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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

        2015-11-04 09:45:44格尼
        飛天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王虎傻子鳳凰

        ?格尼

        鳳凰

        ?格尼

        格尼,女,本名郭金梅,70年代末生于內(nèi)蒙,現(xiàn)居四川。在多家文學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巴金文學院簽約創(chuàng)作員。

        1

        我叫龍霞,邊村的男女老少從不這樣稱呼我,他們叫我鳳凰。在母親守著酸菜缸嚼酸菜芯的時候,在我是一顆米粒大小的時候,更早一點,在母親對著雪堆大聲嘔吐的時候,人們就叫我鳳凰了。

        叫我鳳凰,是因為姥姥的夢。姥姥做了好夢,不得了的夢,真的很不得了。

        我沒出生之前,女人們經(jīng)常圍著母親故意腆起的肚皮,看母親把酸菜芯嚼得咔嚓響,就吞咽著舌下滲出的涎液,問那夢是不是真準,酸兒辣女,是個兒子吧?姥姥堅定地搖頭,說錯不了,這回是個丫頭。她們就哎喲哎喲叫著鳳凰啊、鳳凰啊,快點飛出來看看吧!有時她們將手放在母親越來越凸的肚皮上,我一蹬腿,她們就媽呀媽呀叫著,這小鳳凰可真厲害,摸摸都不讓,將來是要嫁到金窩窩里的呀,讓咱也沾點富貴氣息!嘖嘖……她們無比艷羨地望著母親,不時拉著姥姥的手,話里話外都像在穿針,就想把那個不得了的夢像針別上的線一樣引出來。姥姥不說,堅決不說。

        母親生我那天早上,全村人圍著我家三間紅瓦房,想在屋頂看到四射的光芒。人們說,那天朝霞滿天,我一哭,瓦房直閃紅光;人們說,我一哭,全村的雞展翅鳴叫;人們說,我一哭,聞到一股特殊的芳香,說不出那是什么花香,絕對不是倭瓜花,也不是豌豆花、向日葵,那應(yīng)該是天女撒下的花香。人們說完這些,自然又說姥姥的夢。他們說那個干巴巴的羅鍋小老太婆是個神仙。

        姥姥是個會做夢的人,姥姥的夢總能成真,這使姥姥在邊村成了預(yù)言家、活神仙。姥姥給邊村很多戶人家做過夢。夢見誰家菜園開了豌豆花啊倭瓜花啊向日葵啊,滿園都是,誰家一準生女孩;夢見誰家菜園結(jié)了黃瓜啊辣椒啊茄子啊,嘀里嘟嚕的,一準生男孩。姥姥的大腳邁進誰家,誰家都像接喜神般將她迎進屋,她講她的夢,告訴人家懷的是閨女還是兒子,人家都會對她千恩萬謝一番,畢竟,老天給托夢是一種福氣。

        姥姥會做姻緣夢。她夢見獨自在家繡花,突然從窗戶跳進一頭雄獅,她大喊大叫,任誰也聽不見,只好四處逃竄。跑不過獅子,幾下就給撲倒了。第二天有人來提親,就被“獅子”吃定了。姥爺脾氣暴躁,稍有不順,就瞪著牛眼像打雷一樣吼叫。姥姥不言語,只是笑。好像那轟隆隆的雷聲就是一串串從腸子里滾出來的屁,再自然不過了。也許,姥爺惱怒是怪姥姥肚子開的都是花,而結(jié)不出果子吧。責怪姥姥沒給自己做好胎夢,沒夢見茄子辣椒黃瓜,盡是些花花草草。母親的姻緣是姥姥夢見一個身上掛滿各式工具的人,有斧子、鑿子、泥板子、卷尺、殺豬刀、通條、螺絲刀、大小扳子、漁網(wǎng)等。果真,提親的給母親介紹的正是龍家的三兒子。他是木匠、瓦匠、石匠,會殺豬、打漁、修拖拉機,好像沒有他不會的活。

        姥姥也做不吉祥的夢,這時她會連吐三口唾沫,想把夢破了。有一次她夢見老李家門前人山人海,披麻戴孝,哭聲震天。她抖抖嗦嗦地吐了一地唾沫,也沒把夢淹死,老李家年輕的女主人突發(fā)腦溢血,連句話都沒留下。

        而我那個不得了的夢,姥姥始終不說。

        “太好,說了就破了!”

        任誰也撬不開姥姥癟癟的嘴。她只說,我是一只山里的金雞,將來要變成鳳凰飛出去,命好!

        2

        邊村人看我的時候眼睛總是放射著奇異的光彩,讓我覺得我是個渾身發(fā)光的人。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我憎恨屬于我的夢。

        那個夢像一簇獨立燃燒的火柱,使村里的孩子包括哥哥姐姐都像被刺傷了眼睛,虛著眼睛看我。他們說:“讓她自己好去吧!”我就渾身冒寒氣,打哆嗦。我常常孤獨地趴在河邊,把鵝卵石砸進河里,看著最后一圈波紋褪盡,再砸第二顆。魚游來了,又游走了;鳥飛來了,也飛走了;雞鴨鵝都躲著我,怕我像饑餓的老鷹一樣突然俯沖過去,扯掉它們的翎毛。很多孩子在背后的草地上嘰嘰喳喳叫著,他們挖婆婆丁(蒲公英)、苣荬菜、柳蒿芽,一會這個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興奮地尖叫著,恨不得變個大笸籮,都裝進去;一會那個挖到莖白深的,挖散花了,悔得腸子都青了,說著白瞎了白瞎了,應(yīng)該回家取鐵鍬來挖的。

        “不長耳朵多好?!蔽覍诱f。

        是他們先與我為敵的,像我這樣好命的人,骨子里有種潛移默化的清高,怎能上他們那些茄子辣椒倭瓜花的稈子!有時我只是湊近他們,采朵花戴,捋把酸麻漿吃,并不和他們搭話。

        “鳳凰來了!”他們說,“一看就厲害,眼毛賊長,頭發(fā)焦黃?!?/p>

        他們眼里是藏著怕的,好像我的好命是老虎,有尖牙利爪,一伸手就能看見血光。和我玩的,只有金大傻子和被我打得屁滾尿流還忠心耿耿的黑狗。金大傻子比我大七八歲,家里開油坊的,我身邊總飄著一股豆油味。都說他家有錢,那么好的衣服穿在傻子身上真是可惜了。那時,金大傻子會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他唱得有些兇狠,好像外面的世界和他有仇。他吊著兩條大黃鼻涕跟在我身后,我干什么,他干什么??晌矣X得是種恥辱,我打金大傻子像打黑狗一樣狠,手里攥著的不是頭發(fā)就是狗毛。金大傻子從不生氣。我打了金大傻子和黑狗,就把心里話說給他們聽。我說想把紅云彩摘下來,變一千個一萬個好夢,分給他們,一人一朵。金大傻子說行啊行啊!黑狗舔我,一下下舔,它的眼里裝滿了我的哀傷。即使這樣,很多時候我還是不知該干什么,就找個理由哭,在姥姥的羅鍋上打滾。造成這個局面,都怪那個永無出頭之日的夢!我不知道好命到底是啥樣的,但我知道一定是孤獨的。孤獨像魔鬼,總使我生氣。

        3

        我用嚎啕大哭來反抗我的好夢。我一哭,姥姥就從后屋飛身而來,鋪起她的羅鍋,供我在上面敲打。姥姥和姥爺住在后屋的茅草房里。后屋是父親專門為姥爺姥姥蓋的,父親讓姥爺姥姥搬到瓦房,他們不肯,其實是姥爺不肯,他說即使所有閨女都不管,死也要死在一邊。父親就挨著瓦房蓋了間土坯房,矮門小窗,周身糊滿泥巴,太陽一早一晚頂彎了犄角也鉆不進去。

        我的哭聲追趕著灰塵四處逃竄,菜園的蝴蝶不安地盤旋,柵欄的鳥一蹬腿飛了,院里的雞鴨嘰呱亂叫,馬圈里的馬抖鬃嘶鳴,狗煩躁得用爪子撓門,把門板撓得傷痕累累。

        “掙命??!”母親氣極了,總要罵上一句。那時,母親懷里抱著出生不久的弟弟。

        父親責怪母親沒耐性,孩子哪有不哭的?

        只有我感觸最深,哭是相當費力氣的活。尤其是呼天搶地似的哭,搖頭晃腦,捶胸頓足,前仆后繼,嚇得血液不知所措,失去了方向,直往腦門上涌,冷落了手腳,使手腳涼到發(fā)木。哭久了,就無法控制哭了,身體雖然軟得站不得,卻會慣性地抽搐,直到精疲力竭,連眼珠都懶得轉(zhuǎn)動了,還時不時突然聳那么一下子。我大哭后,趴在窗臺,用發(fā)木的指頭摳窗框上的油漆或者糊窗縫的紙,一眼不眨地盯著窗外的南甸子,夏天時熱鬧的色彩都變成了寂靜的黑白。突然聳那么一下子,一小塊油漆沒了,一截窗戶紙沒了,眼眶里淤積的淚水流動了,眼里的寂靜就晃蕩一下。都說,姥姥的羅鍋是我壓彎的。她背著我搖啊晃啊,無論我怎么哭她都不心煩,一臉笑瞇瞇的。

        “總是笑、笑、笑!”我擰起姥姥手上干癟的肉皮,用力提起來,“姥爺罵你,你笑,你養(yǎng)那么多孩子都不要你,你還笑,你就不會生氣嗎?你看你長那么小,還做那些破夢,你那羅鍋就是讓他們欺負彎彎的,還賴我壓的,沒看我瘦得像雞崽嗎?我的命能有多沉?比不上東頭王奶奶一瓣屁股。”

        母親扯出弟弟嘴里的奶頭喝斥我胡說八道,接著埋怨姥姥,說她太嬌慣我了。“你看她明明可以不哭的!”弟弟顯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意識到他賴以生存的食糧突然離開了他,本能地用小腦袋靈巧地一拱,食糧又叼進嘴里。母親哎喲一聲,弟弟咬了她。

        姥姥“嚯嚯”笑著,捋著那層更加褶皺的肉皮。捋開了,就坐在炕沿,盤起細腿,捋她的腳。母親罰我去燒火。我在外屋坐在豆稈堆上,用燒火棍捅一下灶坑,敲一下鍋蓋。

        “看這小嘴,我說了,鳳凰這孩子出息,好命,她那個夢做的,多好!喏,這雙大腳沒被裹小,那一劫就是幫她躲過去的,要不咋背得動?”我聽見姥姥說。

        我使勁敲了一下鍋蓋,咣……把門口探頭探腦的雞嚇得撲棱棱逃了。想起姥姥肯定又瞇眼在笑,笑我的命好、命重,我就掄起胳膊再砸下去,咣……“我就砸我的命,讓你好!我砸碎我!”

