，轉變?yōu)楹笫酪蚱浒l(fā)明創(chuàng)造而給予的尊稱。

四、結語

“軒轅”在成為黃帝名號之前主要有兩個含義：古地名以及神農氏之前的一個古帝名號。兩個系統(tǒng)在早期的流傳中沒有交叉現(xiàn)象，而且都沒有與黃帝發(fā)生聯(lián)系。在《帝系》等文獻中，“軒轅”成了黃帝本名。其由來應該是“因地名得人名”，即黃帝因“軒轅”之地而得“軒轅”之名。關于“軒轅”地名與黃帝傳說結合的原因，日本學者若水俊的神仙思想說可作為一種解釋。在漢代的《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與《史記·五帝本紀》中，“黃帝”都是贈予軒轅首領的尊號。隨著黃帝制作發(fā)明傳說的流傳，班固與王逸等漢代學者認為，后世為紀念黃帝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以“軒轅”稱呼黃帝。“軒轅”由漢初黃帝的本名，轉變?yōu)楹笫酪蚱浒l(fā)明創(chuàng)造而給予黃帝的尊稱。《漢書·律歷志》中的“黃帝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號軒轅”，就是這一現(xiàn)象的例證。

*本文為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項目（人文社科類）成果之一，項目編號：10LZUJBWZD003、14LZUJBWZY036。

[注釋]

①25?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1959年版，第2～6頁、第6～10頁。

②11?32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867頁、第1277頁、第1012頁。

③主張“黃帝發(fā)明創(chuàng)造”說的學者有漢代王逸，以及吳國泰、姜蘊剛、劉起釪、何光岳、曲辰、王子今等人。

④主張“金文‘天黿即軒轅”的學者有郭沫若、楊向奎、龔維英等人。對此觀點表示質疑的學者有楊寬、劉桓等人。

⑤主張“因地名而得人名”的學者有漢代姚瞻、晉代皇甫謐、清代崔述以及姜亮夫、張大可等人。與之相對的是主張“因人名而得地名”的清代梁玉繩、近代吳國泰等人。

⑥圍繞“軒轅”的其他幾種觀點主要有：“軒轅”通“環(huán)圓”，代表“渾沌”;通“旋圓”等，代表龍蛇;代表“玄元”、“天猿”，指代太陽神;代表可汗、皇帝;為“單閼”之音轉;與“昆侖”是同一音等等。

⑦18?19?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7頁、第51頁、第51頁。

⑧清·王先謙：《莊子集解》，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8頁。

⑨24?26?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99頁、第199～200頁、第199頁。

⑩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版，第85頁。

12經(jīng)導師雷老師指導，此處“軒轅”的意思，與“后有長庭”中的“長庭”并列，同為建筑中的一部分，應為早期建筑中用來懸掛鐘、罄等打擊樂器的橫梁。在此對老師表示感謝。諸祖庚編撰的《戰(zhàn)國策集注匯?！?，也搜羅了古今學者關于此處“軒轅”的解釋。

13諸祖耿：《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鳳凰出版社2008版，第949頁。

14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15蒙文通：《古史甄微》，巴蜀書社1999版，第22頁。

16??22郭永秉：《帝系新研——楚地出土戰(zhàn)國文獻中的傳說時代古帝王系統(tǒng)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版，第137頁、第141頁。

17李步嘉：《越絕書校釋》，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7頁。

20姜廣輝：《上博藏簡<容成氏>的思想史意義——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容成氏>初讀印象札記》，簡帛研究網(wǎng)，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3/jiangguanghui01.htm2003年1月9日。

21李均明等：《當代中國簡帛學研究1949——200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頁。

23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6～127頁。

27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246頁。

28西晉·皇甫謐著，徐宗元輯：《帝王世紀輯存》，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7頁。

29[日]若水?。骸饵S帝神話雜考》，《茨女短大紀》，1973年第3期。

30三國魏·宋衷著，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陳其榮增訂本》，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第3～5頁。

31三國魏·王弼著，唐·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00～301頁。

33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837頁。

34吳國泰：《史記解詁（上）》，《文史》，1997年第42輯，第38頁。

35姜蘊剛：《黃帝及其時代》，《東方雜志》，1946年第3期，第40～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