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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清晨晚禱

        2015-10-22 02:16:18中篇小說楊仕芳
        廣西文學(xu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母親孩子

        中篇小說·楊仕芳/著

        1

        我的童年在孤獨中度過,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總被同一個問題所困擾,我不知道我的父母親是誰。雖然在南山村里,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兒時的同伴,但是他們跟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無所歸依的孤獨感如影隨形。多年后,每每在失眠的夜里,我總油然想起那些遠(yuǎn)去的往事,村里人在說話、發(fā)笑抑或哭泣,幻影般次第映現(xiàn)。整個童年,我從沒離開過他們的視線,跟著他們咿呀學(xué)語,蹣跚邁步,滿地奔跑,呼喊歌唱。他們漸漸發(fā)現(xiàn)我少言寡語,喜歡獨自一人在河岸上靜坐,神情恍惚,滿臉憂傷。他們并不在意我的憂傷。他們的生活并不復(fù)雜,宛若山坡上的野草和樹木,遇到雨水自會生長,擔(dān)憂和焦慮都是多余的。

        我不怪他們。

        但是,在寫下這部小說時,我依舊清晰無比地望見那份憂傷,自1 9 7 7年清晨開始尾隨著我,不離不棄。那個清晨,霧氣彌漫整個山野,我母親找來一只笨重的木盆,小心地把我擱在盆里,留下一張字條和一只玉鐲,玉鐲在昏暗里映著幽光。離開南山村之后,我不禁懷疑,那縷透著寒氣的幽光,總在我母親的夢里閃現(xiàn),使她的夜晚變得支離破碎。她在昏暗的夜里望著蒼穹,空無一物,沉默不語。她回想起了當(dāng)年的清晨,霧氣充斥視線,使她看不透渾濁不清的塵世。孤獨。悲傷。絕望。她想放聲長嘯,胸口塞住一團氣,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她咬著下嘴唇,都咬出了血,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任由淚水汩汩而流。她始終沒有哭出聲來。她清楚不能哭,哪怕是低聲抽泣。她抱著木盆走到河邊,流水悠悠遠(yuǎn)去,無聲無息。她戰(zhàn)栗不已,死亡的恐懼淹沒而來。她把木盆擱在地上,輕輕地抱起我,撩起衣服把干癟的乳房塞進我的嘴里。她已給我喂了好幾次奶。我不餓,閉著眼睛沉睡。她在昏暗里細(xì)細(xì)地端詳著我,心潮洶涌,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使我在日后的睡夢里時常遇見春雨綿綿。她再次把我放下來,輕輕地把木盆擱在水面上,河水托著木盆搖搖晃晃地走了。忽然,她發(fā)瘋般跳進河里,抓起擱在木盆里的玉鐲,掰成兩半,一半塞進我懷里,一半緊緊地揣在手中。她像木樁一般扎在水里,望著木盆漂流遠(yuǎn)去,很快就隱沒在黑暗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魂靈也隱沒在黑暗里了。

        “啊——”

        她向天號叫。那聲號叫穿透時空,在多年之后的失眠之夜,像一陣冰雪紛揚飄落,使我陷入一片蒼涼。我看到一個女人站在河岸上招手,霧氣緊緊包裹著她,使她看不到任何景物,她最后怏怏地轉(zhuǎn)身離去,留下一片空寂。

        當(dāng)我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后,發(fā)現(xiàn)那個清晨既是我夢的開始,亦是我夢的歸宿。每當(dāng)追憶那個遙遠(yuǎn)的清晨,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總會占據(jù)我所有的想象。我知道她是誰,但我不認(rèn)識她。

        那個清晨,我被走向山野的楊昆成遇見。他把我抱回家,成了我的養(yǎng)父。當(dāng)我逐漸明白自己的身世時,我再也不愿意多說話,內(nèi)心里塞著孤獨和落寞。盡管,我的父母對我無比疼愛,但是仍舊無法驅(qū)散我內(nèi)心里的莫名恐慌。我時常獨自走向河流,站在岸上想著我的親生父母是什么人,他們是否相貌堂堂,遇到了什么災(zāi)難非得拋下自己的孩子。在我的想象中,他們倒在血泊里,微笑著死去。他們死了。他們的血卻在我身上流淌,仍然不聲不響地活著。這感覺多么奇妙。但是,更多時候,我懷疑他們還活著,在塵世間的某個角落里吃飯、睡覺和看電影,以及談?wù)撝鞖狻K麄兪欠裣裎蚁肽钏麄円粯酉肽钪夷??我不知道。他們活在我的視線之外,與我的塵世無關(guān),那不是一種虛無的嗎?我無法辨清的是,到底是他們的生活是虛無的,還是我的存在是虛無的。

        我記起一個外鄉(xiāng)人,死在冬天的田埂上。他衣襟破爛,臉色烏黑,嘴巴緊閉,眼睛卻圓睜著,直勾勾地盯著蒼穹。人們把他抬上亂墳崗,在一片竹林中,把他潦潦草草地埋葬。他的靈魂回歸故鄉(xiāng)了嗎?他有故鄉(xiāng)嗎?他的故鄉(xiāng)在哪兒呢?沒人知道。許多夜晚,我佇立在窗前,想著外鄉(xiāng)人那雙圓睜的大眼,想他到底在看什么,到死都不瞑目!沒有深究。這個異鄉(xiāng)的人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呢?也沒人深究。他只不過是一株斷根的浮萍。我不由想到了自己,我也是一個外鄉(xiāng)人,所不同的是,我活著,他死了。

        命運使然吧。

        在我的童年印記里,我二哥楊樹枝總喜歡欺負(fù)我,有事沒事就敲打我的腦袋,從來沒考慮我的感受。我常??拗丶?。父親不止一次教訓(xùn)他。

        “他不就是撿來的嗎?”

        他總是這般回應(yīng)。父親沉默了。那話毒,刺得父親生痛。父親是赤腳醫(yī)生,在村子里傳說著父親與不少女病人有曖昧關(guān)系。父親對此總是一笑了之,那些傳言便失去了意義。當(dāng)傳言從自己兒子的嘴里蹦出來,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父親在楊樹枝的臉上甩了一巴掌。楊樹枝自然不再敢頂撞父親,就把氣轉(zhuǎn)嫁到我的頭上。這倆兄弟怎么像貓和狗一樣呢?父親不理解,母親也不理解,只有我和他知曉緣由,但我不愿意說出來。

        “我弟弟是山兄弟的兒子!”

        他總是這么說。沒人不害怕山兄弟。傳說那是一種活在山梁上的怪物,身材矮小,腳跟在前,神出鬼沒。村里的孩子漸漸地疏遠(yuǎn)我,除了年幼的楊果,他們在我背后指指點點,罵我是一個野種,是一個連山兄弟都不要的怪物。那種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只無形的巨手,把世界里的溫暖、信任和友好抽掉了,剩下一片沒有溫度的孤獨。

        后來,楊果死在河流里,葬在了亂墳崗上。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的突然死去,使我在村莊里更加孤獨。我不愿說話,不愿出門,也不愿與家人待在一起。我整天躲在閣樓上,木然地望著遙遠(yuǎn)的蒼穹,蒼穹下是亂墳崗。我的想象時常從這里開始,想象著那些死去了的人,在看不見的時空里騰云駕霧、來去自如。我在那種虛空的情緒里找到了一種久違的安全和滿足感。我不禁想起傳說中的山兄弟。他們就有此般本領(lǐng)。我渴望自己學(xué)會那般本領(lǐng),那樣的話,就能坐云端,望見我的親生父母。我想問問他們?yōu)槭裁床灰伊?,他們知不知道塵世間充滿孤獨和恐懼。這種想法折磨著我,讓我時常徹夜難眠。而我不再害怕山兄弟了,甚至期盼他們突然降臨,把我?guī)У矫艿膮擦掷?,?dāng)成他們的子孫,把無人能及的本領(lǐng)教會我。

        父親注意到我的沉默,便微笑著走到我面前,與我并肩坐在一起,一起眺望遠(yuǎn)處的山梁和云朵。多數(shù)時候,父親跟我講起他行醫(yī)的故事:把斷腳的誰誰誰接好了,把快死的誰誰誰治活了。在記憶里,父親引以為榮的是給鎮(zhèn)長治病。鎮(zhèn)長患了一種怪病,到過幾家大醫(yī)院都沒治好,而父親的幾服草藥就能藥到病除。直到現(xiàn)在,鎮(zhèn)長還與父親保持聯(lián)系,只要下鄉(xiāng)來到村莊,必然會提著禮物敲開我們的家門。父親說起這件事時,臉上總是現(xiàn)著幸福神情。而每次結(jié)束時,父親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世間根本沒有什么山兄弟,都是傳說,別信那些鬼話。”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父親也跟著笑了笑。父親并不知道,我早已不害怕山兄弟,而且渴望有朝一日,像他們一樣自由活著。

        2

        十二歲那年,父親和母親因為山兄弟而吵了架。在我的記憶里,母親一直是個脾性溫柔的女人,懂得關(guān)照父親的生活,即使父親做了什么,惹她生氣了,她也從不會大吵大鬧,只是縮在角落里默默地縫補衣服。多半時候,父親垂著一張討好的臉走過去。母親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們的生活復(fù)歸正常。然而那天母親卻一反常態(tài)對著父親怒吼。