        “聽聽吧,這都成反動派了,還好命?都讓她給糟蹋了……”

        我扔下燒火棍,奔出門,“哐當”一聲,斬斷了母親的話。

        邊村的女人們見到我哭,會常常因為一些小事故意惹得她們的孩子大哭。她們看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笑著說和鳳凰一樣,就知道哭,有出息。

        而我卻在一個傍晚之后,再也不哭了。

        那是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姥姥背著我走向南甸子。

        “不想好,就不想好!你重新給我做個夢,我就要倭瓜花!”我從姥姥的羅鍋上滾下來,壓倒了一朵紫馬蘭。那是我最喜歡的花,平時舍不得采,罐頭瓶里插著的都是白芍藥、紫桔梗、黃罌粟、紅百合等。

        “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天說了算!”姥姥的癟嘴在笑,眼睛在笑,眉毛在笑,額頭、鼻翼,連皺紋都在笑,笑得像個土地佬。

        我把大鼻涕抹在婆婆丁上,哭嚎著:“讓你臭美,你沒有夢,那么多人都稀罕你!”

        “它想要還撈不著呢,哭吧,小時候哭,長大了笑!”姥姥的手指伸向天空,“你看,那就是你,火鳳凰,多紅火啊!將來大家都得抬起腦袋看你!”我哭著抬起頭,看見天邊一大片各式各樣的紅云彩,肆意飛舞,那絢麗的色彩撞擊著我,使我既恐懼又向往。我倒吸一口氣,哭聲戛然而止。

        三五天不見我哭,邊村人都很納悶,母親偶爾故意對著我高聲吼叫,然而我就是不哭。姥姥說是天上的鳳凰教的我。女人們再聽到她們的孩子哭,就搡上一把:“沒出息,快閉嘴!”

        4

        當我漸漸長大,邊村人對我也越來越關(guān)注,包括我每天都干些什么,喜歡吃什么、玩什么。而我,總是和金大傻子混在一起。那時,父親為貼補家用,常常下河打魚,母親去鎮(zhèn)上賣。邊村人問我長大想干什么,我說賣魚,我賣魚肯定不會像母親那樣算錯賬。這必然會遭到他們的批評指責,他們告訴我,我是萬萬不能賣魚的。

        我去上學,金大傻子背著我癟癟的小書包跟著我。黑狗不是朝著大雁狂吠,就是跳到溪邊攆鴨子,人們說,那狗變得和我一樣野。學校很大,從東到西,一長溜紅瓦房,二十多個教室,很多外屯的學生也來我們村讀書,三四十人聚一間教室。我不從大門進學校,總是爬墻。金大傻子先把我抱上墻頭,再把書包遞給我,我跳下去,朝教室走,金大傻子和黑狗往回走。哥哥姐姐從不走這條路上學,他們走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大線道,走學校寬敞的大門。他們都是非常規(guī)矩的孩子。

        有一天上課,我坐在老師眼皮底下,看他摔得啪啪響的教鞭,教鞭是柳條棍做的,不結(jié)實,已經(jīng)劈了。我正想著明天給他帶一根榛柴桿,聽見他嚷:“說你呢,學習好,命才能好,看教鞭學習能好嗎?看黑板!”我像沒聽見一樣,捅捅這個,拽拽那個。老師把柳條棍敲在我像雞爪子一樣的手上,氣憤地說這丫崽子比小蛋子還淘?!澳闶悄Ч??!蔽艺f。老師的樣子便真像魔鬼了。“生氣是魔鬼。”我又說。老師就笑了??荚嚨臅r候,我總是一不小心考一百分。老師表揚我,我們邊村的同學酸溜溜地說:“她當然能考一百分,她是鳳凰,人家命好,有好夢?!蔽揖筒幌肟家话俜至?,我不想要那個破夢,我想像很多人一樣。于是,許多同學經(jīng)常被一個黃毛丫頭睜著一雙無辜的黑眼睛給打了、撓了、下腳絆了。

        有一天,在教室門口撞見王虎拿著掃把掃地。王虎是班里最高的男生,差不多有金大傻子那么高,十歲才上學。因為高,走路晃來晃去,像個不倒翁?!霸劢M掃地,來這么晚!”王虎說。我沒說話?!懊镁筒粧叩亓??”王虎又說。我還是沒說話,回到座位坐下了。

        最后一節(jié)課上完,學生都急著往外涌,王虎在我前面晃蕩,晃得我眼暈。我不想看他晃,靈巧地擠到前面,可仍感覺他在后面晃,我突然劈開一條腿,往旁邊一閃,王虎不晃了,撲通趴在地上,哇一聲哭了。他牙掉了,滿嘴是血。

        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用異樣的眼神看我。他站在那,我站在他褲襠下。

        “你咋回事?”

        “沒咋地???”我盯著他褲襠,細聲細氣說。

        “嘿,小雞崽子還能給大鵝下腳絆呢!”

        “多俊,咋老干壞事呢?”他又說。

        “我不想好?!?/p>

        老師上下打量著我,突兀地笑了一聲,又笑了一聲,接著連貫地笑起來。我不想聽他笑,轉(zhuǎn)身走了,金大傻子和黑狗已經(jīng)在墻外等我了。

        我剛爬上大墻,金大傻子的大腦袋就冒出來了,他伸出一雙大手,像鉗子一樣把我夾住,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

        太陽快落山了,天邊是金色的霞光。我趴在金大傻子寬厚的背上,聽他從胸腔發(fā)出咯噔咯噔、嗡昂嗡昂的聲音。

        “大腦袋,以后要是娶不上媳婦,我給你當媳婦,行不?”

        “行,嘿嘿……嘿嘿……”

        “那你得天天背我,還得把大鼻涕揩干凈了?!?/p>

        金大傻子騰出一只手,哈腰把兩筒鼻涕甩在艾蒿上,“沒了。”黑狗跳過去,嗅了嗅,走開了。金大傻子繼續(xù)朝前走,背著我朝萬丈霞光里走了。我睡著了,飄飄悠悠一直在飛,眼前金光閃閃。

        我在炕沿上醒來,眼睛不好使,迷迷糊糊看見金大傻子滿頭是汗,正順著額頭往臉上淌。我還看見高嬸長滿雀斑的臉。王虎是高嬸的兒子。高嬸正控訴我的“罪狀”,父親和母親附和著:“是,就是,該打?!崩牙驯P腿坐在炕上,捋著腳。她沒被裹小的腳,卻把大拇指二拇指裹在一起,怎么也掰不開,可她還是想把它捋直似的,一下一下較著勁。

        我從炕沿上下來,王虎攔住了我,他以為我想跑,我太渴了,想到缸里舀瓢涼水喝。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王虎不見了——被金大傻子薅到外屋地,騎在身底下。高嬸把憤怒變成了哀嚎,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連傻子都騎在頭頂拉屎。哭夠了,言語就多了幾分譏諷:“傻子就是傻子,腦袋里裝的都是混泥湯,鳳凰啊,你命好,可別往混泥湯里栽。”

        弟弟被高嬸虛張聲勢的高音喇叭嚇哭了,母親安慰著他,哥哥姐姐都看我,瞪著我,責怪我又惹了禍。金大傻子執(zhí)拗地壓著王虎的兩只胳膊,父親怕傷著他們,怎么也拉不開。

        “大腦袋,起來吧!”我說。金大傻子起來了,梗著脖子,怒氣沖沖地瞪著王虎。

        父母好不容易勸走了高嬸和王虎,說回頭肯定好好收拾那小土匪。高嬸臨走時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讓人聽見的聲音丟了一句:“這樣的,長大白給也不要,還金雞變鳳凰呢!”

        父母并沒打我,他們越來越納悶,幾個孩子還沒有像我這樣橫行霸道的,難道要成鳳的孩子就是這樣瞎折騰?他們迷茫地看著對方,又看看姥姥,不清楚該如何教育這個叛逆的孩子。

        “這孩子心善?!崩牙颜f。

        我糊涂了,給人下腳絆還心善?

        “屁!”哥哥替我說了想說的。他遭到母親訓(xùn)斥,怎能說姥姥說的話是屁?哥哥百口莫辯,朝我翻白眼。

        那晚放了兩張炕桌,平時姥姥和姥爺不大過來吃飯,又多了個金大傻子,炕上坐得滿當當?shù)?。母親燉了魚,煎的雞蛋。

        姥爺和父親各自給對方斟滿了酒,酒盅被他們碰得叮叮響。姥姥給金大傻子夾了幾條沙包魚,沙包魚比柳根魚肉多,韌性好。金大傻子顯然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魚,一直埋頭苦干。姥姥說:“都說了,今天要來客,夢見了的,也咬了筷子的?!崩牙颜f的客,一定是要在家里吃飯的。金大傻子常到我家找我,卻是第一次留下吃飯。姥姥吃早飯時說要來客,說著說著又咬了筷子。咬筷子是姥姥的絕活,完全不是故意的,一只筷子會夾在癟癟的嘴里,被牙齦叼住了。咬了筷子,一準來客,和她的夢一樣準。母親特意將父親打的魚留了一些,誰也沒想到,要招待的竟是金大傻子。姐姐撅著嘴,躲一邊吃去了。

        “大腦袋,去把鼻涕擤了!”我說。

        金大傻子去外屋擤了鼻涕回來,姐姐才端著碗坐過來了。

        自此,我慣性地向金大傻子伸出的“利爪”,常常蜷曲著縮了回來。

        5

        那時的邊村沒有完全機械化,父親和母親以及年邁的姥姥和姥爺都要下地干活,學生有農(nóng)忙假和暑假,假日里也要和大人一起下地干活。

        我不用下地干活,如果伸手拔一根草或者拿起鋤頭刨幾下,就會遭到母親呵斥:“一邊呆著去!”

