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瑩
馬撿來尋親
◎高瑩
年近五十的馬撿來此次從南方回到東北老屯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借著養(yǎng)母生日之際,一定要弄清楚,自己是從哪來的。
這天,是馬撿來養(yǎng)母馬大丫頭的生日,五個姐姐一個哥哥加上撿來,一大家子人圍著個大圓桌團團而坐,推杯換盞后,帶著酒意的撿來突然端起酒杯,直直地站在養(yǎng)母馬大丫頭面前,問道:“姨娘,我親媽到底是誰?”馬大丫頭這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臉色一沉,一句話都沒說。
大姐來弟馬上說道:“撿來,你看你,你咋回來就問這個,大家好好吃頓飯,這事以后再說?!?/p>
馬撿來撲通一聲跪在馬大丫頭面前:“姨娘,你就告訴我吧?!崩咸粗R撿來,老淚縱橫,沉默了半天,一轉(zhuǎn)身就回到了里屋。
晚上,馬大丫頭躺在炕頭,耳邊回響著吃飯時馬撿來的問話,沉積已久的往事,一下子飄到了眼前。
那年秋收的時候,日頭毒得厲害,家家戶戶都在地里忙乎著,老娘們一聚到一起,話就格外多,不知道誰突然冒出一句:你們看,馬大丫頭她家四妹是不是有喜了,怎么有點顯懷???不知道誰來了一句,你家老爺們?nèi)龅姆N啊。緊接著就是一頓大笑。馬大丫頭遠(yuǎn)遠(yuǎn)聽到這話,禁不住心頭一震,這幾個月的確沒看到四妹來紅。
馬大丫頭匆忙回到家,四妹不在屋里,卻在磨房里拉磨,旁邊用來拉磨的毛驢則悠閑地嚼著槽里的草料。
“四妹,你干啥呢?”
“我磨苞米面呢”。
“咋不用咱家驢呢?”
“讓驢歇歇?!睗M臉都是汗的四妹回答。
馬大丫頭突然走過去,一把掀起了四妹的衣服,只見四妹的腹部用白布纏裹著。四妹愣住了,她沒想到姐姐會看自己的肚子。
馬大丫頭一個巴掌打到四妹臉上,四妹白皙的臉上頓時泛起幾道血痕。“你說,這是咋回事?”
“姐?!彼拿霉虻今R大丫頭面前,“姐,我啥招都用了,我從南坡一直滾到溝底,這孩子也不掉,我天天拉磨,這孩子也不掉,我半夜起來掛門框,這孩子也不掉??!姐,我可咋辦???”話沒說完,四妹便捂著臉痛哭起來。
“這孩子幾個月了,到底是誰的?”
“姐,這孩子七個月了,是誰的,我,我不能說?!?/p>
“你不說咋整,你一個大姑娘你懷孩子,將來你嫁得出去嗎?咱媽死得早,你二姐,三姐都嫁了,你從小跟著我,緊著你吃,緊著你穿,就怕你走了歪路,可你?你說,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姐啊,我真不能說……”
馬大丫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媽啊,我對不起你,咱家可出來這么個丟人現(xiàn)眼的人了啊,我可咋辦啊。
四妹緊緊抱住大姐:“姐啊,真是打不下去啊,我咋辦??!”馬大丫頭看著眼前這個妹妹,又是心疼又是恨啊。
“從今天開始,把你肚子上的白布給我拿下來,再也不許出去給我丟人,哪都不許去,直到這孩子落地。
磨房外,馬大丫頭的老爺們井生從地里回來,正守著院內(nèi)的水缸喝水,聽到她姐倆的談話,手里的半拉葫蘆瓢一下子就落到了水缸里,水缸里那平靜的水面頓時被這葫蘆瓢給砸碎了。
那個冬天來得挺早,吃完了晚飯,馬大丫頭看著天黃乎乎的,“這天恐怕要下雪”,馬大丫頭嘟囔著早早地讓孩子們都鉆進了被窩。
四妹幫馬大丫頭收拾完碗筷就進了小屋,她覺得肚子一陣一陣疼得厲害,直往下墜,馬大丫頭看出來不對,趁孩子們都睡下的時候,來到了小屋。
“咋了,是不是肚子疼?”
“姐,我疼得受不了了,好像要生了?!?/p>
“疼你也不能喊一聲,咱們也不能請接生婆,我讓你姐夫燒熱水,我給你接?!闭f完了,馬大丫頭就走出小屋,對丈夫井生說,你去燒熱水,剪子用火燎燎,噴點燒酒,再把我做的那些小被送過來。井生沒言語,低頭抽著悶煙。
“咋的?哼!別在那疙瘩裝犢子了,還不快去!”
馬大丫頭轉(zhuǎn)身走進小屋,只見四妹滿臉都是汗,頭發(fā)打成了綹,嘴唇也咬破了,掀開被子一看,被褥都被羊水浸濕了,馬大丫頭又恨又心疼,口中說道:“咋不疼死你,丟人!死老頭子!快點把東西拿進來!”
