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陳崇正
她走進(jìn)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需要自己對自己說話?!?/p>
我的耳朵被揪痛了,我感覺自己應(yīng)該站起來了,所以我站起來。我看著她,說:“你揪我耳朵?”我感覺這樣說的語氣似乎不夠強(qiáng)烈,于是又重新說了一句:“你剛才揪我的耳朵?”
但她的手還揪著我的耳朵不放,也沒有退縮的意思。她瞪著我看,我也就瞪著她看。結(jié)果她手上一用力,我就被她提了起來,腳尖都離了地。
她終于開口:“是的,你不應(yīng)該回來?!?/p>
我伸腳朝地上蹬了蹬,但就是靠不到地。看來她真把我提起來了。耳朵要被揪壞了,那可就聽不了音樂,于是我用我的手,抓住她揪著我耳朵的那只手,以此來減輕耳朵的受力,防止受傷。她的手像一根丫枝,我像一只猴子吊在上面。
她大吼一聲:“廢物!”把我甩向墻角,我的頭不知撞到什么東西,咯噔一聲響,眨了兩下眼睛,才看清楚我所在的位置。又想我應(yīng)該爬起來,地上有點冷。于是我就爬起來,站著。
“你不應(yīng)該回來,你回來了就必須寫作?!彼龑ξ艺f,“在這個地方,你不寫,你不自己對自己說話,就只能被揪耳朵。你說,你存在,就是為了給人家揪耳朵嗎?”
我連忙回答:“不是的?!?/p>
“那就好,那就回你的桌子上去,去寫你的東西!”她看到他的食指和拇指又揚了起來,做了一個揪耳朵的動作,心里一驚,趕緊坐到桌子前面去,把電腦的子流線插到我的臀部上。
電腦的子流線插上臀部的感覺很不舒服,但為了不被揪耳朵,我只能這樣做了。
她看我已經(jīng)端正地坐到桌子前,滿意地環(huán)顧四周,房間里并沒有別的什么東西,于是她就走了,門被重新關(guān)上,屋子里黑了一些。
我坐在椅子上,微弱的電流通過我的電腦,把我想到的每一個情節(jié)都帶走,并自動形成文字。我在想,我真不應(yīng)該回來。我看著桌上的電腦屏幕上,已經(jīng)把我剛才想到的這一句話也打了進(jìn)去,“我真不應(yīng)該回來”。桌子上放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著名小說家傻正。牌子上還有頒發(fā)單位和日期。最下面是電話,還有一句話:本公司竭誠為你提供最新潮的感覺服務(wù)。
我把臀部上的子流線拔下來,一陣舒服。電腦因為創(chuàng)作中斷,發(fā)出了嘟嘟的叫聲。我沒管它。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這個城市,好凄涼的夜。外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但我感覺到有飛鳥在空中飛舞。但只是飛舞,這些生靈已經(jīng)不知道鳴叫了。
讀者對我的評價很高。第二天有讀者到公司來找我,要求見我一面,老板同意了,他沒有理由不同意。他帶她上了樓,來到我那間黑暗的房間。
這是一個靦腆的小姑娘。她走進(jìn)我的房間,一進(jìn)房間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我。
“你就是傻正?”她弱弱地問道。
老板跟在她的身后,一見我沒有回答,揮起巴掌:“顧客問你話呢!”我頭上挨了一下。老板又對小姑娘鞠了一個躬:“他已經(jīng)很多個月沒見生人,有點……呵呵……你知道的?!?/p>
“你別打他!”
“不打……不打!”
“我能單獨和他聊聊嗎?”
“當(dāng)然當(dāng)然……”
“耽誤他創(chuàng)作時間的費用,我會承擔(dān)。”
“當(dāng)然當(dāng)然……”
老板就出去了。
這個樣子靦腆的讀者,又看著我,說:“你懂得說話嗎?說漢語?”
