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蘇 玫/著
我可能病了,楊可眉對子君說。她眼神無辜迷離,眉心微蹙。我心里有一團(tuán)火,那火有時很旺,有時像火灰下的暗紅火星,燒得我好一段時間睡不沉,食無欲,手有時無故地打抖。
十年了,楊可眉喜歡一個人在一個安靜、狹窄、封閉的空間和子君說話,這個習(xí)慣隨著子君離去的時間越久遠(yuǎn),它在她心里越是枝繁葉茂。子君變成了一只耳朵,在她需要的時候,當(dāng)她把心里的話說出聲的時候,子君就在她臉頰邊。她總能感覺到子君的溫?zé)岷推椒€(wěn)的呼吸。她一個人說話,有時恨恨地說,有時調(diào)皮地說,有時哀傷地說,有時也會唱一兩句歌出來,有時連自己也沒聽清,會重復(fù)一兩次,臉上的表情總是隨著傾訴和情緒千變?nèi)f化、生動無比。
但我沒瘋,雖然我一直認(rèn)為你不曾死去。我常常在人越多的地方,心神分散得越厲害,好像魂魄四分五裂地飄浮在空中,連人和我打招呼,我也只感到是一陣風(fēng)掠過。這幾個月這種狀態(tài)時有時無,時重時輕。
我越來越喜歡一個人獨(dú)處,越來越喜歡一個人胡亂地開車沒有方向地行進(jìn)。在灌滿車廂的那些無比憂愁和發(fā)散的悲傷音樂中,那些分散在空中的魂魄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回歸到我的肉身。
此時,南方一年四季都是綠色的矮山土坡間已經(jīng)有了淺黃、青黃、金黃等各種以黃色為主調(diào)的大片稻田在車窗外快速地出現(xiàn)消失、消失出現(xiàn),黃昏的余暉漸漸湮滅在濃濃密密的桉樹、樅樹、榕樹的濃密枝葉中……
四天,田子陪楊可眉在清遠(yuǎn)。兩人在一起有時話很多,有時話很少。
在清遠(yuǎn)的最后一晚,微醺的兩人在寒意逼人的夜里睡在一張白色雙人床的兩邊。田子睡得很沉,發(fā)出小小鼾聲??擅己退诒蛔永锉3种鴥蓚€拳頭的距離。
楊可眉好一陣睡不著,先想自己的悲酸,然后幻想身邊的田子是個男人,其次承認(rèn)田子是個女人,最后覺得即使田子是女人,她也很想讓她抱抱自己。她只是想想而已。
沒離婚的田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單身生活,她一人帶著女兒過得很堅強(qiáng)。她很早就舉例子說,她有個離婚的女友也很堅強(qiáng)。她越這么說,楊可眉越覺得必定是很難的事情要面臨,一個人才要堅強(qiáng)。越那么想,楊可眉心里就越怕。楊可眉一直不敢對田子說出心底的怕,她怕田子不耐煩她的悲哀。
在楊可眉眼里,堅強(qiáng)的田子卻是憂郁的、灰色的,那些憂郁和灰色從她的肢體、眼神、話語、褪色的頭花、布滿灰塵和劃痕的皮鞋中散發(fā)而出。田子偶爾會說想逃離生活的那個大城市。
楊可眉和田子在一起,盡量把持自己的情緒。盡管如此,還是崩潰了兩次,淚流不止。
每次流淚,田子都離楊可眉一米多,站著,一句話也不說,看著楊可眉,連拍拍楊可眉的肩膀這樣的動作都沒有。
子君,我知道,田子其實是在看她自己?,F(xiàn)在的我,不過是在走她走過的路。那些逝去的傷痛,又上演在她的眼前。她不靠前不說話,有些抗拒甚至有些嫌棄地站在那里,其實她害怕。
第一天,當(dāng)金黃色的夕陽鋪滿清遠(yuǎn)的時候,田子站在旅館的浴室鏡子前。楊可眉看見鏡子里那個一頭清湯掛面般的長發(fā)里臉頰消瘦,下巴削尖,眼角有些下垂,但眉目依然清秀的中年女子,滿臉漲紅,有些羞怯地對自己說著黑裙子的秘密。
