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
1998年8月21日,這一天發(fā)生的點點滴滴,仿佛已刻錄在我大腦的硬盤里,那么清晰而怪誕,像一幅濃濃陰影的抽象畫。
當(dāng)時我獨自住在北京上地小區(qū)的三樓。這一天下班后,我?guī)е返亩抛尤A老師開車回來。因為自己住,不愛做飯,我建議在北體附近的飯館吃完飯再回:“老杜,這兩天干活挺累的,吃個甲魚吧?!蔽艺f。我們還喝了一點白酒,吃得酒足飯飽,心情愉快。
把杜子華送走后,我獨自到家已是晚上9點多了,我準(zhǔn)備上單元樓梯。那是個沒電梯的舊樓,二樓三樓連燈都沒有,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都是摸黑爬樓。對于從小在江陰農(nóng)村長大的我來說,摸黑爬樓梯不成問題,就像小時候玩游戲。這一次我還和往常一樣輕松,吃飽后懶洋洋地往上走。樓道內(nèi)的感應(yīng)燈不亮,我也沒有多想,以為是燈壞了。但就在我準(zhǔn)備開門的時候,黑暗中突然跳出兩名男子,一前一后把我夾住了。后來我才知道,這兩個人就是北京市多起搶劫殺人綁架案的主謀張北和曲云童。
曲云童用手槍頂住了我頭部,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張北掏出一個裝有麻醉劑的針管,迅速扎進我的胳膊。整個過程只有幾秒鐘,我連一聲驚叫也沒來得及發(fā)出就昏迷過去了。張北二人一陣搜索,在我的背包里找到了大門鑰匙,然后大搖大擺地開門進入。他們將我扔在床上,手腳都用布條綁了起來。在我意識模糊時,我聽到一個操著一口東北口音的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說:“頭,把他留著以后會有危險,萬—他把你認(rèn)出來?!彼椅疫€活著。
歹徒們一陣搜索,找到了我家220萬元的現(xiàn)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其實這是新東方老師的一筆工資!由于我向來大大咧咧,所以基本也沒有什么安全意識,不但把巨款就這樣拿回家,甚至家里連個保險箱都沒有。后來,張北在公安機關(guān)供述時曾說,曲云童把200多萬元現(xiàn)金裝進包里后,發(fā)現(xiàn)我還在喘氣,就拿起一根繩子,準(zhǔn)備勒死我,被他給攔住了。張北認(rèn)為錢既已經(jīng)到手,我又沒看到他們的樣子,沒必要再殺人。況且張北認(rèn)為我跟他也算認(rèn)識,認(rèn)為我這個人還不錯,比較仗義,又沒有仇恨,放了算了。于是兩名歹徒揚長而去。
其實,早在1991年底我從北大辭職創(chuàng)業(yè)時,就認(rèn)識了張北。張北,1968年生,北京人。1993年前后,他因購買、私藏槍支被處以勞教一年。曲云童是他那時的獄友,東北人。當(dāng)時由于經(jīng)濟極度困窘,很多培訓(xùn)班都辦在大雜院中。其問,我租用了張北的大雜院,辦了幾期培訓(xùn)班,就此認(rèn)識了!沒想到的是,和張北短暫的幾次接觸,居然差點讓我付出生命的代價。
當(dāng)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香港警匪片里的受害者,被捆綁得像個粽子似的扔在自家床上,手腳動彈不得。昔日講臺上談笑風(fēng)生、指點江山的俞老師現(xiàn)在萬分沮喪,這里就是喪身之地?待麻醉劑的藥力過了一些,我的頭腦清醒了很多。對生命的珍視、對生存的渴望促使我用盡僅存的力氣堅持坐了起來,又努力地滾到床下。電話就在客廳里,離床只有十幾米的距離。
雖然距離如此近,可是既要對抗麻醉藥的昏厥感,綁著的雙腿又僵硬,每一次蹦跳后,我都要大口喘氣,一下、兩下……這一次從臥室到客廳是我一生中最艱辛的路程,終于,我跳到了電話旁邊。我想給住在樓下的姐夫打電話求救!因手腳被捆著,我用下巴磕號碼。因電話鍵太小,腦袋昏沉的我怎么也磕不準(zhǔn)。
就在要昏迷的瞬間,杜子華回家后給我打來電話,想問我有沒有喝高。如聽到天籟,馬上要昏過去的我拼命磕下免提鍵,有氣無力地對著話筒說:“老杜,我被綁架了,你趕快通知我姐夫來,或是其他人,趕快來?!敝?,我再度陷入重度昏迷中。
再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我躺在急救中心的病床上。主治醫(yī)生告訴我,我這條命能夠保住簡直是奇跡。因為歹徒給我注射的麻醉劑是動物園給大型動物使用的,劑量大,推的速度快,一般人注射了肯定是沒命的。醫(yī)生認(rèn)為也許我比較耐麻醉藥,才僥幸活下來。我調(diào)侃說,其實我不是抗麻醉體質(zhì),是我20歲以后酒量見長,每次能喝一斤半白酒,練出來了。醫(yī)生又說,如果我沒有接到那個電話就昏迷過去,就不會被送到醫(yī)院急救,十有八九會死去!
