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上海電機學院高職學院
張誼生(2004)將現代漢語時間副詞分為表時副詞、表頻副詞和表序副詞三大類,“老是”等屬于表頻副詞中“高頻”類,指單位時間內某個事件持續(xù)不斷或極度頻繁地出現、發(fā)生。“老是”一詞的形成與“老”的虛化密切相關,本文擬從歷時的角度考察這一語言現象并探討相關問題。
《說文》:“老,考也。七十曰老。從人毛匕,言須發(fā)變白也?!睆埶椿兆ⅲ骸叭酥仙?,恒以須發(fā)為準。古人稱‘五十始衰’,大約人至五十,須發(fā)漸白,所謂二毛也。故古人亦謂五十以上為老?!墩撜Z·季氏篇》:‘及其老也?!适柙疲骸现^五十以上也?!且选6豆茏印ずM跗罚骸裎岱羌T君吾子。’尹注云:‘諸君,謂老男老女也。六十以上為老男,五十以上為老女也?!抢现?,本無定數,非七十之專稱,固明甚?!庇梢陨峡芍?,“老”在古代通常指五十到七十歲的高齡,其本義是指“年老,年齡大”。如:
(1)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國風》)
由本義還可以引申為“老年人”,如:
(2)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別,未有夫婦妃匹之合,獸處群居,以力相征,于是智者軸愚,強者凌弱,老幼孤獨,不得其所。(《管子·君臣》)
年老之后往往精力衰退,因此還可以引申為“衰老、衰弱”,如:
(3)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春秋左氏傳·僖公》)
“老”與“壯”相對,“我年富力強的時候,尚且不如別人;如今衰老了,也沒有能力再做事情了。”
從先秦到元的各代語料中,“老”表“年老”、“老年人”占了極大比例。貫穿“老”的各個義項之間的共通點是都含有 “歷時長久”的基本意義。從元明時期,“老”在句中作定語修飾名詞性成分的范圍逐漸擴大,從修飾表人的名詞擴展到一般事物名詞,如:
(4)婆婆,將這一半家私,和那一輩老相識朋友每,也閑快活幾年咱。(《全元雜劇·武漢臣·散家財天刺老生兒》)
(5)孩兒你休問他,他家和咱是老親。(《全元雜劇·張國賓·相國寺公孫合汗衫》)
(6)若猶未也,獨圣散入麝香,老酒調劑,或不用酒,則木香煎湯。(《丹溪先生心法》卷五)
(7)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項脊軒志》)
例(4)中“相識”并非是動詞,而是一個名詞性成分,指彼此認識的人。這種用法早在先秦即出現,如“相識有喪服可以與於祭乎?”(《禮記·曾子問》)例(5)中“老親”指多年或世代的姻親關系,后兩例“老酒”、“老屋”中的“老”也都有“時間久遠”之義。
語言的細微變化隨時隨地都在發(fā)生,往往并不為語言使用者所察覺?!袄稀睆谋玖x表“年老”引申為“老年人”與“歷時長久”的意義之間有認知上的聯系,其語義演變經歷了一個隱喻抽象化的過程,由較為具體的感知域延伸至較為抽象的認知域。再如:
(8)西房一個老僧悟通,年紀七十多歲,老病在床不出。(《三刻拍案驚奇》第二十九回)
此處“老病”似可作雙重理解,既可以指“年老多病”,也可以表示 “長時間生病”,如果以后者理解,“老”修飾狀態(tài)動詞“病”,表“病”這種狀態(tài)長時間地持續(xù)存在。
發(fā)展至清代,隨著“老”在句法環(huán)境中經常充當狀語,語義不斷虛化,逐漸演變?yōu)楸怼俺掷m(xù)義”的時間副詞。據有關文獻典籍的記載,“老”在清代漸虛化為時間副詞,用來強調一直持續(xù)某種行為,如:
(9)李祿素常跟高家錢鋪有仇,皆因換銀子,錢鋪給他要錢,他老說合的少,常??诮窍酄?。(《濟公全傳》第八十一回)
(10)說著,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爺拂了頭巾,囑咐道:“你今晚務必來,不要哄我老等著?!保ā度辶滞馐贰返谖迨幕兀?/p>
(11)到了首府,執(zhí)帖的說:“大人上院還沒有回來?!秉S二麻子只得在官廳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點鐘,才見首府大人回來,急忙趕出去站班。(《官場現形記》第六十回)
例(9)中時間副詞“老”修飾動詞“說”,“說”是一種慣常行為,“老”在這兒強調“說”的動作不斷重復,表示“經?!钡囊饬x。例(10)和(11)中副詞“老”置于狀態(tài)動詞“等”之前,強調“等”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時間很長,表示“一直”義。例(10)中動詞“等”后帶有表示狀態(tài)的“著 2”,季安峰(2000)談到“著 2”與“著 1”的不同在于:“著 1”表示動態(tài)進行,“著 2”表示靜態(tài)存在;“著 1”是過程性標記,“著2”不是。例(11)聯系后文,出現表時點的詞語“下午三點鐘”,說明“等”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該時刻。
