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潮/著
順著溪流一路走,溪水慢吞吞地往下淌,溪流很細,細到傾耳聽不到流水聲。
隆冬臘月,雙腳一落在老家的門前,心頭就突然起了按捺不住的沖動,我一心想順著溪流一路往上走,走到它的源頭,在那兒喝上幾口水,沖上一把臉,痛痛快快地澆一澆心頭思鄉(xiāng)的情愫,洗一洗二十年在異鄉(xiāng)攢下的風霜。
聽不見溪流的聲音,心頭落滿孤寂,我放緩步子,一次次停下身,回頭看走過來的路,彎彎曲曲,溪水走的是一條彎曲的路。
年輕時一別家鄉(xiāng),竟至二十載才回頭。人悄然已入中年,兩鬢添了絲絲白發(fā),步履變得遲緩。見到夢中縈繞的溪流,溪流竟瘦至無聲,越淌越窄,一如人生的路越走越難。
一條溪流藏在記憶里,淌得豐豐沛沛,大老遠就聽見流水的響動,人走近時,溪水起起落落,跳起的是浪花,落下的也是浪花。一條溪流潤澤著我,我在異鄉(xiāng)疲于奔走,艱難地討生計,有好幾次竟至窮途末路,溪流用歌聲不倦地撫慰我,給予我一種樸實的鄉(xiāng)村情懷,一種純樸的鄉(xiāng)村生命品質(zhì),一種不屈的鄉(xiāng)村生命的堅韌,讓我倒下去又重新立起來。一條溪流,成了我永遠的起點;一條溪流,執(zhí)著地淌在我內(nèi)心深處,永不消逝;一條溪流,我心隨之漂泊,也隨之安寧。
一條溪流同樣載起幾多人的時光和樂趣。那些二三十年前在溪邊玩耍洗澡釣魚鉤蝦扒螃蟹的孩童,他們和我一樣已步入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一個個成了家中的頂梁柱,肩著一副人生重擔,責任和壓力都重于泰山。令人痛心的是,有兩三位在溪邊玩耍的同伴竟不在人世,他們順著溪流一路往下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人生的終點。
眼前的溪水變得很淺,覓不見水底的魚,不知是水淺養(yǎng)不住魚,還是魚兒逃離了溪水。溪兩邊的草干枯萎黃,但還是讓人一眼瞧出它們生命曾經(jīng)的茂盛。草只要根不絕,生命就不會終結(jié),就會青了黃,枯了又綠,枯枯榮榮,生生不息。而人呢,每個人只有一生,這一生或長或短,長長短短也就幾十年光陰。光陰如流水,它載著人,流著流著就把人弄丟了。人去了哪里流水又去了哪里?
二十年后的溪水不識我是誰了,我和它們相識太晚,那些曾與我生命相伴銘記著我兒時歡樂的溪水又流向了哪里?它們是時光的腳步,一去不返。少時我從未想過要留住它們,哪怕是留住幾滴溪水,見證兒時快樂的光陰!
溪邊荒涼,見不到一絲人影,風也順著溪流跑,搖晃著溪兩邊的草木,越刮越猛。溪流兩邊連著田畈,一塊田綴著一塊田,以前畈上的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千姿百態(tài),而今改成一塊塊長長方方的大田。田畈的盡頭是山,山外還是山,山腳邊落著一棟又一棟兩三層現(xiàn)代小樓。記憶中那些敦實低矮樸素的磚瓦房早已覓不見蹤影。
這樣充滿現(xiàn)代氣息與味道的鄉(xiāng)村讓我迷惘,鄉(xiāng)村的生活方式已抵近都市,回鄉(xiāng)后我甚至分辨不出哪是鄉(xiāng)村哪是都市的氣味,或許,鄉(xiāng)村更像是從前的都市,而都市漸漸變得像從前的鄉(xiāng)村。
站在寂寥的溪水邊,放眼望去,方方正正的田里洇著水,水深深淺淺,一片片連綴著,田畈上一片水汪汪的。雪早已落過兩三場,在水田里著了些許痕跡,泛著綠的田太少見,栽種有油菜或花草的更少。天氣晴好,田畈上一只鳥也尋不見。
鄉(xiāng)村早已告別了傳統(tǒng)的耕作方式,鳥卻在冬天田畈上再也淘不到一點食物,田畈本是鳥過冬的糧倉,成千上萬的鳥兒要靠著它度過寒冬臘月。
被水洇透的田畈,鳥兒再也覓不見一點食物,這些一年勞碌奔波成千上萬的鳥兒又去了哪里?它們?nèi)绾伟踩欢冗^一個又一個冬天?