        那是秋日,陽光熾熱,楊樹枝從小鎮(zhèn)上回來,臉陰沉著,可能考試不好,也可能受到別人欺負(fù)。我心里一陣慌張,裝作沒看到他,走到屋外桂樹下,蹲在那里觀望地上的螞蟻搬食物。食物是一只蟲子,肥胖,還蠕動著,卻被一群細(xì)小的螞蟻輕易地抬向巢穴。我不禁感嘆起來,要是我們兄弟也如此齊心該多好啊。我沉浸在遐想里。楊樹枝走到我身旁,用腳踩著地上的螞蟻。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抽出一本書拍打我的腦袋。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叫喊,望著他招搖而去,悲傷再次把我覆蓋。我抬頭望向樹木,枝葉靜默著,樹頂上的天空飄蕩幾片浮云,想,誰會把我?guī)щx這個村莊呢?我被這個念頭嚇住了,也激動著。雖然父母親視我為己出,特別疼愛我,但是卻改變不了我的身世。我從來都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那天我又跑到河岸上,淚流滿面地望著河面,想起不知是生是死的父母親,不禁對他們把我?guī)У绞郎嫌职盐覓仐壴谑郎铣錆M怨恨。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內(nèi)心里的怨恨變得無的放矢。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們不存在,是虛無的人。而我不也是一個虛無的人嗎?他們死了,或者將要死去,我也會在某一天死去。這就是生活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無所不在的虛無感充斥著我的天空。我越想越難受,胸口堵著一團氣,吸不進去,又吐不出來,實在受不了,就跑回家抓起鋤頭,沒頭沒腦地跑到田里。我抓著鋤頭噗噗挖土,似乎這樣可以把心底的怨氣撒到地里,埋沒掉。我發(fā)狠地?fù)]舞鋤頭,虎口震痛。這種疼痛使我心里滿意和舒服。我以此懲罰自己。烈日當(dāng)頂,我揮汗如雨,突然兩眼發(fā)黑癱倒在地。

        傍晚時分,父親才找到我。我昏厥在地,面如土灰。父親把我背在背上,發(fā)瘋般往家里奔去。那天晚上父親在我病床旁來回忙碌,母親六神無主地跟在父親身后。父親往東她就往東,父親往西她就往西,連晚飯都忘記煮了。父親見母親太過著急便安慰著說:“你就放心吧,孩子只是勞累過度。這孩子也真是的,又不是選勞動模范,怎么連命都不要了?放心了,服幾劑藥就好了?!?/p>

        父親的藥沒能治好我。我的病情非但沒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重,連視線都變壞了,幾米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很多時候,我在想要是死去了,那一定能見到我的親生父母,那是一種怎么樣的生活呢?那種念想曾使我激動不已。當(dāng)死亡真正到來時,我心里卻塞滿了恐慌。

        “不要太心急,過幾天就好了?!?/p>

        父親摸著我的頭說。楊樹枝擠到我的床前輕蔑地哼一聲,說:“你這病不是喝點草藥就能好起來的,他得罪了山兄弟,是山兄弟懲罰他的?!?/p>

        楊樹枝又在警告我,害怕我說出劉陪鳳的事。在他眼里,我是一枚定時炸彈,即使受著病痛的折磨,也有可能會突然爆炸。他害怕這枚炸彈,又不知如何摘除,只能用種種方式壓迫我的神經(jīng)。我這么想著,對于是否得罪山兄弟已經(jīng)釋懷。我閉上眼睛,想要是山兄弟讓我生病那就病吧,要是讓我的眼睛瞎掉那就瞎掉吧,要是讓我死去那么就死去吧……我這般想著,對于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不再恐慌。我只是擔(dān)心得罪了山兄弟,他們不會收留我,不會教會我本領(lǐng),我不由得淌下了淚水。

        母親扯父親的衣袖,說:“他爸,老二說得也在理。老四這個樣子,真像得罪了山兄弟,還是去請巫師吧?!?/p>

        父親說:“你要相信科學(xué),生病了,不醫(yī)治,不吃藥,去請什么巫師,病能好嗎?如果巫師能治病的話,這些年我還治什么病呀?我們不能迷信,不能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只有藥才能把病治好。你不會是不相信我的醫(yī)術(shù)吧?”

        母親嘴角抽了幾下,沉默下來,又連忙為我熬藥。我又喝了五天的草藥,病情依然沒有好轉(zhuǎn)。母親忍不住了,說:“他爸,你就信一回吧,就叫巫師來做法事吧?!备赣H來到我面前,用手在我的額頭探了探,說:“這世上哪有山兄弟?別胡說八道?!睏顦渲吆叩卣f:“愛信不信,別說我沒警告你們?!?/p>

        他說著就吹起亂七八糟的口哨跨出門去。父親望著楊樹枝遠(yuǎn)去的背影,忽然覺得心里邊少了什么。父親拍著腦袋想了想,也沒想出什么來。母親望著父親,不再勸說,悄悄地抹著臉上的淚水。我的病情沒有在父親的預(yù)料中好轉(zhuǎn),視力更差了,快看不見東西了。我就要成瞎子了。我的白天將和黑夜一樣。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在黑暗里飄蕩,不知前往何處,如同多年前漂泊在河面上,孤獨、無助、憂傷。我在黑暗中叫喚著父親和母親。他們匆匆趕來。我看不見他們的面容,只聽到他們的爭吵。

        “你看到了嗎?孩子都快成了瞎子,你就不能放下你那臭架子啊?”

        “叫巫師來根本解決不了什么問題,我行醫(yī)這么多年,難道你不相信我?我會害自己的孩子嗎?”

        “你就不能信一回嗎?信了你會死嗎?”

        母親怒吼著。父親沉默了。他在我的哭喊和母親的怒吼中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最終低低地說:“那就請巫師來試試吧。”

        我心里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巫師來做法事,山兄弟就會原諒我,假以時日還會教我本領(lǐng);難過的是父親被楊樹枝打敗了。我不喜歡父親被打敗。父親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個大英雄,懂的東西比整個村莊還多,卻輕而易舉地被楊樹枝打敗了。更讓我難受的是,我無意間成了打敗父親的幫兇。

        巫師的到來使我們家陷入沉寂,接著響起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響。我看不到巫師在干什么,卻能想象他緊閉雙目,口中念念有詞,“噗”——臉上一陣冰涼,一定是巫師在噴神水。

        “今晚午時去給山兄弟送些冷飯吧。”

        巫師留下這么一句話。晚上父親把我大哥楊樹根從睡夢中搖醒,端兩碗冷飯往黑暗中的田野走去。他們替我去向山兄弟賠禮道歉,請求他們的寬恕。山風(fēng)刮著樹木嘩啦作響,如鬼哭狼嚎,讓人不禁想起山兄弟。從不相信鬼神的父親,此時感到脊背發(fā)涼,似乎看到一群身材短小的山兄弟正在黑暗里呼叫。他們滿臉怒氣地等待著父親和楊樹根的到來。父親不住地與楊樹根說話。楊樹根悶著頭,不說一句話,只偶爾嗯一聲。父親成了自說自話,實在找不到適合的話了,不由發(fā)起莫名的火來,說:“你不會說話了???你是一頭牛???”楊樹根受到莫名的責(zé)罵,嘴巴閉得更緊了。父親發(fā)現(xiàn)責(zé)罵的好處,能夠驅(qū)散內(nèi)心的恐懼,不由提高了責(zé)罵的音量。楊樹根毫不在意,像一頭牛埋頭前行。

        “爸,到了。”

        楊樹根說。父親的嘴巴才閉起來,把手中的碗拋向黑暗里,說:“拿去吃吧,以后別再糾纏我的兒子了?!?/p>

        他們望著黑漆漆的夜空,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風(fēng)在刮,樹木嘩啦作響。他們轉(zhuǎn)身向村莊趕來,回到家就來到我的身邊,告訴我說已經(jīng)給山兄弟送飯了。我心里一陣踏實,漸漸地沉入了夢鄉(xiāng)。幾天后,我的眼睛逐漸看到光明,病也慢慢地好了。

        “他爸,你還不相信,你瞧孩子就好了,就這方法好?!蹦赣H哭著說。父親臉上的表情僵僵的,苦笑一下,沒有說什么。這個在十里八鄉(xiāng)行醫(yī)多年的男人,不由糊涂了,不知我的病是藥到病除,還是山兄弟不再糾纏的結(jié)果。村莊里只剩下李強不相信世間存在著山兄弟。

        “誰看到過呢?”他說。這個從山外來的小學(xué)老師喜歡詰問著對方。事實上,沒人見過山兄弟,相傳要是誰見到山兄弟,那么這個人的死期就到了。李強不以為然地說:“這只是人們在尋求一種心靈安慰罷了?!蔽抑罈顦渲ο嘈派搅荷洗婊钪叫值苁菫槭裁础2∮?,我便不愿意開口說話,覺得那是一種危險。在路上遇到別人,我都是點頭或搖頭,以示招呼。人們都以為我不會說話了。這場病痛把我變成一個啞巴。母親為此傷心掉淚,父親著急不已,唯獨楊樹枝暗自高興。

        不久后的黃昏,我路過村頭,聽到幾個老頭在議論我。他們滿臉同情搖頭嘆息,說:“真可惜這孩子啞巴了?!薄吧叫值苓€是懲罰了他?!薄斑@是個機靈的孩子呀?!?/p>

        “你們才是啞巴!”

