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陳瑞雪 張菡 南京報道
朱建廉:遠遠不止物理老師
本刊記者_陳瑞雪 張菡 南京報道
“我還有很多課題可以做?!彼F(xiàn)在有一個創(chuàng)新實驗室,準備搭建一個“物理解題研發(fā)”的最佳平臺。他說,習題才是實施素質(zhì)教育的最佳素材。偌大一個金陵中學名師辦公室,只有朱建廉一個人,似乎有些孤獨。
朱建廉在課堂上
物理到底是什么?重力、支持力、摩擦力、安培力、電壓表、電流表……網(wǎng)上有學生調(diào)侃:“航母下水,殲15升空,我們又要做多少題??!”物理固然難啃,但目前的教育模式,也無法讓學生掌握真正的技能,同時扼殺學習興趣與創(chuàng)造力。物理可以變成簡單快樂的事,聽上去如此不可思議,但朱建廉做到了。
9月已感受到初秋的悠揚溫怡,早晨濕潤的空氣鉆進每一寸毛孔,沁人心脾。我們通過金陵中學官網(wǎng)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朱建廉,發(fā)短信邀約采訪,半小時后即得回復。后來發(fā)現(xiàn),朱建廉是一個相當忙碌的人。
南京金陵中學最早的源頭是匯文書院,創(chuàng)建于清朝光緒十四年,多年來大家輩出,高行健、陶行知、吳敬璉、吳仲華、厲以寧等均是知名校友。
沿學校大門走過操場外圍,高大的法國梧桐枝繁葉茂,盡頭拐入青石板小徑,一分鐘路程,即到曹隱云科學館。
眼前的朱建廉,淺藍色格子襯衣,卡其色休閑褲,襯衣扎于褲內(nèi),端莊儒雅?;字辏瑥埧谡f話,連環(huán)珠一般,帶著老南京腔調(diào),抑揚頓挫,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他在金陵中學任教24年,是學校物理學科帶頭人,現(xiàn)在主要負責培養(yǎng)年輕教師。也被聘為南京師范大學碩士課程班主講教師。
一位名叫王建的學生這樣評價朱建廉和他的物理課:“朱老師的課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氣氛去討論和理解物理,也讓我們學會了如何用不同的視角去分析和解決物理問題。他不管上什么課都要求改變自己固有的上法,上出新意來,不斷思考教學藝術(shù)。朱老師站在一個老師的角度,教會了我們?nèi)绾螌W習物理,如何將物理應用到生活實踐中。而在物理之外,朱老師還教會我們?nèi)绾巫鲆粋€合格的人?!?/p>
朱建廉是一個知名的講座專家。他時常飛往各地開展不同題材的講座。給中石化的干部講國企的走向,給浙江省特級教師后輩人才講教學之道,積極參加民盟組織赴甘肅扶貧支教,曾到定西地區(qū)、臨洮縣、臨夏回族自治州講學,不計報酬,甚至有時自掏腰包。在30多年的教書生涯中,他殊榮無數(shù),然而他對外自我介紹,最多一句話是:“我是南京金陵中學一個教物理的。”
但朱建廉最初的愿望,是當一名科學研究者,而非一名師者。
1981年,朱建廉畢業(yè)于淮陰師范,隨即被分配到淮陰中學任教。一心想做研究的他想報考研究生,但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必須出示單位相關(guān)證明。淮陰中學校長的一翻話,讓他未始即終。校長說:“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不可能同意你去考。別人去考,考不上又回來,你去考,肯定能考上,一考上就不回來了。你可以做更多有價值的事情,但是對學校就是一個損失,我又不是國家主席,我就是一個學校校長。”
西漢揚雄在《發(fā)言·字行》中說:“務學不如務求師。師者,人之模范也?!?/p>
既然必須留下來為師,就要傳道,授業(yè),解惑。正其身,教書育人,做一個有師德的人,這是朱建廉從未改變的初心。
有這樣一個畫面。
教室里,朱建廉講課酣暢淋漓。一學生聽著聽著就站了起來,一只手伸向前,三根手指停在半空中不停比劃,另一只手以同樣姿勢懸在背后,口中念念有詞。冬天的教室,窗戶上鋪滿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而那學生的頭上卻有依稀可見的熱氣兒。
