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
在莫言的很多小說和散文里,都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地浮現(xiàn)著“一個”特別的少女形象。這個少女在莫言的筆下幻化成了許多種人物形象,似乎都是他的“初戀”對象?!八本拖褚活^神秘的小獸,出沒在高密的叢林里、田野間,給目見者以欣喜,讓錯失的人倍感惆悵。作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王國的自封國王,莫言身兼目見者與錯失者兩個角色。他的敘述是一種悲喜交加的情感。
莫言小說里最早出現(xiàn)“超級”少女形象的,是創(chuàng)作于1984年10月的短篇小說《石磨》。
《石磨》里,少女“珠子”是“我”的鄰居,青梅竹馬,從小打打鬧鬧一起上學(xué),一起拉磨,一起慢慢長大。到了青春期,兩個人好上了,“我”父親卻不允許。小說接著牽出一樁懸案:珠子的母親四大娘和“我”父親曾青梅竹馬,自由戀愛得死去活來,后來雖然各自成立了家庭,關(guān)系仍然很曖昧,珠子很可能是“我”的親妹妹。小說在這里出現(xiàn)了多種可能性走向。其一是“我”父親和四大娘的孽債未了,珠子果然跟“我”有血緣關(guān)系,于是“我”和珠子的愛情化為泡影。這是悲劇的寫法。莫言那時比較仁慈,也比較人性,一仁慈一人性,就把父親和四大娘的愛情給生生化沒了——他們必須給將要得到幸福的“我”和珠子讓路——莫言必須證明他們兩人沒有血緣關(guān)系,為珠子和“我”的血緣障礙清出道路,使得有情人終成眷屬,生下了人見人愛的女兒。在這部小說里,悲劇性的因素被放大之前就及時地消除了,留下一個美好的尾巴。美好的少女美好的結(jié)局,這是傳統(tǒng)寫法——其中隱約看到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中多情少年段譽和幾位“妹妹”的故事。
小說里那種略帶一點懸念的敘述,在莫言小說里比較罕見。美好的愛情和美好的故事在莫言的小說里,就此打住了。莫言后來的作品幾乎無一例外地有濃重悲劇色彩。
與《石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短篇小說《枯河》。
《石磨》里,少女珠子給“我”帶來了幸福,《枯河》里,少女小珍卻給“我”帶來了厄運?!犊莺印返墓适聛碓从谀宰约旱挠H身經(jīng)歷。莫言把這段經(jīng)歷中相對美好的部分寫成了《透明的紅蘿卜》;悲慘的部分寫成了《枯河》。作家和故事的分裂,是寫作的秘密之一。
在《歡樂》這部中篇里,莫言語言如網(wǎng)如織,滔滔不絕一瀉千里,因此而受到種種誤讀與誤解。女主角之一的“冬尼婭”取代了路遙小說《人生》里的“薄情寡義”的城里姑娘黃亞萍,給予農(nóng)民之子齊文棟以粉碎性打擊:《人生》可以從道德上譴責黃亞萍的輕浮和薄情,《歡樂》卻失去了這種道德評判基點。因此,齊文棟是徹底的被拋棄者,是孤獨的絕望者——沒人給莫言以可以成立的道德支點,更沒有一根稱手杠桿,可以讓他撬起齊文棟的卑賤人生。對他施加最后一棒的人,是有著精美名字的“冬尼婭”?!岸釈I”這個名字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走出來,變成了一個精妙的隱喻。對齊文棟而言,當美好的人兒如“冬尼婭”,她跟權(quán)力和不公有意或者無意地結(jié)合到一起的時候,其殺傷力也是致命的。小說里,農(nóng)村女子魚翠翠的慘死和城市女子“冬尼婭”的“飛揚跋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里,莫言深刻地揭示了橫亙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現(xiàn)代階級鴻溝,是怎樣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巨大不平等的。
在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里,農(nóng)村青年高馬和農(nóng)村少女金菊的愛情以悲劇告終:高馬被抓捕關(guān)押,金菊懷著一個即將臨盆的嬰兒吊死在門框上——那個令人壓抑的場景有著深刻的震撼力。
