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琪琪
十五年來,王以培一直行走在未來的江底,記錄長江被淹沒的歷史
“一個地方再好我都不會回頭”,王以培說,唯獨三峽,他已往返十五年,走過無數(shù)遍。
2003 年水位139,2008年水位175,“我的家鄉(xiāng)要被水淹沒,誰來記錄這些歷史,誰來提供文獻資料?”
游歷古鎮(zhèn),尋訪老人,王以培行走在未來的江底。收藏傳說,追溯家史,他試圖勾畫長江邊的“清明上河圖”,表證歷史并不如煙。
覺醒
“詩歌的道路走不通了”,當理想遭遇寒冰,80年代看星星的青年們,或出國或下海,各奔前程。
手握兩份國外名校錄取通知,王以培并不甘心。“難道在這片土地上就找不回我失落的信仰么?”王以培放棄留學(xué)機會,決定上路尋找。
1991年夏,“售票處正好有去昆明的票,就買了兩張硬座,剩下的錢連返程都不夠”,王以培和同學(xué)張廣天結(jié)伴流浪,一路以賣唱、算命度日,有時住賓館,有時睡馬路。
那個雨過天晴的黃昏,王以培永遠不會忘記。
從云南大學(xué)出來,王以培看到從西邊路上走來兩個人,一個白衣,一個黑衣,一個白人,一個黑人,一個意大利人,一個印度人。這兩個印度教傳教士問王以培,“一路游走干嘛?”“為人民謀幸福?!蓖跻耘嗷卮稹?/p>
二十多年過去,王以培仍清楚記得他們的話,“想做高人是罪過??茨切┗▋簭奶栔屑橙∧芰浚瑓s把美獻給眾人,不用振臂高呼,響者云集,而是將生命的點點滴滴奉獻出來?!?/p>
王以培覺醒了,“原來祖國大地沒有走絕,我要繼續(xù)尋找我的路”。此后他吃齋念經(jīng),邊走邊唱。
這一走就是十年。
游過云貴川,走過青藏新,王以培又流浪歐美。在法國,王以培最愛巴黎圣母院。聽講道,觀建筑,想想卡西莫多和埃斯梅拉達,它令他崇敬,但他知道,他沒有真正被感動,“因為這些并沒有鉆到我心里。”
2000年,王以培游經(jīng)龐貝。那個被火山掩埋的古城,經(jīng)由一封信將其歷史延傳。那是一個叫小比利牛斯的孩子給舅舅的信,他是災(zāi)難的經(jīng)歷者和幸存者?!八吹搅?,記錄下來了?!蓖跻耘嗉?,“這成為意大利的國寶,文獻僅此一份,無比珍貴。”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這里是被火山埋掉的,而我的家鄉(xiāng)多少樓臺煙雨中???長江兩岸將要被江水淹沒,進度都規(guī)劃好了的,水漲到175米要淹掉多少古鎮(zhèn)哪,這是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但是中國人表現(xiàn)得很淡然?!?/p>
父親是高校歷史系教授,王以培此時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是父親的孩子,有歷史的意識。誰來記錄三峽歷史?誰來提供相應(yīng)的文獻?“后半輩子我知道要做什么了。天賦使命,就是記錄長江被淹沒的歷史。”
苦行
2001年,結(jié)束十年流浪,王以培從重慶出發(fā),沿著長江順流而下。
搭車乘船,每過一個小鎮(zhèn),王以培就拎著行李歇息在江邊各類危房和棚棚里。此時,拆遷和移民已經(jīng)開始。目之所及,房屋都畫上了鮮紅的“拆遷”字樣,油氈棚散落得到處都是,街道堆滿了廢棄磚石。“我走在瓦礫上,門窗拆了一半,地上是小孩衣服、碎碗還有紅的五角星,晚上月光照下來,看得讓人落淚……”。
在三峽,茶館是王以培必去的地方。五毛錢來碗茶,在那里泡上一天,聽那些擺龍門陣的大爺們講上一天的故事。“我搞文學(xué)研究的,知道文明是從神話傳說中來的,三峽文明自然也不例外?!?/p>