        我突然開口,把人們嚇了一跳,接著“嘩”地發(fā)出一陣歡笑。母親松了一口氣,她的孩子還會說話。楊樹枝陷入了惶恐之中,整天盯著我的嘴巴,發(fā)現(xiàn)我的嘴巴緊閉著,才懶懶地移開目光。不久后,他不再上學(xué),卷了幾件破舊衣物遠(yuǎn)走廣東。我們家人知道此事,是在一個月之后。從此,父親時常立在村口,望著被山梁擋住的遠(yuǎn)方,滿心疑惑和悲嘆,想,這孩子怎么輟學(xué)了呢?沒想過生活的艱難嗎?

        很多時候,我悄悄地走到父親身旁,想把緣由告訴他,最終沒有說出來。我常想楊樹枝離開村莊,是慌不擇路,是逃避內(nèi)心里的恐慌。而我亦是這種恐慌的組成因素。我不該把秘密說出來,那是對他的背叛,也是對自己的背叛。

        3

        十六歲那天下午,父親跟我講起了那個遠(yuǎn)去的清晨,盡管我在村里人的閑談中已經(jīng)知曉了一切。那是在去外地念書的前幾天,我考取的是師范院校。我跟著父親來到河岸邊,并排坐在石板上,腳下流淌著河水,水中閑游著幾尾魚。父親沉默些許,而后講起了往事。夕陽西下,抹下金色余暉,把父親的臉膛染紅,使往事也染上了金黃的色調(diào)。

        “你是一條漢子了?!?/p>

        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我不由暗吃一驚。我父親,這個毀譽參半的赤腳醫(yī)生,喜歡用“條”來形容人,比如說西山村的那幾條男女干得不錯,比如說東山鎮(zhèn)的那條漢子的病好了,比如說派出所的那兩條警察是會武功的……父親說起“條”時,多半夸贊人。村里人都知曉。孩子們都喜歡我父親那樣形容他們,我自然也渴望,但是父親卻從沒這般形容過我。在父親眼里,我還不是一條漢子。從那時起,我在心里期盼長大,盤算著打敗父親,從此走出父親憂慮和憐憫的視線。在夢里,我與父親較量,比醫(yī)術(shù),比力量,比寫作……終于把父親比下去了。每當(dāng)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躺在被窩里,沮喪和虛無把我淹沒。我說不清沮喪和虛無是否與我的身世有關(guān)。我來到小鎮(zhèn)念書之后,悄然埋葬掉那段往事,不再輕易碰觸,學(xué)著坦然面對塵世。在我看來,人間塵事,無非是欣喜和悲酸?,F(xiàn)在我即將離開村莊,這是一個存留在心底的夢: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村莊,去到遙遠(yuǎn)而陌生的地方,像老鷹一樣活著,像螞蟻一樣活著,像樹木一樣活著,沒人注意我,不在乎我是誰。我只在自己的心里自由存在。這是多么愜意的事。而當(dāng)夢想將要實現(xiàn)時,村莊的樸實、善良和純厚呈現(xiàn)出來,幾乎匯集著所有的美好。我發(fā)現(xiàn),原來逃離是可以通往目的地的另一條路徑。

        “這是當(dāng)年留在你身邊的,現(xiàn)在你長大了,知事理了,是歸還于你的時候了?!?/p>

        父親遞給我一個泛黃的信封,手微微發(fā)顫,眼里閃出一絲不安。我沒有接過信封,也沒有說話,定定地望著他。父親連忙避開目光,望向空曠的田野,夕陽西下,禾苗、蜻蜓和狗,成了某種背影。父親從信封里掏出兩樣?xùn)|西:一張紙和半只玉鐲,塞到我手里。我捧著紙張和玉鐲,心里漫過一股暖流。我輕輕地閉上眼,往事再度浮現(xiàn),竟不敢確定是否真實,存于記憶里的是真實的嗎?

        我說不清了。

        我無端想起了老銅。在記憶里,老銅一直是村莊的巡寨人,沉默寡語,背部微曲,不茍言笑,提著銅鑼在夜色下一路敲喊,“咚——風(fēng)干物燥啰!小心火燭啰!入睡就熄好火啰——咚!都不要忘啰——咚!”這樣的喊聲伴隨著我的整個童年。老銅幾次救村莊于火災(zāi)之中。那些夜晚,他看到了火警,“咚咚咚”敲打銅鑼高喊:“救火啦!失火啦!都快起來救火啦!”人們從睡夢里驚醒,端著臉盆、水桶和鋤頭奔跑而來。火被撲滅后,老銅抱著銅鑼悄然離開了。一個寧靜的夜晚,人們聽不到老銅的叫喊聲,直到次日清晨,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死在陰溝里。人們把他抬起來,清洗他臉上的泥垢,他滿臉的焦慮異常醒目。老銅死后村里人還時常談起他。人們說他死了還為村子著想。至今我仍然忘記不了鑲嵌在他臉上的神情。但是,死在田埂上的異鄉(xiāng)人,又有誰知道他記住他呢?同樣的,又有誰知道把我拋棄在河面上的母親呢?這字紙和玉鐲隔著生與死,其間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是條漢子了,要學(xué)會擔(dān)當(dāng)。”

        父親又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膀比父親高了,父親的頭上有了許多白發(fā),我眼角不由濕潤了。父親沒有看我,目光掉在河里,被河水揉碎了。這條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河流,要把我的思緒帶到哪去呢?父親,河流,拋棄我的親人,構(gòu)成了悲傷往事。我站在往事這端,神情恍惚,目光呆滯。這些年來,父親為我操碎了心,他頭頂?shù)陌装l(fā)像一枚枚尖針刺來,使我一陣絞痛和悲酸。

        我望了望父親,又望了望信和玉鐲,在手里掂了掂,揚手就拋進河里。玉鐲“噗”地沒入水底,信紙在半空中晃了幾下浸在水里,被河水帶走了。當(dāng)年我的親人就是這樣把我拋棄的吧?這想法使我內(nèi)心涌起一股報復(fù)的快感。我是在報復(fù)素未謀面的親生父母呀。我拋棄了他們留下的遺物,彼此之間扯平了,從此誰也不欠誰。

        父親愣在那里,目瞪口呆。我向父親擠出一絲微笑。父親也對我擠出一絲微笑,嘴角抽搐幾下,欲言又止,把手?jǐn)R在我的肩上,壓了壓,站起來離開河岸。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后,我跳下石板,連衣服也不脫就猛地扎入河里,悶到水底尋找玉鐲。我在水底撈到了玉鐲,匆匆忙忙爬上岸,順著河岸往下游追趕而去,卻追不上那張紙條了,或許漂走了,或許被溶在水里了。我緊緊地揣著玉鐲,慢慢跪在河邊,“嗚嗚”抽泣著。

        那天我渾身濕透地走進家門。父親一下子怔住了,嘴巴洞開著,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我沒有說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清楚從此以后,我將把那只玉鐲和往事永遠(yuǎn)埋藏。

        4

        那些年,我在城里念書,對塵世的看法有了改變?;叵肫饋?,影響我的是陌生人,滿街都是。每到周末,我時常站在校門口,望著街上人來人往,相互擁擠,忙忙碌碌,誰也不認(rèn)識誰。我心底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晃在眼前的人群,豈不是活在陌生的世界?我想起故鄉(xiāng)山坡上的樹木,不也是如此的嗎?欣欣向榮,互不相識,等待著自己的陽光。我仿佛看到了塵世的另一面,與村莊截然不同的生存空域。我迷茫了。處在同一個塵世里,卻一輩子也不會交集。這是件多么沮喪的事。我再次想我的父母,他們拋下了我,隱沒在塵世里,成了街頭不起眼的陌生人,渺小,微不足道。他們從我面前走過,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也沒看到他們。塵世里的灰塵覆蓋了他們,也覆蓋了我。我們都將隨風(fēng)而去。

        我原諒了他們,如同原諒了自己。

        他們的選擇是無奈的。1977年清晨,如若楊昆成沒有早起,沒有在河面上遇見我,那么我早已沉入河底,化為一股清流,塵世間將不會出現(xiàn)一個叫楊仕芳的人,不會存在一個人以他的方式思考人生,所有由那個清晨產(chǎn)生的悲傷、苦痛和希望,都在旁觀者的心里歸為虛無,與不存在的我毫無關(guān)系。但是,人生并沒有選擇。

        我活下來了。

        我通悟了這些道理。

        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起小學(xué)老師,在一個叫歸盆的村莊。歸盆離我們村莊幾十里山路。我倚著欄桿遠(yuǎn)眺,風(fēng)輕云淡,日出日落,不禁回想起城市,看不透的街道、樓房和下水道,與山野一樣神秘和寬廣了。山里人耕作,按節(jié)氣,不急不躁,生活原本如此嗎?他們不懂哲學(xué),不知道宗教,也沒有多少文化,但是他們活出了自己。

