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凡
論西川的生命觀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
◎莫如凡
1989年前后,海子、西川、駱一禾被稱為北大詩人“三劍客”。三個人三種風格,海子燃燒如火,駱一禾寬厚如山,而西川如水,覆舟載舟之間顯示出他理智與激情并行的詩風。
20世紀80年代是詩歌的年代,熱愛文學的青年不斷地加入寫詩的行列,但西川寫詩,更像是詩歌對他的召喚。對于“為什么寫作”這個問題,西川曾用一個傳說作為回答:在莫扎特生命即將走向終結(jié)的時候,一個黑衣人向他索要音樂,莫扎特隨即寫下了《安魂曲》。西川認為,真正迫使人們寫作的就是這個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他代表著宇宙萬物、歷史、人類和我們個人身上那股盲目的力量,那股死亡和生長的力量,那股歌唱和沉默的力量。他遮住他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們身旁,搞得我們六神無主,手足無措。為了安靜下來,我們只有攤開稿紙?!币簿褪钦f,黑衣人象征著詩人寫作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有了這樣一種強大的推動力,詩人才能把個人存在與宇宙運行相互融合,才能領(lǐng)略到生命之美、人生之美、宇宙之美,在他的文學世界中抵達人類生存的理想世界和精神的澄明之地。
因為抱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觀念,西川似乎從一開始就和其他二人走著不同的道路。駱一禾評價西川說,由于接觸英文,他幾乎和朦朧詩關(guān)系不大,所以1986年新詩大展上的“西川體”,是他一個人獨創(chuàng)的新起點。西川像圣徒一樣,對詩歌懷有一顆敬畏的心,他擅長把對事物的激情隱藏在緩慢的節(jié)奏之中,同時也善于用長遠的哲學眼光來關(guān)照詩歌的背景——不僅有如青年的浪漫幻想,還有老者般的聰明智慧。
本文主要探討西川的生命觀與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最初如何從書本中認知生命,海子與駱一禾的去世給他帶來了怎樣的思考,繼而又怎樣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
上世紀80年代,寫詩在青年中風行一時,然而西川對詩歌有一種異于旁人的執(zhí)著。他說:“我當然記得我是怎樣踏上詩歌寫作這條道路的。盡管當初我并不知道全國有一百萬青年同時在奮筆疾書,也不了解做一個詩人意味著什么,但我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個詩人?!币虼耍?985年西川從北京大學英語系畢業(yè)時,他沒有像班里的大部分同學那樣選擇出國,而是為了詩歌留在國內(nèi)。
從西川當時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雖然無意否認人的精神有一個‘成長的過程’,但他并不依賴這一過程”。成長的過程在西川眼里不是一條筆直向前的道路,而是不斷的自我否定與懷疑,這正是他觀察生活和創(chuàng)作詩歌的思維方式。所以西川在早期作品中通過對生死間悲歡的描述,表達了他對生命的清醒認識與淡然寬容。
西川一開始提出“詩歌煉金術(shù)”,強調(diào)詩人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于一身,體現(xiàn)了他對詩歌藝術(shù)的總體認識。他的詩彰顯了強烈的問題意識,駱一禾說:“西川被公認是目前最有成熟文體、技巧基本上無懈可擊的一個詩人?!蔽鞔ń⒆约涸姼璧姆绞绞峭ㄟ^對語言進行詩性操作而達成的,他很少運用年輕詩人直抒胸臆的語言,而代之以智慧、沉著、平緩的敘述。句式回蕩婉轉(zhuǎn),意象環(huán)環(huán)相扣,表明了詩人對語言良好的駕馭力。詩歌中那種參悟了人生和世界的智慧與達觀,在柔和的句子間顯示出內(nèi)在的力度,構(gòu)成了別具一格的“西川體”。
西川早期詩歌的代表作《在哈爾蓋仰望星空》就是這種“西川體”最好的例子。1985年夏天,西川到青海哈爾蓋等地旅行,旅途中寫下了這首詩: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聽憑那神秘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發(fā)出信號/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
詩中書寫了他作為一個自城市中長大的孩子,身處高原仰望星空的新鮮、異樣的感受。通過對天籟的諦聽,對宇宙神秘感的體味,我們看到了詩人關(guān)注蒼穹時特別的眼光。西川對天空的注視,不單是沉醉于她的美,而是能達到把個人的存在與宇宙融合起來的人生境界。詩中的星空即宇宙,仰望星空便是領(lǐng)悟人與宇宙、與自然交會中最深的層次,強調(diào)超越現(xiàn)實,在更為終極的意義上反觀日常。西川在詩中交錯鋪陳了個人層次的細小經(jīng)驗與自然層面的宏觀思考,也結(jié)合了理性感悟同暗含象征的語言,使其靈活而富有張力。