        七歲的弟弟用一把父親特制的短把鋤頭鏟地,秋天,弟弟的小手里就會出現(xiàn)一把短把鐮刀,割黃豆,割玉米稈。我指著弟弟說:“他都能干活,他比我小那么多!”

        “這不是你干的活,快去快去,愛干啥干啥去!”

        我沒什么可干的,就領(lǐng)著黑狗瘋跑,或者躺在地壟溝里打滾,四處爬躥,發(fā)出怪腔怪調(diào)。

        考上初中,父親給我買了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它油亮漆黑的身體,頎長的脖頸,高昂的頭。我騎上它,在清晨和日暮從村里穿過,向鎮(zhèn)上進發(fā),面前迎接我的不是熠熠朝陽就是燦燦晚霞。我更加感覺我是個渾身發(fā)光的人,山風吹著我的黑發(fā)和衣衫,飄飄揚揚,好像我伸開雙臂就能飛起來,一直飛向天邊,向著那璀璨奪目處飛過去。我耳邊傳來邊村人羨慕的聲音:“有好夢的人就是不一樣,她真像一只鳳凰?。≌娌恢獙硪w多高!嘖嘖……”

        騎自行車,是姥姥和金大傻子幫我用哥哥的舊自行車學的。我騎在車上,他們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像兩只翅膀,幫著我飛翔。很多時候,我騎得太快,左邊的翅膀不見了,右邊的金大傻子就伸開雙臂,當我倒向左邊的時候,總有一只大手及時把我鉗住,挨摔的是車子,我完全不用擔心摔個狗啃屎。那時,電視上正熱播《包青天》,我不叫金大傻子大腦袋了,叫他展護衛(wèi)。我高聲喊:“展護衛(wèi)!”金大傻子答:“在!”這是我教他的。

        “這孩子可憐!”姥姥坐在一塊石頭上歇腳。她的頭發(fā)還是那樣黑亮。

        “說不上媳婦就可憐嗎?”我說,“以后我給他當媳婦。”

        姥姥愣了愣,隨即笑了,“天說了算?!?/p>

        “破夢,不稀罕!”我一面不屑一顧,一面昂首挺胸朝前走。走出很遠,我回頭,她還坐在墻邊,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在笑瞇瞇地看我,眼神伸得很遠。

        每天放學,金大傻子會佇立河岸,向村口張望。他站在夕陽里,或者風雨里,或者雪花里,只要見了我,就向我搖起手臂。漸漸的,他的手臂粗壯了,肩膀?qū)掗熈耍舆^我的自行車,說:“媳婦真香?!蔽覐乃熘C下鉆出來,拍他一下:“不興叫媳婦?!彼筒唤辛恕?/p>

        “真香,刺玫花香!嘿嘿……嘿……”

        有個夏日,金大傻子在金燦燦的夕陽里接過我的自行車,我實在騎不動了,頭暈?zāi)X脹,渾身無力,一屁股跌坐在路邊的草地上,金大傻子站在一旁耐心地等著。突然,他扔下自行車,伸手指向我的褲襠,“血……血……”他臉漲得通紅,“誰打你,我、我揍死他!”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白褲子上一片殷紅。我猛地爬起來,“沒……沒人打……”

        傍晚,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后屋。

        姥爺不在,姥姥沒點燈,蹲在灶邊燒火,火光撲閃撲閃的,映著姥姥若有所思的臉。滿屋漾著毛豆的香味。姥姥招呼我吃毛豆,我拖著生澀的雙腿走過去。

        “姥,”我說,“昨晚雨那么大,能睡著嗎?”

        “能啊,可香了!”姥姥招呼我坐,我仍然站著。

        “沒……沒做夢嗎?”

        “做了。”姥姥笑瞇瞇的。

        “夢見什么?”

        “麥子。麥子灌漿了?!?/p>

        “灌漿?”

        “嗯。灌漿了,就快熟了?!?/p>

        “噢。那我……我也灌漿了?!?/p>

        “喔,喔,”姥姥放下燒火棍,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神在我的兩腿間游動,“呀呀,真是好,鳳凰長大了!”好像想起什么,姥姥笑起來,笑得羅鍋直跳。

        “十五歲就大了嗎?”

        “大,有十三歲長大了的,你姐十一歲就大了。我們那陣啊,像你這么大都快當媽了?!崩牙焉舷麓蛄恐遥罱线@樣打量我?!昂醚恚┦裁炊己每??!彼偸沁@樣說。

        我捂住臉,捂不住涌動的熱流,火辣辣地沿著指縫向外傾瀉。一陣涼風從小窗飄來,帶來一股柿子秧的味道。

        晚上,我躺在被窩里告訴姐姐用了她將來能生孩子的紙。

        “你來了?”她放下書,偏頭看我。

        “嗯?!?/p>

        “好命的人就是不一樣,這么晚?!苯憬惴硖上?,“咔嗒”一聲,一根細繩帶來了黑暗。

        再見到金大傻子,我對他說:“嗨,展護衛(wèi),我來月經(jīng)了?!?/p>

        金大傻子問我什么是月經(jīng),我說就是屁股流血。

        “?。刻邸惶??我看看。”他說。

        于是,我拼命往草甸子跑,牛高馬大的傻子在后面追。

        “我看看,我看看……”

        我來月經(jīng)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邊村,他們看我的眼神變得不一樣了。他們的眼睛像一支支手電筒,先照射我的褲襠,迅疾地一下,再照向我的胸脯,然后再整個掃描一遍。最后總是停留在我的胸部或者背部,好像那里隨時會長出一對翅膀,一只鳳凰會就地從他們眼前起飛,向高空飛翔。

        6

        天下不下雨,天刮不刮風,天上有沒有太陽,只有天說了算。那兩年,邊村的天空有點瘋了。不是發(fā)水,就是發(fā)火,要么下早霜,再不就下冰雹。邊村的莊稼承受著洪澇、干旱、早霜、冰雹的蹂躪。邊村成了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柴禾妞,干瘦、灰暗、無精打采、了無生氣。弟弟常常在飯后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大聲朗讀一篇文章。那是我讀初一寫的作文,被老師當作班級范文,父親很是高興,便貼到墻上了。題目叫《我的邊村》。弟弟大聲讀道:邊村長在肥得流油的土地上,清晨和日暮,每座房子都閃著金光。煙囪里的濃煙像一條條肥胖的大青蟲,這拱拱,那拱拱,有時拱到我懷里,嚇我一大跳。那些雞鴨鵝馬牛羊,吃了草甸子上油汪汪的草,皮毛也滲出了油,把河里的水氣得要命,怎么也抓不住它們的身,它們只需輕輕一推,水就滑了個大跟頭……我愛我的邊村,以后,我要做一棵會開花的樹,在邊村的土地上扎根,結(jié)很多果子……

        “別念了!”哥哥搡了弟弟一把。哥哥像村里的許多孩子一樣,在這個春天沒去讀書。父親從河里起早貪黑撈的魚不夠支撐四個孩子讀書,他天天守在上游河邊,住在窩棚里,恨不得一晚上把河里的魚都撈起來。父親說,哥哥是老大,先從老大開始吧,下地干活。父親和哥哥千辛萬苦撒下的豆種,剛剛伸出細嫩的胳膊,一場冰雹下來,處處斷臂殘肢。哥哥跪在地里喊天,嗓子喊啞了,天也沒答應(yīng)。那時,父親正在四處奔波,借高利貸,借那種像雪球一樣會滾的東西。

        “生子?。 崩牙呀械艿?,“天還沒黑,走,地里撿豆芽去?!?/p>

        姥姥和弟弟挎著兩只大筐走了。姥姥不停地吐唾沫,這幾年,因為那些夢,姥姥已經(jīng)把吐唾沫當成了一種習慣。她做的夢,不是爬行的蟲子就是黑壓壓的云以及牛鬼蛇神,氣得姥爺深更半夜把姥姥推醒,讓她不要睡了,盡做些破夢。邊村的女人們常常一大早三三兩兩跨進我家院門,她們就著大蔥咽下干硬的饅頭,就勢抻著脖子問姥姥:“做的啥夢?”這時,姥姥吐的唾沫就會被饑餓的雞銜著,四處逃竄。女人們便不再問,她們會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到我身上。

        “鳳凰啊,可要好好讀書!在地壟溝里爬不出名堂,受大窮?!?/p>

        “你要是出息了,可別忘了俺們。咱村就靠你出息人呢!”

        “別一天跟著傻子瘋跑,你可是咱村的鳳凰?。 ?/p>

        我沖女人們做鬼臉,勸她們想想,瞎了黃豆,是栽土豆還是種玉米。我還告訴她們,我就喜歡傻子,以后就找傻子那樣的人嫁了。女人們說我胡說,就會把話題再牽向姥姥的夢。在好夢還沒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她們總會產(chǎn)生懷疑,總是這樣不甘心。

        我沒有胡說。我知道父親沒借到錢,哪怕是高利貸。他空著手回來的時候,姐姐就哭了。姐姐的哭聲像把尖刀,劃破了土墻上的報紙,有細碎的土面從墻縫淌出來和姐姐的眼淚并排流淌?!拔也煌藢W!我今年就考學了,憑什么輪到我?她——”姐姐指著我,“她那么好命,退不退學命都好?!备赣H大概受不了姐姐的哭聲,他對愁眉不展的母親說他要再去后街老江家看看。哥哥從炕上爬起來,鼓著紅腫的眼睛說就算借來錢也得先買玉米種。姐姐傷心得跺腳。

        我望向窗外,見姥姥和弟弟挎著筐回來了,夜幕給他們身上蒙了一層灰。姥姥和弟弟的胳膊都很細,一個是干細,一個是嫩細??鹄锍恋榈槿备觳采偻鹊亩寡渴顾麄兊募毟觳才Ω咛В瑑芍唤┲钡氖种赶蛱炜?。

        “聽說山上的地沒挨雹子,就咱邊村甸子地這片嚴重?!崩牙褜δ赣H說。母親抓了幾把碎豆芽揚給晚歸的鴨子,頃刻,那些夭折在春天的生命去了鴨子的胃。一會,另外一些夭折的生命還要進入我們的胃。

        父親在后街仍是一無所獲。起始,他的頭和雙手一起低垂著,母親一聲聲的嘆息使得他突然挺起脊梁。他顧不得吃晚飯,吩咐哥哥幫他收拾行頭,他要去把北河里還沒游過來的魚撈上來。