虛無,虛無的盡頭還是虛無,田子嘆息道。雖然悲哀和生氣,但是田子并不打算就此放手和黑裙子有關(guān)的男人。她說,這年頭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動情不容易。田子收緊有點(diǎn)消瘦的削肩,將兩只手臂纏繞在胸前,眼神憂傷,直挺挺一動不動地站在浴室里。
楊可眉一把搶過田子揣在手里的那條黑裙子。那條一年沒洗還帶有一些印記和味道的薄如輕紗的黑裙子,一股腦兒被丟到了機(jī)械無情轉(zhuǎn)動的洗衣機(jī)里。
田子像一個被突然抽走腳下地毯的人,狠狠地踉蹌摔倒,臉色慘白。
看著在滾筒洗衣機(jī)里飄舞如黑蝴蝶的裙子,楊可眉突然有種想打破眼前鏡子的沖動,這樣鏡子里的清秀女人和突兀出現(xiàn)的面無表情眉頭緊蹙的女人就可以四分五裂了。但她也僅想想而已。她無力地僵直地站在田子身后。
那條臟了一年卻被田子收藏的黑裙子洗過以后依然還是黑裙子。它的歷史是無法洗白的。
兩個人都像受了重創(chuàng)一樣在浴室里喘息。
田子突然報復(fù)一樣惡毒地說:你的子君呢?你收藏的是什么?他已經(jīng)死了十年!
我站在那里,突然嘩嘩地流淚。田子看著鏡子里流淚的我,無動于衷。拿起行李,我走出了房門。
哼,子君。我覺得子君你其實就是空氣,相當(dāng)于一個屁。我知道子君你聽到這樣的話,肯定又是一臉的無賴。我曾經(jīng)愛過你,子君,一個屁一樣的無賴。就算你帶著插入胸口的匕首離開了這個世界,你卻在我的世界里得到永生,但永生以后的你是你又不是你,具體是誰,我也搞不懂。
我從沒有握過你胸前的匕首,但我能感覺到手柄的紋路和刀鋒的冰冷。他們說那把匕首有兩個拳頭的長度。
陳古深是睡過黑裙子的那個男人,他有家室。
子君,今晚月光如銀。你猜我在黑夜的清遠(yuǎn)干什么,爬山!小鎮(zhèn)的旁邊有一座山,我對夜晚的山充滿了攀爬的欲望。我不是一個人,還有房東的女兒,她從見到我的第一天就開始喜歡我。我喚了一聲:走咯!我們爬山去咯!現(xiàn)在她一只手正拿巧克力放在舌尖上忘情地舔著,唇周一圈的黑印,一只手放進(jìn)了我的手心,暖而柔嫩。
女孩十歲,介于懵懂和有知之間的年紀(jì),腦子還是個小小孩,身體已經(jīng)出挑少女雛形,高挑,胸前有一些微微的凸起。房東(她媽媽)很樂意讓她陪我去爬夜山。女孩瓜子臉,額頭有一些青春痘,馬尾辮,眼角外挑的桃花眼大而明亮,很乖巧,靦腆,安靜,不愛說話。我喜歡這樣的女孩,我猜想她也有一顆敏銳柔軟的心。
從到清遠(yuǎn)的第一晚開始,我和田子二十年的發(fā)小和閨蜜關(guān)系發(fā)生了改變,我們之間多了一些真實的惡毒、刻薄和嫌棄。直到第三晚,我們都沒有碰面,我多開了一個房。
她大概喝酒去了。像她那樣看上去保守的女人夜晚去求醉,你第一次聽到很詫異。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有改變,靜的時候像木乃伊,瘋的時候像斗牛士對面的那頭牛。當(dāng)然她不是牛,我說的是那種瘋勁,或者說像脫韁的野馬,也很恰當(dāng)。
夜晚的山深黛色,只有起伏的山影和濃黑的一片又一片的樹林。路是石階路,時緩時陡,沒有扶欄。路邊高過人的茅草長得很茂盛,一簇簇放射狀的松針長在樅樹的樹枝上高高伸過頭頂。淡紫色的小雛菊模模糊糊地這三朵那五朵地在兩側(cè)的矮草中冒出頭來。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女孩閑聊。慢慢地我們的話語被喘息取代。
大聲地喘息,我感覺到心臟在胸膛里快速收縮,汗水開始爬出額頭、頸下、肩背。
我問我自己心里有沒有在爬山的過程中因為身體的負(fù)累而心里感覺輕松了一些。人們常常用運(yùn)動來提高自己體內(nèi)的腎上腺素水平,以提高體質(zhì)和釋放心理的一些負(fù)面情緒。爬了二十分鐘以后,我開始覺得這座山實在太高了,我累得不行。女孩告訴我,上到山頂要一個小時。
