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白先勇的散文大致有三種類型，一是對自己成長經(jīng)歷的回顧和對親人、朋友的痛惜哀悼;二是對自己青春奮斗足跡的追憶;三是對其他一些人事的感懷、憶念和介紹。這些文章雖內(nèi)容不同，但其中都折射出作家對世事人生的滄桑慨嘆，對蕓蕓眾生的悲憫情懷。

關鍵詞：白先勇 散文 敘事懷人 滄桑慨嘆 悲憫情懷

臺灣作家白先勇一直是以極富個性的小說創(chuàng)作吸引讀者和研究者，從思想意蘊到藝術技巧，從創(chuàng)作態(tài)度到審美趣味等等，其作品都給人留下了咀嚼不盡的意味和言說不盡的話題。而他的散文卻鮮有人關注，其實，白先勇的散文也同樣有著豐厚的內(nèi)蘊。由于散文這一文體本身是一種最自由、最真誠、最自然的文體，從散文中，我們能夠清楚地洞見作者是怎樣一個人，“一個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絕無隱飾的可能，提起筆來便把作者的整個的性格纖毫畢現(xiàn)的表示出來。”[1]白先勇的散文更是充滿了作者的個性氣息，成長的痛苦與歡樂、青春的友情與奮斗、漂泊的滄桑與感傷、人性的追索與徹悟，這些都能在其散文中找到最好的注腳，同時，他的散文也是我們理解其文學理念和美學趣味的一個重要窗口。

一

白先勇的散文大多是以回憶性的筆墨敘事懷人，從中折射出作者的成長經(jīng)歷，心路歷程及審美理想。內(nèi)容大致有三種類型：

一是對自己成長經(jīng)歷的回顧和對親人、朋友的痛惜哀悼。如《驀然回首》、《樹猶如此》、《第六根手指》等，這類文章是白先勇散文中最動人、最動情的一類。文章表現(xiàn)的是自己成長中的痛苦與歡樂，喪失親人、摯友的切膚之痛，以及無力回天的遺憾與無奈?！厄嚾换厥住窂淖约旱牡谝晃粏⒚衫蠋煆N子老央的《薛仁貴征東》、《說唐》到自己海外漂泊的茫然與倉皇，其間有童年得病的孤獨與寂寞，年少的夢想與激情，初涉文學征程的欣喜與激動，更有母親逝世、父親歸真的震撼與打擊，異國他鄉(xiāng)的感傷與鄉(xiāng)愁，全篇對于生命來路的追索顯得從容不迫，閑散淡然，其中卻蘊蓄著成長經(jīng)歷中的每一份生命感悟。面對母親的離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無可抗拒的威力。由此，我逐漸領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強求?！盵2]這里，命運的無常、歲月的淘洗，直入心肺的絕望可謂躍然紙上！立在芝加哥的密西根湖邊，作者感受的又是“心里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竟澄明清澈起來，驀然回首，二十五歲的那個自己，變成了一團模糊逐漸消隱。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里增添了許多歲月?！盵3]這是一份回首成長經(jīng)歷中的痛與悲時對生命的頓悟。

《第六根手指》是作者獻給三姐的悼亡之詞，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天然天真的善良的心靈，也看到這份童稚的天真怎樣在世事的更迭和無常中掙扎終至于隕落。

第二類是對青春奮斗足跡的追憶。這類文章既有作者對逝水年華的感慨，也有作者的青春豪情和對文學的執(zhí)著追求。《〈現(xiàn)代文學〉的回顧與前瞻》詳盡介紹《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刊的來龍去脈，從稿源、編輯、經(jīng)費、銷路到艱難中的維持，全面展示了《現(xiàn)代文學》如何在艱難中掙扎、生存的過程，及這本雜志對臺灣文學界的貢獻。其它如《明星咖啡館》、《豈容青史盡成灰》、《弱冠之年》、《文學不死》、《天天天藍》和《不信青春喚不回》等篇，道出了白先勇及其同仁們“不計名利、不計成敗、前仆后繼”，孜孜追求文學理想的癡情和甘苦。所以，作者感嘆：“回頭看，也幸虧我們當年把青春歲月里的美麗與哀愁都用文字記錄下來變了篇篇詩歌與小說。文學，恐怕也只有永遠的文學，能讓我們有機會在此須臾浮生中，插下一塊不朽的標幟吧。”[4]的確，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每個人都是須臾過客，惟有文字能記錄、見證走過人生的悲喜和情懷。

