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婷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
存在主義哲學對世界文學巨匠曾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被譽為“哲學小說家”約翰·福爾斯就是其中一位。福爾斯于1947至1950年在牛津大學求學時接觸到了存在主義哲學思想。他對存在主義哲學持積極肯定態(tài)度。他認為存在主義給人們提供了一種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在特定環(huán)境中創(chuàng)造性的行動,體現(xiàn)了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其實質(zhì)是個體對自身生存壓力的一種回應和反抗。福爾斯的 《法國中尉的女人》不僅以文字形式而且以哲學的具體形象化過程來告訴我們,人要實現(xiàn)個體的自由意志,要過一種自由自主的生活。[1]同是一部小說,不同的人物在追求自身自由的過程中卻經(jīng)歷不同的過程,體會到了不一樣的心路歷程。
存在主義研究的宗旨是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存問題。這里的個體是指具有倫理主體的個人。把個人“存在”作為哲學的核心問題并將“孤獨的個體”放在哲學研究的中心位置的哲學家是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對此也持類似的觀點。他認為,個體孤獨、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是人與他人共處時被拋棄于社會造成的。“每個人是作為一種神秘而孤立的實在”存在主義集大成者薩特則認為每個人都是作為一種神秘而孤立的實在。[2]656《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女主人公薩拉就是這樣一個神秘而孤立存在于世的人物形象。從小說構(gòu)思的一開始,薩拉便被福爾斯賦予神秘而孤獨的身份。那是1966年秋天的一個清晨,薩拉孤獨神秘的身影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作者福爾斯的腦海里,她孑然一身,孤獨地遠眺著遠方無邊無際的大海。這個維多利亞時代受譴責者和被遺棄者的形象如此吸引著福爾斯,以至于他中止了其他小說的創(chuàng)作而轉(zhuǎn)向《法國中尉的女人》的寫作。薩拉“全身上下著黑裝,風吹處,衣服飄動,但是人卻紋絲不動,面向大海凝視著什么,很像是溺水者的一座活紀念碑,一個神話中的人物,不像是微不足道的鄉(xiāng)野生活里的正常景觀”。[1]4薩拉不幸的身世源自于與父親的決裂。為了滿足父親的名門情節(jié),她被迫離開了自身所處的階層,尋求機會能進入到一個更高的階層。但是她提升到更高階級的能力卻又不濟,所以她被來自不同階級的男性青年認為既平庸又過于挑剔,這些男性青年對她與其說是敬而遠之則不如說是避之不及。多年后,薩拉自然而然成為了世人眼中的“老處女”。父親的離世,讓她徹底無處可去,成了一個真正的多余人。萊姆鎮(zhèn)的當?shù)厝艘驗榕屡c她接觸辱沒了自己的名聲,也將她無情拋棄。于是薩拉就淪落為主體世界之外的“局外人”。正是這種神秘孤獨和排除在主體之外的生活方式使莎拉在小說中與他人的關系發(fā)生了地獄般的變化。具體表現(xiàn)在她的人生一段難以被人們遺忘的愛情。與一位法國水手的相識讓她以為自己迎來了生命的新天地,但是命運再次和她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最終她還是陷入了那位負心水手為他營造的虛假的陷阱和困境中,最終薩拉理所當然地成為當?shù)厝说男Ρ娃陕涞膶ο蟆榱酥\生,她受雇于波爾坦尼太太家中。薩拉被看成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被波爾坦尼太太要求懺悔。雖然有“在當時當?shù)厮愕蒙鲜莻€開明的人物”的格羅根大夫的同情。[1]64然而,在他眼里,薩拉卻依然是一個患有抑郁癥的精神病人,最終面臨著被送往精神病院的厄運。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和社會遭遇進一步促使薩拉更加義無反顧地我行我素,絲毫不顧及別人的看法。她通過孤獨的體驗來反抗人們對她的孤立和敵意。她依靠自己內(nèi)心的自由意識來尋找新的生活方向。
