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增欣
(作者單位:石家莊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詩歌的幽暗部分
袁增欣
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學評論中,就有學者將韓文戈列為新鄉(xiāng)土詩人的代表,他的《吉祥的村莊》系列詩篇色彩絢麗,唯美而抒情,曾贏得了廣泛贊譽。但是,這一標簽貼得過早,有些人只看到了韓文戈詩中明亮的部分,而忽視了其幽暗的部分——掙扎、對抗、反詰等異質。從2009年起至今,韓文戈的詩歌創(chuàng)作井噴,下筆越發(fā)率性,那些不同于他人的異質被不斷放大,呈現(xiàn)出豐富、多元、醇厚的面貌。
《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是其2012年的代表作。這首詩將“外邊來的人”眼中明信片式的風景,與“我們”切身感受中的“孤零零的故鄉(xiāng)”并置,看似很隨意的對比羅列,卻將前者虛假的幻象徹底擊碎,使后者猛然活生生地凸顯出來,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其詩意從“返璞”到“歸真”的歷程,與雷平陽的《親人》有異曲同工之妙。這里的“真”,不同于某些詩人唯美詩歌里鮮亮的部分,而是通過對比這一創(chuàng)作手法,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的“幽暗的部分”。這種“真”,不是李紳“假金方用真金鍍”(《答章孝標》)里的“真”,而是詩圣杜甫歷經(jīng)百般磨難后,在晚年寫下“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勤耕牛,兼書觸目》)里的“真”。杜甫的“真”,不是被人喜愛歡迎的,而是被世人“嫌棄”的,因為杜甫的詩向來描繪的是“幽暗的部分”,以“不虛美,不隱惡”的手法,直接揭傷疤戳痛處,那些世上瘡痍、民間疾苦,成為詩圣筆底波瀾,回響千年。
“80后”女詩人謝小青的詩《天堂的路費》,更是將這種“真”發(fā)揮到了極致,現(xiàn)代口語化的詩句里,呈現(xiàn)出先鋒小說的復雜性。開頭一句“聽說哥哥在小煤窯下井”,將視線對準了人世間最幽暗的地方;隨后又通過一句“他說,鉆機把人都震麻了”,將地層深處的掙扎,直接迅速地傳遞給讀者,讓讀者也跟著“哆嗦”。緊接著,“后來給哥哥打電話/他不是說在喝北京二鍋頭,醉了/就是說在打麻將/嘩啦啦,崩潰的聲音淹沒了鄉(xiāng)音”,將在市場化沖擊下貧苦鄉(xiāng)村精神生活和道德倫理“崩潰”的現(xiàn)象,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后面的兩節(jié),“流星”這一意象,成為全詩唯一的亮色,然而其背后的隱喻更令人倍感凄涼,甚至毛骨悚然:“一棵樹/一挪就死了”,“哥哥一月工資五千/賺的是去天堂的路費。”底層、生存、宿命,一瞬間全部涌上心頭,讓人百感交集。
當我們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依舊停留在農(nóng)耕生活的唯美幻象時,韓文戈的解構,謝小青的重構,使我們從夢中驚醒,返回“真實”的現(xiàn)場。這一現(xiàn)場,與杜甫的“家鄉(xiāng)既蕩盡,遠近理亦齊?!保ā稛o家別》)遙相呼應。在漢語中,“真”還有道或仙的意思,道家稱存養(yǎng)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為真人。韓謝二人詩中,平實的語言,普通的細節(jié)等二維化的事物,經(jīng)詩人的創(chuàng)造,與異質的精神融匯在一起,穿透六維的空間,充滿飛揚的詩意。正如《說文》所言:“真,仙人變形而登天也?!苯鼇恚蚝撇?、王單單、張二棍、軒轅軾軻、劉年等也寫出了大量此類詩篇,引領潮流向中國新詩精神深處奔涌。而管上的詩《小丑》,在童話的氛圍里演繹出了荒誕美。雖然寫的也是人性中“幽暗的部分”,用的卻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在“虛”中尋找“真”的東西,也是一種抵達“真”的法門。但此詩有段子化的傾向,這種討巧的流行寫作方式需要警惕。
詩人王家新在新浪微博中曾說:“在一些宏大的發(fā)言后,我講到:請關注當代詩壇的‘幽暗部分’(陳超語),那些視線之外的、正在生長的、或更沉潛的部分……同時,作為一個詩人,我們的寫作也應深入到我們經(jīng)驗的‘幽暗部分’中去,不然我們就會完蛋!”王家新的話,促使我重新閱讀陳超的詩歌評論集,當我讀到《文學的“求真意志”》《讓詩與真互贈沉重的尊嚴——北島詩歌論》時,大腦中卻不時冒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的情境。藉此向每一位先行者致敬。
(作者單位:石家莊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