第三類是對于其他一些人事的感懷、憶念和介紹。如《驚變》、《人生如夢》、《天上人間》、《鄰舍的南瓜》、《流浪的中國人》、《秉燭夜游》、《邊陲人的自白》等，這類文章最多，也最駁雜，內(nèi)容涉及攝影、繪畫、戲劇、文學等各個方面，其中更多地透露出作者自己的文學理想和審美趣味。沒有生澀的術語和空洞的智慧，他的評說總是建筑在冷暖自知的生命體驗基礎上，就人論人，就事論事，絕不旁逸斜出，既透露出平等的理解與感悟，又不乏真知灼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類文章雖然表現(xiàn)內(nèi)容不同，但其中都回蕩著一種蒼涼的基調(diào)，都折射出作者悲憫的人生關懷。回首來路的滄桑中滲透著作家成長、困惑、掙扎而堅忍奮斗的人生經(jīng)歷，也滲透著作家面對蕓蕓眾生的理解和悲憫。

二

2004年在接受《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記者向白先勇提了一個問題：你希望通過你的文字傳達一種怎樣的情感？白先勇的回答是：“教人一種同情，一種悲憫。我一直覺得文學寫的是人性、人情。我們經(jīng)常在掙扎，人的內(nèi)心都有不可言喻的痛，我想文學可以寫出來?！盵5]可見，在文學中傳達出對人類痛楚的理解是白先勇的文學理想，也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

《樹猶如此》無疑是浸透了白先勇深情的一篇文章。作者和摯友王國祥年少相識，相知，攜手走過38年風雨，一朝陰陽相隔，那種刻骨銘心的愛和痛是難以言表的。2011年白先勇在接受許戈輝訪談時這樣描述：“我剛剛搬進買的房子，在院子里種了三棵意大利柏樹。后來它們長得很高很高很高很高很高，然后突然間，中間那棵就枯萎死掉了”[6]，白先勇一連用了五個“很高”形容那三棵柏樹，語氣很平淡，但顯然時隔多年仍掩不住那份“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辛酸和沉痛。文章并沒有直接寫作者失去摯友是多么的痛苦，而是如話家常般告訴讀者兩人如何相交相識，如何不辭辛苦整理花園，親手種下三株意大利柏樹，柏樹的茁長見證了兩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相互扶持，以及柏樹無故枯亡，好友舊病復發(fā)后的生死掙扎，與好友一起抗御病魔，并親往大陸尋訪名醫(yī)，直至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字里行間傳達的是一份風雨同舟、生死相依的深情，更是一種無言的痛楚和無奈。文章最后寫作者坐在自己的花園中品茗閱報，“抬眼望，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盵7]仿佛不經(jīng)意的幾筆卻讓我們深刻地體味到作者喪失摯友的沉痛和抱憾。

白先勇有著獨特的人生軌跡和情感經(jīng)歷，出身宦門卻走向沒落，年少輾轉(zhuǎn)流離的漂泊，因病被隔離長達五年的體驗，再加上異于尋常的情感生活，這些形成了他獨特的個人氣質(zhì)，他敏感、細膩、孤獨、落寞，這讓他的文字中總流露中一種無所歸依的滄桑，一種對流逝時間的懷念與追尋，對世事無常的慨嘆。《驚變》中敘寫上海昆劇團全本《長生殿》的演出，作者不僅感慨上海昆劇的滄桑歷史，更感慨時間流逝的無可逆轉(zhuǎn)，當作者與專家座談而意興未盡商議去吃飯，無意中竟來到了自己當年的舊居，萬千思緒涌上心頭，不由感嘆“突然有股時空錯亂的感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遽別四十年，重返故土，這條時光隧道是悠長的，而且也無法逆流而上了。難怪人要看戲，只有進到戲中，人才能暫時超脫時與空的束縛。天寶興亡，三個鐘頭也就演完了，而給人留下來的感慨，卻是無窮無盡的。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8]。

事實上，白先勇的散文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樣的詞語，時光的流轉(zhuǎn)星移，人生的變故無常，使他的散文有著一種對人生了然于胸的淡然?！妒^城下的冥思》從公元229年孫權建都，到宋齊梁陳的興衰更替，到辛亥革命中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抗戰(zhàn)時期日本的南京大屠殺，這座文化帝都見證了歷史的風風雨雨。39年后自己重登中山陵，歷史興衰遞變的滄桑，海外游子漂泊無根的愴然，一齊涌上心頭，作者不禁發(fā)出了深刻的感慨：“然而閱盡興亡的石頭城仍舊矗立在那里，人世間數(shù)十年的風波轉(zhuǎn)折，在這座千年古城的歷史長河中，恐怕也不過是一個隨生隨滅的泡沫罷了。”[9]