天快亮的時候,雪落了厚厚的一層,這孩子也終于生出來了,是個小子,白白胖胖,孩子的哭聲把馬大丫頭那幾個閨女和兩歲的小子都驚醒了,大姐來弟帶著妹妹們來到小姨屋里,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孩子。馬大丫頭把幾個孩子叫到一起,叮囑道,這個孩子是媽從外面撿回來的,都記住沒有。孩子們看著臉色蒼白的小姨,齊刷刷地點著頭。
一會兒功夫,馬大丫頭就把熱乎乎的小米粥臥雞蛋端到四妹跟前?!俺园?,姐攢了兩個月的雞蛋,還用給別人做衣服的錢換了點紅糖。”四妹端著碗,放在嘴邊卻一口吃不下。那天她看到外甥女想弟偷偷地把手伸進雞窩,想偷個生雞蛋吃,被馬大丫頭看到后,拿著掃帚追著打,姐姐為了自己,連一個雞蛋都舍不得給孩子們吃……
三天后,四妹下奶了,兩個乳房脹得鼓鼓的,她哀求著馬大丫頭:“姐,你讓我給孩子喂一口吧,你看孩子餓得直哭?!?/p>
“不行,你要是喂了奶,就得讓人看出來,以后你還能嫁人嗎?”馬大丫頭說完這話,就去磨房牽驢了。
半天功夫,馬大丫頭的驢變成了一個有著碩大奶子的山羊。
“姐,你咋把咱家驢……”
“不把驢換成羊,這孩子吃啥?”馬大丫頭說完這話,轉(zhuǎn)身對著丈夫說道:“你,趁著天黑,把四妹送我大姨那,紅糖、雞蛋我都準(zhǔn)備好了,多蓋幾床被子,千萬別讓人看到!”她瞭了一眼耷拉著個腦袋的丈夫,沖著天,咬著牙根恨恨地說:“作孽呀!作孽!”
一切準(zhǔn)備好了,四妹躺在木車上,看著馬大丫頭,馬大丫頭眼皮都沒抬,手里抱著孩子,催促著井生,“快走!”
四妹和井生出了家門,馬大丫頭偷偷地站在大門口,看著丈夫和妹妹的身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四妹送走的第二天,馬大丫頭撿個兒子的事便在老屯傳開了,好事的老娘們都過來看這孩子,只見這孩子生的眉清目秀,白白胖胖,一雙小手在外面露著,不時的笑一下,那頭山羊的奶子上,被馬大丫頭做了一個棉兜兜住了,她是怕天冷,凍壞了羊,孩子沒吃的。
孩子滿月的時候,馬大丫頭鄭重其事地告訴井生,四妹在大姨家不回來了,大姨一輩子也沒生過孩子,四妹就留在大姨家給大姨養(yǎng)老了,這孩子姓馬,叫撿來,以后也不能叫自己媽,就叫“姨娘”。這是馬大丫頭和丈夫井生說的最后幾句話,從那以后,馬大丫頭再沒和她的丈夫說過一句話,直到十五年后,井生生病去世。
每年,馬大丫頭都帶著撿來去看看大姨姥,四妹看著撿來一天比一天大,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心也就放了下來,她也知道,姐姐是怕自己想孩子。撿來四歲的時候,四妹得了結(jié)核病去世了。四妹一輩子沒嫁人,到死,也沒告訴馬大丫頭這孩子是誰的,馬大丫頭也從沒再問。
撿來八歲的時候,一群小子圍著撿來,罵撿來是野種,馬大丫頭聽到后,掐著腰站在當(dāng)街罵了一個上午,家家戶戶都聽到了,馬大丫頭說,哪個王八犢子要是再敢欺負(fù)撿來,老娘就帶著菜刀和他拼命!那年秋天,撿來背起書包上學(xué)了,一直念到了大學(xué),而馬大丫頭那幾個孩子,都留在了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
一連幾天,不管撿來怎么努力,馬大丫頭都不理撿來,這些悲傷的往事,瞬間讓老人再想起來的時候,仿佛掏空了生命中最后一點撐力。轉(zhuǎn)眼撿來要回南方了,馬大丫頭看著撿來,從炕上的箱子里顫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小紅布包,撿來愣愣地接過來,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張泛黃了的年輕姑娘的照片。
“這是誰,姨娘?”
“你娘……”
“我娘?”
“嗯,是你娘,也是我的四妹……”
撿來的手顫抖著,相片里那個年輕幼稚的姑娘,和姨娘的長相有幾分相像。
“我爹呢?我爹是誰?”
馬大丫頭隨手指了指墻上井生的遺像,一顆渾濁的老淚順著布滿皺紋的臉滴落下來。
撿來突然覺得雙膝一軟,跪坐在馬大丫頭面前,淚水一滴又一滴地流淌下來,只有嗚咽,沒有悲聲,滴滴都是啞淚……
(責(zé)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