聽得多了,王以培總能一眼找出最有故事的人,遞根煙,端碗茶,就能和老人聊上話,聽來許多古老的故事?!袄先说挠洃浛赡苣:?,所以樣本量很重要,觀察10000個比100個準確,他們重復(fù)說的,相互印證的,我會記錄下來,基本500個故事我會記載200個,這就很有說服力了?!?/p>
除了茶館,棚棚、旅館、小賣部、大街上……都能看到王以培的身影,他和當?shù)厝肆奶欤蚵牭孛窃趺磥淼?,有哪些神話傳說,某個血脈還有哪些世代后人。
他記錄了許多地名傳說,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據(jù)說重慶長壽縣最初叫樂溫,有一天官員回此地探親,遇到一個白發(fā)老頭在給爺爺打酒。官員驚異,一番追問,原來老人爺爺?shù)臓敔敹歼€健在,都是長壽之人,于是此地改名長壽。
“長壽橋下有一個‘不語灘,當初張飛想從水上登陸,大喝著拼命劃船怎么也靠不了岸,請教當?shù)厝说弥毘聊徽Z,一試果然靈驗,遂叫‘不語灘。此外,還有和尚橋、通仙橋、楊柳街……”王以培講得津津有味。
王以培知道自己最關(guān)心的歷史在哪里,“一個挑擔子的老人坐在這里,一輩子都沒有人過去問過他一句話,覺得他沒文化,但是他能講出來一個鄉(xiāng)村的命運。我尊敬這樣的人。”
他喜歡聽老人絮絮叨叨,“三峽老人說話真是極為精彩,都是智慧啊?!彼蚕矚g看家譜,記錄家族的歷史記憶,“非常珍貴,雖然是一個家族的歷史,但也是一個民族的”。他還喜歡小鎮(zhèn)的“八大景”,“把景觀用詩歌總結(jié)出來,這是歷史和文明的印記。 ”
他自知在做著比利牛斯所做的工作,“就是口述歷史,或者叫真實文學(xué)。中國人是有這個傳統(tǒng)的,像《史記》就是這樣,用文學(xué)的形式來記錄歷史,是真名真姓真人真事?!?/p>
一路走來,王以培像個傳教士?!耙淮蜗卤┯辏易≡谝粋€兩層樓高的磚瓦房里,墻面刷著‘危房拆遷,只用木頭柱子撐著。凌晨我看到江水漲到了窗口,當時想,要是一醒來就在江里該多好啊。那我就成了,我就得道了。因為我可以為做這件事而死,我很欣慰?!?/p>
“I do not seek. I find it”,王以培終于找到失落的信仰,“這片大地就是我的教堂,我的宗教,我的祖先。”
希聲
十五年里,王以培腳步不停,筆耕不輟。長江邊的千年古鎮(zhèn),廣闊古靜的巴渝大地,風(fēng)土人情,家園古國,神話傳說,都被他書寫下來,成了《白帝城》《江有》《沉沙》和《河廣》系列文集。
“每次去都覺得可能是最后一次,寫完一本就覺得可能是最后一本,但還是去了一次又一次?!眅ndprint
他平時在高校教書,上課之余和寒暑假期,都花在三峽上了,“一年最少去個三四趟,最多時一年中去了半年”。每年9月,三峽那邊的老朋友會掛念他,“他們說之前不覺得我的書有什么,隔了一段時間,老人也不在了,地方也不在了,才覺出味道來。”
他從來沒想過那些書能不能出版,而每次出去采訪,一兩個月里, 天天從早到晚,不斷地去淘東西,反復(fù)打磨,工作量很大?,F(xiàn)在,他的書都是自費出版,“很是艱難,也沒有什么人看?!?/p>
王以培知道自己總被人笑話?!白鲞@件事吃力不討好,因為請病假去三峽我也差點被開除。但別人怎么說,怎么笑,都與我無關(guān),我覺得毫無意義?!?/p>
在一個喧嘩的年代,他深知“做”的意義?!疤婺切]有話語權(quán)的人說話是作家的責任”,不過他的發(fā)聲不是語言,不是爭論,而是十五年的行走,交談,記錄,創(chuàng)作,無聲也無言。
枯坐船頭等待零活的挑夫、在油氈棚賣唱的盲眼藝人、背著嬰兒煮飯的母親、茶館擺龍門陣的老人、花圈店里徹夜扎花的手藝人……都被寫入他的書中。
“高架橋懸在頭頂,女孩兒你跟著母親在橋下廢墟里挖什么撿什么,不顧長褲已經(jīng)開裂,凍紅的臉上留著清鼻涕,手中的十字鎬比你還高些。女孩兒,你跟著母親在橋洞瓦礫間挖什么撿什么?我們原先就住在這里,撿幾塊火磚回去蓋新房子,母親說,女孩兒回身,指指身后的山,山上新樓在虛無縹緲間?!笨吹街铱h一對母女的境遇后,王以培寫成此詩。
