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恒
蛤蟆吵灣
◎周國恒
在老鄉(xiāng)老家,蛤蟆是一種生命力量的象征,在夏夜里,我們把蛤蟆在池塘里的成宿不停的聒噪叫吵灣。
我的故鄉(xiāng),一入伏天,走在村中的胡同里,小蛤蟆崽直撞腳面。
故鄉(xiāng),有點像是人們的肚臍眼兒,平時不痛不癢的,安安靜靜地呆在那兒。時間長了,那地方會長出一個小泥丸來,黑黑的,像個小螞蟻,有時它就忽然像有了生命似的,輕輕地叮你一小口。
自己就想,原先那地方還曾連著一截臍帶,還曾經(jīng)連著母親的身體,連著那個給予我生命的地方,那就是讓我牽心扯肺的故鄉(xiāng)呀!
我的故鄉(xiāng),我的生命,我的童年,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地方,心靈年輪的第一刀就在那里深深地刻下了。
我老家屬于河北省滄州地區(qū),我所在的村子是許多年前修運(yùn)河時留下的一塊高地,大概有百十畝。四周低洼下去一房多深,土都被挖去加固了河堤,村前村后留下了十幾丈寬的洼地,一點也不規(guī)整,像被狼撕扯下去幾塊肉似的,隔溝望去,就是一片片肥沃得要流出油來的田地了。據(jù)老人們講,一百多年前這還是一片荒地,是我們的祖先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把這個村子打造成了有幾百戶人家的大村子。
每年春天運(yùn)河都會排汛,我們村前村后就會成為一片澤國。村北水淺的地方水勉強(qiáng)能到胸口,只是村子南面有一小片地方水特深,有人說能有兩房多深。
從遠(yuǎn)處望去,我的故鄉(xiāng)掩在一片墨綠的濃蔭里,村前村后的坡上種滿了柳樹,有垂柳,箭桿柳。柳樹這東西喜水,只要是水源充足,一尺來長的樹枝子插進(jìn)土里,用不了十年準(zhǔn)成一棵大樹。再多的樹也改變不了中原大地夏日里的那股燥熱,三伏天要是一連溜兒有個十多天不下雨,整個村子就像被放進(jìn)一個巨大的鍋里炙烤著,身上熱得就好像骨頭里的油都要冒出來。
春天的水里從運(yùn)河過來點魚苗,還沒等長大呢,一到麥?zhǔn)账透闪?,水邊上看到的都是鞋釘子大小的小魚。等著麥?zhǔn)找贿^,幾場大雨下來,村子前后又是一片江南景色。這時候的水里全是小蝌蚪,密密匝匝的,一罩籬準(zhǔn)能撈上半斤來。小時候我經(jīng)常蹲在水邊,看著那些生命的小精靈,又黑又亮,尾巴在樹蔭下的水里甩來甩去,我曾無數(shù)次慨嘆生命的奇跡,蝌蚪變青蛙,幾乎就是一夜之間的事,那些小精靈突然就長出兩只腳來,小尾巴一點點變短。一進(jìn)入伏天,蛤蟆就多起來,蹦跳著走出水面,進(jìn)入村子,弄得滿胡同都濕漉漉的,好像剛剛下過了一場小雨。
在三伏天,蛤蟆吵灣可稱得上是我們家鄉(xiāng)的一絕,中午天太熱,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安安靜靜的閉氣吞聲,只剩下知了在樹頂上迎合著熾熱的陽光,玩命地聒噪。太陽一落山,那些剛剛獲得生命的小蛤蟆就開始躁動不安了,先是東一聲西一聲的,試著調(diào)調(diào)嗓子,聽著那聲音帶著些膽怯,還有些像牙牙學(xué)語的小孩,帶著點奶聲奶氣的味兒。天一黑下來可就大不一樣了,壓抑了一天的生命就像是沉默百年的火山突然被扯開了一條口子,先是有幾聲領(lǐng)唱的,呱——呱,呱——呱,接著就有幾百只蛤蟆跟著唱和,用不了一會的工夫,村前村后,村左村右就連成了一片,大有百里長江橫渡的氣慨。一張張大嘴巴,對著有月或者無月的星空訴說著生命的乞求。鋪天蓋地的噪音,像一團(tuán)團(tuán)蠶絲,夾裹著滿天的燥熱,圍著你的腦袋纏呀,繞呀!讓你一點也透不過氣來。要是在你心靜下來的時候,聽那滿世界蛤蟆的吵鬧聲,會別有一種不同的感受,那里有阿炳凄婉傷感的“二泉映月”,也有優(yōu)美磅礴的“廣陵散”,有柴科夫斯基苦悶彷徨的“悲愴交響曲”,還有貝多芬那熱情澎湃的“第九交響”。千萬只大嘴在那夜幕籠罩著的巨大舞臺上演繹著各自生命中的酸甜苦辣。
童年的我,特別是在月夜的時候,經(jīng)常獨自彳亍在柳樹下,池塘邊,或把迷茫的目光撒向深遂的夜空,或?qū)χ餆岬暮诎甸L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那時忽然感覺,自己就是一只蛤蟆。
(責(zé)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