刮著冷風飄著雪花的冬天,我和三兩個同伴常溜出家門,沿著溪流往上走著,雪花落進水里,變成清亮亮的溪水。水底藏著魚兒,一尾、兩尾、三尾……魚兒紋絲不動釘在水底,物我兩忘。我們爭相投下一枚枚石子,石子落在魚兒身上,魚兒才會倏忽驚走,換了一個地方又紋絲不動地釘住。
風是冷的,溪水是暖的,草枯黃了,田畈上泛起綠,鳥在田畈上起起落落。天寒地凍,總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溜出家門,一口氣加入我們的隊伍,我們在野外奔跑、追逐、吵鬧、捉迷藏、大喊大叫……把村子攪動得熱烘烘的,攪出了一團團熱氣。
這一幕幕如今再也覓不見了。我離鄉(xiāng)的這一二十年間,村人也紛紛外出打工、經(jīng)商,謀生計討活路,他們有的在城里扎下根,一家一家地開始往外遷徙,走了就走了,好多人不再回頭。
留守在村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村子漸漸荒掉了。
荒掉的還有這條溪流。溪流流經(jīng)的地方,有好多處卻不是我記憶中流過的地方。
在半道上,我忽然轉(zhuǎn)身回頭,沒有再徒勞地去尋找溪流的源頭。尋找溪流的源頭對我忽然變得毫無意義。
鄉(xiāng)村的源頭在哪?人心的源頭又在哪?我用我的一生又怎么能找得見它們?
一場雪過后,大地經(jīng)歷了一場紛紛揚揚的葬禮。白色的葬禮。冬天是季節(jié)中最安靜的季節(jié),雪后的冬天變得更安寧,所有的喧囂深深地鎖進一間屋子里,仿佛在等待著某個時刻一起出門。
記憶中村莊是安寧的,夜晚是安寧的,有時深夜一覺醒來,獨自一人面對自己,抵達自己內(nèi)心深處。鄉(xiāng)村的夜成了自己抵近自己、親近自己最好的方式。
回到老家,心中各種嘈雜聲突然就沒了,心忽然靜了下來。立在小樓頂上,便有了在都市陽臺上看風景時不一樣的感覺,在都市看的是熱鬧,在老家小樓頂上看的是自然,天遠了,地闊了,山村的遠遠近近都裸在跟前,沒有遮掩,不見粉飾,一切都真真實實、原原本本,屋子北邊的竹林不見一絲敗象,它的地盤比先前大了許多,青青的竹子在北風中不屈地搖來晃去,風一息,它們又回了原樣,直挺挺地立在天地間。竹林外邊是一大片菜園子,菜園也有我家的一大塊菜地,小時跟著母親在菜園子里栽菜秧子、澆水、施肥、挖地、刨根、摘菜……人一年到頭在菜地里忙活,菜地一年到頭也閑不下來,這季菜下市了,又一季菜趕上來了。
菜園子下邊是一口水塘,水塘比記憶中縮了,水也濁了許多,塘后那棵老大的垂柳早不在人世,以前總有勤快人在樹邊種上一兩蔸絲瓜,再植上一兩蔸月亮菜,絲瓜和月亮菜的藤牽滿了柳樹,花和果都掛滿了柳樹。不知垂柳是哪年沒的,種絲瓜和月亮菜的勤快人又去了哪里,少了垂柳的水塘邊寂寥冷清許多。
正對面是曬谷場,生產(chǎn)隊的谷子都是在曬場上完成一次轉(zhuǎn)身,從大自然的懷里歸向糧倉。分田到戶后大曬場按人頭瓜分成幾十塊,立起了好多界碑。我離開老家時,曬場慢慢荒了,不少人家起了小樓,干脆用屋頂或在門前澆上水泥地做曬場。曬谷場現(xiàn)今被用作宅基地,起了好幾棟小樓,曬場邊一排老柳樹早不見了影,好幾副石磙也不知去了哪里。有的石磙一輩輩人傳下來,碾過數(shù)百年的谷子和歲月。石磙子到頭來派不上一點用場,只好老死在荒草叢中,最后不知被埋身何處。