“這一個個真實有生命的故事匯成了我們當代的歷史, 書上查不到,網(wǎng)絡(luò)上也看不到,和我們之前看到聽到的不一樣。所以我很少和人爭論什么,因為很多人連發(fā)生了什么都不知道?!?/p>
手握一兩百盤小磁帶、大量紀實文字和照片,“這些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是要留存下來的,我想將來捐給博物館。”王以培打算。
因為做了事情,接了地氣,王以培說自己逐漸變得沉靜踏實?!拔也徽f話,我有我的作品,沒必要爭辯。你做了什么事情,老天看得見,祖先看得見,孩子們看得見?!?/p>
話不多,做事情,這使得老百姓都和他十分親近。王以培經(jīng)常為老人和孩子拍攝照片,并給對方郵寄過去。
他習(xí)慣和老百姓們“有難同當”,“你挑水我挑水,你拔草我拔草,你擔煤我擔煤,不是說出來的,都是我做出來的”。有一天在忠縣街上,一個挑扁擔的老人過來拍他的肩膀,“他認出我來了,拉著我走,逢人便說我是他兄弟,我感覺很光榮。”
“好話誰都會說得頭頭是道,關(guān)鍵他在生命當中怎么去活,去做,這個更重要?!蓖跻耘嗾f。
通靈
“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王以培最鐘愛《說文解字》里對“一”的解釋,“知一者無一不知,不知一者一無所知”。
三峽苦行十五載,王以培體悟到中國文化就是“一”的精神?!拔以谛绿?,其地勢被稱為‘九朵蓮花三枝藕,實際上是9座小山包,3條河。在長壽,其風(fēng)貌是‘鳳凰展翅落平沙,其實指街道全景。這種文化審美將自然與詩歌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正是中國獨特的民族基因里的 ‘一的精神?!?/p>
王以培說,自己發(fā)出來的也是“一”的聲音。
“詩歌就是現(xiàn)實,是‘一的”,王以培愛詩,是個詩人,翻譯《蘭波作品全集》,自著詩集,在中國人民大學(xué)開設(shè)課程“法語詩與歌”,興之所至即會作上一首吟誦,但詩性于他從來沒有脫離現(xiàn)實。
“你看蘭波的《驚呆的孩子》,一群饑寒交迫的窮孩子在雪霧之中,撅著屁股扒在窗前,看那面包師油腔滑調(diào)地哼著歌謠,從爐膛里取出熱烘烘的面包……這就是現(xiàn)實啊,詩絕對不是抽象的,一開始就是有生命的,有人心的。”
“高架橋懸在頭頂,女孩兒你跟著母親在橋下廢墟里挖什么撿什么……我寫的忠縣母女,這是詩歌么?是。這是現(xiàn)實么?都是我親眼看到的啊”。
于他來說,理想和現(xiàn)實就如靈肉一般,也是“一”的?!拔乙姷揭粋€挑擔子的老人坐在街邊,我給他點根煙,聊了一些故事,拍了照,寄回去,你說這是理想還是現(xiàn)實?在我看起來,這就是一體的,這就是我的人生理想,這也是我的現(xiàn)實生活,從來也沒有分離。”
雖然做的是苦行,但王以培卻感受到了蜜?!斑@些年沒有虛度年華,盡心盡力了。你再給我選擇,我還會去三峽,我找到當初想找的東西了,把我自己獻給這片土地,我得到了祝福?!?/p>
游吟于江邊,王以培更像是一個通靈者。
詩歌、歷史和現(xiàn)實與他渾然一體,記錄歷史傳說,追溯家族記憶,他和祖先相連溝通?!霸谌龒{,現(xiàn)實和祖先的文化文字,在我生命當中相遇了,撞擊了,擁抱了,融合了,我就懂了。以前覺得我在拯救三峽,其實是三峽救了我,讓我的靈魂和祖先相通,實現(xiàn)一種通靈的感受?!?/p>
蘭波說,“詩人是盜火者?!毕衿樟_米修斯那樣,詩人偷來火種,點燃,傳播光明和溫暖。
舊城故居盡可斑駁,溪水人煙盡可消逝,但心中故園昨在今在永在。因為生命本身就是歷史的廟宇,燒不盡,淹不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