        我慶幸回到他們身邊。

        然而,我的心境卻隨著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發(fā)生了改變。當(dāng)時已是初春,地上還殘留些許來不及融化的污雪,從冬天里遺留下來的風(fēng),仍然在天空中呼嘯,把人們刮進家門不敢露頭,雞零狗碎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吳伯走出家門,弓著腰,扛著一只樹根往村里的鼓樓走去。村里的老人們閑時無事就聚在鼓樓里聊天,每人扛一只樹根,拿到鼓樓里燒著烤火。老人們圍著火堆談?wù)撉f稼,談?wù)撋搅?,談?wù)撨b遠(yuǎn)的廣東。不知從何時起,遙遠(yuǎn)的廣東成了老人們的話題中心。在人們的想象中,廣東和莊稼一樣生機勃勃。

        吳伯走到村頭看到一個外鄉(xiāng)女人,面向村莊,跪在地上,面色蒼白,滿眼傷悲,如病初愈。女人衣著光鮮,不像窮苦出身,卻又是為何如此?女人面前擺一張紙,用石頭壓住,風(fēng)撩不走了。在紙張左上角,擱半只玉鐲,閃著一道寒光。吳伯不知紙上寫著什么,猜想女人是在賣玉鐲的吧,可買賣無須如此大禮啊。他迷糊了,覺得那只玉鐲在寒風(fēng)里越顯悲愴。女人抬起頭望來,眼里閃著淚花,淚花里隱藏著一片悲愴,如同收割后的田野。

        吳伯連忙轉(zhuǎn)身往村莊里走去,說:“我去叫人,我這就去叫人啊?!辈痪?,一大群人從村里擁到女人面前,認(rèn)出紙張上的內(nèi)容:

        我叫李靜靜,1977年因生活所迫,我把孩子遺棄在河面上。當(dāng)時我留下一封信,還有半只玉鐲。希望收養(yǎng)我兒子的好心人,能讓我見一見我的孩子。在此萬謝!

        人們想到了我,就去叫喚我父母。我父母小跑而來,寒風(fēng)在他們頭上回蕩,撩起他們的衣角,吹亂他們的頭發(fā),使他們像逃難的夫妻。他們趕到村外,哈出粗氣,手縮在衣袖里。人們閃出一條道。他們就走到女人面前。父親被紙張刺痛了,整個人哆嗦著,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母親盯著半只玉鐲,似曾相識,忽然感到危險正在降臨。人們在背后紛紛議論:“這個女人真是狠心,怎么能把孩子都丟了呢?”“這孩子會是山子吧?山子也是在那年出現(xiàn)在河上的?!薄班?,都二十多年了啊,不會真是那么巧吧?”“這個女人也夠可憐的,聽說她順著這條河找過多少村莊,還聽說她每到一個村莊都這么下跪,就是想見一見孩子?!薄八仓荒苓@樣找了,要是真有人救了她的孩子,多半是靠近河流的村莊里的人了?!薄暗高@孩子不是我們的小四?!?/p>

        ……

        母親越來越心慌意亂,扯了扯父親的衣角,緊緊地盯著父親。父親讀懂了母親的眼神,輕輕地點了頭。這對曾鬧過別扭的夫妻,此時心意相通:只要他們不說,矢口否認(rèn),村里人也不會說,那么跪在地上的女人,永遠(yuǎn)也不會得到真相。真相就一定要揭示出來嗎?他們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人們愣愣地立在那里,不時地注視著我父母,見我父母不動聲色,便知曉其心意,搖著頭各自散去。我父母也跟著離開,橋頭上只剩下女人了。寒風(fēng)呼呼刮著,把地上的枯葉卷到空中,飄落在樹上和角落里,還粘在女人的頭頂上。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揉得凌亂不堪,散發(fā)遮掩了她的臉面。母親回頭望來,看見女人仰著頭,盯著蒼穹,眼里和天空一樣空洞。她太孤獨了。她太無望了。母親看不下去了,心怦怦跳個不停,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殘忍的事。她在摧毀這個女人。

        母親扯住了父親。父親扭過臉來,看到母親的臉滿是淚,驚訝得張開嘴巴?!八郑覀兗依纤摹遣皇前??”“那玉鐲,那時間,都不差的?!薄耙灰嬖V她呀?”“這么多年了,她怎么跑回來呢?”“要是以后老四知道了,會不會怪我們呢?”“這天夠冷的?!薄斑€是告訴她吧?!薄班?,這么冷的天?!薄八?,就告訴她吧,不然她這么跪下去,老四他會怪我們的,畢竟那是他阿媽呀?!薄班?,那好吧?!薄澳?,你去說吧?!薄澳闳グ伞!薄斑€是你去吧?!?/p>

        ……

        “起來吧,不跪了,孩子他,他很好,是老師了,是條漢子了?!?/p>

        父親邁著復(fù)雜的步子走到女人面前,抽了抽嘴角,臉頰上的皺紋也被牽動著了。女人整個人顫抖著,眼里閃出一道光芒。她猛地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險些栽倒下去。父親下意識地伸出手,她倒在父親懷里,隨即抱住父親的肩膀,不管不顧地哭喊??蘼暫茼?,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父親生怕母親誤會,連忙攤開雙手,轉(zhuǎn)臉向母親叫喊: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快過來,快過來!”

        母親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聽到父親的叫喊才清醒,邁著碎步趕過去。母親扶住女人,用油膩的衣袖幫她擦拭淚水。女人的嘴抖動著,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伏在母親的肩膀上哭得更兇了。父親立在一旁,如釋重負(fù),既而心里難過了。散去的人們又聚攏回來。婦人們陪著女人流淚。

        那個晚上,女人在我們家住下,父親跟她講起了我的童年故事。在父親的講述里,她望見一個憂郁少年在田野上奔跑,北方的風(fēng)呼呼吹來,一條黑狗如影隨形,村莊一片寂靜。少年來到河岸上,脫光衣服,躍入水中,冰冷的河水沒能讓他屈服。少年在河水里沉浮、呼喊和哭泣。黑狗在岸上汪汪亂叫。這樣的情景曾在她的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她看到了少年,也看到了罪責(zé)。她沒有告訴父親當(dāng)年為什么拋下我,父親也沒深究這個問題。父親相信她有難言之隱。她感激我父親和母親表現(xiàn)出的默契。

        這個女人第二天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中午的陽光被云層遮著,隱約看到一片暗黃,污雪在吱吱融化,刮在臉上的風(fēng)仍舊讓人生痛。女人披黑色皮大衣,頭戴一頂紅色絨帽,舉手投足間,散發(fā)出與村莊不一樣的氣質(zhì)。我和孩子們被那股氣質(zhì)吸引了。女人站在我面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似乎我欠她一大筆款項。身邊的孩子瞅瞅她,又瞅瞅我,滿臉好奇與迷茫。這讓我感到莫名惱火,轉(zhuǎn)身向宿舍疾步走去。

        “等一等,孩子,我是你媽啊?!?/p>

        女人在背后大聲叫喊。我驚住了,腳挪不動了,轉(zhuǎn)過身看到她慌慌張張追來,兩條胳膊胡亂搖擺,身上的貴氣被甩掉了。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形象,眼睛一直盯著我,生怕我突然蒸發(fā)一般。

        “孩子,我是李靜靜,我是你媽啊?!?/p>

        她跑到我跟前喘著粗氣說。我沒有說話,直勾勾地盯著她。她四十多歲了,臉上抹著脂粉,皺紋仍然顯見。這種刻意掩飾而暴露出來的歲月痕跡,更讓人觸目驚心。她立在那里手腳無措,風(fēng)吹來,幾束漏在帽檐下的散發(fā)四處飄蕩。她的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她快要哭了。我的心“怦怦”亂跳,莫名的恐慌漫上心頭。我不知該說什么,揮手驅(qū)趕身旁的孩子。他們扯開嗓子唱著亂七八糟的歌奔跑而去。他們的身影和歌聲,很快消散在河對岸,操場冷清了下來。

        她怎么說是我母親呢?難道她就是把我拋棄在河面上的人?難道她就是那個我曾經(jīng)苦苦冥想的人?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議了!她怔怔地望著我,突然想起什么,從挎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她捧著小盒子,似乎捧著一塊冰,雙手微微顫抖。她慢慢地打開盒子,把半只玉鐲端出來,輕輕地遞給我。我拿在手心端詳著,腦子“嗡”一下空了,心頭一片紛亂,只聽到一陣“噗噗”聲響,不知某樣?xùn)|西在生長,還是在斷裂。但是,這就是我的母親嗎?我的親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就算她是吧,那又怎么樣呢?還有什么意義?我這般想,心頭逐漸平靜下來。我把玉鐲還給她,玉鐲折射出一道白光,硬生生地扎痛我的眼睛。這么陰冷的天,怎么會折射出光來呢?我不想往下細(xì)究,把臉別開,望著遠(yuǎn)處山梁上靜默的山林。然而那道白光卻變成了刀,劃破衣物直捅心扉。我看到心汩汩流血,心里煩躁著,對女人反感了。

        “您找錯人了?!?/p>

        我板著臉對她說。她沒有說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雙手仍舊微微發(fā)抖,身體跟著發(fā)起抖來。好半晌,她才抖著嘴巴,說:“孩子,就是你爸你媽告訴我的,說你在這個村子教書,我才到這里來找你的?!?/p>

        怎么可能是我父母讓她來找我呢?不可能!然而,內(nèi)心里“噗噗”的聲響更響亮了。我不由得慌亂了,似乎一場災(zāi)難即將來臨,而且我無可逃遁。在整個童年,這種感受像影子一樣伴隨著我,怎么也甩不掉,直到到城里念書?,F(xiàn)在這種感受再次洶涌而來,把我淹沒。我不想陷入莫名其妙的情緒里,也不想跟這陌生人費口舌,轉(zhuǎn)過身向宿舍走去。女人并不識趣,在背后急急地跟來。

        “你回去吧,別煞費什么心機了。”

        我轉(zhuǎn)回頭沒好氣地說。女人就像孩子一樣愣在那里,剛平息下去的哭聲紛飛而起,使我心浮氣躁。我不理會她,快步走回宿舍,把她拋棄在操場上。哭聲逐漸虛弱下去,安靜無聲了。我回過頭看到她緩緩地矮下去,再矮下去,跪到濕漉漉的地面上。她究竟要干什么?要把我逼瘋嗎?