舊時的鄉(xiāng)村在記憶中一點點醒過來,它只是可憐地復(fù)活在我記憶里,眼前再也覓不見它們的蹤影。
鄉(xiāng)村的夜晚多了鬧哄,村子北邊橫過一條高速公路,各種車輛來來往往奔馳,車輪在地上飛快地輾過,夜深人靜時,高速公路上這些聲音和人離得更近,萬物在深夜里發(fā)出的細微聲音都能潛入人心里,在枕邊聽來也是一種享受。人活在一個有聲的世界,只顧傾聽同類的聲音而遺忘了其他的生命,人泡在都市里像一尾泡在濁水魚缸里的魚。
回到老家的第一個夜晚,我睡得如此酣暢,夜深時一覺醒來,寧靜中聽到那些久違的大自然樸素的生命發(fā)出的細微的呼喚聲,我忽然覺得這是來自上天的聲音,混在那個喧沸的都市里,我竟和這天籟之聲隔斷了二十年。
我內(nèi)心頓時澄凈空明,淚水忽然淌下來了。
枕邊濕了一大塊,許久我才感到它的涼意。
回鄉(xiāng)后的第二個晚上,天飄起了雪花,風越刮越緊,三更時,風息了些,雪花大片大片地飛落,落雪的聲音很輕很細,像一個人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天地該一淌白了,在一片純白中,心是潔凈的,躺在床上聽刮風的聲音,聽雪從樹葉上跌落,聽樹枝斷了掉落的聲音……有天人真要老去時,能在這樣飛著雪的夜晚聽著落雪走上天路,肯定會安然地閉上雙眼,不會帶著一絲遺憾上路,心真正安寧,真正知足,即便這一生過得寒磣哪怕酸不拉唧的,也會因上天這最后的恩賜,心滿意足地揮手告別塵世。
我心忽然一緊,也就是在大白天,父親突然跟我說起昊病了,胃癌晚期,年頭醫(yī)生說只有三兩個月活頭,昊竟撐過了大半年,再熬過年就快滿一年了。
昊比我年長好幾歲,和我一起光屁股玩大的,一起干過不少惡心事,一起下水塘摸魚上山捉鳥……會不會是醫(yī)生誤診?不然醫(yī)生宣判活三兩個月的病人咋挺過大半年?要知道昊的身子骨壯實,像結(jié)實的樁頭,一頭牛也拉不倒。
我多希望這是一個誤診。
父親說,昊真是胃癌晚期,被拖得只剩下一口氣,不知這口氣哪天就斷掉了。昊也在苦挨著日子,挨過一天再盼著過掉下一天。昊一心要撐過年,撐到正月,撐過兒子的婚禮,要親眼看著兒媳婦進門,他才肯落下心,他才肯落下這口氣……
我望著窗外,窗外的天陰沉沉的,重重地壓下來。像有一場雪要落。門前的枇杷樹上落有兩三只鳥,鳥不知人的悲傷,撒著歡兒一聲聲清脆地鳴叫。
清脆的鳴叫聲落了一地。
昊在等待一場婚禮,也在等待最終的死亡。
大家都在心里等著一場婚禮的來臨,盼著一場婚禮快快到來。這場婚禮會讓昊圓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個夢想,更能讓昊不帶一絲遺憾地撒手塵世。
我想去探望昊,父親說下午不好去看昊的,老家有下午不去看病人的習(xí)俗。入鄉(xiāng)隨俗,在城里是不講究這些規(guī)矩的。
立在小樓頂上,我眺望遠處,有了昨天立在這兒看鄉(xiāng)村風景時不一樣的心情,生與死,是生命的兩極,即便是如昊這樣平常的人,哪怕再貧賤的生命,也照樣將生與死演繹得如此悲壯感人,如此令人蕩氣回腸。
這場婚禮的等待,對昊來說是生與死的較勁。死對昊是生,生對昊同樣是死。