此時西川的生命觀念和詩歌立場是建立在對書本的認識上的:“由于我在一個相對單純的環(huán)境長大,又渴望了解世界,書本便成了我主要可以依賴的東西。書本的世界是無限的,它不僅向我們提供場景、人物、情節(jié)、對話,它還迫使我們?nèi)ふ沂澜绲谋举|(zhì)。”
綜上,我們基本了解了西川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生命主題作品最初的心理動機。它不但是對現(xiàn)實有距離的批判,還是對現(xiàn)實意義有選擇的放棄,希望通過詩歌再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內(nèi)涵。因此,西川的詩歌之路一開始就沒有與當時流行的路數(shù)相重合。
1989年,摯友海子和駱一禾的接連死亡改變了西川的生命觀。三人在北大校園里因為詩歌而結(jié)交,朝夕相處無邊的討論讓這些青年詩人迅速成長,這在西川的個人作品中也有不少反映。因此,另外二人的突然死亡,在生活與詩歌的意義上對西川而言都非比尋常。
1990年2月,西川懷念海子時寫道:他的死亡,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貴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著失去一個偉大的靈感,失去一個夢,失去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個回聲。”友情戛然而止對西川來說,一方面是失去了良師益友,可以彼此學習、爭論甚至批評的伙伴,另一方面最親近的朋友去世了,對西川來說也是情感上的強烈打擊,令他對生死忽然有了相當深刻的感受。
三年之后,在迷茫中尋找的西川再次談到海子和駱一禾的死,談到這兩位摯友對他人生和創(chuàng)作的深遠影響:“他們深深觸及到了我的‘內(nèi)在的我’——他們死了,而我活著;我感到恥辱和負疚,我感到自己的世界觀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例如,我認識到魔鬼的存在,我認識到宿命的力量,我看到真理的悖論特征,我感到自己在面對事物時身處兩難之中?!?990到1992年間,他分別寫下了《命題十四行》、《為海子而作》、《為駱一禾而作》、《月亮》等與死亡有關(guān)的詩篇。在《為駱一禾而作》中,他談?wù)摰匠橄蟮乃劳觯?/p>
“死亡是你的真實,卻叫我們大家/變得虛幻……是死亡給了你眾多的名字?!?/p>
從死亡中,詩人意識到了生的概念——死亡分別了靈魂與肉體,站在活著的人的角度上說,生活被他人的死亡打斷了。死亡的意義于活人而言,是一個人加在精神上的記憶過程,死亡作為一個事實,永遠留在了活人的記憶之中。
文學家的情感是細膩的,他們往往比常人更能從經(jīng)歷中得到深刻的感悟,那就是:一個缺乏經(jīng)驗的人不可能真正了解藝術(shù)。1989年,讓西川對于生死的觀念從書本轉(zhuǎn)移到了現(xiàn)實。他開始書寫現(xiàn)實中的死亡,同時也和死亡經(jīng)驗保持一定的距離,他開始把理想的人生境界寄托在超驗的詩歌意象中,在精神的書寫上走出自己的道路。
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西川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階段,詩集《虛構(gòu)的家譜》和《大意如此》出版。此時,西川的短詩創(chuàng)作數(shù)量驟減,長詩領(lǐng)域卻有不少佳作,如《近景與遠景》(1992—1994)、《芳名》(1994)、《厄運》(1995—1996)等。長詩的寫作說明了詩人對某一問題長期而深刻的思考,不僅是寬度的拓展,更是深度的挖掘與體察。這時,西川主動遠離、避開生死主題的探討,但人們對詩的態(tài)度又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
自90年代始,海子越來越熱烈地成為人們討論的話題,對他自殺原因的傳言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離奇,最極端的人甚至說他是“殉詩”而死。他的詩人神話,一半由他的詩歌造就,一半由他的死亡完成。于此,西川不得不撰寫了《死亡后記》一文,發(fā)表在《詩探索》“關(guān)于海子”專欄上。西川指出:“盡管人們對海子的評價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海子的死帶給了人們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這樣一個缺乏精神和價值尺度的時代,有一個詩人自殺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審視,認識詩歌與生命。”西川以此澄清海子的死亡,將他從神話中解救出來,并力圖還原他的詩歌。
也是在同一時間段,西川對生命審視的視角從個體轉(zhuǎn)向集體。如《近景與遠景》,詩人化為“鳥”的身份,敘述了“我”的精神成長經(jīng)歷。這是個人與民族歷史的雙線敘事,展現(xiàn)了個體的人和集體民族之間無法解釋的矛盾宿命。