這就是朱建廉的物理課堂,那個學生叫做張曉陽。
1985年是開展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的第二年。那時候淮陰地區(qū)還是江蘇省比較落后的地兒,整個淮陰地區(qū)只有6人參加物理競賽,其中5人都在朱建廉班上,張曉陽也是其中之一。
走出初賽考場,張曉陽將朱建廉做的試卷拿去看了兩個多小時,信心滿滿地說,如果老師做的正確,那應該可以考80到85分。可是復賽名單上并沒有出現(xiàn)張曉陽的名字?!爱敃r,他很苦惱,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可當時查分頗為不易,朱建廉暗暗籌劃著。
復賽結(jié)束之后,開領(lǐng)隊會議,當時成績評定已經(jīng)敲定,開始籌備頒獎儀式。朱建廉知道這是最后一次機會。會議即將結(jié)束,飯點時間,他突然提出,要抄錄一份淮陰地區(qū)所有同學的成績,包括沒進入復賽的同學。理由是,淮陰是教育欠發(fā)達地區(qū),適當擴大發(fā)獎的范圍,可以把這個項目推廣起來。領(lǐng)導欣然同意。
物理學家吳仲華與曹隱云科學館
一個快退休的老太太領(lǐng)著他進入資料室,拿出所有試卷。不出所料,張曉陽考到了83分。83分為何落選復賽,原因是負責抄分的老師無意中把“83”抄成了“38”!
如果朱建廉沒有棋高一著為張曉陽謀劃查分,之后的張曉陽能否順利考入清華大學工程物理專業(yè),在當時的升學條件下,諸多變數(shù),結(jié)果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一位師者,更是一位赤誠之人。
采訪期間,巧遇一位老師來請教朱建廉一篇文章問題,之后細問才知道,原來他是金陵中學的語文老師,這篇是準備要發(fā)表的關(guān)于《紅樓夢》的文章。“這小伙子來了好幾次了,每次來至少半個小時?!敝旖蛉さ?。
語文老師來請教物理老師關(guān)于文章的問題,筆者聞之甚少,表示很驚訝。朱建廉卻說,沒有什么,就是互相學習。
他的辦公室,看不到什么附庸風雅的擺件,布置簡潔素雅,但是偌大的一個書柜幾乎沒有什么空隙,《郁達夫傳》、《小團圓》、《量子力學》、《論語》……
百度百科上有這樣一句話,是朱建廉對自己教育的剖析,他說,“我只做了三年物理老師,其余時間都是在做學生?!?/p>
后來了解到,這源于他對第一屆學生成績的思考。
第一屆學生高考成績突出,可他卻陷入了困惑——中學物理怎么會教得那么費勁,學生為何學得那樣吃力。在他認識里,中學教學應該是極其簡單的,只是已有知識的傳授,不及大學,并不涉及開發(fā)與創(chuàng)新。
一次聽課,他看到老師一直“擋”在黑板面前,口若懸河,學生在下面望著老師,呆若木雞,他突然意識到,他就是那個老師!
黑板上呈現(xiàn)的是教學內(nèi)容,學生坐在下面看,老師插入其間指手畫腳,擋住了學生視線。老師武斷過多,學生樂趣過少,忽略了“為學”的關(guān)鍵是質(zhì)疑,是要提出問題。他插足學生與學習內(nèi)容之間,他不是在教學,是在做訓練,教育過當。
說起看書,朱建廉端起面前的一杯素毛峰,一吹,茶葉被攪得上下翻動,抿了一口茶,開始娓娓道來。
“我是在文革期間成長起來的。那個年代,我們除了簡單的語文、數(shù)學之外,沒有其他科目。我們能接觸到的書更是少之又少。我父母雖然是知識分子,但是當時的情況下,也唯有勞動?!?/p>
那一年他14歲,聽一個知青提到安老師家有一本數(shù)學手冊。
凌晨5點,迎著微弱的月光,小小少年,背著一個包,帶著一玉米餅子,和一壺水,踏上70多里的路程?!捌鋵嵞菚r候我并不知道安老師是否有那本書,而且在不在家也是一個未知數(shù)?!?/p>
一見到安老師,朱建廉眼淚刷一下就流了出來。帶的水半路不慎灑了一大半,路程太長,玉米餅也不頂事兒,又饑又渴。簡單吃過東西,他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不行?!卑怖蠋煍嗳痪芙^。
朱建廉知道這本書的珍貴,他提出只借一個星期,用完馬上歸還。
“數(shù)學手冊你一個星期怎么可能用完?”