出院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我入院的時候,醫(yī)院連續(xù)下達了幾次病危通知書。我盯著“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這幾個字,不寒而栗。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重獲生命的滋味是如此復(fù)雜而美好!
第一次綁架后我謹(jǐn)慎地處處注意安全,一般都由司機陪送我上樓。但我沒有料到,僅僅一年以后,我在家門口又一次被搶劫。
1999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曲云童與其他三人再次來到了我家門口準(zhǔn)備實施搶劫。經(jīng)過一年前的教訓(xùn),我雇傭了一個身強力壯會武功的司機。但中國法律規(guī)定私人保鏢不能配槍帶刀,所以他沒有武器。
這天晚上,我同以往一樣,上樓之前先跺兩下,想把樓道的燈震亮再說,結(jié)果三樓的燈竟沒亮。我和司機小心翼翼地上樓,安全到了家門口。人剛喘口氣,樓上沖下三個大漢。一個撲向我,掏出一把槍頂住我腰部,另兩個圍住司機。司機不愧工人出身,伺機推開一個,沖下樓邊跑邊呼救“抓強盜”。兩個持刀匪徒急忙追去,司機空手和他們打成一團。
于是,三樓只剩下我和身后持槍的匪徒曲云童,他用槍頂著我恐嚇道:“不準(zhǔn)動!動一動,打死你!”他和我面對面站著,身高有一米八零左右,很強壯。槍就頂在我身上,他讓我把鑰匙拿出來。
當(dāng)時我舉著手,心里非常生氣,真把我當(dāng)成肥豬了,一次次地來搶劫我!但我心里不緊張,而是冷靜地說:“鑰匙在我的褲兜里,你自己掏吧?!本驮谒稚褚丸€匙的瞬間,我兩個手就同時壓下去了。這次,絕對不能進屋去,不然肯定活不成。
我發(fā)現(xiàn),曲云童頂在我腰上的槍對著四樓反射過來的燈光,竟然不反光。我一把抓住槍,感覺不是金屬。我使勁一掰,槍居然斷了,原來是把塑料手槍。
劫匪沒了槍,我倆就在樓道里廝打起來。我不能確定他身上有沒有刀,所以不能給他騰出手的時間,我就跟他拼了命。我知道這個樓層肯定有許多房子都是有人的,所以我就一邊打一邊喊,喊聲非常大。我希望能有人打開門或者在門里吆喝幾聲,就能把劫匪驚走,即使不出來在屋里打個“110”也行。
我們兩個人搏斗了有五到十分鐘,這幾分鐘的兇險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一個要活命,另一個要置人于死地。他可以放棄打斗選擇逃跑,我卻是沒有任何退路的,因為我和他照面了。然而打斗了幾分鐘,整個樓道十幾戶人家沒有一戶出來的,也沒有人打電話報警。
曲云童一拳打倒了我,隨后搶走我的筆記本電腦,另外兩個歹徒急于逃跑,用匕首刺傷司機的手腕后,隨即溜了。好在司機的傷勢也不重!
隨后,由于此案長期不破,我也處于深深的恐懼中,并且開始懷疑是競爭對手所為,甚至懷疑身邊的人,一度深居簡出,非必要的場合不露面。表面上我威風(fēng)百倍,其實連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證!
2004年底,張北因多次作案被捕,很快供認(rèn)了搶劫我的事實。之后,其余案犯也相繼落網(wǎng)。
2005年,北京刑偵二隊的一個隊長給我打電話。他說,搶劫你的那個團伙都抓起來了。原來,他們在2004年又害了另外一個人,這幫人做事情手段夠殘忍,他們把人放在絞肉機里面,人的骨頭和肉全部絞碎,丟下水道里沖掉了,連個影子都沒了。從1994年到2004年11年間,這群人連續(xù)作案多起,殺死五人,并且毀尸滅跡,讓警方連骨灰都找不到,僅我一人幸存。
(王曉敏摘自《啟迪與智慧·成人版》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