依循這樣的思維方式,我們不難理解詩人在長詩《厄運》(1995—1996)中對寫詩這一行為的發(fā)問了。通過《厄運》,作者展現(xiàn)了一段無法預料的人生,他試圖表明“我”的一生看似有著無可置疑的生活邏輯,但最終卻走往相反的方向,厄運如騙局一般砸向了一個普通的人。這不僅是對個體生存感受的反映,還是對民族集體生活困境悲憫式的書寫,是人類共有的對生存經(jīng)驗的表達與證明。無數(shù)的個體在命運的掌控之下,表面殊途,實則同歸。寫作之初,西川注重的是對生命意識的體驗,他沒有人云亦云地假扮告別歷史的人,而是有意疏遠歷史,卻又在不經(jīng)意間表現(xiàn)出對歷史的批駁。進入中年后的西川則有意識地銜接中國的詩學傳統(tǒng),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更為博大的胸懷。
總而言之,海子、駱一禾的死從根本上改變了西川的人生觀,這一轉(zhuǎn)變同時與社會歷史背景有著密不可分的矛盾與調(diào)和。因此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西川向長詩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不但試圖揭示個人生存的秘密,同時也揭露出集體生存的荒誕,向歷史之河質(zhì)問生命的意義?;蛟S這些詩歌實驗讓他最終認識到,復雜的命運其實有著一個極為平常的道理:人們并不真正擁有什么,人們只能“活在當下”。
【注釋】
[1] 西川.詩學中的九個問題之我見[A].大意如此[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第267頁.
[2] 參見周俊、張維編.海子、駱一禾作品集[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
[3] 西川.關(guān)于《母親時代的洪水》[A].讓蒙面人說話[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第225頁.
[4] 程光煒.西川論[J].淮北煤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
[5] 駱一禾.致閻月君[A].海子、駱一禾作品集[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第296頁.
[6] 西川.大意如此·序[A].大意如此[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第2頁.
[7] 西川.懷念(之一)[A].海子、駱一禾作品集[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第158頁.
[8] 西川.答鮑夏蘭、魯索四問[A].中國詩選[M].成都:成都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第337頁.
[9] 西川.死亡后記[A].詩探索[M].1994,第3輯.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13級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楊 林
青年批評家
主持人語:一次,當我談起蔡麗近期寫雷平陽的評論文章很棒時,同桌一位朋友馬上插話,很嚴肅地說,蔡麗可是個真博士。這乍聽起來很滑稽,卻道出了蔡麗作為批評家學養(yǎng)上的深厚——在假博士橫行的時代,一個真字,是對一位寒窗數(shù)十余載的、有才情的博士最大的肯定。
蔡麗原籍四川,有著四川人潑辣的一面,做事風風火火,雖然遠嫁云南,但未被溫吞的云南慢性格同化,這用批評的行話來說是批評家的主體性很強大。蔡麗的批評呈現(xiàn)出感性直覺和理論闡釋很好地結(jié)合的風貌,這和她真博士的學養(yǎng)和性情中人也是相得益彰的。
蔡麗早年是做解放區(qū)文學研究的,但讓我甚為佩服的是,她的批評觀卻很中正,這是我愿意與之交往的主要原因——我本人對過左的文學觀是討厭的。近年來,她主要精力花費在云南詩歌的研究上,撰寫了包括于堅、海男、雷平陽等在內(nèi)的多位詩人的研究文章,很好地挖掘了云南詩人的寫作特色。同時,她在《云南大學報》上開設(shè)“云南作家??睓谀浚瑢υ颇系男≌f寫作開展個案分析。
現(xiàn)在,對云南批評家的批評聲是很多的,其中一股聲音就是說云南的批評家不關(guān)注云南的創(chuàng)作,這對,也不對。沒有那一個批評家是專門為那一個群體或地域做批評的,但一個地域的文學要想良好地發(fā)展起來,批評家和作家的良性互動是必要的,那么,蔡麗目前所做的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雖然這些研究,還未引起更多的重視,但涓涓細流,終會匯聚成海,形成對云南文學發(fā)展的良性因子。
希望在蔡麗,還有很多年輕批評家身上,看到云南作家和批評家共同成長的喜人發(fā)展。(周明全)
蔡麗,女,漢族,1976年出生于四川。在西南師范大學獲本科,碩士,在蘇州大學獲得博士學位,2006年7月起執(zhí)教于云南大學人文學院。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和云南文學的研究、批評。出版學術(shù)著作《魯迅研究的四維審視》(合著),專著《傳統(tǒng) 、政治與文學》,在《當代作家評論》、《甘肅社會科學》、《邊疆文學·文藝評論》等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