        我氣呼呼地跑回去吼叫著:“你怎么這么煩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好,就算你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我還會認(rèn)你嗎?”

        女人被抽了一悶棍似的,呆呆地望著我,眼里閃著慌張、恐懼、迷茫,最后剩下一片空白。她靜靜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破敗的教室,垂著頭默默地走出學(xué)校。我望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心口絞痛著。

        她真的是我的母親嗎?她為什么把我拋在河里呢?她不怕我被河水吞沒嗎?我聽到來自內(nèi)心的聲音。我緊緊地閉起眼睛,把內(nèi)心的聲音去掉,想不管她是誰,甭想闖進我業(yè)已平靜的生活。我?guī)缀跤谜麄€童年來忘掉傷心往事,現(xiàn)在卻被她蠻橫地掏挖出來,就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嗎?就算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可她已經(jīng)拋棄了我。我的生命存在與否與她還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在多年之后突然出現(xiàn),毫無道理地闖進我的生活,這不是再次把我拋進河里嗎?我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像一群發(fā)瘋的蜜蜂,圍著我的腦子嗡嗡亂轉(zhuǎn)。我狠狠地拍著腦袋,怎么也拍不掉那些蜜蜂。我氣呼呼地跑到河邊,把頭沒進河水里,浸到骨髓的冰冷終于使我清醒下來。

        5

        不幾天,李靜靜再次出現(xiàn)。那是下午,飄著毛毛細(xì)雨,她和母親像一對故友,各自撐著一把雨傘走來,腳上沾滿泥巴和樹葉。她們在走廊上掛好雨傘,雙雙站在我面前,一同靜靜地望著我,眼里滋長著同一種溫柔。我在這片溫柔里,看到了她們的內(nèi)心,渴望如同田野一樣寬廣。我望了望面前這兩個同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女人,心里怎么也激動不起來,反倒覺得她們在演戲。我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們也沉默不語,相互遞著眼色。四周一片寂靜。

        “阿媽,你別犯傻了。我是阿爸從河上抱回家的。沒有你和阿爸,我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一個阿媽?!?/p>

        我憋了半天才吐出這句話。我瞟了她們一眼,連忙把目光轉(zhuǎn)到屋外。細(xì)碎的陰雨仍舊沒完沒了,山川籠罩在茫茫的霧氣里,怎么也看不透。這句話是說給母親聽的,也是說給李靜靜聽的。她們先是愣一下,接著面面相覷,一同不安地望著我。母親的嘴角抖了抖,欲言又止。

        “孩子,你安好就好?!?/p>

        李靜靜輕輕地說。她的話像屋外細(xì)碎的陰雨,飄在心間便是一片溫柔的冰涼。好與不好與你何干?我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剜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向村莊走去,把兩個各懷心事的女人拋在背后。她們立在走廊上,呆呆地望著我離去的背影,已然明了我的心思。她們不禁為我擔(dān)心。她們的兒子變得如此心狠,會傷了別人也會傷了他自己。她們卻又毫無辦法,眼角溢出淚花,拍了拍腳上的泥巴和樹葉,相互攙扶著默默走上山路。

        我站在一棵桂樹下,望著她們消失在山腰上。我蹲在樹下狠狠地抽煙。細(xì)碎的陰雨仍舊四處飄散,淋濕了騰起來的煙霧。從葉尖滴下來的雨水,不時鉆進我的衣領(lǐng)里,一陣冰涼迅速順著肌膚散開。我想著我的母親,想著叫作李靜靜的女人,她也是我的母親啊。這兩個女人,一個給我生命,一個撫養(yǎng)著我的生命,不論缺了誰我都將不復(fù)存在。她們于我同等重要。在生命這鏈條上,我們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如若沒有我,那么她們將永遠(yuǎn)活在對方的世界之外。而我的存在,使毫無關(guān)系的她們,像兩根草繩糾到一起。她們一同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們的孩子。她們在一片陰雨里望見了她們的孩子,漸而發(fā)現(xiàn)她們的自以為是,活在想象里,被縹緲的夢境迷惑和傷害。她們的孩子也迷糊了。他不能接受這一切嗎?他的心成了一塊硬鐵了嗎?他心間埋藏著太多的幽怨而無法感受著溫度?在他的潛意識里,反抗、報復(fù)、叛逆一直存活著,許多時候連他都不清楚。難道這是他尋求平衡的一種方式嗎?這種平衡是以傷害為代價呀,傷害對方,同時也傷害自己??墒牵S多時候他在被自我傷害中,感受到一種滿足和快感。我胡思亂想著,眼角溢出淚來。我道不清這淚為何而來。

        那天之后,李靜靜不再出現(xiàn)了,母親卻隔三岔五來看我。從學(xué)校到我們村莊,隔著好幾重山。母親年事已高,腿腳不靈便,如此來回折騰,怎么讓人放心得下呢?我每回都勸著母親不要來了,有空時我就回家看她。每回母親都滿臉是笑地說下次不來了,山路挺遠(yuǎn)的。然而不久她又拖著疲憊的雙腳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又怨又憐。母親每回來都有她的理由,比如揣著姐姐寄來的信送給我,比如說來這里找巫婆算命,比如說幫父親采草藥。我自然知道母親的理由為了什么,善良的母親都學(xué)著撒謊了呀,一陣清流漫過我的心間。母親生怕失去我,生怕我像當(dāng)年突然出現(xiàn)一樣突然消失,從此成了別人家的孩子,走出她日漸衰老的視線。她每每望著我,眼里盡是不安。她心底充滿著矛盾,既希望我認(rèn)了親生母親,又擔(dān)心我從此一去不復(fù)返。她希望我更好生活,又擔(dān)心我離開之后活得不好。她太愛我了,無時不為我操心,她不愿讓我孤獨,也不想讓我受到傷害。我那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母親呀。

        不能讓母親再這么來回折騰了,要是哪天出意外,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我越想越不安,拿出一個月的工資買些禮物,送給鎮(zhèn)上的教委辦主任,請求調(diào)到交通相對方便的學(xué)校教書。

        “小楊啊,現(xiàn)在老師少,工作不好調(diào)動呀。你再堅持堅持,等有新的老師來就把你調(diào)出來吧。”

        主任面有難色地說。他沒有收下禮物,卻硬留我吃飯。我知道再怎么說都沒用,調(diào)動之事多半因人而異的。這飯還吃得下嗎?這年代沒有熟人做什么都費勁。我能做的是滿眼幽怨地盯著他。他被我盯煩了,說:“別這么盯著我,要不你來當(dāng)主任試試?”

        我又剜他一眼,轉(zhuǎn)身往街上走去。我來到橋頭上,遇見了一臉疲憊的李靜靜。這個女人真是陰魂不散啊。我心里突然冒出這句話。她也看到了我,竟慌張著,手腳無措。我裝作沒看到她,把頭別向一邊。她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臂。我沒等她說話,用力甩開她。她晃了幾下摔倒在地。我盯了她一眼,想了想,沒有扶起她,扭頭往街上走去。一個女孩躥過來抓住我,說:“你撞了人想一走了之?”“我撞了又怎么著?你是警察嗎?多管閑事!”“對,本姑娘就是警察,就要管管你這種人?!薄八砷_!”“快過去道歉!”

        我用力甩著女孩,卻怎么也甩不掉。她夾著我的胳膊,像鐵鉗一樣。我惱火了,舉起手揮過去。女孩一把抓住,順勢一拉,我整個人便往前摔去。女孩把我按倒在地。我的臉皮擦著地面,細(xì)碎的沙石擦著皮肉,酸痛不已。他媽的,這女孩果真是警察!警察又怎么樣,輪得到她管老子嗎?

