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
江南舊味四題
陳峰
初春田野,不經(jīng)意偷換了顏色。一畦畦油菜花,金黃明亮,一樹樹桃花,粉紅明亮,視線不知不覺隨它而去。
隨它而去的還有一行行輕盈的身影,像蝴蝶一樣翩飛著,三五少女手拎竹籃,時而走,時而蹲,在田間小路、河坡、水渠低頭尋覓。問,她們在干啥?母親說,她們在剪艾。
剪艾,是一件輕松而需要細心的活計。對孩子們來說,卻是件樂事。
家鄉(xiāng)有四種艾,顏色青綠。一種叫蒿艾,葉子羽狀分裂,屬菊科,秋季開花,花序小而多。另一種叫斑艾,葉子像棉葉,但比棉葉小。第三種叫荷花囡,多長于大田里,春季開黃黃的小花,葉上有絨絨的白毛。第四種叫臭艾。臭艾與蒿艾十分相似,只是葉子比蒿艾略闊一些。蒿艾揉之有清香,臭艾一揉,其氣味令人頭暈惡心。在鄉(xiāng)下,分不清蒿艾與臭艾,如同分不清麥子與韭菜一樣,要遭人笑的。我初次剪艾,就上過當(dāng),結(jié)果被母親剋了一頓,也被小伙伴話柄了很長日子。
一只籃子一把剪子,與同伴們奔奔跳跳,看到艾,大呼小叫,你追我趕,蹲下來后,便不出聲了,鉚著勁剪艾。孩子們剪艾,是為了能在田野放風(fēng),或是在高高低低的溝壑里撒野。幾個孩子遇上幾個孩子,放下籃子,站成一排,伸出十個腳趾,念一段兒歌;“踢踢絆絆,絆到南山,南山有雨,水牛背耙……”點到誰的腳趾上,誰就要抓一把艾出來放在地上,等游戲結(jié)束,艾均分,艾多的人笑嘻嘻,回到家里向母親邀功;艾少的人哭喪臉,回到家里,只好回避著母親的眼神,不作聲。
阿姆阿嬸們剪艾,專注而虔誠,不用籃子,圍身布襕腰間一系,抓起下擺兩角,往腰帶上打個結(jié),便成了圍兜。她們將采剪的艾,一把一把塞兜里?;氐郊依?,阿姆一打開圍布,天女散花一樣,滿滿一籃,鄰舍便交口稱贊某人老嬣的落手快。
剪來的艾要做艾麻團,麻團有方,有圓。方的叫麻糍,無餡;圓的叫米鴨蛋,有餡。麻糍是清明時節(jié)上墳祭祖之物,米鴨蛋則是立夏前后的時令點心。
兒時的吃食不多,像雞蛋,即使是生日也只能吃一個,但米鴨蛋是可以多吃幾個的,于是剪艾、磨粉、上山撿松花等活都樂意做。等到做米鴨蛋的那天更是須臾不離灶邊,被大人呵斥幾句也不惱。
母親先把米粉用水摻和拌成米粉團,水多了太濕,水少了則干,等米粉成團后,再放到大鍋里蒸,蒸熟后,把艾焯水后剁細碎再揉進粉團里,剛出鍋的粉團很燙,母親揉幾下粉團便沾一下涼水,揉到粉團變成了深綠色,融為一體。初時,孩子們搭不上活,接下來裹餡便是孩子們拿手好戲。餡子,一般都是白糖芝麻餡,也有咸菜筍絲餡和黃豆粉餡,裹好后,搓成橢圓形,放進松花粉中滾幾下,拍掉多余的松花粉,金黃色透著青色的米鴨蛋一圈圈躺在紅色的茶盤上,帶著清淡悠長的青草氣息,模樣饞人,摸上去軟軟,恨不得做一個吃一個。那白糖芝麻餡融化后,味道香甜,再吃咸菜筍絲餡,洇淡了嘴里的甜膩,而黃豆粉餡綿糯而微甜,每一個餡都是我們的心頭之好,吃著手里的,看著盤里的。有一次,我一口氣吃了六個,打出來的飽嗝居然透著“瓦卵臭”,母親罵我“小娘鬼,壞生心腸吃了肚皮漲肫(過于飽)”。
講究一點的人家或是去送人的,把滾了松花的米鴨蛋放進雕著各種吉祥圖案的印糕板,橢圓形壓成了扁圓形,花呀魚啊活蹦亂跳,母親說,這叫金團。種田時節(jié)叫種田金團,割稻時節(jié)叫割稻金團,用于結(jié)婚叫龍鳳金團,用于嬰孩滿月叫子孫金團,所以遇到節(jié)時或婚嫁,親戚、鄰舍送幾只金團過來,也是常事。
母親因此欠下了很多筆“金團債”,那時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等阿拉兒子結(jié)婚,一定要做很多很多的金團來送人。
夏至,楊梅滿山紅。
小時候,行販挑著盛滿楊梅的割草籃走街串巷,每每吆喝聲起,我們家里的三個孩子總會跑出去看熱鬧,瞄一眼楊梅,咽一下口水,然后哥哥派我跑回家告訴父親今年楊梅很黑很大。每每有得逞的時候,父親刮一下我的鼻子,說一聲“走,去買”。
孩子們蹲在地上,父親撥拉開籃子里的楊梅樹葉瓣,問行販是哪里人。
“哦,是樓隘啊,那里的楊梅歷史長著呢?!?/p>
“我家是烏紫楊梅,團箕的,叫你家小娘子嘗嘗甜不甜?”