對傳統(tǒng)秩序和觀念的否定是薩特關于自由概念的界定。薩拉的宗教觀就深受薩特否定思想的深刻影響。維多利亞時期興建了許多教堂,英國宗教復興運動蓬勃發(fā)展。但是薩拉對上帝的存在卻不置可否。在一次和波爾坦尼太太有關上帝是否存在的辯論中,薩拉就表達了她的無神論存在主義觀點。
薩拉的意志自由的存在主義還體現(xiàn)在他和查爾斯關系的相處中。表面上,她似乎一直是需要查爾斯關心、同情的對象,但是實際上卻是薩拉在控制著他與查爾斯關系的進展,并最終放逐了查爾斯。這與維多利亞時代女性作為客體,是需要救贖的對象,男性是主體,是拯救女性的主體的傳統(tǒng)觀點背道而馳。體現(xiàn)了薩拉對維多利亞時代傳統(tǒng)觀念和秩序的堅定反抗精神。在某種意義上說,薩拉可以被看做是將自由意志體現(xiàn)發(fā)揮到極致的存在主義女勇士。她用自己的行動在向那個腐朽的社會世俗公然宣戰(zhàn)。
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查爾斯費盡周折找到薩拉,但是依然被薩拉果斷拒絕。她依照自己的自由意志找到了自己滿意地充滿希望的新生活,即便是為了愛情,她也不愿失去自由。薩拉的自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是自己主動爭取到的,盡管這種對自由的追求方式借助了來自查爾斯的外力,也會給自身帶來有損聲譽的詆毀,但她卻為了從地獄中獲取自由的生活,絲毫沒有退讓,怯懦過,哪怕面對查爾斯刻骨銘心的愛情,她也沒有放棄過對于自由的追求。正可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薩拉追求自由的勇氣無疑是值得贊頌的。其實,薩拉將自由看得高于一切的價值觀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而且對查爾斯的人生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小說主人公查爾斯出身貴族,生活在工業(yè)蓬勃發(fā)展,自然科學重大突破,社會財富快速積累的維多利亞鼎盛時期。當時正值19世紀中后期的英國社會。查爾斯生活衣食無憂,自如行走在英國的上流社會,對科學和理想持歡迎態(tài)度。海德格爾的“我居住于世界,我把世界作為如此這般熟悉之所而依寓之、逗留之”就是對查爾斯生存狀態(tài)的貼切寫照。[3]64“在之中”所強調(diào)的是一種存在者的存在方式。但是這種初始的“在家”狀態(tài)出自于父輩的遺產(chǎn),對于早年漂泊海外,期待愛情,渴望建立家庭的查爾斯來說,這種“在家”并不能帶給他歸屬感。對婚姻的渴望使他對另外一種存在著發(fā)生了情感的轉(zhuǎn)移。家的缺失感也使查爾斯的世界充滿著難以言說的挫折感和迷茫。焦慮似乎源于日常生活和熟悉的人物,查爾斯與薩拉的邂逅,成為他人生存在改變的起點。憂郁的薩拉像一個謎讓查爾斯難以忘懷,從同情、憐惜到愛慕,他的內(nèi)心緊閉的感情世界之門被這個叫薩拉的神秘孤獨女人輕而易舉地打開,情感的潮水勢不可擋沖垮了理性的閘門。他對自己說 “這實在是最愚蠢的事情,可是那姑娘的確吸引我”。[1]138他視自己即將繼承的財富和地位于不屑,不惜犧牲自己已經(jīng)享有的良好貴族青年的聲譽,與未婚妻解除了婚約,聽從著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決定和受萬人唾罵的不守婦道的“壞女人”薩拉相守終生。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就在此時,薩拉卻像一團謎一樣的失蹤了。被拋情緒導致查爾斯對存在產(chǎn)生了畏懼和反思,產(chǎn)生對人生的虛幻感?!霸谀羌澎o的多賽特之夜,剎那間,理性與科學瓦解坍塌,生命宛如邪惡之器、不祥之卦、新生之死刑,一切皆虛無。”[1]229此時的查爾斯是精神迷惘,如同立于倫敦的濃霧之中,不辨東西,進退失據(jù)。失去愛情目標的痛苦雖然吞噬并折磨著查爾斯,讓他無比痛苦,但是他卻在痛苦中完成了自己的重生。生命得到了全新的蛻變。他并沒有消沉,而是痛定思痛,更加堅定了自己內(nèi)心對真愛和自由的自我認定。于是,他毫不猶豫,堅定地開啟了他尋找莎拉——靈魂家園的自我流放之路。