        “姑娘,姑娘,快放開他,快放開他。這不關(guān)他的事,不關(guān)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李靜靜跑過來說。女孩看了看李靜靜,又看了看我,滿臉迷糊地松開了手。我站起來冷冷地剜了她們一眼,沒有拍掉身上的灰塵,轉(zhuǎn)身往街上走去。我知道背后貼著李靜靜可憐巴巴的目光。她這副模樣做給誰看呢?我沒有回頭,沒有理會她,加快了離開的腳步。我把她拋棄在橋頭上,如同她當(dāng)年把我拋棄在河里一樣。那些遠(yuǎn)去的村莊、河流、黑狗,以及彌漫整個山野的霧氣,再次一一涌現(xiàn),在面前晃蕩著。我感受到一陣絞痛的快感。我望著街上的人們,街旁邊的房屋,馬路上的車輛,忽然覺得整個塵世離自己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飄忽不定,不禁哈哈大笑,淚水流了出來。

        6

        之后,李靜靜不再在我的視線里出現(xiàn),我母親也不再來看我了,生活重歸安寧,山林仍舊靜默。我的心卻一片雜亂,怎么也安靜不下來,被掏空一般。在那些夜里,我跌入同一個夢境。我在夢里看見一條河,河上漂著木盆,一個孩子在悲傷哭泣。我時常在孩子的哭聲里驚醒,木然地坐在床上。屋外一片黑暗和寂寥,偶爾閃著幾只螢火蟲,夜鶯沒有鳴啼。童年的光景再次浮現(xiàn)。我又看到了那個遙遠(yuǎn)的清晨,憂傷的父親穿過霧氣,把同樣憂傷的我?guī)Щ丶摇?/p>

        可是,如若李靜靜真是我的親生母親,那么她為什么會把我拋棄呢?而她為什么又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呢?追問這些還有意義嗎?我是否可以原諒她?是啊,我應(yīng)該問這個女人,這一切都為什么。我想知道關(guān)于生命的真相。這個女人不再出現(xiàn)了,也不知該到哪去找她,如若多年前的突然出現(xiàn)和消失。我不禁啞然失笑,想這該是塵世之事吧,沒有理由也是一種存在。我的心寬了,把自己身心拉回教室,上課下課,日出日落。

        “你阿媽,哦,那個城里的女人,李靜靜,她快不行了?!?/p>

        陰雨綿綿的傍晚,楊樹根撐一把破傘找到我說。我怔怔地望著他,好一陣子才能明白過來。他的嘴抖了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是你的阿媽?!蔽夷X子里閃出一個詞:死亡。我被什么猛扎了一般,渾身一顫,全身絞痛漫上來。我慢慢地蹲在地上,怎么也直不起身。怎么會呢?她才多大呢?怎么會不行了呢?她會死嗎?她的死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心頭的絞痛感越來越強烈。我對她所有的怨恨隨著云消霧散。

        我撕開喉嚨叫喊:“大哥,我要去城里,現(xiàn)在就去!”

        楊樹根看了看天,說:“現(xiàn)在天下著雨,天又快黑了,怎么趕去呢?還是明天再去吧?!?/p>

        我哭喊起來,說:“不,不,就現(xiàn)在。她都快要死了,她是我阿媽呀!”

        楊樹根不再說什么,撐著雨傘跟著我一起往山外趕去。我們來到小鎮(zhèn),已是半夜,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幾只昏黃的街燈在晃蕩,映出一地骯臟和泥濘。我急得在街上來回踱步。

        楊樹根說:“老四,你看都沒車,還是先住下吧,等明早再趕路。”

        我沒聽勸,想了想,突然往派出所跑去。派出所值班室還亮著燈,必定還有人上班。于是我就“咚咚咚”地敲門。值班警察從門里邊抬起頭來。我們看到對方都怔了一下。警察是上回把我按倒在地的女孩。女孩滿臉驚訝地說:“怎么是你?這么晚了來報案嗎?”“不,不,我想借車,把我送到城里?!薄八湍??你沒看現(xiàn)在幾點了,以為在談戀愛???”“我真有急事啊?!薄罢f說吧,到底是什么急事?!薄笆牵俏野尶觳恍辛恕>褪?,就是,上回那個女人,你還記得吧?我要到城里去看她,晚了怕來不及了?!?/p>

        我說出這句話時,心里一陣酸痛,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眼淚都快要淌下來了。我生怕被她看到,連忙把臉轉(zhuǎn)過去。女孩沉默起來,想必這讓她為難了。所長從門外走進來,問:“小肖,什么事呀?”

        “所長,他要借車送他到城里?!?/p>

        “借車?”

        所長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女孩一眼,似乎看不懂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女孩看了我一眼,把目光投到窗外。那里一片昏暗,幾點燈光從不知誰家的門窗里漏出來,攤在孤寂的夜色里,像一條條受傷的魚尾巴。女孩把目光收回來,又看了我一眼,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所長,他是我男朋友,他阿媽病重,想讓我送她到城里。”

        所長說:“那還等什么?。口s快走呀!我來值班。”

        所長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使我感受到所長的安慰。我心頭一酸一熱,淚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女孩看到了,說:“你就這點出息???告訴你啊我可只是在騙所長,你別想就此占我便宜,不然有你好看的?!?/p>

        我強忍著不讓淚水淌下來,緊跟著她走向警車。她開車把我們送到城里。我們趕到醫(yī)院時,李靜靜已經(jīng)奄奄一息。醫(yī)生說她身患癌癥,已經(jīng)是晚期。我明白了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二十年前的河岸上,想必她想在臨死之前看一下自己的孩子。她拋棄過他,她不知道能否得到孩子的原諒,她仍然不管不顧地去尋找。但是,她為什么不早點去尋找呢?早五年、十年,抑或更早時間呢?她有什么難言之隱呢?這些問題塞滿了我的腦袋。但是,她卻要死了,要離開塵世了,她又要拋下我了,到底都是為了什么呀?她為什么要一而再地拋下我呢?我為自己沒有認(rèn)她而后悔。那時候她還能說話,還能跟我講人生,還能一同回憶那個改變我們命運的清晨。但是,她的呼吸越來越弱,一只螞蟻都能壓倒她,死亡的腳步越來越近。我們的命運將在死亡的河流里再次改變。

        她醒了過來,眼睛慢慢啟開,散著渾濁的目光。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使我想起山梁上的枯木。我想安慰她,卻擔(dān)心會嚇著她。她那么虛弱,如同一枚枯葉,漂在洪流上,隨時可能被卷入水底。她認(rèn)出了我,臉皮彈一下,接著僵住了。她的嘴抖了好幾下,呼吸都快喘不上來了。好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話:“孩子,是媽的錯,你原諒我好嗎?”

        “我不怪你?!?/p>

        “孩子啊,能見到你,我也滿足了。只是,只是還有你阿爸,他,他老了,患了失憶癥,很多事情都記不住了,連我都認(rèn)不出了?!?/p>

        “不要說話了,留些力氣,我會照顧好他的?!?/p>

        李靜靜不再說話,眼睛漸漸地瞇著,好半晌,眼皮又忽地迸開,說:“你,能,能,叫我一聲媽嗎?”

        我像被什么扎住了,怔在那里,呆呆地望著她,一時不知所措。我抽了抽嘴角,怎么也叫喊不出來。她臉上泛起一絲笑意,眼皮慢慢地沉下去,她的手從我手間脫落,僵在床沿上不動彈了。她死了。我的阿媽死了!我忽然感到天空坍塌下來,巨大的石塊把我重重地壓在底下,我連呼吸都困難了,胸口積壓著一股郁氣,我張著嘴深吸一口氣嘶叫起來:

        “阿媽——”

        她已經(jīng)聽不見了。她去了天堂了。她放下一切世事了。老天捉弄人啊,怎么能如此安排我們的死與生呢?一股恨意在體內(nèi)膨脹,卻找不到出口,我揚起手猛扇著自己。楊樹根跑過來抱住我。我掙扎著。他沒有松手,直到我冷靜下來。這兩天渾渾噩噩地把我親生母親的后事料理了。她化成一堆銀灰色的灰燼,縮在一只黑色的骨灰盒里,一個人就這樣從塵世里消失了。她在這個塵世里是什么呢?是思念、希望和茫然,這就是人生嗎?然而對于死亡的恐懼卻糾纏心頭,是舍棄不下這些東西嗎?還有陽光、雨露、河流,以及塵世間種種愉悅和享受。好像是。好像不是。我能確定的是,死亡本身具有無法透視的隱秘,或許這份隱秘讓人驚恐。

        在回村莊之前,我和楊樹根走進一家敬老院,找到一個叫歐職剛的男人。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原來姓歐呀,身上流淌著歐姓的血液。這使我對一個陌生人感到莫名親切。那個陌生人站在一棵榕樹下,癡癡呆呆盯著某片葉子。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呢?他那失去記憶的頭腦里,是否會偶爾想起他的孩子?他能想到他的孩子會來找他,把他帶到山野里生活嗎?他什么都想不起了,誰也不認(rèn)識了。這讓我無比感慨,認(rèn)得我的母親死了,而活著的父親卻失憶了。他們的生與死有什么區(qū)別呢?對雜亂的塵世,他們失去了感覺,沒有愛,也沒有恨。這樣的生命又有什么意義呢?哦,不,活著本身就是意義。在父親的檔案里,我讀到他們是下鄉(xiāng)知青,卻無法查到那個遙遠(yuǎn)的清晨。在想象里,他們一定是為了回城而把我拋棄的吧?不,不是這樣,這不符合我的希望。

        我們帶著母親的骨灰和失憶的父親回到村莊。我把骨灰撒入河流。她一定沒想到,二十多年前,她的孩子漂泊在這條河上,二十多年后,她的骨灰融入河里。我與她在同一條河流里存在,不同的是我能夠思想,而她已經(jīng)化為虛無。這是生命的必然嗎?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父母沒有責(zé)怪我把歐職剛帶回家,反而覺得那是我必須做的。他們悉心照料著他,似乎這個失憶人從來都是家里的一員。父親還動起了治好歐職剛的念頭。他知道歐職剛對我的重要。他每天都給歐職剛熬藥,還跑到城里抱來一大堆醫(yī)學(xué)書。望著父親上下忙碌,我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又一陣暖流。我曾勸著父親:“阿爸,為我那么做,不值得?!彼е鴷炊疾豢次?,說:“這與你無關(guān),醫(yī)生就是治病?!蔽也恢撜f什么了,或許父親是對的,對于醫(yī)生來說,醫(yī)治病痛是他生命的激情。我心里默默祈禱,感謝上蒼,感謝我的家人,讓我與失散多年的親生父親團聚。

        7

        “當(dāng)時,你就沒想過我有個失憶的父親嗎?他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來,這對生活來說是件很麻煩的事,當(dāng)時你是怎么想的?”