        父親和哥哥把打魚用具一一往馬車上裝,裝了很多。好像北河里的魚都在等著他們的攔河網(wǎng)、圈網(wǎng)、旋網(wǎng)、掛子……

        很快,他們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7

        那是個周末的傍晚,我坐在河邊看紅云彩,天邊一大片,河里一大片。我把河里的云彩砸碎了,天上的還掛在那。姐姐坐在不遠處的鵝卵石上背書,她最近總是這么用功。她背《六國論》,背到古人云,就卡殼了。我卡得難受,就念著:“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滅,火不滅……”

        火,紅的火,紅的云,云是火,火是云,我裝著滿腦子紅云往家走。金大傻子遠遠跟著我,我又打了他。我一手掐他的耳垂,一手扯他的頭發(fā),我說:“你要不傻多好!”他說:“我、我不傻?!蔽艺f:“那你把像鳳凰的那朵云彩給我摘下來。”他揉揉耳朵,大步流星朝西走去,要踩進河里了,那河是個三角坑,沒人測出過它的深度,它沒有底?!盎貋戆桑蔽艺f,“你不傻。”

        父親和哥哥在北河沒有打多少魚,賣的錢只夠買一袋白面。父親和哥哥回來后,哥哥一直抱怨那匹馬,說它不像馬,它就是一頭牛,走得太慢了,讓人家搶先打了魚,他們只有在后邊撿漏。撿漏能撿多少?哥哥給了馬一拳。父親替馬說情,說那馬很久沒吃油水,毛發(fā)澀,就像人一樣,身體虛,能跑那么遠已經(jīng)不錯了。

        母親去倉房舀白面發(fā)面的時候,總能看到那匹瘦馬,母親就量得很準,平平的三滿缽,絕不冒尖。她說,有一缽冒尖,多揉一個饅頭,還不夠父親和哥哥兩口吃的,一家人倒是少喝一頓疙瘩湯。父親和哥哥又去分別守著西河和南河了。

        我讓金大傻子回家了,我不想讓他在我家吃兩個饅頭,那樣就等于母親舀了兩缽冒尖的白面。我看見金大傻子左拱右翹的雙肩把陪伴他的晚風折騰得無可奈何,就笑了。

        母親在搟面條,極其賣力。圓圓的面餅在她旋轉(zhuǎn)的搟面杖下慢慢長大。母親說老天再這樣鬧下去,恐怕吃不起白面了呢!一袋子面,蒸一次饅頭就窩進去一大截。

        我去了后屋。姥姥正跪在門口,朝西邊那片紅云彩磕頭,口中念念有詞。她每磕一次頭,身體都會重新形成一個圓圈,很像掛在房頂?shù)膹U棄車圈,那是用來接收電視節(jié)目的。不知道她的夢是不是用圓圈一樣的身體從天上接收來的。但凡極其虔誠的東西,總要撞擊人心。我的心就被狠狠撞了一下,使我頭皮發(fā)麻,汗毛爭先恐后地站了起來。

        姥姥起身,拍著膝蓋上的塵土。我把手擱在姥姥的羅鍋上,問姥姥最近是否夢見一個身上掛油壺的人來咱家了,姥姥說沒夢見。我說那你的夢不準。姥爺憤恨地說:“就是!”我又對姥姥說:“不過,你應(yīng)該就要做這樣的夢了?!崩牙演p輕地咳了一下,一抻脖子,咽了口唾沫:“天說了算。”

        我回到瓦房,看到母親的面餅像桌布一樣把桌子蓋上了,多的一截懸垂桌邊,薄薄的。接下來,母親要把面餅折疊成長條,用刀切出細如掛面的軟面條來。母親拎著搟面杖歇氣,她累出汗了。我問母親:“金大傻子家趁多少錢?”母親說:“人家開個榨油房,不靠天吃飯,多少錢都趁,只是人家那錢誰也借不來。人家那錢是留著給傻子買媳婦的?!薄澳俏也荒盍?,給金大傻子當媳婦?!蹦赣H扯起嘴角笑笑,說沒心思和我開玩笑。我就一本正經(jīng)對母親說:“我想了好多天了,我要給金大傻子當媳婦,真的!”母親扔下?lián){面杖,給了我一巴掌,打在左臉上,扎扎實實那么一下子,打得我臉上冒火,腦子里的紅云彩晃來晃去?!澳愦蛭椅乙步o他當媳婦,反正我命好,怕啥?讓他們幾個念書吧,把命念得和我一樣好?!蹦赣H又給了我一巴掌,打在我右臉上,我兩邊臉都冒火,好像要把上面的白面烤糊了。我說我真不念了,我挺稀罕“展護衛(wèi)”的。母親捂著臉哭了:“你再說,就滾出這個家!”

        我就往金大傻子家“滾”去。

        來到金大傻子家門口,濃濃的豆油香使我打了個噴嚏,驚得圈里的肥豬警覺地朝我哼哼。

        “天哪,看誰來了!”金大娘抖著圍裙,像見了寶貝,拉著我的手,摩挲著,“俺那傻兒有傻福啊,都調(diào)理他,就這個好閨女跟他玩?!?/p>

        我慚愧地低下頭,下意識地看著手心,好像那里還殘留著金大傻子的頭發(fā)。

        “金大娘,你說對了,”我說,“我不想念書了,想天天跟他玩?!?/p>

        金大娘瞪大了眼睛,“這孩子說胡話呢,傻子咋還傳染?”說著,她把我拉進屋。

        我坐在炕上,被四溢的豆油香簇擁著。我看到屋里一摞摞踏踏實實的豆餅,心里盤算著夠喂多少頭豬多少匹馬。金大傻子坐在窗臺上偷偷瞅我,好像不明白我為什么突然追到他家來了,他下意識地捂上了耳朵。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胡子長長了,黑乎乎地盤踞在下巴上,加之長得肥頭大耳,如果不是那兩筒鼻涕,看起來絕對像個山大王。

        “真的,我不念書了,我要給他當媳婦,我都十七了?!?/p>

        金大傻子立即從窗臺上跳下來,甩了鼻涕:“媳婦真香!”

        金大娘猛烈地咳嗽起來,像是被豆油味嗆了:“還真給傻子,咳咳……傳染了?”

        “金大娘,你看,”我指著金大傻子說,“他什么都懂。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他那么好,我根本就離不開他了!我家里等著用錢只是一方面,我真的愿意跟他,我沒說胡話。”

        我對金大娘說希望她等金大爺回來了,認真商量一下。我告訴她這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的命我說了算。再說,誰能說我這不是好命呢?我自己舒坦就是好命。金大娘驚得身體向后仰,嘴巴還沒合攏,我已經(jīng)趟著滿院的豆油香走了。

        消息傳得很快,邊村的角角落落熱乎乎地摞著“鳳凰”要和傻子成親的故事,像一張張急速發(fā)酵的面餅,被人們翻來調(diào)去烙著。我騎車放學回來,女人們不再像看當年米粒大小的我那樣艷羨了,她們叉腰抱膀,食指在我背后豎起,把我的車輪變成了風火輪。她們議論西頭那小老太婆編謊,那丫頭的夢不曉得是啥樣呢,那丫頭從小到大都一直在瞎折騰!那丫頭是不是真有點傻?要不怎么就和傻子玩那么好?又說,傻子啥心不操、四六不管,就是命好,這命好的人啊,就是少一根筋的……

        我會在這時突然扭過頭來,沖女人們做鬼臉,看她們大驚失色的樣子,既而堅定著剛剛得出的結(jié)論。我踐踏著她們的唾沫星子,飛馳而去。耳邊的風是熱的,烤得我臉頰滾燙。這風就像一條無形的大河,我用更快的速度將它們劈成兩半,我能感覺到它們在我背后蕩漾著又匯集成了原來的模樣。這使我想起金大傻子家的豆油香,我大步流星離去時,那些香氣一定在背后洶涌著,噴濺到金大娘和她的傻兒子身上,才使得金大娘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家里自然是有一番景象的。

        母親氣得臉色發(fā)紫,她用顫抖的食指點在我腦門上,她的聲音發(fā)顫,好像嗓子里有一條波濤洶涌的河。她說:“你……你還不如……去要飯!”父親和哥哥住在河邊的窩棚里,父親送魚回來,狠狠看我一眼,并不說話。他只是瞪大眼睛對母親吼:“她說跟誰就跟誰??。克翘焐系粝聛淼??水里鉆出來的?石頭縫蹦出來的?她沒爹沒媽?她是孫悟空嗎?她想咋的就咋的?”然后自顧脫下沉重的水衩,用小鐵銼一下下銼著黑膠皮。他要把那塊圓圓的黑膠皮粘在水衩的腳后跟,那一定有了難以讓人發(fā)現(xiàn)的口子,哪怕是一些芝麻口子,水也毫不留情地往里滲。我突然聽見他說:“好好的水衩,補了就算不漏水,那么個補丁,也不是那么回事了,能怨誰??!”他嘴里的旱煙只是叼著,不抽,冒出的煙把頭發(fā)熏灰了。姥姥,那個背著羅鍋的小人兒,她一點也不氣,坐在炕上,捋她的大腳,始終笑著?!皼]事的!”好像在勸父母,也勸自己。自然遭來父母的不滿,都什么時候了還沒事,還有心思笑!父母否定姥姥的夢,順便否定了我:“純粹是傻子,還鳳凰呢!”他們說,如果你要跟傻子,不,如果你要再說一遍跟傻子,就永遠不要再進龍家的門檻。弟弟不停地嘻嘻笑,他笑他要有個傻姐夫了,將來還會看到一個傻外甥。被母親打了一雞毛撣子,弟弟噤了聲,像一條受傷的小狗拱到姥姥身邊不停地蹭著。姐姐挺直了脊背,甩甩頭發(fā),“大妹,別惹爸媽生氣?!彼龔臎]叫過我大妹,而是用你、你二妹、你二姐、好命的、鳳凰來直接或間接稱呼。我突然想拉住她的手,她和我同在一個屋檐下,同住一鋪炕、一個被窩,卻從沒有過肌膚之親?!敖?,”我親切地叫她,“我不想自己好?!彼杆兕┪乙谎?,余波是柔和的、不知所措的,她的身體朝我偏了偏。我很想拉住姐姐的手,和她一起干什么都行。我把伸出去的手猶猶豫豫縮回來,夾在大腿間,我的臉紅了。我不習慣。可是,我渾身充滿了勇氣和力量,我覺得我就要邁出那一步了,我不再是紅色的云彩,我可能是白的,也可能是黑的和灰的云彩,是和他們一樣的、不刺眼的云彩。

