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詩:這樣,那樣(組詩)
朵 漁
仍然愛:致卡夫卡
你們愛著這個天才,并希望
將他從黑夜的寫字臺邊拉開
而這個人已經死了
死在了他獨自經營的洞穴里
可你們仍然愛著他
仍然這個詞真好
如荷爾德林所言
這樣愛過的人,其道路
必然通向諸神。
交付:致薇依
這個笨拙的天才一生只為
一件事活著:如何完美地死去?
因為生是一種重負和愚蠢
而愛也并不比死亡更強大※
但死亡只有一次,需要倍加珍惜
吃是一種暴力,卻是生的必要條件
她曾在信中焦灼地問母親
熏肉該生吃還是煮熟了吃?
為了取消吃,必須通過勞作
消耗自身,讓肌肉變成小麥
當小麥用來待客,就變成了
基督的血。性是另一重罪孽
你能想到,她制服里的身體
也是柔軟的,但不可觸摸
她缺乏與人擁抱的天賦和勇氣
在西班牙,當一個醉酒的工人
吻了她,她頓時淚如雨下……
她圣潔,寒簡,以饑餓為食
而這一切,都只為,專注地
將自己的一生交付出去。
※薇依:“要論愛比死亡更強大,是不真實的;死亡更強大?!?/p>
去教堂:致R·S·托馬斯
我曾帶一個女孩去教堂,你知道
我們的教堂里沒有上帝
但愛在我們心間,希望神
能為我們的愛情做個見證
我曾以為愛就像一滴水融入
一場暴雨,在忘我與迷失中永存
不,不是的,神對我們的愛情
視而不見,因我們都只愛一個人
并希望被愛得更多,然而她
一個虔信的教徒,卻一心
愛著我,既沒有告訴神,也沒有
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她丈夫。
厭棄:致里爾克
你愛過她,并且還愛著她
但這婆娘一直在惹你生氣
你睡過她,并且從她身上
睡出了一片海,幾乎還是個
少女,但厭棄感從不曾離去
愛是上帝從孤獨中伸出的
一根稻草,只有薄情的天才
才能將這根稻草抓在手里
就像抓住閃電的尾巴
只有冷血的深情,才能離開
這些天使和尤物,婆娘和少女
她來了,像一頭鹿在等待獵手
鹿眼里滿是清純和無辜
一個聲音卻在催促你離去
像大雪遠赴群峰之巔——
你走后,閃電漸漸消逝于田野
黑暗如雨水一樣被攤平了……
祈 禱
我看到一個男人彎下腰來
雙手探出像是一種祈禱
他的小女兒張開雙臂撲向他
那一刻如果永恒定格
將是一幅多么動人的圖畫。
親愛的
窗外欄桿上,一只麻雀
嘴里叼著一只扭動的菜青蟲
來回轉著頭,尋找它親愛的。
舞 步
一個清潔工,在空蕩蕩的
火車站臺上,練習華爾茲
嘭嚓嚓,嘭嚓嚓
她雙手環(huán)抱,一團空氣
仿佛真有一個舞伴陪著她。
依 靠
雨夾雪之后,霧霾越來越重
臨時搭建的窩棚上搭著濕漉漉的苫布
一根白鐵皮的煙囪里冒著輕煙
小女孩發(fā)梢濕漉漉的,招呼我進了窩棚
她母親躺在床上,旁邊掛著吊瓶
父親去了工地,還沒有回來
她想找個東西讓我坐下,轉了一圈
搬來一個木樁,用衣袖擦了擦,有些窘
她已會做些簡單的家務,勤快又懂事
她那么美麗,卻只能生長在這樣的地方
他們一家互為希望,互相離不開對方。
送水工
那個送水工來自山東鄉(xiāng)下
他最大的驕傲是靠兩只手
就能養(yǎng)活鄉(xiāng)下的一對兒女
當然他最大的悲苦也在這里
別人靠頭腦吃飯,他卻只能出賣苦力
他將自己的命運歸咎于讀書太少
那天真冷,雨水打濕了他的鏡片。
優(yōu) 先
一棵老橡樹,被從山里挖出來
種在廣場的草坪上,四根木樁
支撐著,樹干上還掛著營養(yǎng)液
在這個地方,它擁有優(yōu)先活下
去的權力,卻又活得那么艱難。
樹活著
一棵樹,那么簡樸而安靜地活著
也生根,也結果,也與四季同調
但那種無欲無求的淡定,就像是
另一種活。人做不到,鳥也做不到
幸運的樹可活幾千年,而不幸的樹
倒也沒有什么不幸的感覺。
謊 言
她將謊言重復了兩遍:
一遍是為了讓我相信,
一遍是為了騙過自己。
愛 恨
隔著一堵墻,傳來鄰居夫妻的
吵鬧,女主人在哭,男主人在叫
該有怎樣的仇恨,才會有那樣的爭吵
仿佛積攢了一生的仇恨都在那一刻爆發(fā)
仿佛一個就要把另一個立刻吃掉
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夫妻
以后該如何繼續(xù)生活?他們不會
就此分手吧?第二天
上午,我下樓去倒垃圾,發(fā)現(xiàn)他們
正有說有笑地往菜市場走去。
惑
既然有了酒,不知道上帝
為什么還要賜給我們女人
既然有了女人,為什么還要愛
既然有了愛,就一定要留下恨
以便讓二者結為夫妻。
哭 泣
地鐵車站,一個女孩,滿臉悲戚
兩行眼淚突然從眼眶里涌出來
再然后,是越來越多的眼淚
涌出來,涌出來,她努力掩飾著
長發(fā)遮臉,只是偶爾抽動一下肩頭
注意到我在看她,突然哭得更兇了
仿佛有了某種依靠,仿佛眼淚本身
成了送給陌生人的珍貴禮物。
一個孤單的女孩在站臺看手機
感覺一團熒光閃爍的wifi環(huán)繞著她
她很美,值得如此孤單被包圍。
我們都被這些曲線包圍著,只有
那個比潔白骷髏更美的人看得到。
母 愛
你有過獨自面對一面鏡子時的
驚恐嗎?當我在某個夏日的黃昏
站在母親的鏡子前,一只手突然
從鏡中伸出來,輕輕捏了我一下。
母親的眾神
院子里住滿了母親的眾神:東廂房的財神
西廂房的灶神,正房里的玉皇大帝,南房的送子觀音
花籬下的花神,大樹上的樹神,水井旁的水神……
一只翩翩飛來的蝴蝶,你是何方神圣?
母親雙手合十,歡迎遠道而來的家神。
大聲喊
我聽到樓下一個孩子在大聲地喊:
爸爸——,爸爸——!
我不知道他喊爸爸干什么
也不知道他爸爸在哪里——沒有人
應答,但這呼喊本身就已令我感動
大聲喊一個高于自己而又融于自己
的人,就像在喊他的上帝。
是真愛
他又老又丑,你以為他不配
得到她的愛,你錯了,當她
在他臂彎上輕輕一倚,那種輕柔
如同一只貓在花園的瓦罐里飲水
——她愛上的是某物,是未來
是少量的現(xiàn)在,是真愛。
濃 痰
他呸地一口
濃痰,啐在一輛嶄新的
汽車玻璃上。并非那車
擋了他的道,而是過于礙眼。
那口濃痰,在太陽底下
曲曲折折地
流下來,多么像他六十多年的
人生路,委屈、粘稠、卑賤。
小 心
他活得如此精細,如此
小心,每日三餐,餐后
散步,不抽煙,不飲酒
五十而知天命,禁女色……
他小心翼翼的一生,只為了
將自己的肉身平安送達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