        結(jié)婚后,我問妻子。妻子是送我到城里的女警察。她叫肖曉,是一個好女孩。從城里回來,我到派出所去感謝她?;蛟S是從小想當(dāng)警察,我對警察有著特殊情感,一來二去,跟女警察熟了,后來就相戀了,再后來就結(jié)婚了。

        “我想過的,其實是挺糾結(jié)挺矛盾的,讓我怎么說好呢?那是你的親生父親呀。換句話說吧,如果你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顧,那么以后我們之間有什么矛盾,你豈不是會把我丟下?雖然我能把你抓回來,但是要是你的心走了,又怎么能抓回來呢?所以你能毫不猶豫地把你失憶的父親接回來,這讓我放心。我想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你都不會丟下我不管的。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就一起問吧,本姑娘現(xiàn)在心情好,愿意多回答幾個問題?!?/p>

        肖曉邊說邊歪著腦袋瞅著我,臉上洋溢一股神氣。當(dāng)時我們坐在一棵榕樹下,樹蔭下是一條河流,河對面是斜坡,坡上是一片杉木。陽光灑落在樹葉上,閃出耀眼的光芒。我對肖曉笑了笑,沒有說話,思緒跟著陽光飄遠(yuǎn)了。我想著什么也記不起來的父親,他的存在,成全了我和肖曉的戀情。失憶的父親斷然不知,這使我心情極為復(fù)雜:失落、幽怨、不甘,似乎都是。

        我和肖曉一有空就回家照看失憶的父親。失憶的父親如同一個小孩,端坐在家門前巴望著太陽,觀看地上的螞蟻,偶爾被相互追逐的貓和狗嚇得號叫。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帶著他走出村外,來到河流邊并肩坐下,一股清泉般的清涼漫過心頭。那該是父子間所特有的情感吧,盡管失憶的父親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坐在他身邊,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真實,似乎找到了來時的路。這使我心里涌起更多期待。我把目光投到河流里,河面散出一片銀光。父親總被那片銀光迷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似乎勾起了他過往的回憶。這令我倍感興奮,要是父親恢復(fù)了記憶,他就認(rèn)出我了,那才是生死相逢啊。那樣的話,父親會在某天夜里或日落黃昏,講起那段遠(yuǎn)去的往事。我將看到父親與母親的戀情,看到他們遭遇的災(zāi)難,那是我通往過去的最好通道。然而父親癡癡地望著河流,卻什么也記不起來。我引導(dǎo)他,說:“你記得你有個孩子嗎?1 9 7 7年,還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嗎?”父親呆呆地望著我,不知我在說什么。我站起來比畫著,父親仍舊不知所云。我想了想,脫掉衣服跳到河里,在水里胡亂撲騰。父親的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我失望了,悶到水底,又看到了孩童時代的情景:游蕩的小魚,安靜的石塊,陽光破入水面,變成一支支明亮的竹箭……

        “你不該這樣,對你、對父親都不公平?!?/p>

        肖曉勸著我。她是有道理的,往事如煙,再追究已無意義。而我更清楚,肖曉擔(dān)心追究到底,我會被遠(yuǎn)去的往事再次傷害。她不想自己的丈夫為此困惑,沒完沒了。她是個好女孩好警察好妻子,但她不知道我時常做著同一個夢,夢見自己漂在河面上,順流而下,北風(fēng)刮來洶涌波濤,瞬間把我淹到水底。我每次驚醒后,再也無法入夢,而她躺在身旁沉睡,呼吸平靜而安穩(wěn)。我靜靜地望著她,漸而發(fā)現(xiàn)一道暗溝隔在我們中間,怎么也邁不過去。更要緊的是,她并不知曉這道暗溝的存在。這使我感到沮喪,一種縹緲的虛無感,跟隨著夜色充塞著整個房間。我在虛無里明白自己想什么。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這事不能急,得慢慢來。”

        父親洞悉我的內(nèi)心,知道往事于我的重要,不僅沒責(zé)怪我,還安慰著。知子莫如父啊。父親把我從河上救下來,給予我生命和思想,要是沒有父親一切都是虛無。

        8

        我和肖曉調(diào)到縣城并買了房子,我跟父母說把失憶的父親接走。起初母親不讓,擔(dān)心我們照顧不過來。肖曉也有那般顧慮。我不聽她們的解釋,固執(zhí)地要把失憶的父親帶走,不耐煩了就撂下一句狠話:“照看不來就請保姆?!蹦赣H和肖曉面面相覷,像兩個做錯事的孩子,再也不說什么,臉上浮現(xiàn)出同一種迷惘。父親走過來解圍說:“聽小四的吧,他會安排的。再說接到縣城去住,對治病也方便,是吧?如果忙不過來,還能接回家嘛。”

        我的心思隱瞞不了父親,他什么都知道,卻沒點破,也沒責(zé)怪我。父親還幫忙收拾東西,把我們送到小鎮(zhèn)上。失憶的父親住到縣城后,我很少外出,節(jié)假日都在家里守候父親,說著許多話,似乎彌補這些年的別離。父親并不知道我說什么,也不會跟我說起什么,多數(shù)時候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語,偶爾說幾句話也不知所云,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是,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似乎找到了一塊墊腳石,父子相依的快樂和幸福包圍著我。我為此感到欣慰,卻也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失憶的父親是一個陌生人,在我成長的年月里與我毫無關(guān)系,這個陌生人卻占據(jù)我心間最為隱匿的角落。是否每個人的心底都存在著一個連自己都看不到的角落?父親把我從河里抱起來,母親把我養(yǎng)大成人,沒有他們我只是虛無,他們卻沒法走進我心底的角落,從天而降的陌生人輕而易舉就做到了。這是生命的詭秘嗎?我不知道。在很多夜晚,我猛然驚醒,爬下床走到陽臺上,遙望村莊的方向,為父母默默地祈禱,請求他們寬恕我的背叛和傷害。

        我?guī)е浀母赣H上街。他在我身邊像個小孩,看到什么都想要,我便買一些便宜的東西哄著他。他高興而滿足,緊緊地跟在我身旁,生怕我丟下他。這感覺讓我很受用,當(dāng)我們引起路人的注意時,我明白自己在拼命彌補童年里的缺失。我總是下意識地帶著父親來到河邊散步,沿岸的河堤修一條石子路,路兩旁移植許多桂樹、榕樹和青竹,傍晚時分便是散心的去處。我和父親時常并肩坐在河岸邊,望著夕陽在河盡頭下落,拋下的余暉散成河面的閃閃金光。父親每每望著河面,眼里閃出一絲稍縱即逝的光芒。他想起了過往的河流嗎?想起了關(guān)于我的故事嗎?想起了這些年的生離死別嗎?我心頭一陣絞痛。我勸說不了自己,又漸漸地企盼著父親清醒過來,跟我說起那個遙遠(yuǎn)的清晨。我的生命在那個清晨走向另一種情景,如若沒有那個清晨,究竟是什么樣的情景才是我的人生?這些問題壓迫著我的神經(jīng),使我在半夜里醒來,睜大雙眼躺在床上,遙想著遠(yuǎn)去的清晨。肖曉在身旁沉睡,她夢見了一片森林和花園吧?我不想打攪她的生活,不想給她增添煩惱,但是思緒總會陷入過往里,似乎只有弄清過往的真相,往后的生活才得以繼續(xù)。真相存在父親的腦瓜里呀。我不由得沮喪和悲傷。

        “別這么逼阿爸,也別這么逼自己,好嗎?阿爸他已經(jīng)受了許多罪,要是上天不讓你知道,就讓那段往事過去吧,豁達點好嗎?我們要的不是過去,而是將來。很多時候生活不是抓住,而是放下。把這些放下好嗎?”