身處生活婚姻困境的查爾斯如同行走在茫茫的樹林中,樹林迷霧重重,看不到應當前行的方向。薩拉的出現(xiàn)讓他眼前豁然開朗,他一下子捕捉到了前進的曙光,怎能舍得棄之而去?海德格爾的著名論著《林中路》提出了自己的人生哲學:自我選擇,向死而在。也就是說,人在世上行走,都會遇到各種各樣困境,有人會不慎走入歧路,迷路和絕路。但這些都不能追求自由意志的個體人在世界前行的腳步退縮半步。不管多大的困難,為了內(nèi)心的自由人都會選擇毫無忌憚地走下去,這也就是人在這個社會存在的意義。雖然情場失意,查爾斯卻因此獲得異域游歷的良好機會。美國所見所聞讓他對人生存在的思考又上升了一個新的高度。他清楚地意識到在令人窒息的維多利亞價值觀充斥統(tǒng)治的倫理道德社會之外,還存在著更廣闊的自由選擇的社會,他的人生視野也從一個貴族的角度逐漸平民化、生活化,生活仿佛一面新的畫卷在他的面前徐徐展開。查爾斯在異國他鄉(xiāng)尋尋覓覓之間的思考和判斷,恰恰促成了他人生道路上自我選擇的第二次蛻變。也就是說,曾經(jīng)對生活充滿迷茫和畏懼的查爾斯從虛無中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沿著自由之路開始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這一點在小說的其中一個結(jié)尾中也得到了具體的體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尾中,查爾斯懷著激動不已、忐忑不安的心情敲開薩拉住所的門,滿以為會看到朝思暮想曾經(jīng)的莎拉。但是遺憾的是,薩拉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現(xiàn)代女性,堅定的知道自己要過獨立自由的生活,并不想和查爾斯共續(xù)前緣,共同生活。對此,查爾斯雖然十分傷感,痛心離去,但是此時的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足夠的強大,他并沒有對薩拉的拒絕表示絲毫的抱怨,對于共同理想——自由的追求成為他理解薩拉的最強大的理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仿佛跨越了時空隧道,從維多利亞的傳統(tǒng)道德社會進入到了崇尚個性與自由的現(xiàn)代生活。他們沒有壓抑的悲傷,有的只是共同經(jīng)歷風雨洗禮的理解和尊重。相愛的人其實并不一定要廝守一生,只要彼此心里珍藏對方就足夠了。個人的存在也是他人的存在,這一哲理在此得到了最完美的闡釋,這顯然也是作者福爾斯想通過這本曠世之作想傳達給讀者的主要思想之一。
從薩拉到查爾斯尋找自由之路的過程中,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薩拉作為為自由而戰(zhàn)的斗士通過愛情的追尋實現(xiàn)自己的獨立自由選擇,雖然有外界地獄般的外因,但主要是內(nèi)因采取主動的方式獲得生活的最終自由;而查爾斯則相反,他的自由選擇相對來說是被動的,是在薩拉的影響之下一步步完成的。但是他們最終都為自己的人生交出了理想的答卷,完成了自我理性的升華,殊途同歸,沖破藩籬,踏上了自由之路。其實縱觀整本小說,查爾斯的仆人薩姆和瑪麗的愛情人生之路也是在查爾斯和薩拉的愛情影響之下發(fā)展起來的。就連作者福爾斯不也是在自由理念的召喚下進行了前所未有的試驗性寫作而在文壇一枝獨秀的嗎?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自由是《法國中尉的女人》這部小說的靈魂,從人物到作者無不視自由選擇為一切決定的前提,可以不無恰當?shù)卣f,殊途同歸自由路是對這部小說最貼切的概括。
[1]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M].陳安全,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2]劉放桐.現(xiàn)代西方哲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3](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