“我抄?!?/p>
“現(xiàn)在課堂是一個智者滔滔不絕講著,一群呆子暈暈乎乎聽著,理想課堂是一個呆子傻傻乎乎問著,一群精靈在若有所思想著?!?/p>
那本紅色筆記本
老牌名校金陵中學
老師盯著他看了幾秒,進屋,用布把書包起來。一個多星期后,他又走了70多里路把書還給安老師。
在朱建廉課堂上旁聽的老師,一臉認真
“抄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很多積分符號的意思,我就叫它大蛔蟲,邊抄邊說,又是一條大蛔蟲?!闭f到這里,朱老師突然起身,從他的辦公桌左邊最上層的抽屜里拿出一本小紅本,我們都很好奇,一問,原來就是當年他抄錄數(shù)學手冊的本子。本子紙張已經(jīng)泛黃,但字體娟秀整齊,一絲不茍,厚厚一本居然沒有一點藍黑墨水留下的污漬。
晚唐杜荀鶴講“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大抵如此。
朱建廉說,他很多行為習慣也得益于他的父親。
朱建廉的父親,在20多歲時,以知識青年的身份,從南京下放到蘇北的農(nóng)村。那一年朱建廉上小學三年級。有一次朱父問他,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答:“四分之一?!?/p>
朱父搖搖頭,
“四分之二?!?/p>
朱父又搖了搖頭。他愣住了,接著朱父隨手拿起一根油條,掰成兩半,把一半油條放到后背說,這是二分之一。然后他眼睛眨眨,恍然大悟,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一。父親從始至終都沒有講出分數(shù)的概念,他只是用油條來觸發(fā)小朱建廉的思考。而這也只是朱父教育方式的一個普通場景。文化大革命過后,朱父回到南京,繼續(xù)教語文,后來成為了南京當時最年輕的校長。中國人講“子承父業(yè)”,教育這一點,朱建廉傳承得很好。
他將課堂上的語氣、語調(diào)、聲響、節(jié)奏、都視為一種對學生的有效刺激。用桑代克的聯(lián)結(jié)說,就是刺激與反應之間的聯(lián)結(jié)是直接的,并不需要中介作用。在金陵中學采訪兩天,聽到了很多朱老師關(guān)于教育的認識,很可惜篇幅有限不能一一呈現(xiàn)。
朱建廉之所以特意講起這件事情,是因為他對父親的崇敬,而有時兒子對他是不服氣的。
兒子大二那年的暑假,某天特意陪爸媽看電視。當時放的是《青歌賽》。節(jié)目期間,兒子說:“媽媽經(jīng)常吹捧你是百科全書,我今天就考考你,選手答題,你也答,看你能答對多少?!蹦且淮喂?jié)目有一個多小時,將近20個人答題,每個人有三道題目。
前面的題,朱建廉快而準地答出,只有一道題和余秋雨公布的答案對不上。兒子有點“幸災樂禍”地說,終于錯了。朱建廉說,不急,肯定有下文。結(jié)果電視里主持人說下一組的選手準備答題的時候,余秋雨講,剛才接到觀眾的電話指出說法錯誤,仔細查閱,之后的確是錯了。隨后公布正確答案,和朱建廉的答案一樣。
后來兒子在跟朋友的聊天中,對父親有這樣的評價:家里的藏書多到驚人,兩個房間滿滿的書。作為一個物理老師,他會利用很多碎片的時間去看書,雜書居多。坐車等車的時間,學校午休的時間,晚上睡前的時間,床頭的書更新速度極快。而且搞很多科研,完成他以前研究生的夢想,我時常想,他估計就是那種把時間用到極致的人。