        我來到馬棚,對馬說:“放心吧,你就要有碎豆餅吃了,那東西能把你鼻子香歪,你的命絕對不是天天吃草。”馬眨巴著大雙眼皮,四只腳不自在地挪動。我就笑了。我又來到門口,對門檻說:“就憑你,是擋不住我和展護衛(wèi)的腳的?!?/p>

        第二天一早,響晴。姥姥扛著羅鍋奔來,挎著一小筐翠綠的小白菜。她坐在光線暗淡的炕角,沒吐唾沫。這一點,母親、姐姐、我和弟弟都發(fā)現(xiàn)了。如果父親和哥哥在,他們也會發(fā)現(xiàn)的。姥姥近幾年養(yǎng)成的習慣,在這個響晴的早晨沒有習慣下去,被一種神奇的力量阻截了。都知道上天賜予她的那種神奇,也實在太需要上天的施舍了。

        “有好事?!崩牙颜f。

        “啥夢?”弟弟迫不及待。

        母親突然看看我,眼里的明媚暗下去,她不知該不該再相信姥姥的夢。

        “要說就說,賣關(guān)子!”母親始終氣盛。

        “姥,你是不是夢見身上掛油壺的人來咱家了?”我說。

        “不不,”姥姥連忙說,“姥夢見喜鵲飛上紅瓦了,有喜事?!?/p>

        母親眼里的明媚徹底熄滅了,她咆哮著:“那也叫喜事?”

        我的筷子被母親掀飛了,飛到弟弟腦門上,他一下下揉著。

        “抱薪救火?!苯憬阏f。

        我拾起筷子,端端正正擺在碗上,轉(zhuǎn)身出門,跳進陽光里,身后傳來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號。她知道,姥姥的夢,從來都是準的,她絕望了。我騎上自行車,陽光執(zhí)拗地攪合在車輪里,它們將最后一次陪伴我的書包,它們再次陪伴的也許是滿壺的豆油、一摞摞豆餅。我騎得飛快,陽光在車輪里四處飛濺,車輪到過的地方盡是陽光的碎片。我看見,在黯淡的炕角始終有一種光亮不緊不慢地向外輻射。

        8

        我發(fā)現(xiàn)金大傻子越來越帥氣了,越來越好看了。他的頭發(fā)像柔軟的麥苗,風吹來時,會有小小的浪從頭頂滾過。也許,傻子的頭發(fā)永遠是人初生時那樣,帶著原始的童真。而他的胡子卻密密匝匝地堅硬起來,使他成長為男子漢。

        “展護衛(wèi)!”

        “在!”

        “以后你喂豬,我賣油?!?/p>

        “行啊……”

        “走,上你老丈母娘家吃飯去!”

        “行啊……她家在哪?”

        “……”

        屋檐的紅瓦格外扎眼,煙囪吐出濃濃的白煙,被夕陽染成了金色。我快步往家走,大步流星,金大傻子晃著大腦袋跟在后面,雙肩高低起伏。有只雞慌不擇路,從我胯下鉆過去,還轉(zhuǎn)身探頭看我,懷疑我是不是在飛。

        “魚……魚味?!苯鸫笊底恿⒑米孕熊?。

        這一點,傻子絕對判斷準確,是魚味、魚醬味,很香、很濃,像是從煙囪噴出來的。母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魚醬了,即使沒賣完的小魚?;貋?,她也沒心思做,都曬成了魚干。

        我拉開木門,聽見鍋蓋發(fā)出“錚——錚”的聲響,再拉開一道木門,迎來母親潤紅的臉,她朝我笑,朝姥姥笑,朝屋里破破爛爛的墻壁、立柜、炕席笑。她笑了一圈。她的笑是火種,點亮了屋里每個角落,使得滿屋通亮。我張大了嘴巴。

        “你命好,遇上好人了!”母親說。母親的樣子有些靦腆。

        “嬸,我想吃魚?!苯鸫笊底诱f。

        “呃,吃魚,吃魚,火滅了就吃啊。”母親又對我說,“人家說你是出息孩子,好好供你讀書,錢不長利息,啥時有啥時還,將來別忘了邊村有個姓金的就行了!人家把家里的錢都拿來了。你放心,不但你姐能念書,買種子的錢也夠了,你真是命好呢?!?/p>

        “我姓金。”金大傻子聽到姓金的,搶著說,邊說邊去外屋地鼓搗灶坑,嘀咕那火怎么還不滅。

        我什么也沒說,躺在炕上聽姥姥干燥的手和干燥的腳摩擦出的聲音。

        “沙……沙……沙……”

        如果姥姥的手和腳會笑的話,它們蜷曲的樣子就是上翹的嘴角、挑起的眉梢、彎彎的眼睛、鼻翼的褶皺、舒展的額頭。它們一起喧嘩著:“這孩子好命!”

        我聽見母親掀鍋蓋的聲音,她一邊吆喝著傻子躲開點、別燙著,一邊喊著活神仙,想不想吃小豆腐,她今天在后院要了豆腐渣。

        金大傻子用饅頭蘸魚醬,他吃完了兩個饅頭,又伸手去拿了一個饅頭往醬碗里蘸。母親笑瞇瞇地看著傻子,又看我。

        “看什么看?沒見過傻子吃飯???”我翻著白眼,“這回沒結(jié)成婚,還有下回呢!”

        母親一點也不氣,這時她越來越像姥姥了,“你說了不算,天說了算?!?/p>

        邊村的女人們再見著我,發(fā)出了一聲聲嘆息。她們嘆息,那個小老太婆做夢就是準,人家那夢多好啊,這不就是金雞變鳳凰的預(yù)兆嗎?好命的人,怎么折騰都是對的。關(guān)鍵時刻就能化險為夷,富貴命喔……

        “你們不要說了,我還會嫁給金大傻子的。”我沖她們喊,引來一片笑聲,她們和母親一樣,都變成了姥姥。

        “你說了不算,天說了算?!?/p>

        9

        金大傻子家的那些錢,被父母稱作“好命錢”,不用督促,姐姐弟弟爭搶著要好命,拼力學習。放學后,我經(jīng)常坐在自行車后座,摟著“展護衛(wèi)”的腰,遛坡。有時翻車了,黑狗跳過來舔我們,我們的笑聲把西甸子的羊群感染了,它們一個比一個咩得響亮。我們賽跑,黑狗累得伸長舌頭哈哈喘氣。金大傻子就唱:“狗、狗、狗,啊累啊累啊累!”邊唱邊做踢球動作。金大傻子知道我要哈哈笑,唱完就笑瞇瞇地看著我。等我笑到尾音要完了,他又繼續(xù)跺著腳“狗狗狗”的,等待我把笑聲接上。母親催我學習,催過幾次,再不言語,她言語了也沒用。我會在周末去金大傻子家,幫金大娘賣油、換黃豆。去時,我?guī)е赣H精挑細選的好魚或者母親摘的一小筐帶刺的黃瓜。回來時,金大娘總是裝上一面袋碎豆餅,讓傻子背著送我回家。這樣,我沒有對馬棚里的馬失言。馬用它美麗善良的大眼睛感激地看著我,眼里還有淚花呢。

        金大傻子在一個霞光萬丈的傍晚接過我的自行車,他突然問我是不是不給他當媳婦了,樣子很委屈。我問他誰說的,他說是王虎,王虎還說他是一堆臭牛糞。

        “展護衛(wèi)!”我喊他。

        “在!”

        “你今天喂豬了嗎?”

        “喂了?!彼拐\地說。

        “我是不是還去你家賣油了?”

        “賣了?!?/p>

        “這就對了,你聽王虎瞎說什么?王虎一定是下地干活踩了牛糞堆,找你撒氣的。”

        金大傻子蹦蹦跳跳吆喝起來:“喔,媳婦真香,媳婦真香,到丈母娘家吃魚嘍……”

        可我沒想到,那是我和金大傻子的最后一個傍晚。

        其實我可以想到的,在那個早晨,有三口雪白的唾沫橫亙在大門外,有一口被我的自行車輪子壓黑了。我當時僅僅以為老天又要變臉了,是狂風還是冰雹?還可能是洪水呢!不過,天響晴著,不大像。我沒有多想。

        那個傍晚,我回來得比平時要晚些。我在路上用剩下的午飯錢買了兩串糖葫蘆,準備一串給金大傻子,一串給弟弟。我把糖葫蘆插在車把上,騎得很快,糖葫蘆被風吹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很像哭聲。騎到村口,拐進回家的那趟街,天邊的火燒云整個撲到臉上,火辣辣的。那晚的火燒云啊,實在太奪目了,不看它,它也往眼里鉆。它同樣鉆到糖葫蘆身上,鉆到各家各戶房頂,把細瘦的炊煙俘虜為同類。它所向披靡,包圍了南甸子的野花、沒招誰惹誰的河以及那片白樺林和背后的山崗。它,使人愿意為它死去。

        我正奇怪呢,南甸子怎么圍了那么多人,河邊有人扯大網(wǎng)拉魚嗎?金大傻子沒來接我,一定也是湊熱鬧了。這時,我聽見姐姐尖利的喊聲:“快過來啊……”

        我把自行車靠在大門上,取下一串糖葫蘆,準備給金大傻子。

        然后,我聽到了哭聲。然后,我想到了姥姥的夢。我以為一定是誰家孩子掉河里了,他們都在向河里張望。我朝河邊飛奔。

        我擠進人群,看到金大娘跪在河邊,被人拉拽著。金大娘的雙手奮力撓著黑泥。

        那一瞬間我的頭皮麻了,好像里面突然蠕動著千萬條蟲子。我的眼睛花了,隱約看到河里有人在黑皮筏子上用長桿往河里探。誰都知道,那是徒勞無功的。從來,這個被稱為三角坑的地方是個無底洞,不光人,馬和牛從那游過都會被吸進去,再也出不來。