我說:“能,我用漢語寫作。”
她似乎很高興。她說:“難得你還用漢語寫作,很多作家早就拋棄語言了,他們只會用電腦,直接用電腦和讀者說話,直接傳遞感覺,甚至直接復(fù)制回憶賣給讀者?!?/p>
“他們賺的錢比較多?!?/p>
“但他們比較賤?!彼α恕?/p>
我也皺著眉頭一笑:“我不見得有多高貴……你也看到了,他們打我,但我怕疼。”
“不,他們用這里寫作,你用這里寫作?!毙」媚锏纱罅搜劬?,先用手指了指頭腦,表示他們的寫作,又用手指了指心窩,表示我的寫作。
我對她這個動作表示感激,正想說什么,但被她打斷了:“一分三十秒,你們公司的創(chuàng)作時間很貴,我沒有多少錢,買不起那么多,但我會常來看你的?!?/p>
話一說完,她一溜煙地跑下樓去,不見了蹤影。
我站在房間的中央,感覺空蕩蕩,悵然若失。
“我真不應(yīng)該回來。”我喃喃地說。
管事的女人又進(jìn)來了,再一次伸出了食指和拇指:“你需要自己對自己說話?!蔽蚁乱庾R就跑回桌子上,把子流線插到臀部上,開始工作。在我的故事里,此時正是寒冷的冬季,落魄的秀才在橋頭賣對聯(lián)。
管事的女人這一次沒有過來揪我的耳朵,她對此做出解釋:“我其實也不想揪你耳朵?!彼又终f:“誰會老想著揪別人耳朵,揪了你的耳朵,我又沒有賺一只耳朵,所以你要聽話,多寫一些,多為公司制造一些產(chǎn)品,自然就會有讀者來看你。你不知道,剛才那位小姐付了雙倍的價錢,說起來你會羨慕的,她可是一位妓女!”
“她是妓女?”
“羨慕吧?這樣的職業(yè)你一輩子想都別想,別說你是個男的,就算女的,像我,要登記當(dāng)妓女,那要考試,要等多少年??!”她一臉神往之情,關(guān)了門出去了。
我低下頭,想到妓女,我的屏幕上就跟著出現(xiàn)“妓女”兩個字。這真是低劣的寫作,沒有什么速度,還要經(jīng)過一段文字轉(zhuǎn)化,用老板的話說:“你這人……沒意思!”
是沒意思,我的故事也在沒意思中展開。故事的基本架構(gòu)是:明永樂年間(一四○三年),一個在湘子橋頭賣字的書生,因涉嫌謀殺橋樓里的一個妓女,被殺頭了。
湘子橋,位于潮州古城東門樓外,曾被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譽為“世界上最早的啟閉式橋梁”。它建于宋,初為浮橋,由八十六艘巨船連接而成,開始名為“康濟(jì)”。后歷代太守不斷修建,筑建橋墩,改名“丁公橋”“濟(jì)川橋”。至明代,遂筑成“十八梭船廿四洲”,更名為“廣濟(jì)橋”。假如你是永樂年間的潮州人,你對這個書生不會太過陌生。每天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他搬了一張只有三條腿的破桌子,來到湘子橋頭賣字。桌子的一條腿壞了,于是他來到這里的第一件事,是去撿了幾塊磚頭,壘起來當(dāng)桌腿,將桌子固定住。接著他就從麻袋中取出筆墨紙硯,中規(guī)中矩地在桌子上擺好,又在麻袋中摸啊摸,取出以前寫過的對聯(lián),一幅幅掛在橋欄上,作為生意的宣傳。這些字寫得不是太精彩,但也不難看,只有不認(rèn)字的老太太嘖嘖稱贊。這一點,和我的小說又有一點相似,可以用八個字概括:不尷不尬,乏善可陳。
湘子橋最熱鬧的時段,是在每天的早晨和夜晚。——早有早市,晚有晚市。到了夜里,橋上樓臺上的妓女就開始出來活動,出門在外的商人也就往這里擠,總少不了打情罵俏,酗酒鬧事,爭風(fēng)吃醋。有了出遠(yuǎn)門的人,就有家信可以寫;出遠(yuǎn)門的人鬧出了事端,就有文書可以寫;事端鬧大了,又有人來請他寫訟詞;鬧得出了人命,就需要寫悼詞;打贏的起了脾性,把妓女贖回家,又有賀詞可以寫……
但這個冬天靜得像鬼一樣,整整一個月,書生只為人寫過一封休書,生意慘淡,眼看便要家中無糧,袋中無錢,書生眉頭緊皺,只看著一江流水,從橋下流過,一籌莫展。
這種境況,和我又有幾分相似。
甚至我覺得,對于像我現(xiàn)在這樣一個職業(yè)——為公司賺錢的小說家來說,我比一千年前湘子橋頭賣字的書呆子要糟糕百倍。
地位是要低些,但我這里的天氣畢竟比較好。是的,這一日夜晚降臨,湘子橋頭寒風(fēng)怒號。橋樓之上燈火很亮,橋上卻人煙稀少。書生在橋頭搭了一個小帳篷,在里面哆嗦著用火折點燈。這已經(jīng)是他第四次點燈,風(fēng)太大,燈火總是命若游絲,站也站不穩(wěn)。
油燈終于又被點起來了,但就在此時,帳篷的門被撩起,一陣寒風(fēng)撲入,燈又滅了。只隱約看見一條人影閃身而入,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張公子,奴家冒昧,把你的燈火給吹滅了!”書生先聞到油燈熄滅的嗆鼻味兒,再聞到一股很濃的胭脂香氣,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摸索著把燈點上,這才看清楚來人是甲號橋樓的妓女,姓柳,經(jīng)常來找他寫家信,便作揖道:“柳姑娘!”