劉俊教授在他的《白先勇評傳》[10]中用“悲憫”一詞概括“白先勇在小說世界中所灌注的情懷特征”， 并指出這不僅只是一種“看取人生”的角度和立足點，而且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一種精神品格和情懷氣質(zhì)”，成為了白先勇作品的“內(nèi)在核心部分”。其實，這種面對蕓蕓眾生的悲憫不僅體現(xiàn)在白先勇的小說中，也同樣體現(xiàn)在他的散文中。在《恐懼與悲憫的凈化》這篇文章中，作者書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瑪佐夫兄弟》給自己的啟示：“恐懼，因為我們也意識到我們本身罪惡的可能;憐憫，因為我們看到人竟是如此的不完美，我們于是變得謙卑，因而興起相濡以沫的同情。文學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喚起人類常常處在休眠狀態(tài)中的惻隱之心吧?！盵11]白先勇確信“宇宙間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宰，正在默默的垂憐著世上的蕓蕓眾生”[12]，這也是他的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和立場。

面對紛繁變幻的人生沉浮，作者把自己的理解和同情訴諸文字，傳達出一份蒼涼世態(tài)中的溫情。由此出發(fā)，人類情感、人生命運成為白先勇散文關注的題材，人的生存價值、流變滄桑成為其思考和追索的問題。評價田納西·威廉斯的《懺悔錄》，作者看重的是“威廉斯對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鍥而不舍、鞠躬盡瘁的精神，以及他在愛與欲之間的彷徨、沉淪、追悔、煎熬?！盵13]素描朋友顧福生的繪畫，作者感嘆的是“這位臺灣現(xiàn)代畫的先驅(qū)，對藝術的追求與狂熱，三十余年沒有絲毫遞減。”[14]《寫給阿青的一封信》傳達的則是對另類人生的寬容與理解，他說“阿青，其實在你之前，也會在你之后，世界上還有不少人，與你命運相同，它們也像你一樣，在人生的崎嶇旅途上，步履維艱的掙扎過”[15]。白先勇在評人論事、談文論藝時很少做非此即彼的是非評價，他關注更多的是人物風風雨雨的人生經(jīng)歷，或是一段值得回顧的人生片段，或是一個轟轟烈烈的悲劇故事，或是一次命運變遷的詳盡過程，白先勇表現(xiàn)出對人生最大的理解和寬容。他注重從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作品中挖掘價值和意義，將其作為一種生命體驗，由此肯定困惑、奮斗、掙扎而前行的生命過程以及這一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的精神。在作者看來，這應該是我們看取人生的一種眼光，更應該是一個文學工作者所應傳達的人生情懷。

白先勇的散文沒有那種手舞足蹈的大欣大喜，更沒有捶胸頓足的大苦大悲，而是用一種樸素無華的文字娓娓而敘，不緊不慢地回顧生命與世事，沒有濃艷的詞語和激烈的口氣，也沒有傾瀉無余的情感噴發(fā)，有的只是作者理解人生、感悟人生的一顆赤子之心，哀傷而不流于虛假，痛惜而不流于做作，淡淡的敘說中傳達出滲透于心的沉痛，世事無常的蒼涼，得失無奈的洞達。這種對來路的回首充溢著作者對風雨歷程的蒼涼慨嘆，更灌注著作者對浮世人生的理解與悲憫。

注 釋

[1]梁實秋.論散文[M]//余元桂主編.中國現(xiàn)代散文理論.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2]白先勇.驀然回首[M]//蕭關鴻主編.驀然回首.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3]白先勇.驀然回首[M]//蕭關鴻主編.驀然回首.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4]白先勇.不信青春喚不回[M]//蕭關鴻主編.第六根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5]白先勇.我用寫作表達人類心靈無言的痛楚[J].新聞周刊，2004.6.28

[6]許戈輝.白先勇：一半是土，一半是水[J].全國新書目，2011.12

[7]白先勇.樹猶如此》[M]//蕭關鴻主編.驀然回首.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8]白先勇.驚變[M]//蕭關鴻主編.第六根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9]白先勇.石頭城下的冥思[M]//蕭關鴻主編.第六根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10]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M].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

[11]白先勇.恐懼與悲憫的凈化[M]//蕭關鴻主編.第六根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12]白先勇.恐懼與悲憫的凈化[M]//蕭關鴻主編.第六根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13]白先勇.人生如夢[M]//蕭關鴻主編.第六根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14]白先勇.人的變奏[M]//蕭關鴻主編.驀然回首.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15]白先勇.寫給阿青的一封信[M]//蕭關鴻主編.第六根手指.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介紹：盧雪云，北京工業(yè)大學耿丹學院講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