生與死,有時真成了人內(nèi)心的一種糾纏與較量。
記憶中那些一點點活過來的鄉(xiāng)村風景,有不少在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地圖上早已蕩然無存,被鄉(xiāng)村的變遷掩埋掉了。但這些消逝的鄉(xiāng)村風景扎在我記憶深處內(nèi)心深處,它還很好地活著,呈現(xiàn)著蓬勃的生命力。眼前這些旺盛的鄉(xiāng)村風景,它們也許走不進我這個過客的記憶,當我正月里返城后,它們對我來說其實就已死亡了。但它們會深深地植入與這個鄉(xiāng)村生命相依的一代人的內(nèi)心與記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鄉(xiāng)村記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鄉(xiāng)村風景。
遠眺鄉(xiāng)村,我看到昨天立在這兒沒留意到的鄉(xiāng)村生命。北邊的菜園子有荒了多時的菜地,菜地里還插著高高矮矮的竹竿,竹竿上還纏繞著豆類或瓜類的枯藤,枯藤上還懸有三兩片枯葉,葉子在風中不安地抖動。屋前屋后的不少樹落光了葉子,裸著枝干,田埂梢上一叢叢草枯寂多時,光禿的樹到了春天就會綠起來,那些枯了的草會青呼呼地長起來。
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草木枯了還會綠,綠過后又枯,將枯枯榮榮迎來送往。人生卻只有一世,一個人把自己的一生過完就過完了,再也不會像草木般迎來第二個春天。人的一生要靠每個人用心用情用力地去過,過完這一生一世。
人生苦短。生命太短暫了,從起點到終點,一個人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路走到盡頭,大多數(shù)人都沒能明明白白地活上幾年,時光就渾渾噩噩地從一個人身邊滑走了。
也許昊活明白了。
夜里,一場雪就落了下來。
雪后,天地肅靜了。我踩著雪去看昊,我無法認出這個臥在病床上皮包骨頭被病痛狠勁折磨著的昊就是二十年前那個粗壯敦實的昊。昊只剩下一縷游絲般的氣息,仿佛他稍一動彈這縷氣息就會斷掉。昊定定地望著我,想說些話,但吐不出一個字,凹陷下去的臉皮使勁地想掙出一絲笑意,那絲笑意怎么也綻放不出,變成昊臉上一個怪異的表情。
我不敢看昊,擔心昊這口氣會隨時斷掉,我忙扯了幾句話安慰昊后,就逃了出來。
人生無常。昊會熬過年熬到正月,看到新媳婦進門嗎?我同昊一樣,在心里盼著這場婚禮,在等待著這場婚禮。
走在外面的雪地里,天放晴了,陽光在雪地里跳動著奔跑著。三十多年前,當我和昊還是孩子時,一同在雪地里歡跳奔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而今陽光下的雪地一片靜默,看不見一個戲耍兒童的身影。這當年和昊玩耍的一幕幕情景宛若發(fā)生在不久前,可眼前早已是物換星移,一晃三十多個春秋,昊已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
難道人生真的像做一場夢,夢的盡頭永遠是蕭瑟蒼涼的生命悲歌?