“這寒冬臘月也沒有什么生意,公子為何還搭著帳篷,在此逗留?”說完,柳姑娘在懷中一掏,掏出一包瓜子,遞給書生,“給!”燈光之下她笑容燦爛。
書生訥訥地接過,臉上一紅,答道:“實不相瞞,家中西墻已經(jīng)倒塌,小生怕哪一日睡夢之中會被壓死在里面,還不如帶著帳篷來橋頭露宿,明日也無須為早起擔(dān)憂?!彼拕傉f完,燈又被風(fēng)吹滅了。
柳妓女邊吃瓜子,邊摸出火刀火折,幫書生點了燈。帳篷中一亮,書生又一次看到她那張俏麗的臉。但他此時還真不知要說些什么。他和我一樣,訥于言辭。
我又心情浮躁地拔下子流線,走到窗前。這是白天,外面很亮,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房間里的黑暗,對著刺眼的亮光,我什么都看不到。其實即使我習(xí)慣了亮光,外面一片濃霧迷茫,也必定是什么都看不見。數(shù)月前我就是沿著這個窗口爬下樓去逃走的,我明白外面的情形?;蛘哒f,沒有外面,房間之外還是房間,這個世界是由一層又一層的房間構(gòu)成的,誰都弄不清楚,這最外面的房間是哪一間。
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沒有誰需要看清誰的臉,沒有人閱讀文字,沒有人需要燈光,人們靠電腦和電波交流,腦與腦自由連通,所以這里的黑夜很黑,白天很白。
每個夜晚,站在窗前,我多么希望能看到一處燈光?!野l(fā)誓,只要能看見一處燈光,看到一盞燈,我會奮不顧身地向著燈光奔去,而不像幾個月前一樣,在黑與白之間掙扎,最后饑餓又把我?guī)Я嘶貋恚氐竭@個房間里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已經(jīng)喪失了談話的欲望了。但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應(yīng)該不會是等待一個人。
那個靦腆的小姑娘又來找過我?guī)状危艺娌恢栏勑┦裁?,她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來和我聊天。有時候,她只是上樓來,在椅子上靜靜地坐著,坐了一會兒,就慌慌張張地走了。
從別人的口里我隱約知道,她沒什么錢了,老板對她的態(tài)度也漸漸惡劣。
這一次她又來了,我注意到,爬上樓她有點喘,鼻孔撐得很大,胸脯起伏著。她呼嚕呼嚕喘完了,竟然笑了起來,把手撐在膝蓋上,眼睛笑得通紅,嘴角一拉一拉,笑得有點斷斷續(xù)續(xù)。
接著她長舒了一口氣,仰面坐在我的椅子上。
我總感覺她這幾個動作,和平時有點不一樣,這不是一個靦腆的女孩所具備的動作。
她仰著臉,在椅子上斜躺著,開始瞪著天花板,后來,又用一個手掌,把眼睛都蓋住了。我想,她可能是剛才笑得過了頭,把眼睛都笑痛了。她的眼睛那么紅,藏在她的手掌下面。
“你不問我為什么笑嗎?”
“你為什么笑?”
“我剛才去了一趟醫(yī)院,出來的時候,看到路邊居然有一朵大紅花,開得好漂亮……不!不是漂亮,是好美!真的好美!”
我松了一口氣:“原來是看到花,我沒有當(dāng)作家之前,是種花的,見得多了?!?/p>
她把蓋住眼睛的手拿開,我看到她的眼睛照樣很紅,像兩盞燈照著天花板。她說:“那你猜猜,我沒有當(dāng)妓女之前,是干什么的?”
“不會也是種花的吧?”