        “他怎么會掉進河里?他怎么會掉進河里?”我尖叫著,引得金大娘的哭聲更急了。

        沒人回答我,人們一張張的臉,紅得發(fā)紫。他們都看著我。

        我看見了王虎,他蹲在一邊,不敢看我。于是我沖過去扭住王虎的衣領(lǐng)。牛高馬大的王虎站起來,我的手臂隨之拉成兩條直線。

        “是不是你,和他打架了?你不念書了,整天就知道欺負一個傻子!”我咆哮著。我的樣子像一只憤怒的公雞。

        “我……你……”王虎不時回頭,“我沒欺負他……他……”

        “就是你、你……”我把嗓子喊破了,聲音分叉了。

        “不是……我就說……就說……”王虎結(jié)結(jié)巴巴。

        “說什么?你說什么了?你這個混蛋……”我聲嘶力竭。

        王虎被我的樣子嚇壞了,他張著嘴,支支吾吾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快告訴我,他怎么會掉河里,好嗎?”我突然沒了力氣,一點點蹲下去,我的聲音細若游絲,“他應(yīng)該在那等我的,他怎么去河里等我呢?”我癱坐在地,滿腦子都是金大傻子看到糖葫蘆時的樣子。他一定首先蹦起來,然后擤鼻涕,再說真香,他應(yīng)該還會一邊吃糖葫蘆一邊唱“狗狗狗,啊累啊累啊累”逗我笑的……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是高嬸。

        “鳳凰,你命重啊!怕你不得勁,不想給你說的?!备邒鸶┥頊愒谖叶叄覅s聽到她的聲音很輕,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俺王虎就是逗逗傻子,說鳳凰早晚得飛走的,怎么能給傻子當媳婦呢?誰知道這傻子啊,喊著他不傻不傻,就往河邊沖。王虎問他干啥去,他說要摘一朵紅云彩給你……”

        我不清楚人們是何時散去的。我摟著老掉牙的黑狗張嘴大哭的時候,猛然想起昔日的哭吧精已經(jīng)多年不曾流過眼淚了。我的哭聲跌進一大片黑暗里沒了動靜,我把更大的哭聲投進去,仍然沒了動靜。我喊了聲“展護衛(wèi)”,我知道他用一雙大手接住了我的哭聲。于是,我不哭了。其實,我哭,不僅僅因為悲傷,我還心疼,心疼這世界少了一個傻子,心疼得厲害。我喊:“展護衛(wèi),我要給你當媳婦——”這次,金大傻子沒有接住我的喊聲,他一定是光顧樂著擤鼻涕了。我的喊聲震得黑夜晃蕩了一下,無數(shù)顆星星從天幕跳出來。我又沖著星星喊:“我要給展護衛(wèi)當媳婦,你們聽見沒……”

        我喊完了,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看見金大傻子流著黃鼻涕跟著我,忽然,他變得高大,長胡子了,追上我,用一雙大手將我鉗住,穩(wěn)穩(wěn)放在地上。我又看見金大傻子朝河里走去,踩碎了河里的紅云彩,一頭跌進去,紅云彩的碎片簇擁著他,直至將他埋葬。

        我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xù)走。又摔了一跤,才發(fā)現(xiàn)手里還捏著糖葫蘆。于是,我折回去,叫了聲展護衛(wèi),然后把糖葫蘆扔進河里。

        姥姥站在大門口等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就像她也知道我會回來。姥姥沒有說她的夢,她說那孩子去三角坑當水龍王了,再也不會有小孩和牲口被吸進去,他救了村里的人和牲口。

        10

        河對岸的白樺林黃澄澄的時候,邊村的人們并沒有收獲多少黃澄澄的玉米棒,很多碩大的玉米棒上只有零星的幾粒,像孩子的豁牙子。人們把一些土豆、白菜、蘿卜拉回家,藏進地窖,怎么也挨得到來年春天。

        靠不上天,一些年輕人紛紛奔向外面的世界,哥哥也跟著走了。邊村多剩下老弱病殘,像被一下子抽了筋,沒了精氣神,矮趴趴萎靡著,站不起來的樣子。

        金大娘不榨油了,不是因為收不著黃豆。榨油是個辛苦活,把金大爺?shù)姆尾±鄯噶?。金大娘說沒了傻子,用不著給他攢錢了。金大娘來我家串門的時候多了,她不是來要錢的。她說,等年頭好了有錢了再還,不急的。她是來看我,看到我,就能看到圍在我身邊轉(zhuǎn)的傻子。

        我把厚厚的黏糊糊的笑糊在臉上,讓金大娘看不見我心里有多疼。

        “天哪,鳳凰怎么笑得和傻子一模一樣?”金大娘是笑瞇瞇地說的。于是,我認真地笑了幾聲,我不想把傻子那像蜂蜜一樣的笑容糟蹋了,他的笑是那么純真。我告訴金大娘,我就是你的兒媳婦。金大娘笑,笑著說傻孩子。我說,要不怎么能給你當兒媳婦?金大娘就把一張臉笑得稀爛。

        夏天來臨,姐姐起早貪黑讀書,成績始終上不去,她復(fù)讀兩年了。終于有一天,她把解不開的數(shù)學題摔在炕頭,就像摔一個破罐子。“破命!”她看著我,憤恨地說。她這樣憤恨著又落榜了,她把書包里的書抖出來,填進灶坑,順著煙囪化成了縷縷青煙?!澳憔椭澜o她做好夢!”姐姐指著我對姥姥說。姥姥用指尖敲炕席,她手里奔跑著一匹小馬,噠噠噠,噠噠噠。

        “我說了不算喔!”姥姥說。

        當又一個春天降臨、年輕人像燕子一樣飛回來、盤旋在田間地頭、播種下希望、準備成群結(jié)隊離去的時候,姐姐也背起行囊做了一只遠行的燕子。我看著姐姐的背影,想起小時候?qū)鸫笊底雍秃诠氛f的話。我太想摘一朵紅云彩送給姐姐了,金大傻子如果摘了紅云彩,我鐵定要送給姐姐的。

        姐姐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突然轉(zhuǎn)身奔回來,她伸開胳膊擁抱著我。

        “大妹,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姐姐又擁抱了姥姥,“姥,給大妹做個好夢!”姐姐說完,匆匆離去。

        我聽到心里發(fā)出一種聲音,那是種很動聽的聲音,就像一根纖柔的麥稈被折斷,發(fā)出輕輕的“咔”,我的腳底似踩著云朵,悠悠飄了起來。我能感覺到,我的臉頰在燃燒。姐姐折斷了我的心弦,她逃之夭夭,留下我獨自心潮澎湃。

        我獨自走向南甸子,我的黑狗,它實在老得不行了,它在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躺在河邊,再也沒起來。我站在姹紫嫣紅里,回想起小時候和“茄子、辣椒、倭瓜花、豌豆花……”散布在南甸子的情景?,F(xiàn)在,我放眼望去,沒有人挖婆婆丁,一個也沒有。沒有一雙哪怕瞪視著我的虛著的眼睛,他們都離開了這塊土地。我沒想過他們會離開,哪怕是嫉妒著仇視著也是好的,不要離開。何況他們不是真的嫉妒仇視的,他們心底里對我是有著美好愿望的,我堅信。我攤開雙手,手里沒有頭發(fā)或者狗毛。我望著深不可測的三角坑,情不自禁喊了聲“展護衛(wèi)”。喊也沒用。我們那撥丫頭小子,僅剩下我——一個擁有非比尋常好夢的人,坐在河邊,守著偌大的南甸子,“啃”書本。因為如此,我只能“啃”得異常專心;因為如此,我開始喜歡屬于我的不得了的夢,我沒有再把“破夢”掛在嘴邊;因為如此,我想讓夢成真,想變成一只金鳳凰,用光芒驅(qū)趕邊村的晦暗。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渴望擁有這樣特殊的好夢,即使那個夢曾給了我那么多孤單。

        我坐在南甸子,認真地讀書,能感受到姥姥從窗戶投來的目光。她在張望邊村唯一好命的孩子。

        11

        姥爺在一個清晨吹胡子瞪眼,他站在大門外,用打雷的聲音一邊罵村子太安靜,沒有人的氣息,一邊罵姥姥把他夢成了一根拐杖。姥爺不知道,之前幾天,姥姥就讓母親悄悄給姥爺備了壽衣。我從南甸子背書回來,看見姥爺罵著罵著,眼角淌出了淚,濕了他顫抖不已的白胡子。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終于明白,姥爺近似憤恨的罵其實是愛,他愛到極點,就成了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了。他罵那些煙囪,冒出的煙像快咽氣了,真他媽敗興;他罵南甸子,空落落的,連牲口都他媽沒有。還有那些地,連人影都他媽見不著一個;他罵姥姥,要是不給我做個考上大學的夢,他到陰曹地府饒不了她,非他媽拽去不可。他罵完了,啐一口痰,回到后屋,躺在炕上,再也沒起來。

        父親用剛剛積攢的一點錢安葬了姥爺。姥姥搬到瓦房來了,她時常坐在炕上笑瞇瞇地說那個老東西沒了,邊笑邊淌淚。漸漸的,她耳朵嗡嗡響,眼睛發(fā)花。然后,她的眼睛看不見了,耳朵聽不見了,頭發(fā)全白了。姥爺沒有空著手走,他帶走了姥姥的眼睛和耳朵。

        “那老東西,走了也不放過我,把我耳朵和眼睛拿去,讓我去那邊聽他‘打雷’,看他種西瓜。”姥姥摩挲著躺在身邊的拐杖,很受用的樣子。

        姥姥的世界沒有了色彩和聲音,那種寂靜是巨大的空曠??墒牵铱蠢牙?,她的世界開滿了倭瓜花豌豆花,結(jié)滿了茄子辣椒,喧嚷得不得了。

        沒有人再問姥姥做了什么夢,女人們只是自言自語,那小老太婆做了什么夢呢?姥姥總是要自己說的,不管身邊是否有人,都會說她的夢。有時,都說給了拐杖和一群雞鴨聽。一旦被女人們聽到,姥姥的手就被突然抓住。姥姥并不害怕,呵呵笑著,似乎知道她們就在那里,等著聽她的夢。

        我很想念哥哥和姐姐。哥哥寫信回來,句句想的是我。我沒想到,將來有一天,我和哥哥會成為紙上要好的親兄妹。哥哥讓我一定要考上大學,“哥哥給你掙錢”。我知道,哥哥和姐姐都掙不了多少錢,他們除了能維持自己的生活,最多剩下點零花錢。母親倒是滿意,起碼每次發(fā)面不用舀三滿缽了,有兩缽就夠了。但母親每次舀了面,總要對著矮了一截的面袋嘆氣,她舍不得從給我積攢的讀大學的錢里抽出一張票子去買面?!澳清X還遠遠不夠?!彼偸沁@樣說。當面袋里僅剩下五分之一的面時,她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舀了面,走出倉房,一步三回頭,她要看清,面是不是真的要吃完了。少了兩口人,怎么還吃那么快?