雪在太陽底下泛著光,雪在太陽底下一點點地融化,這些雪花來到塵世,也就短短幾天的工夫,它們就會化為水,再也不會以美麗的童話方式出現(xiàn)在人的世界,它們化為冰涼的液體,或成流水,或洇入地下,成為這世上萬物的養(yǎng)分。
莫非生命也是以這種能量守恒的方式在自然界中轉(zhuǎn)換著,人的生命也許就如同這一片片雪花,來到這世上,又悄然隱于世間萬物之間。
走在白茫茫的雪地,我感受著生命的律動,感受著世間萬物的安寧祥和,每個生命都有一個過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過程,都會去完成自己的人生過程。
昊在自己人生的盡頭,用僅剩的一口氣唱響了生命最后的一曲絕唱。
昊熬過了年,撐過了正月初五,昊的一縷游絲般的氣硬是不斷,昊親眼看著兒媳婦娶進了門……
正月初六,昊的一口氣才斷了,昊不帶一絲遺憾上路了。
昊葬在菜園子的上邊,昊抬頭就能看見菜地、水塘、曬場……這些鄉(xiāng)村的風景深深地植入昊的生命與記憶。
發(fā)喪那天,又一場雪忽然落下來,大地又經(jīng)歷了一場紛紛揚揚的白色葬禮。
年前就立過春,雪是春雪,天一晴很快就會化掉的,無邊的春雪會無聲地滋潤著世間萬物。
父親煙癮大,老來上癮的,一年比一年大,到后來竟煙離不了手。
我離開老家那年,記得父親也抽煙,一天抽個兩三根,也能一口氣抽上好幾根。父親吸煙,不像別的人犯癮。做啥事父親心頭都橫著一桿秤,有自己的定星砣。
父親心臟毛病不小,有老支氣管炎,腰有脊椎勞損,腿有老關(guān)節(jié)炎……年輕時吃過許多大苦,又撞上幾回大難,好在父親的生命就像韌性十足的桑樹扁擔,壓得彎彎的,卻怎么也折不斷,每次都從大難中硬闖過來。幾十年辛苦勞累的日月父親攢下一身的病痛,這些毛病要不了命,但卻把父親折騰得夠嗆。
作為兒女,我們有一萬個理由讓父親把煙戒掉,戒掉了煙,也許病痛就沒那么磨人。在電話里頭我一聽父親的咳聲,就讓父親戒煙,父親回道:好好,我戒煙,你們放心,在外面安心工作,不要牽掛我和你媽,我這些病痛是老毛病,不是抽煙抽出來的……父親口頭上應(yīng)著,并沒把戒煙落在行動上。父親為人處世一生磊落,真心待人,從不扯謊,但在戒煙這件事上,父親一次又一次扯下謊話,想讓兒子在城里安心生活做事。
我一直偏安于南國一個不大不小的城隅,和故鄉(xiāng)隔著千里之遙,這不僅是地圖上的距離,更是橫亙在我心頭的距離。對于故鄉(xiāng),我是一個遠在他鄉(xiāng)漂泊的游子,還是一個時時回頭的眺望者,與故鄉(xiāng)一日日生分中,又多了一縷縷牽連,鄉(xiāng)情成了一團不斷滋長的亂麻,我永遠理不清那萬千情愫。我深深懂得故鄉(xiāng)對一個人內(nèi)心的滋養(yǎng)與束縛,就像一枚果核兒,柔弱的種子藏在堅硬的核殼里,避開世事的紛擾,但要成為真正的種子,落地發(fā)芽生根長成一棵樹,需要更大的勇氣和力量,從堅實的核里鉆出頭在土壤里發(fā)芽扎根安家……故鄉(xiāng)對漂泊的游子就是裹緊他靈魂的核殼,但很少人有勇氣和力量破殼走出這永久安放他靈魂的故鄉(xiāng)。很多人甘愿靈魂一輩子龜縮在故鄉(xiāng)的核里,做一粒永遠沉睡的種子。我一直認為自己的靈魂是醒著的,早已從故鄉(xiāng)的核里破殼而出,一路苦苦地跋涉,我一次次審視自己和故鄉(xiāng),似乎更加清醒地看清它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一回又一回,我在心里拒絕返回故鄉(xiāng),哪怕回去探望雙親。我給自己找各種不回去的理由和借口,我實在不愿讓靈魂再回到故鄉(xiāng)的核殼里當一粒酣睡的種子。父母一次次理解原諒我的不歸家。小時栽下的一棵桂花樹,金黃的桂花如繁星般開了二十回,年年我都能吃到父母托人捎來的從桂樹上捻下曬干的桂花做成的桂花糖。