說到一直以來的科研夢想,朱建廉作為一名中學教師,常年苦于沒有科研經(jīng)費以及研究團隊。“我還有很多課題可以做?!彼F(xiàn)在有一個創(chuàng)新實驗室,準備搭建一個“物理解題研發(fā)”的最佳平臺。他說,習題才是實施素質(zhì)教育的最佳素材。偌大一個金陵中學名師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人,似乎有些孤獨。
對于教學理應達到的境界,他用“真善美”來形容,科學是求真,人文是向善,藝術(shù)是臻美。他的思維已不只停留于物理層面。
他說,我不是教書的,我是教人的,是教人體的特殊部位的,我教這個人的大腦,教他的思維。教師的職業(yè)是最不好意思的,因為“拿不出手”,教的都是廢物化的內(nèi)容,甚至有時別人可以說,你什么也沒有給我。
金陵中學校門
中午飯點,朱老師請我們吃學校食堂,“我是一個性情中人,下午我們接著聊?!彼实卣f。飯間,我們得知朱老師沒有課,但我們提出想聽聽朱老師上課時,他欣然同意,隨即安排第二天上午上一堂高一物理課。
“今天的課比較典型,是運動描述的最后一節(jié),加速度?!敝旖B夜做了PPT,印了講義,還給學生做了習題冊。“我自己列的習題很典型,可以很好地幫助他們串聯(lián)這一整章?!?/p>
來到課堂,同學們正陸陸續(xù)續(xù)來上課。他們都很禮貌地對我們微笑、點頭。課始,朱建廉就進入了激情澎湃的講課狀態(tài)。沒有“小蜜蜂”,講話明快又清晰,坐在最后的我們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先帶領(lǐng)大家回課,再進入正題。上課期間,他全程幾乎沒有擋在屏幕前面指手畫腳。這也印證了朱建廉提到的,教師不能插足于學生與教學內(nèi)容之間。
這一堂課,朱建廉妙語連珠,學生才思敏捷,一問一答,氛圍激烈,下課鈴響,意猶未盡。朱老師收拾桌子,擦黑板,熟練且規(guī)整。有年輕老師上去請教他問題,他不徐不躁給他講了大概20分鐘。“第一次看朱老師上課,物理課能上得這么有趣味,果然是一種欣賞?!闭n后一位旁聽的老師說。
聽朱建廉的課,你能感受到他對學生的一種溫度,和煦溫暖。
后來筆者從那位老師口中還聽說了朱老師上課的一件趣事。
一次物理公開課,朱建廉釋義“比較”:同中找異,異中求同,沒有完全相同的事情。一學生突然站起來說:“朱老師,我跟你性別有什么不同之處?”話音一落,全場大笑。只見朱建廉突然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下面的人都安靜了,屏息看他的意圖。他緩緩翻過手掌說:“這個問題讓我回答你,簡直易如反掌!我比你更男!”下面的人都有點莫名其妙,“我是高倉健,你是鞏漢林,你可能反駁我說你是高倉健,我是鞏漢林,但是,都不重要,我們性別的不同之處已經(jīng)找到了?!比珗鲢读藘擅耄又坡暲讋?。
好一位幽默的智者。
朱建廉說,他是全國前50名刻苦的老師。同事卻不以為然,認為他至少可以進入前十。
他每年都會給教育部寫信,提出他對教育的看法和問題。
《南征北戰(zhàn)》里一句臺詞,不是我們無能是敵人太狡猾。朱建廉也說不是我們教師無能是因為教育太復雜。一位非常出色的教師,干了幾十年達到教育的盡頭,這是天方夜譚。不管你走上多遠多久,比上沒走過的路程,依然等于零。沒走過的路程無窮大。
至此,筆者終于有點明白,一個物理老師,他的提案“修改教師法”能作為全國政協(xié)的第二號提案的原因了。
朱建廉有一份士大夫的責任。
離開前,我們聽到他跟前來請教的年輕老師說:“學生有表達欲望的課堂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