“不是種花,是養(yǎng)花。也不單是養(yǎng)花,我還是個作家,跟你一樣,作家?,F(xiàn)在都不叫作家了,叫感覺服務(wù)。后來……后來有了更高的追求,就當(dāng)了妓女?!?/p>
“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我問。
她突然坐起來,看著我說:“那你呢?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
我答不出來,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只得說:“你……你今天超時間了,你應(yīng)該回去了。”
“不重要了?!彼囊暰€落在沒有景色的窗口,“那朵大紅花好美。”
她依然在椅子上坐著,坐了很久,也再沒說什么話。又坐了一會兒,就出去了,臉色有些頹然。
我總覺得有些反常,心里動了一下。但還是把子流線插到臀部上,繼續(xù)工作。再不把任務(wù)完成,我就可能沒飯吃了。桌子底下的抽屜里,我還藏了一個紅薯,那是最后的救命糧食。
“那朵大紅花好美?!?/p>
天氣干燥,很多天沒下雨。我咳嗽了,咳了兩天,而且拼命地咳。這些天,我倒是對醫(yī)院外面的那朵大紅花感興趣,花的樣子最近老是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讓我心神不寧,所以我想去看看。
老板說,去看病吧。
我點了點頭。我本來想申請到自費的醫(yī)院看病,但老板不肯?!耙稽c小病,到免費的醫(yī)院看得了?!蔽抑溃谧再M醫(yī)院一次能看好的病,到了免費醫(yī)院得看五次,如果遇到獸醫(yī),次數(shù)會更多。
但總算能夠出來了。我在灰蒙蒙的空氣里,繞著醫(yī)院走了三圈,沒有看到那朵大紅花。
我徹底地失望了。那個小丫頭騙了我,我是這樣想的。
果然,那丫頭真的再沒來了。
明朝永樂年間,每一片土地上都在生產(chǎn)故事。在湘子橋頭,一個糜爛的地方,這是寒夜,橋樓上人已經(jīng)不多,但冷風(fēng)肆虐,呼呼地吹著。在小帳篷里,姓柳的妓女是一個健談的女孩,而書生卻一直哈欠連天,睡意沉沉。后來妓女意猶未盡,說:“公子稍待,奴家去去就來!”
書生在帳篷中抱著膝蓋坐著,他很想一頭倒下去睡,但心里又不踏實?!伺撬睦现黝?,要是得罪了,那可不好辦。帳篷上薄薄的布簾被掀起,柳姑娘走了進(jìn)來,在濃濃的胭脂味中,竟聞到一股酒香,書生精神一振,睡意全無,定睛一看,果然,柳姑娘懷中抱著一個酒壺,右手還提著一個紙包。書生口水都流了下來,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姑娘破費了,姑娘破費了,破費了!”
柳姑娘把紙包一打開,更是香滿帳篷,這不是一只烤雞嗎?“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烤雞一只,哈哈……”酒還沒喝,書生已經(jīng)興奮得開始搖頭晃腦,胡言亂語。
柳妓女看到一只烤雞一壺酒就把書生高興成這樣,心頭不禁一酸。
她又從懷中掏出兩個酒杯。掏酒杯的時候,她故意把衣服往下一拉,露出胸口一片白皙的肌膚,但她發(fā)現(xiàn)書生眼睛只盯著烤雞,竟對這個動作視而不見。
她斟了酒,舉杯:“公子,請!”
“請,請!”書生一舉杯,一飲而盡,一股熱流躥入體內(nèi),讓他不自覺呵了一口氣,皺了皺眉,耳邊依舊風(fēng)聲大作,但聽來已經(jīng)是舒服無比了。
書生的酒越喝越多,話也越來越多,妓女的樣子已經(jīng)越來越恍惚。大風(fēng)在吹,而他已經(jīng)人事不知。
寫到這里,我不知道這個妓女想干些什么,就如我不知道那個來看我的小丫頭想干什么一樣。我走到窗口,眼前依舊白茫茫的一片,我從白茫茫中看出去,仿佛看到一朵又大又紅的花朵,正在恣意地開放。
她很久沒來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有些想她。她就如命運之神,忽喜忽悲,忽緊忽慢,忽靦腆忽……忽什么呢,一時也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總之讓人琢磨不透。
年華似水,日子正在流走,只記得她最后說:“那朵花好美。”
也不知她在什么地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
也許是我太粗心沒找到那朵花,也許是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醫(yī)院。
書生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醒來,喝了太多酒,頭痛得厲害,他睜開了眼睛,似乎對這個世界都不以為然。
這一天是陰天,書生花了很大力氣,才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不是自己溫暖的帳篷,而是監(jiān)獄。
“你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嗎?”監(jiān)獄里有一個問話的。
“不知道。”書生顯得很誠實。
這是永樂年間,這一年的天氣出奇的冷,很多人都在猜測,大雪就要從天空中砸落下來,但這個猜測最終還是猜測,沒有雪,只有大風(fēng)在天與地之間毫不費勁地運行。
“不知道?那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喝酒了,醉了?!?/p>
“喝誰的酒?”