二十年的時光在我的回望中像桂花一年年落了一地。
我和故鄉(xiāng)隔斷了二十年的時光,我安在時光這頭,故鄉(xiāng)擱在時光那頭。
或許父親壓根不愿戒煙,作為子女,我們?yōu)樗麥喩聿⊥吹纳眢w著想,讓父親戒煙仿佛成了我們關(guān)心他的例行公事。
父親快七十了,滿頭的白發(fā)如頂了一頭的蘆花白,根根都刺痛人眼。這一二十年,父親有時捎上母親,有時是一個人,來過幾趟我偏安的小城,待上十天半月,又悄然返回老家。父親心牽兩頭,人在我這兒,心牽家里,一旦回了老家,又心念他那遠在千里外難謀一面的孫子。
父親在這兩頭牽掛中熬了二十年。
有那么一回,在電話里我聽見父親的咳嗽聲,咳聲像是從胸腔里闖過十面埋伏逃出來的,父親還在拼命地彈壓自己的咳聲。我捏緊話筒,父親的咳聲一頭扎進我胸膛里。我心疼父親的身體,心疼父親一身的病痛,憎恨那些歲月和煙無情地傷了父親的身體。
我難受地瞅著窗外,樹上有三幾只鳥在叫。一兩年前,有兩只鳥在窗外的樹上安了家,如今成了一家好幾口了。天快黑了,鳥兒歸了家。我對父親拋過一句話:老爹,你要是再不戒煙,這輩子我也不回老家了。
父親在電話那頭沒有吱聲,我也默不作聲。窗外一片漆黑,萬家點亮了燈火。父親那頭天已一片漆黑,鄉(xiāng)村的燈火東一盞西一盞亮了。
我和父親之間是一場沉默的對峙。
時光在無聲流逝。我不再吭聲,在等著父親的話。
父親忽然說,我和你媽盼你們一起回家過年,奎在祖宗牌位前磕個頭,認祖歸宗,我把煙給戒了。話一說完,父親就把話筒擱了。
快二十年我沒回過一趟老家,兒子出生后雙腳一直沒落過老家的土地,雖然戶籍的籍貫上填寫著安徽省安慶這幾個字,我們居住的城市僅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出生和我的故鄉(xiāng)沒什么牽連,可兒子仍像一粒種子,似乎逃不脫父輩故鄉(xiāng)這枚核殼。
拒絕了二十年,我暗暗決定帶兒子回趟故鄉(xiāng),讓兒子看看小時我栽下的桂花樹,看看父輩生活過的叫故鄉(xiāng)的地方,看看大地上一個叫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村,它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成了兒子的故鄉(xiāng)。
回鄉(xiāng),回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扯著兒子站在父母面前,真是人生若夢。父母眼里全是淚水,母親牽著兒子的手久久不舍得放,說這又是一房的人了,拉著兒子在祖宗牌位前下跪磕頭,認祖歸宗,兒子和故鄉(xiāng)便有了絲絲縷縷的牽扯。
父親還是煙不離手,剛丟一根,又接著來下一根,別人遞他煙他照收,他遞給別人煙時,順手也給自己點上一支。
留守在鄉(xiāng)村的老人多,跟父親年紀相仿的多,還有一些五十歲上下的,在家?guī)е鴮O子外孫,他們同父親一樣,都抽煙抽得狠,抽得兇猛。
鄉(xiāng)村冷了場,老人一有空就聚在一塊扯東拉西,煙霧在瘦棱棱的指尖繞彎子,煙頭一閃一閃地亮,映著一張張老舊的臉。
