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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頂上的夢

        2015-11-03 20:43:51寧肯
        雪蓮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出水口房頂后院

        寧肯

        1957年,一艘小火輪穿過白洋淀,經(jīng)天津再轉(zhuǎn)乘火車,把我們一家從鄉(xiāng)下帶到北京?;疠喩献页抢锶说母赣H,鄉(xiāng)下的母親,大哥,二哥,姐姐。我還沒有出生,沒在船上,更不可能在火車上。那一年我的哥哥姐姐分別是12歲10歲、6歲,兩年后我出生,他們還在挨北京人欺負(fù),因?yàn)猷l(xiāng)音還未改盡。我的出生讓一家人高興,全家也慢慢融人了北京。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北京人是在中學(xué)歷史課上,老師講“北京人”,當(dāng)時非常自豪,覺得自己那么古老,后來知道此“北京人”非彼“北京人”。盡管如此,還是親切。我不知道“北京人”包括“北京人頭蓋骨”對別的北京人有何種影響,反正對我有莫名影響。我不想夸大這種影響,但有些東西追溯起來總能感到一種存在。所有特殊的事物都有心理投射功能,甚至僅僅就是一個詞對人都有影響。另外,北京人經(jīng)歷的“大”的東西太多,某種心理的暗示、投射、疊加與潛移默化的東西也太多了,這些對人有著怎樣的影響?前兩年我的近四十萬字的長篇《天·藏》雖寫的是西藏,但是書的責(zé)任編輯王德領(lǐng)先生有一天對我說他在《天·藏》里讀出了北京。我覺得這是迄今為止對《天·藏》這部小說最神秘的評價,一個人就該這樣,無論寫不寫他的出生地都應(yīng)該體現(xiàn)出他的出生地,他的成長。反過來尋找一個人的成長痕跡,也可以從中尋找出一個地域恒定的內(nèi)涵。

        那時候,如果從空中看,北京就是一大片四合院,一大片房頂,屋頂一般是貓和鴿子的世界,貓看著鴿子飛,一般沒有辦法。偶爾會有小孩爬上來,探頭探腦,與貓、鴿子互不相擾。這是極罕見的,你坐多少回飛機(jī)也未必能看見一次,當(dāng)然那時飛機(jī)也少?,F(xiàn)在無論什么時候想起自己小時候一個人獨(dú)自坐在一大片房頂上,就覺得有一個夢始終沒做完,總想回到兒時的屋頂,那時的一片青瓦的北京。我記得剛開始上房時我還太小,十歲左右樣子,一般總是被小伙伴們托著屁股上,或者踩著大點(diǎn)孩子的肩膀上。不是哪兒都能上,一般是院與院的分隔墻,連接墻,這種墻都比較矮,墻那邊就是另一個院。一般都是從后院上,我們院說是后院其實(shí)不過就是個露天夾道,夾道另一邊是別人家的院子,院子的大門已在另一條陌生的街上了。別小看這種夾道,北京胡同所有院與院連接全靠它,叫“××夾道”的胡同也特別多。夾道一般不是正式胡同,寬了才叫胡同。在街面的院子深處夾道起到了分隔、采光又連接的多重作用。一般這地界都很幽靜,小時不知為何有這種地方,只覺得神秘,靜悄悄,而哪個孩子天性不喜歡幽暗、神秘?在這兒玩的東西可多了,捉迷藏、彈球、拍三角、種花、養(yǎng)草魚、掐蛐蛐,還有就是實(shí)在沒事了上房。

        前院也能上房,但大人見了會說,會管,只有到了后院——夾道才是我們的天下。我們后院上房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夾道出口的右面的連接墻,一個是兩處山墻連接的凸出的“出水口”,雨水從兩房之間順這兒流下。跳起來扒著“出水口”的瓦,可引體向上,腳翻上一蹬就到了上面。一般大點(diǎn)的孩子才在這兒上房,我是小學(xué)快畢業(yè)了才像吊死鬼兒似的掛上去。我在這兒出過事,一次吊上去正艱難地引體向上,結(jié)果出水口突然垮了,把我連人帶磚瓦一起掉下來,右手砸破一個大口子,鮮血迸流,可我連醫(yī)院也沒上,上了點(diǎn)紅藥水幾天就好了。那兒以后,那個出水口徹底廢了。

        房上是一個陌生世界,別人看不到你,你看得到別人,除非下面有人知道你上房了,但即使如此,這人也在你居高臨下的監(jiān)控之下,你會隨時隱蔽。在這個意義上,高處是一種夢想的權(quán)利,也是一種實(shí)際的權(quán)力。換句話說,你到了房上意味著你獲得了一種超越別人、觀察別人的權(quán)力,你不僅看見自己院中熟悉的人,還看到了別的院陌生的人。此外,更重要的是,放眼望去,屋頂世界完全是一個新世界,不再有胡同,不再有院門,不再有道路,世界是平的,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房上雖沒有道路但你卻可以走得很遠(yuǎn),甚至感覺可以在屋頂上走遍北京。當(dāng)然,這也只是想想,我從來也不會走出太遠(yuǎn),一般最遠(yuǎn)也不過是穿過四五個院子,在一個叫小西南園的胡同拐角處抱著一根電線桿子下來。電線桿下半截有水泥方柱,我出溜到水泥方柱處,站穩(wěn)了,跳,就算完成了房頂旅行。

        小西南園是條很窄很短的胡同,北口對著周家大院口,中間橫過前青廠胡同,胡同東頭連著琉璃廠,對,就是那條著名的文化街,魯迅經(jīng)常走的街,我上小學(xué)的街。我從電線桿子下來一溜煙跑回自家的院子,再次上到房上,大口喘息,無比興奮。有時是我一個人,有時是我們一大群孩子。一群孩子通常走得更遠(yuǎn),像一次房上的長征,這很危險,因?yàn)槿硕鄤屿o大,難免被下面哪個院子的大人發(fā)現(xiàn),那會被罵死,甚至打?qū)⑸蟻怼R舱驗(yàn)槿绱?,更吸引我們一次次這么干。孩子的世界之所以和成年人世界不同就在于天生的超現(xiàn)實(shí)性,房頂世界剛好滿足了這點(diǎn)。房頂通常是壓抑的,因此帶來了超越性,因?yàn)檎趽跻虼藥砹讼胂?,它鼓勵了孩子:世界除了是你看到的樣子還有另外的樣子;可以做你不能做的,做了是那么的有趣。

        此外,屋頂上的世界對于喜歡孤獨(dú)的孩子還有特別的意義,這點(diǎn)我同樣體驗(yàn)很深。屋頂上那種明亮又隱蔽的空間,讓像我這樣平時家里沒大人的孩子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和與安慰。我與上面哥哥姐姐隔得太遠(yuǎn),幾乎是意外出來的,或者像是投胎,我剛懂事上面就全是成人世界,我非常孤獨(dú),別的孩子都有相鄰的兄弟姐妹我沒有,別人都有家,我覺得好像沒有,因此我經(jīng)常就一個人跑到房頂上看太陽。在屋頂上,一切都是平的,沒什么高出我,誰也看不見我,一個人面對暴曬的陽光,獨(dú)自享受著世界的寂靜。多少年后,具體地說四十年后,我讀到意大利小說大師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不禁感嘆人類看上去多么不同也有共同的東西,《樹上的男爵》寫了一個孩子一生都生活在樹上不愿下來,這不正是我小時的心境嗎?卡爾維諾寫出了我的東西。

        當(dāng)然,還有沒寫出的,事情不會止于一個人。無論這人多么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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