《枯河》里少女小珍是書記的女兒,身份無比貴重。她指使小虎爬到樹上,小虎就乖乖爬到樹上。小虎從樹上摔了下來,把小珍砸倒了,砸傷了。這本來是一件很小的事件,小孩子之間在相互玩耍經(jīng)常會發(fā)生,卻因為小虎父親的上中農(nóng)的卑微身份,使得這個小事件演變成了一次慘絕人寰的嚴刑拷打——莫言戲仿了舊電影里“反動派”對“革命義士”上刑的經(jīng)典場景,使得這一場拷打失去了正當性。本來是美好的小人兒小珍,給小虎帶來了致命的厄運。
在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里,莫言通過黑孩的視角,在石匠、鐵匠和菊子之間,溫婉地進行敘述,并且通過對美好景象的通感表達,掩蓋了小男孩遭到痛打的事實——黑孩所遭受到的迫害,事實上遠不如小虎。在《透明的紅蘿卜》里,莫言還保留了一種描寫美好事物、并將這種美好事物結(jié)合到人物命運里去的傳統(tǒng)愿望。比如,小說在寫黑孩拔起紅蘿卜時,對金色的紅蘿卜進行了詩情畫意的抒情。黑孩眼睛里看到的少女菊子,卻對他造成了震撼。菊子以失去一只眼睛的代價,在小石匠和小鐵匠之間取得了某種妥協(xié)性的解脫。這種對美好進行摧殘的手法,即讓少女菊子失去一只眼睛的“惡劣行徑”,早在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里,莫言就對少女“曖”實施過了。失去了一只眼睛,美少女就成了殘廢,美女就成了丑女——這種驚人的轉(zhuǎn)換,被莫言細膩地發(fā)現(xiàn)了。在鄉(xiāng)村里,瞎眼、啞巴、瘸腿等,都是遭到鄙視和唾棄的對象,無論你之前是多么的美麗,多么的高貴。“暖”因為瞎了一只眼睛,而不得不嫁給了一個令人不快的啞巴。這使得原來的崇拜者,后來衣錦還鄉(xiāng)的敘事者“我”——某軍校的教官——備受壓抑的精神獲得了解脫,而在無形中擁有了憐憫者的道德優(yōu)勢。這種心態(tài)是不正常的。軍官的痛惜和憐憫,建立在了“暖”的不幸之上。
可以看到,莫言對少年時期的少女形象有一種猶猶豫豫的曖昧態(tài)度。少女既可能帶來幸福,也會招致厄運。少女自身也會遭受不幸,從而填平了“我”和少女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莫言小說里,除了《石磨》里的“珠子”之外,鄉(xiāng)村少女都沒有幸福的人生。得到幸福人生的,都是“干部”子女。
最讓莫言感到畏懼的,顯然是小珍這種干部后代的少女。
少女是一種特別的動物,是美好的集大成者。在散文《世上什么氣味最美好》里,莫言借談?wù)摰聡骷揖鬯菇鸬碌拈L篇小說《香水》的機會,把這種對少女的敬畏表達了出來:“科學(xué)家說,自然界大概有四十萬種氣味,好聞的和不好聞的各占一半,而在這二十萬種好聞的氣味中,最高貴、最難合成的,是少女的氣味。這是一種鮮嫩如花的氣味,這是一種朝氣蓬勃的氣味,這是一種生命青春的氣味,這是一種象征著世界未來的氣味。”
《香水》里的邪惡天才格雷諾耶出身卑微,天生而具有超級敏銳的嗅覺,能夠分辨十萬種不同的氣味。他自己卻沒有氣味。格雷諾耶認為香水能夠支配人的情感,進而支配人的意志和靈魂。他潛心山林修煉七年之后,下山殺死了二十五個妙齡少女,用獨特方法萃取她們的氣味,制成世間最奇異最有魔力的香水——無論什么人一嗅到這香水的氣味,愛心就會像大海一樣泛濫,就會對香水的擁有者瘋狂地頂禮膜拜。這樣,格雷諾耶就能毫不憐憫地驅(qū)使他們,驅(qū)使他們殘酷殺戮而統(tǒng)治世界。他差一點就成功了,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這部小說的精妙結(jié)局:洶涌的愛讓人瘋狂,也產(chǎn)生致命毀滅——那些無限熱愛他的人蜂擁而至,崇拜他,占有他,把他撕成了碎片。最美好的東西因此具有兩面性:誘惑力和毀滅性。
莫言對少女的美和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攝人心魄的美好氣味是有敬畏的。他在文章中不無冷酷地繼續(xù)說:“少女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她一旦長大成人,就如鮮花盛開,而盛開的鮮花總是在放出濃香的同時也放出衰敗的氣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