        12

        邊村在沒到汛期之前沒來由地發(fā)了一場洪水,注定又是一個災(zāi)荒年。人們癱坐在各自門前,沒有喊天,只望著滿眼渾黃的水哀嘆。

        “今年鳳凰要考學呢!”邊村人這樣念叨。他們認為我如果能考上大學,就像中了狀元,敲鑼打鼓一番,把邊村這些年的晦氣沖了,年頭就好了。

        那段時日,母親把賣魚積攢的錢縫在內(nèi)衣里。她說只有這樣才穩(wěn)當,這錢是堅決不能動的。她囑咐家里每個人,都注意點,別病了,緊要關(guān)頭是生不起病的。

        考試回來,沒有人問我考得如何。我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他們都等著姥姥開口。這使我憋悶,我太想說話了。那些話擠到嘴邊,我把嘴張了又張。他們都七嘴八舌地說起姥姥的夢,我就把話咽回去了,一連打了幾個飽嗝,好像那些話是會冒泡的。

        每天早晨,母親無論在做什么都躡手躡腳,小心輕放。她這樣做只為給自己的耳朵打開一條通道,那條通道一直通向姥姥,姥姥的拐杖走向哪,那條道就往哪拐。就等著接收姥姥那張癟癟的小嘴發(fā)出的一些訊息。姥姥越來越俯向大地的頭顱,使她的羅鍋圓鼓鼓地凸起,她走在她的寂靜里,卻在邊村成為了會行走的接收器。這使我常常產(chǎn)生一種錯覺。我看見她的羅鍋發(fā)散出一波波彩色的光,那些光無限延伸,去了浩瀚的宇宙。我似乎聽到,伴隨彩光頻頻放射,她的羅鍋發(fā)出了有節(jié)奏的“啵啵”聲。

        我在一個傍晚拉著姥姥的手,引領(lǐng)她走向南甸子。其實,她不用領(lǐng)的,她似乎什么都看得見。她說:“那場大水不小,東頭矮,倒了三間屋子。南甸子倒是好,水撤回去,花照樣開。那些丫頭小子都走了,紫馬蘭就是給俺鳳凰開的,那個俊哪?!?/p>

        我摘了一朵紫馬蘭放在姥姥手里,她嚯嚯笑起來。我就突然抓住姥姥的手,我有些激動:“他們都不問我考得好不好,我告訴你,姥,我考得可好了。有些題我本來想不出,可一想起你給我做的夢,我就想啊,我是要成鳳凰的,我怎么可能不會呢?我肯定會做的。然后我再去看那道題就開竅了,就做出來了。”我吐完淤積已久的幸福的“泡泡”,心中格外舒坦,愉快地哈哈大笑了幾聲。

        我的舉動被高嬸看見了。高嬸到河邊找鴨子,正撞見我大張著嘴,放肆地笑著。高嬸嚇了一跳。她遠遠站著,“你、你笑什么?嚇人倒怪的,瘆人呢!”我想對她說我笑我的好命。可看樣子,她真的有點害怕了,她不停地瞟著三角坑。我突然明白,我的笑很像金大傻子。她問我:“你姥還沒給你做夢?”我搖搖頭?!澳悄悴恢保窟B村長都天天往大隊跑,就等有信來?!彼厗绝喿舆呧止荆吧迭c才命好,等著沖喜呢,年頭好了,俺王虎就能從外邊回來了?!彼吡艘唤赜只剡^頭來,看著天,看著我,好像在說,你快點變吧,變成鳳凰飛起來吧。

        13

        姥姥是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晚做了夢的。那晚,父親擔心漲水,沒有住在窩棚。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雷聲歇息了,閃電還在天空中發(fā)出一團團白光,刺破烏云,制造一條條裂縫,像有人在天空飛竄著玩打火石。姥姥就在這時說話了。

        “好大一只白鴿子,嘴里銜著一封信,從很遠的地方飛來的,落在咱紅瓦上。錯不了,錯不了?!崩牙颜驹陂T邊說她的夢,也許她知道母親在外屋生火,擔心母親聽不見。母親哪有聽不見的道理?她幾乎跳起來了,奮力地扔下燒火棍,迅速在圍裙上反復(fù)蹭了蹭手,跨過門檻,一把握住姥姥的手,姥姥就“嚯嚯”笑了。

        “錯不了,錯不了?!崩牙涯剜?/p>

        “嗨,你們聽見沒?”母親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聽起來很像唱歌,“鳳凰的夢來了,來了呀!”

        父親正在穿水衩,準備去起魚。他半蹲著,拽著水衩的兩邊褲腰,聽到姥姥說夢,早已僵住,被母親一喚,才蘇醒了,卻沒完全蘇醒,只顧雙手用力一提,身體并未站直,寬大的水衩發(fā)出嘩啦一聲響,父親整個被裝進水衩里,成了一個黑亮的膠皮人。父親忙拱出頭,不急于接母親的話,責怪水衩怎么也饞肉了要吃人,惹得整理書包的弟弟大笑一番。“那是,沒看是誰家閨女嗎?”父親極力遏制臉上興奮的肌肉,似笑非笑的樣子惹得母親“撲哧”笑了。母親轉(zhuǎn)向我,“鳳凰,你不高興嗎?你的夢來了呀!”我站在窗前,扯起嘴角笑了笑。弟弟說:“二姐高興傻了,笑都不會了,像東頭的大歪嘴子?!?/p>

        姥姥爬到炕頭去了,她不停地捋她的腳,說有點抽筋。

        父親和母親討論我上大學要帶些什么、穿什么、用不用送之類的。母親摸摸她的褲腰,感受那疊錢的存在,好像我已經(jīng)拿著錄取通知書準備啟程了。他們沒討論出結(jié)果,父親要去打魚了,他說要打很多很多魚,養(yǎng)著,等通知書來了,就請邊村人吃魚。高大的父親邁著響亮的步子走出去,走向姹紫嫣紅,閃電在他頭頂開了一朵朵大白花。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摳著窗框,窗外的色彩喧鬧得很。母親不急著吃早飯,她開始翻箱倒柜,她要把我春夏秋冬的衣服都翻出來。她把頭伸進炕琴里,甕聲甕氣說:“都要上大學了,還摳窗框,油漆都摳沒了?!?/p>

        沙……沙……沙……姥姥在捋她的腳。

        “生子!”姥姥叫弟弟。

        弟弟背起書包準備上學,聽見姥姥叫他,就湊過去,抓住姥姥的手。

        “你要聽話,不能拿二姐的東西疊飛機,鉆進灶坑就成灰了。”姥姥說。弟弟搖搖姥姥的手,表示知道了?!岸?,咱姥給你做那么好的夢,你也不給姥暖暖手,她的手冰涼。”弟弟背起書包匆匆走了,他就要讀初中了,老師管得很嚴,遲到一分鐘打一個手板子。

        昨晚下了雨,天有些微涼,老年人火力總要差些。我準備給姥姥暖暖手。我轉(zhuǎn)身走向炕沿,發(fā)現(xiàn)姥姥不在炕上,可能去了茅房。我的心陡然怦怦跳了兩下,使我返回窗前的身體直接傾斜過去,頭碰在窗框上,震得窗玻璃一聲慘叫。

        母親把頭從炕琴伸出來,“魂都樂丟了,平地還要摔跟頭嗎?別磕著牙!”

        我扶著窗框,手指慣性地摳著那些小如芝麻的淡藍,它們數(shù)次從我指甲下成功逃走,這次是逃不掉了。

        我看見姥姥朝大門外走去,羅鍋上馱著幾顆圓圓的墨點,那一定是屋檐的雨滴把她洗得發(fā)白的墨藍斜襟布衫又染成了墨藍。

        姥姥的拐杖有點偏向東方,這樣她很快就會與一堵石墻親密接觸。我有點納悶,姥姥怎么會走偏了?我得去當她的拐杖。正要離開,發(fā)現(xiàn)姥姥站住了,她在吐唾沫,呸,很輕的,呸,又是很輕的。她把三口唾沫分別輕輕地吐了出去。然后她朝四周看了看,即使她什么也看不見。

        一大片熱鬧的色彩頓時變成了寂靜的黑白,在我眼里晃蕩了一下,我“哎喲”一聲,一根木刺楔進我的指甲。母親立即奔來,捏著我的指頭拔出了那根黑粗的刺?!皰觳柿?,有喜,有喜。”母親從我指尖擠出一團魚眼大小的污血,用棉花吸了去。

        我甩開母親的手,沖向門外,我要看看那三口唾沫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許是我眼睛發(fā)花呢,姥姥根本沒有做那個傾斜身體蠕動嘴皮攪合舌頭的動作。

        我跑得很快,頭頂?shù)拈W電為我開路,嚇飛了一群搶食早餐的雞,它們抖落的羽毛在我腳底翻飛。我還踹了那頭吃飽了直哼哼邁著方步的豬一腳,踹在豬的大屁股上,豬驚得失了前蹄,跪在柴禾垛邊上。

        我聽見母親嚷著:“誰說她不樂?她撒歡呢!”