好累?。∥彝O?,彎腰雙手扶膝,喘著大氣對身邊的女孩說。山間突然有白鳥飛過,快得像閃電,從一處樹林飛入另一處樹林。女孩驕傲地加快攀登的腳步:我覺得一點(diǎn)也不累,我超過你了。一個四十歲的女人,被一個十歲的女孩挑釁,自然是無語的狀態(tài)。我跟著女孩的身影,默默地隨行。月兒半圓,明亮潔白。夜空里沒有一絲云彩。
我想到了我為什么在田子提到子君你的那句話的時候,突然落淚,我自己也想知道原因。子君你的死對于我來說,永遠(yuǎn)是個傷疤。你的死期出現(xiàn)在你我幸福到來的路上,群生(我的遠(yuǎn)房表兄,介紹我倆認(rèn)識的人)拿著你的離婚證一身血跡地敲開我的房門,說是車禍;可是多年以后,又有人說你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一路的攀爬中,山風(fēng)滌蕩了山林,也滌蕩著我的思緒,我此刻覺得自己為了一種沉重的情緒哭泣,是一件很讓自己羞辱和惱怒的事。
子君你的在或不在,都跟你的肉體無關(guān)了。
田子陪我來清遠(yuǎn)的目的并不是為你。為了另一個正在消失的男性肉體,我愚笨到為了一個不再屬于自己的肉體感覺自己似乎快失去了整個世界。我漸漸明白為什么要來到清遠(yuǎn),也許不過就是讓這次夜風(fēng)滌蕩心靈,責(zé)問自己:你為什么是你?為什么要被肉體所困住?為一條沒有生命的黑裙子生氣?為這個世界數(shù)不盡的罪惡中說不出單位的微小部分而憤怒?我一邊爬山,一邊獨(dú)自默默地?fù)u頭,將心里的積怨轉(zhuǎn)換成一聲嘆息吐露在風(fēng)中。
山頂!阿姨你看!女孩看到山頂腳步愈發(fā)輕快起來,與我的距離拉得更遠(yuǎn)了。我又覺得自己不是為了滌蕩什么心靈來到這里,所謂的生氣和哭泣,都是那么的膚淺。也許,我自己就是一座山,我自己沒有意識到。什么子君,什么另一個正在消失的男性肉體,他們都像山風(fēng)一樣,也許去了又來,但總歸屬于自然。我呢,不夠獨(dú)立和堅強(qiáng)。對,堅強(qiáng),田子說得沒錯,堅強(qiáng)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才對,而不是讓人懼怕。
女孩站到了山頂上,皓月當(dāng)空,風(fēng)兒吹起了她的長發(fā)和衣衫。她也不愛穿裙子,和子君你我的孩子一樣,都因為身體的一些變化羞于穿裹住上身和裸露腿部的裙子。
子君,如果說你對我和孩子最大的傷害是什么,那就是你至死都不知道我和你擁有了一個孩子,她是女孩,也十歲了,和山頂?shù)呐⒑芟嘞瘛?/p>
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沒有我,子君你也許就不會死了。人生如能倒退關(guān)鍵的幾步,人們都不應(yīng)該被所謂的愛情所傷。可惜,人生路有去無回。
忘了吧,放了吧。藍(lán)夜空,白月亮,黛山野,天地之間,只有我和女孩。我牽起女孩的手,要帶她下山。她甩開手,要自己走。
?。羁擅?!群生夸張地張開大嘴好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和田子面前。他胖了很多,頭發(fā)少了,腮幫鼓了,眼睛小了,牙齒有煙垢,腳短了,肚子大了。十年了,他就像一個報幕員一樣,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生活對面的舞臺紅幕布前,先是頭、腳,才是整個身體的呈現(xiàn)。他對我起了什么作用呢?表示他和我都存在于同一個時代?標(biāo)志著一些故事曾經(jīng)發(fā)生過?