        肖曉勸著我說。我愣愣地望著她,心里愧疚了,狠狠地點點頭,想讓那該死的往事都見鬼去吧。我不再在父親身上追問什么,他活在這個塵世里受夠了苦,再給他強加磨難便是罪孽了。從此,我?guī)Ц赣H出門,只是讓他開心,而我從中感受到處在父親身旁的快樂。更多時候,腦子里會冷不防地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父親這般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呢?他連自己是誰都不認(rèn)識。但是,他的存在于我是有意義的。他是我的父親,是我存在塵世的根源,我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這感受是一種微妙的依存,每次望著癡呆呆的父親,我心里總會涌起一陣陣溫暖。

        但是,父親時常讓我們感到苦惱。他什么都記不起來,也不會自理,如同一個三歲的小孩,把房子里的東西翻得滿地都是,在電視屏幕上亂涂亂畫,把我的書一本本扔下陽臺,還在客廳里大小便。我和肖曉為此爭吵過好幾回,每回父親都縮在角落里,瞪著雙眼可憐巴巴的。我們都知道這怪不了父親,然而我們又找不到讓情感發(fā)泄的出口,只好有事沒事找對方的茬。我一如既往地照顧著父親,心里卻有了微妙的變化,是責(zé)怪,是無奈,是疲憊,還是其他的什么,我說不上來。不久后,父親離家走失了。那天肖曉到外地出差,我下班回家沒看到父親,四處尋找,跟小區(qū)里的人們打聽,人們對我茫然地?fù)u頭。他們不知道我有一個失憶的父親,也不認(rèn)識一個失憶的人。我租了一輛車,跑遍縣城每條街道,都沒見到父親的身影。我拖著疲憊的腳回到家,想,失憶的父親能找到回家的路嗎?我給肖曉打了電話。

        “不要慌,會找到阿爸的,我給派出所打個電話,讓他們幫忙留意?!毙栽陔娫捘穷^說,“他不會走到哪的,只是迷路了,派出所干警多,會遇到的,放心好了?!?/p>

        我癱在沙發(fā)上,一連喝了三杯冷水,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此時,我回想起出門時忘記反鎖了,是刻意還是下意識的呢?要是父親從此消失了,如同多年前一樣我們不曾于對方的生命里存在,一切會怎樣呢?我不敢往下想了。父親于我如此重要,雖然他什么都記不起來,宛若一個多余的人,但是他的存在使我的生命有了重量。他在哪呢?他害怕著貓和狗,是否被陌生人欺負(fù)呀?我再也坐不住了,再次出門沿街尋找。天黑透時,派出所給我打來電話,說一個失憶的老年人在派出所里。我立即甩開手腳往派出所奔去。我來到派出所,看到父親蹲在墻角里嗚嗚地哭,身上滿是泥巴,臉上留有血跡。他看到我就伸手過來,哭聲更加洶涌了。我心里一陣酸楚,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強忍著才沒掉下來。

        警察說:“我們在路邊看到他,就把他帶回所里,快帶他回家吧?!蔽曳鲋赣H離開派出所。他一路上都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仍舊低低地哭,是那么委屈和惶恐。我強忍的淚水奪眶而出。我邊抹眼淚邊想,要是父親恢復(fù)了記憶,就不再受如此磨難了。等肖曉從外地回來后,我跟她商量,說:“肖曉,我還是想帶阿爸到省城去檢查,或許有別的什么辦法,這樣太讓他受罪了?!毙钥戳丝次遥挚戳丝锤赣H,堅定地點著頭。我第二天就帶父親去了省城。檢查后,醫(yī)生說:“你父親腦部受過重?fù)?,瘀血壓迫著神?jīng),導(dǎo)致他失去記憶。動手術(shù)的話,有可能治愈他的病。不過這手術(shù)的費用也不低,至少得準(zhǔn)備三十萬。”

        這消息讓我和肖曉喜憂參半,喜的是父親的病能治,憂的是數(shù)額巨大的醫(yī)療費用。我想母親不給父親治病,是不是找不到這筆錢?,F(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去世,她把父親交付給我,那是臨死的囑托呀。

        “肖曉,我想給父親治病?!?/p>

        肖曉低垂著頭。

        “我們這房子能換回父親。”

        肖曉沒有說話。

        “肖曉你同意嗎?房子沒了可以再掙,父親沒了就沒了。”

        肖曉還是沒說話,眼里閃出淚花,連忙把臉轉(zhuǎn)向窗外。樹下有幾個老人在下棋,“滴答”的落子聲悠悠傳來。我說:“阿爸或許也會下棋的。”肖曉“嗚”地哭了,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一定要把阿爸治好?!蔽野阉p輕地攬在懷里,如同父親當(dāng)年把我從河面上抱起來。我們活在這塵世里都需要被打撈。

        9

        我們變賣房子后,帶著父親到了省城。父親的手術(shù)很成功,他慢慢地康復(fù)起來,逐漸記起了往事。父親每每望著我和肖曉,滿眼陌生,并摻雜著迷亂和慌張。我每天都跟父親說著許多話,告訴他我和肖曉是誰,告訴他怎么來到醫(yī)院,告訴他我們以前和現(xiàn)在的生活,想幫助他盡快恢復(fù)記憶。一天下午,父親望著我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抓起枕頭蒙住臉面號啕大哭。我抱著父親跟著哭了。肖曉抱住我們也哭了。那天我們的哭聲在病室里回蕩。父親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轉(zhuǎn)。我不時地跟父親提起往事。父親總是皺起眉頭,冥思苦想,什么也想不起來。在父親的記憶里,似乎不存在我講述的往事。這讓他沉默和不安。我猜不出是父親想不起來,還是害怕回到過去。我干脆直接提起那個遙遠(yuǎn)的清晨。父親仍然一臉無辜,似乎從未經(jīng)過那么一個清晨。我也犯起糊涂來了。肖曉勸著我說:“你不能太心急,阿爸的病剛好,再等一段時間。這太突然,他沒有心理準(zhǔn)備。只要他想好了會把一切告訴你的?!蔽尹c點頭,想還是等父親病好再說吧。我們之間隔著二十余年的歲月,想必父親的心里正發(fā)生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我不再問這些問題,悉心照顧著父親。父親每每端詳著我,眼里流露出的,不是親切而是陌生。到底怎么了呢?是父親愧對拋棄的兒子嗎?我不知道。醫(yī)生告訴我說父親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回家好好調(diào)養(yǎng)就行了。我滿心歡喜地辦理了出院手續(xù)。當(dāng)回到病房時,父親卻不見了,只剩下一床折疊得整齊的被單。

        父親出走了?

        我和肖曉滿醫(yī)院尋找,護士們也幫忙尋找,整個醫(yī)院都找遍了,沒看到父親的身影。我想了想就爬到住院部樓頂,仍然沒有看到父親。眼下是寬敞的大街,街上人來車往,父親像一只螞蟻般隱沒在人流里了吧?我不也是那么一只螞蟻嗎?我心里一陣涼。我跑到復(fù)印店里打印了一大堆尋人啟事,順著街道貼去,被城管蠻橫地攔住了。我不理會他們繼續(xù)貼。幾個城管就抓住我的手臂。我抬腳就踢著他們。他們?nèi)_相向了。肖曉急匆匆地趕來把扭成一團的我們拉開。她把我護在身后,不住地向城管道歉。我心頭躥起火來,吼著:“你不是警察嗎?還怕他們不成?”肖曉不再說話硬把我拉走。我對她的態(tài)度極為不滿,用力甩掉她的手臂。她轉(zhuǎn)過臉對我說:“我知道你心急,我就不急嗎?急也要有個急法吧?你這樣做只會帶來麻煩,你不知道?”停了停說,“再說了,他真的是你父親嗎?”我的心一抖,手掌彈起來似的,“啪”地甩在她臉上。她捂住臉含著淚水跑了。我望著她消失在人群里,心里有什么跟著瞬間消失了。她的懷疑不無道理,父親恢復(fù)記憶后,似乎沒有一件事對得上,但是這不能說他不是我的父親呀。我望著肇事的手掌,心里懊悔不已。肖曉為此心力交瘁,而我還傷害她。我沒有去追肖曉,還是先去尋找父親,想了想就趕往報社,在門口遇到肖曉。她已經(jīng)在報紙上刊登了尋找父親的廣告。她撲在我懷里邊哭邊捶打我的胸口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呀,肖曉,我在心底默默地說。廣告刊出后,仍然沒有父親的消息。父親像多年前一樣消失了。他不愿回到過去,到底是什么使他害怕回到過去呢?父親啊,當(dāng)年你把我丟失了,現(xiàn)在卻把自己丟失了。

        “阿爸想回的話會回來的。”肖曉說。我沒聽她的話,回到縣城仍然四處尋找,似乎父親就躲在某個角落里,漸漸地找尋成了我的習(xí)慣。肖曉沒有怨言,任由我去折騰,她知道那樣我心里好受些。在找尋的日子里,我不禁糊涂了,不知是在尋找丟失的父親,還是在尋找丟失的自己。

        我回了一趟老家,把父親走失的事告訴父母。他們沒有怪我,也不覺得意外,臉上沒有太多的變化,如同山梁上的樹木一樣活著,淡然,恒久,似乎發(fā)生的就是當(dāng)下,而當(dāng)下就是未來。我再次像童年一樣獨自走向河岸,坐在河岸上望著流淌的河水,想起活著和死去的人,活在傳說里的山兄弟。此時,他們正整齊劃一地向我走來吧?忽然,我明白了李強曾經(jīng)說過的話,所謂的山兄弟不過是人們心靈的一種撫慰罷了。我信了。而我更相信,在往后的日子里,等待父親歸來是一種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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