        我在姥姥跟前剎住腳,我裹挾的風沒有剎住,它繼續(xù)向前,將姥姥的藍布衫裝了個滿懷。

        我站在姥姥剛剛站的位置,沒有看見白色的唾沫。我俯下身體繼續(xù)尋找,就在我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時,我大口呼出的氣流吹開了一棵車前子,我在車前子的心窩處發(fā)現(xiàn)了一口唾沫,在赤目的閃電下閃著白光。緊接著,我又在周圍發(fā)現(xiàn)了第二口、第三口。

        我抬起頭,看見姥姥佝僂著身子,邁著凌亂的碎步走進濕漉漉的變幻莫測的姹紫嫣紅里,姥姥在向閃電訴說著什么,接著姥姥用連貫的三口唾沫證明自己的虔誠。我不知道閃電對姥姥說著什么,它們一會從東躥到西,一會從南奔向北,它們像一群焦躁的猴子。在那些龐大的層層疊疊的黑云白云灰云的籠罩下,我發(fā)現(xiàn)姥姥更老了、更小了、更駝了,小小的頭顱越來越俯向大地,卻頑強地向天空伸展,像一只昂首挺胸的火雞。

        14

        關(guān)于姥姥的夢,母親并沒有急于奔走相告,她一定要等到錄取通知書到來那天再講姥姥的夢,“不能說多了,說多了萬一說破了,樂極生悲呢。”

        姥姥做夢的第三天,天上沒有黑云,只有大朵大朵的白云,湊熱鬧似地從四面八方向邊村聚攏,使寂靜的邊村竟有些鬧哄哄的。我的錄取通知書就是那天被那些云彩鬧來的。村長捧著它——藍色的特快專遞,在河邊找到我,站在我面前,那些云就蜂擁而至,擠在頭頂了。村長的姿勢有些獨特,他把我當成了狀元郎,而他弓著身子,高擎的雙手捧著的則是圣旨,他的背后,邊村的老百姓成了他的小兵。

        我的臉龐吹著熱辣辣的風,那些風來自一張張一直咧著合不攏的嘴,那些嘴里吐出一串串發(fā)燙的字,撲在我臉上,他們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笑都折騰出來,一層層涂抹在我臉上,我的臉滾燙得可以烙餅了。他們又把熱氣噴在我的紅布衫上,說我的紅布衫好看,橫看豎看都像一只紅鳳凰。他們簇擁著我,把我的好夢和好命一并簇擁著。我小步小步往前走,有點不適應(yīng)邊村人怎么突然就多起來,精神就足了,就鬧起來了。后來他們不允許我走路了,一些手把我抬起來,接著鑼鼓聲響了,還有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我看見一朵碩大的紅花飛到我的胸前,跟隨我上下起伏。他們?nèi)轮骸跋瞾砹?,喜來了,鳳凰要飛了,老天開眼了!”他們把天上和河里的云彩鬧紅了,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我在人們的肩上行走,走過每一條街、每一個旮旯胡同,他們讓我把雙手舉起來,把天上的仙氣抓上幾大把,撒在邊村凹凸不平的街道。我不停地在天上抓撓著,我看見我的雙手像兩個燒紅的五齒耙子。我耙了很久,再看我的邊村,我的邊村穿上了紅光閃閃的霞衣,在我眼前蕩漾。我好像看見,那些煙囪又會冒出肉滾滾的煙,在天空中拱來拱去,那些肥得流油的土地長出肥得流油的莊稼,還有那些雞鴨豬貓狗驢,它們生存在邊村的土地上,無比幸福。我的邊村,它從來沒有如此美麗。它的美讓我頭腦發(fā)暈,讓我眼前只有閃閃的紅光,那些紅光掩埋了那三口讓我膽顫心驚的唾沫。邊村的人們哦,后來把云彩鬧沒了,把天鬧黑了,吃了一頓味道鮮美的魚,他們才肯回家去。

        15

        初秋時節(jié),邊村外出的年輕人陸續(xù)回來了,雖然莊稼收成不好,他們還是抱著希望,仍然回來了。哥哥和姐姐沒回來,母親說浪費路費,沒讓他們回來,他們寄了幾百塊錢。母親把褲腰里的錢取出來,連同那幾百塊錢一起用一塊紅布固定在我的褲衩上,使我總感覺小腹墜脹,沉甸甸的。我說太沉了。母親要去村里把零錢換成整錢,想想又算了,她認為零錢花著穩(wěn)當,大票子容易出錯。父親和母親研究,錢肯定不夠,還差很多,先拿去用,剩下的再湊,實在湊不上就把地賣了。

        地是莊戶人家的命根子,沒了地,就像血管里沒了血。我在窗框上摳下一大塊油漆,我說,賣了地,我就不去讀大學了。母親連連點頭,不賣。父親也說,嗯,不能賣。

        我就要啟程了,母親讓我把裝好的行李背在肩上,試試能背動不。父親和母親把我當成了小學生,輪番囑咐我,路上要小心,人家孩子都有大人送,咱錢緊張,送不了。注意看行李,注意看車票,注意看車站上寫的字。不準和別人搭話,不準吃別人的東西,不準掏褲衩里的錢,不準把手總放在褲衩上……

        我說,知道了,三大注意,八項不準。

        我把我的鳳凰牌自行車擦干凈,囑咐弟弟,騎車小心,車子雖然看起來舊,但騎著很輕快。弟弟扶著和他差不多高的自行車,他要先遛一圈,試試這頭“老驢”聽不聽使喚。

        “生子!”姥姥站在屋檐喊。

        弟弟把推向大門外的自行車又推到屋檐下立好,把姥姥的手按在自行車上。姥姥嚇了一跳?!澳悴荒茯T!”姥姥抓住車后座說。弟弟不聽。他穿著我從前穿過的花褲子,褲襠有點緊,磕磕絆絆地往大門外騎。姥姥沒抓住,身子一閃,被我扶住了?!吧樱犜?,等二姐走了再騎啊!”姥姥用力抬起她的頭。

        我想告訴姥姥,弟弟要讀中學了,得學會騎車。我無法做出這么復(fù)雜的動作使姥姥明白,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已是皮包骨,不斷向我的手心傳遞一種干硬的冰冷。

        弟弟個子小,騎在大梁上,左右擺幅很大,看起來像自行車在騎他。他在大門外劃著圓圈,吆喝著:“看啊,我還會游龍呢!”

        弟弟騎到西頭坡路時,不小心溜坡,摔斷了腿。他被背回來了,一邊哭一邊罵:“成天讓我收破爛!要不是這條破褲子,我能摔嗎?我咋這破命?。俊?/p>

        紅瓦房里擠了很多人,姥姥覺察空氣與以往不同,總有一股股風從四面八方吹到她臉上,她吸溜著鼻子。她喊生子,又喊鳳凰。沒人抓住她的手。她坐不住了,在炕上伸手摸,摸到一個腦袋,又摸到一個腦袋,那些腦袋圍成一圈,她在那些腦袋下面摸到了弟弟,摸到弟弟的臉,摸到一把鼻涕。弟弟哭得更加驚天動地?!吧影 崩牙训氖衷陬澏?,“你……你……”姥姥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母親把我拉到外屋,她抖抖擻擻解開我的褲腰帶,她的眼淚噼里啪啦敲打著那塊圓鼓鼓的紅布,紅布上瞬間開滿了朵朵黑色的花。她拆開紅布,從里邊摳出一些零錢,頓了頓,又摳了幾張整錢,紅布就癟了。我把錢一股腦兒掏出來塞到她手里,她又塞給我,我再塞過去,她攥著錢,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父親套上馬車,他們急匆匆奔向醫(yī)院。

        人們散去,紅瓦房的空氣就靜止了。

        “這種夢不好,福里有禍?!崩牙言谵鬯哪_,她的大腳微微顫抖。

        我握住姥姥的手,一下下揉捏,我想告訴她,不怕,我命好。姥姥的腳仍在顫抖。我從沒見過姥姥如此慌張,她使我的心狂跳不已。

        “你的夢還有一半,講給閃電了。”我自言自語,“不怕,我命好?!蔽遗χ貜?fù)這句話:“我是鳳凰,我命好……”

        16

        幾日后的一個早晨,我正在喂雞,聽見大隊的廣播響了,唱了一首扣人心弦的《感恩的心》。而后,村長在廣播里清了清喉嚨,他鼓舞各家各戶伸出援手,幫助邊村的第一只金鳳凰飛起來?!艾F(xiàn)在,我?guī)ь^,去鳳凰家……”村長廣播完,關(guān)閉了廣播。邊村頓時安靜下來。

        我跑進屋,一把抓住姥姥的手,“不怕,我命好!”我的尖叫在紅瓦房四處亂竄。姥姥感覺到我的激動,她焦急地問:“鳳凰,啥事?啥事?”她聽不到我的尖叫,只能哀嘆一聲,返回她寂靜的世界。

        我站在窗前,聽到邊村的角落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接著,那些腳步聲越來越密集,像雨點一樣朝我奔來。

        他們真的來了,陸陸續(xù)續(xù)的,十塊、五塊、三兩塊……實在掏不出錢的,把雞蛋、黃瓜、柿子紅紅綠綠堆在我的炕上。這樣,我家陳舊的炕席上很快開了一堆美麗的花。

        等人們離去,我把自己變成一只感恩的雞,跪在炕上撿拾那些美德。我把它們捆扎在一起,我對著那捆美德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我聽見馬的嘶鳴。我仿佛看到馬仰著頭,張著大嘴,向天訴說它的饑餓。

        父親在這饑餓聲中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喝下一瓢涼水。他帶來了弟弟病情惡化、傷口感染的消息。他說得用錢,他把那剛剛捆扎好的錢揣進懷里。他說他得馬上走,他就走了。他自始至終沒有看我的眼睛。

        九月一日那天,我把行囊放在路邊,來到南甸子。初秋的河水還殘留著夏季的狂躁,前仆后繼的波浪趔趄著,不時掙扎著昂起頭顱,想回頭咬誰一口。咬不著什么,憤怒使它面色烏青。我能聽見它的嘶叫。就像父親的馬,父親用皮鞭給馬指引方向,掌管馬的命運,馬發(fā)出嘶叫聲根本改變不了什么。我相信父親也不愿這樣,一定有什么驅(qū)使父親總是揚起鞭子。

        我聽見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鐘聲,我把它想像成鐘,也許是鈴呢。同學們說大學里不敲鐘,用電鈴,不用拎榔頭,指頭一摁,就行了。我不知道電鈴能發(fā)出什么聲音,但我聽見了鐘聲,從遙遠的天邊傳出來。它拽著我的耳朵,要我過去。我用力甩甩頭,我告訴它,我過不去了,鐵定是過不去了,你到一邊響去!然后,我把身體橫放在大地上,我試著來個就地十八滾,我還想張開大嘴,傳遞一種嘹亮的聲音??墒?,我的四肢異常堅硬,我伸不開腿,翻不了身,它不聽我使喚。我的嘴大張著,始終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想,我可能不會哭了。于是,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在變小、變小,變成了米粒一般大小。

        責任編輯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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