子君,群生知道我的近況,他一定知道我為什么來清遠(yuǎn)。我口未開,笑未出,眼淚就迸了出來,好像我眼底藏了一個隨時潰堤的水庫,它嘩嘩地奔流而下。群生身邊有一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兩三個不認(rèn)識的女人,他們被我說來就來的“哭戲”震住了,他們像被魔法定住一樣圍著我。
群生拍拍我,和離我一米遠(yuǎn)安靜無語的田子打招呼,田子,怎么也來了?田子聳聳肩,為什么不呢?
群生伸手?jǐn)堊∥业募绨颍瑤易叱鋈巳?。他問我,你還有多少路要走?我漸漸止住了眼淚的堤壩,說,應(yīng)該快了。他說,那就別哭了,別為不值得的哭泣。我抽泣著說,眼淚好像也是一種藥。群生咧開了嘴笑,傻樣兒!我也傻兮兮撲哧地笑了。
群生欲言又止,田子……
我說,我知道,沒事。群生疑惑地離去。
我和田子直到第四天的清晨,兩個人才互相說了一些致歉的話語,然后像一對真正結(jié)伴同游的好閨蜜一樣游覽了清遠(yuǎn)。第二天我們就要走了,我們該做點(diǎn)游客要做的事。
和田子走在一起,我還是無法忘記黑裙子。我和她也不能無話可說地游覽下去。
我告訴她,我?guī)讉€月前結(jié)婚了,有個男人接納了我和我的孩子。田子很驚喜地看著我,熱烈地恭喜我的幸福隱婚,重新用閨蜜的親密眼光注視著我,好像我吐露了我的秘密,相當(dāng)于重新接受了她到達(dá)我心里的位置。
我又告訴她,我準(zhǔn)備離婚了。她一臉的驚愕。我聳聳肩挑挑眉攤開手,說,就這樣。我想做出一個很輕松的表達(dá),雖然說完了我自己也認(rèn)為這樣很假。
像我以前一樣嗎?有人消失了?田子問。我告訴她,差不多。
慢慢會好的,田子安慰我說。我沒有接話。我知道。我也知道一個精神王國毀滅具有的殺傷力。
我沒有告訴她,我丈夫是陳古深。
我原來不確定黑裙子是不是她的,但田子的黑裙子真的很像陳古深手機(jī)照片里的那件。我一直不想知道答案,盡管這是一個很容易找到答案的時代。
但到清遠(yuǎn)的第一天,田子已經(jīng)告訴我了,陳古深是她的什么人。這個距離我一百公里,一年和我見面十來次,相好二十年的發(fā)小,我們之間的話題有些說有些不說,一起隱藏的話題里同時隱藏了同一個男人。陳古深的名字,第一次從她嘴里說出的時候,擊中了我內(nèi)心隱藏許久的炸彈,當(dāng)時我和田子的身體相距兩個拳頭的距離。陳古深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不是沒有發(fā)生故事的可能。
但是不管是不是田子,陳古深都一樣要離開我的精神王國,他甚至比不上逝去肉身的子君你。雖然我依然悲傷,但我相信這是短暫的。
田子問,沒事吧?我說,沒事,我們?nèi)ズ葍杀伞?/p>
子君,我最近看了一本書,書里有一句話:我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反抗不由我們選擇的人類處境。我隱約覺得自己心里是贊同這句話的。
我偶爾還是會一個人駕著車在青山綠水間,猶如一道火光穿梭在時光里,但我逐漸不再喜歡這種身體被靈魂追趕的感覺。我想,有些東西需要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