從先秦到元朝的漫長歷史發(fā)展中,“老”既可以作主語,也可以作謂語和定語,語義豐富,從本義“年老、年齡大”引申為“老年人”,也可表“衰老、衰弱”等義,“歷時長久”是其各義項的共通點;至明清,“老”在保留原有用法的基礎上,開始出現在謂詞性成分之前狀語位置,語義漸趨抽象虛化,發(fā)展為表“持續(xù)義”的時間副詞,沿用至今。
根據現有文獻的記載,清代以前,“老”和“是”在語句中出現僅僅是在線性順序上相鄰,二者不構成直接的句法關系,如:
(12)且夫俗所謂圣人者,皆治世之圣人,非得道之圣人,得道之圣人,則黃老是也。(《抱樸子·內篇》卷之十二)
(13)自知無理從捶斷,伏請哀兢(矜)任苦辛;縱爾卻來人世內,從生至老是寒貧。(《敦煌變文集新書》卷二)
(14)交疏貧病里,身老是非間。不及東溪月,漁翁夜往還。(《全唐詩》第二八〇卷 盧綸《落第后歸終南別業(yè)》)
例(12)中“老是”明顯是兩個詞,“黃”指“黃帝”、“老”指“老子”,“也”在句中表示判斷。 例(13)中的“老”與“生”相對,表“年老”。 例(14)中“是”和“非”對舉,“老”是“衰老、衰弱”之義。 這幾例中,“老”與“是”僅僅是在偶然的情況下句中位置相鄰,與后來成詞的“老是”沒有關系。
據上文考察,明清以后,形容詞“老”逐漸虛化為表“持續(xù)義”的時間副詞,副詞“老”修飾系動詞“是”出現的時間大約是在清代,如:
(15)誰想他一路而來,老是這副傻樣兒,既不招呼,也不說話,弄得我好難為情,又不好丟了他這主人獨自逃回,沒奈何老一老臉皮,跟到這里。(《八仙得道》第三十六回)
(16)只要我們醒著的時候,便不停的聽見它們在喊“老佛爺吉祥如意”,“老佛爺平安”,顛來倒去的老是這兩句刻板的頌詞。(《御香縹緲錄》第十五回》
(17)怎么我的洋錢,只有一排一排的堆上去,不見他一排一排的長出來,老是這個樣兒,可是個什么緣故呢?(《九尾龜》第七十三回)
很明顯,上述例句中的“老是”還沒有凝固為一個詞,是一個表示判斷的偏正短語,“老”表“一直、經?!绷x,“是”用在體詞性成分之前,表“判斷”意味,“老”修飾“是”,作副詞使用。
隨著“是”后所接成分的范圍逐漸擴大,從體詞性成分擴展到形容詞短語或動詞短語等謂詞性成分之前,“是”的判斷意義逐漸減弱,如:
(18)永蓮定了定神,看著性空道:“你為何老是如此莽莽撞撞的?憑地奔竄,畢竟為著什么事來?卻把人撞得好生疼痛?!保ā队^音菩薩傳奇》第二十六回)
(19)每次場作,他自己說好,老是不中。(《孽?;ā返谖寤兀?/p>
(20)德清連忙問道:“你老是問這聽那,啊啊的,酒也不喝,菜也不夾,這是怎么回事兒?!保ā镀ぁ返谝换兀?/p>
(21)杜麻子氣忿地說:“回也那樣,不回也那樣,等著我們就行了,老是來回蹦口什么!”(《泣血亭》第三回)
(22)趙家的道:“他盡發(fā)愁,不大說話。說起話來,老是愁著太太在家里逼悶出病來。(《孽?;ā返谌兀?/p>
上述各例中,前兩例“老是”分別修飾形容詞性短語“如此莽莽撞撞的”和“不中”。 例(20)—(22)中“老是”分別置于動詞性聯合短語“問這問那”、狀中短語“來回蹦口”、動賓短語“愁著太太在家里逼悶出病來”前狀語位置,起修飾限制作用,“是”的意義進一步虛化,判斷意味更趨弱化直至消失。清代,這樣用法的“老是”連用的頻率明顯上升,用頻的增加增強了兩詞結合的穩(wěn)定性,“老是”之間的理據性進一步模糊,逐漸凝固為一個表“持續(xù)義”的時間副詞。這里具體又可細分為兩種情況,其中例(18)、(19)和(22)中,“老是”表“一直”義;例(20)和(21)“老是”修飾的動作是一種慣常行為,強調“經常性”?!袄鲜恰北怼俺掷m(xù)義”的時間副詞用法清以后一直沿用。如:
(23)皇上老是說與我們魚水不分,可到關鍵時刻就想丟掉我們。(《武宗逸史》第二十章)
(24)架不住杜勇、杜猛老是鼓動王老實告狀,王老實就寫了一張呈子在淮安府把張有義告了。(《雍正劍俠圖》第二十九回)
張誼生、鄒海清、楊斌(2005)探討了“總(是)”與“老(是)”語用功能以及選擇差異,認為前者的基本語用功能是客觀判斷,而后者則體現為主觀評價,造成這種差異的主要根源在于二者語義上的差異。上述語料分析發(fā)現:時間副詞“老”則是由形容詞經過隱喻轉化而來,“歷時長久”的基本義在時間的鏈條上既可以表現為行為性質狀態(tài)的持續(xù)不變也可以體現為動作行為狀態(tài)的經常重復,語義上既可以表“一直”又可表“經常”,正是由于副詞“老”的不確定性使得它在與“是”結合成詞后更容易經過主觀化過程而體現出說話人一定的主觀情感態(tài)度。
[1]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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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誼生,鄒海清,楊斌.“總(是)”與“老(是)”的語用功能及選擇差異[J].語言科學,2005(1).
[5]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