“甲號橋樓上的柳姑娘……”
“她人呢?”
“不知道。”
“不知道?那好,我告訴你,她死了。”
書生心里咯噔了一聲:“死了?”書生抬起頭,看著坐在上面問話的那個人:“老爺,她真的死了?”書生看過去,老爺其實也和他一樣的疲倦,眼里布滿血絲,不難猜測,老爺也喝酒了。于是書生問:“老爺,你昨晚也喝酒了?”
“大膽奴才!竟敢用這樣的口氣和老爺說話!”師爺在一旁咆哮。
書生竭盡全力爭辯,但老爺還是決定要把他拉出去,剁掉他的頭。對此書生據(jù)理力爭,說為什么老爺喝了酒還可以繼續(xù)當(dāng)老爺,我一個書生喝了幾口酒就要被拉去剁掉頭顱。
老爺?shù)?,小孩子,我想砍你的頭,隨時都可以砍,不需要理由的。來人啊,拿酒來!
書生睜著眼睛看一壇酒被抬了進(jìn)來,心里充滿疑問,但很明顯他并沒有猜到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老爺把眼一抬,大喊一聲:給我灌!
四個彪形大漢沖了過來,給書生灌酒。書生開始反抗,又哭又鬧,但后來就沒有了力氣,變得很乖,再后來,他又笑又鬧,癱在地上,伸出手要酒喝。
再一次醒來時,書生覺得身體不是長在自己身上,他瞇著眼看了看自己的拇指,果然,拇指是紅的?!呀?jīng)在供詞上按了手印,認(rèn)了罪了。
他摸了摸腦袋,還在。但很快就會不在了,書生想。
這些日子我再沒有想到燈,我一直想著花。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花了,也沒有見過鳥,連蟋蟀也沒有了。我寫書生要被拉去剁頭,并沒有交代背景,比如,那妓女是怎么死掉的呀?是書生醉酒殺了她嗎?是她自己逃跑的嗎?是有人先奸后殺再誣陷書生的嗎?……但我想這些都不用去講它,我的讀者會明白這一切,這個世界本來就模糊之極,誰都看不清楚,他們也不會要求我一定非得把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交代清楚,他們只要知道書生的頭最后被剁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他們就能高興得拍手歡呼了。
頭總是要被剁掉的,鮮血總要噴出來的。——鮮血噴出來時像什么呢……像,像一朵盛開的鮮花。用了這個比喻句以后,我心中又咯噔了一聲:那個小女孩,到底看到了一朵什么樣的鮮花,大紅的花?
這一個推論讓人心驚膽戰(zhàn),“那朵大紅花好美”。我想起那個女人坐在我的椅子上說的最后一句話。那種眼神,仿佛她透過天花板,看到了書生的頭被剁下來在泥地里滾動,鮮血同時在空中盛開一樣。
但那畢竟是一千年前的事。頭被剁掉時,很多人都圍著看熱鬧;但頭被剁掉以后,書生就再不被人提起。人們要買對聯(lián)就會走遠(yuǎn)一點,要寫什么文書,就會到西馬路找黑瘸子。有人認(rèn)為黑瘸子的書信寫得要比書生好些。
在一個沒有人點燈,也沒有人種花的世界,我把子流線再一次插上臀部,故事靜靜地流淌出來,書生、柳妓女、老板、讀者小姑娘都適時地出現(xiàn)。
那個來看我的小妓女,果然病死在醫(yī)院里,有人為我送來她的一方白色手帕,上面有她咯血畫成的一朵大紅花,此時,我對此并不以為然。老板還警告我注意病人的手帕可能有細(xì)菌,可別傳染給公司里的人,于是那天夜里,我當(dāng)著老板的面,把手帕給燒了。
手帕燃燒發(fā)出啵吱啵吱的聲音,像一只蟋蟀在叫,讓我想起童年書桌上那盞煤油燈。手帕的亮光照出了窗外,第二天新聞?wù)f,有兩個人看到亮光,跳窗遁逃,脫離管制,至今下落不明。興許,他們會逃到森林里,在寒夜,圍著篝火飲酒高歌,乏了,就講一講明朝永樂年間的陳年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