父親抽煙時先遞一根給我,我擺擺手,對煙一向敬而遠之,父親卻想把我也拉下水。父親就給自己點上一支煙,靜靜地抽。
我有些心痛,父親抽得很專心,煙霧在父親粗糙的手指尖繞來繞去,時光在父親的指尖悄然隱去。
父親已是一個老人了。
父親知道我在瞅他,用力彈了彈手中的煙灰,煙頭忽然又亮起來。父親狠狠嘬了口煙,說,煙我戒得了,但我不能戒。
我忽然覺得這是父親在為自己不戒煙找由頭開脫。
父親重重地瞅了我一眼,慢吞吞說,抽煙也是種交往,在村里不抽煙就沒法子同人交往,就成了一個孤佬……
我這才明白父親一直不肯戒煙的用心,父親抽煙是為了同人交往,不讓自己在村子里孤立起來。這是一個注重交往的年代,請客吃飯送禮都是一種交往……
我不止一次地聽父親對我說,村里人少了,但人心和人事變得格外復(fù)雜,你和老小都出去了,只剩下憨實的老二留在老家,老二在村里吃不開,只要活一天,就得為老二撐起這個門面……
鄉(xiāng)村的人心大變了,讓老了的父親無所適從,為了子孫后代,父親沒有選擇,只能低頭妥協(xié)、順從,甚至隨大流……
回鄉(xiāng)后,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正變成另一種都市,鄉(xiāng)親之間不怎么往來,雖雞犬之聲相聞,但人聲早不可聞,鄉(xiāng)親們也不怎么愛串門,大白天各家的大門是關(guān)緊的,那種互相幫扶依靠的鄰里關(guān)系早被不相往來取代,淳樸的民風像鄉(xiāng)村的風車石磙那些陳年舊物尋不見一絲蹤影。
鄉(xiāng)村變了,父親在無奈地改變自己。
望著父親頂了一頭的蘆花白,根根都刺人眼的白發(fā),我不禁心疼老了的父親。
鄉(xiāng)村到底被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徹底改變著,讓鄉(xiāng)村從我們的眼里一點點消逝?
回鄉(xiāng)后,我見不到那些在野外追逐戲鬧的孩童的身影,野外再也不是他們童年的樂園,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走在鄉(xiāng)村的道路上,見不到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更別說有孩子笑問我這個故鄉(xiāng)的客人從哪來。
千年傳承下來的詩情在今天的鄉(xiāng)村忽然斷絕了。
立在小樓頂上,我一次次遠眺鄉(xiāng)村,這種眺望不似我在千里外的那種眺望,我像一粒種子回到故鄉(xiāng)的核殼里自我審視。我期盼著鄉(xiāng)村的道路上迎面走過來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笑問我從哪來。野外空落落的,北風挾著冬天的寒氣砸過來,像有無數(shù)的傷痛落在心底,彌漫開來。
直到我節(jié)后離開故鄉(xiāng),我再也未跟父親提過戒煙的事,但父親抽得少了,父親怕煙味傷害孫子的身體。父親是知道抽煙對身體的傷害。但在人心復(fù)雜的鄉(xiāng)村,為了憨厚的老二,父親又不得不抽煙,把煙抽得狠,抽得兇猛。
難道正一日日改變的鄉(xiāng)村,真的要從我們的眼里心中永久消逝?在這個到處都是悲涼和傷痛的時代,被改變和消失的不僅僅是大地上的鄉(xiāng)村,還有我們曾經(jīng)淳樸的世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