然后拈起一顆又黑又紫又大的楊梅給我,兩個哥哥看著我,眼睛發(fā)亮,等待我的結(jié)論。
“嗯,甜的,真甜。”
父親說,那就買。行販每回總要多倒上一斤,這也正中我們小孩子的意,行販每回也總要說上一句,“沒事的,楊梅多吃也吃不壞肚皮的?!逼鋵崳赣H在意的是錢的多少。
母親將楊梅分別盛在白殼瓷碗里,分與鄰舍隔壁一碗,我們?nèi)齻€孩子每人一碗,坐在門口石階上,撮起一顆,往嘴里一放,甜而多汁,硬扎的果實含在口中,啜幾下便滿口果肉,吐出核,隨即又按唇而入,如此循環(huán),不一會,一碗便見底。
等鄰舍隔壁買楊梅時,也會回我們一碗楊梅,母親數(shù)好幾只,公平分配。因為少,楊梅核也吃得特別干凈,不沾果肉。
有次,我誤食了楊梅核,哥哥嚇唬我頭上會長楊梅樹的。還恐嚇我每天晚上睡前跳十下便會沒事,我竟然信了。直至父親發(fā)現(xiàn)我的怪異舉動,才終止這很傻很天真的惡作劇。
讀書時,羨慕班上家有楊梅樹的同學(xué),能敞開肚子吃,連衣服上的楊梅汁對我也是種炫耀。直到讀高中,女同學(xué)邀請我到她家里吃楊梅,她家在山岙里,楊梅樹在半山,樹不高,正好爬上,我完全沒法把握自己,忘了父母交待我做客的禮儀,手忙腳亂,像條貪吃蛇,肚子滾圓,終于把牙齒吃酸“倒”了,晚飯時連豆腐也咬不動了。后來與這個女同學(xué)的友誼日益彌篤,綿延至今。
水果中最鐘愛楊梅,可惜果期短,從“夏至楊梅滿山紅”到“小暑楊梅要出蟲”的諺語看,不過半月光景。好在如今交通便利,南方的楊梅于夏至前便繽紛上市,雖價格嚇人,當(dāng)饞蟲爬出來對著你頤指氣使時,摸摸錢袋,趕緊去超市買上一斤解個饞。
有位同學(xué)某年承包了楊梅山,熱情相邀,半個月竟去了四次,每次吃一肚回來,摘來的送親戚朋友,剩下的浸楊梅燒酒。父親說,家里有了楊梅燒酒,這才有了家的氣息。遇到吃熱發(fā)痧雨淋,吃上幾顆便能蕩滌腸胃,上下通氣。
初中時讀“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對荔枝的味道很是向往,等后來嘗過,才知蘇東坡對“閩廣荔枝,西涼葡萄,未若吳越楊梅”的點贊是對的。
大人賦閑在家。瞅準機會,我爬上父親的背,纏著父親講故事。
有次父親給我猜了個謎語,“把把綠傘土里插,條條紫藤地上爬,地上長葉不開花,地下結(jié)串大甜瓜?!贝蛞恢参铩?/p>
從花生、蘿卜、芋艿一直猜到荸薺、西瓜、夜開花,猜不著便耍起賴,纏著父親說謎底,父親賣關(guān)子,說這東西家里有,晝飯剛吃過。
啊,是番薯。父親把我舉得半天高。
番薯葉呈坡形,綠色,蔓延成藤,地下結(jié)著連根的番薯,果實有圓形、橢圓形或紡錘形,皮色和肉色因品種或土壤不同而異,有紅芯和白芯,有甜,有粉。生吃,咬一口,會滲出一圈淀粉汁,很黏。
那時田畈,除了稻谷,經(jīng)常打照面的植物有紫色的茄子、紅色的番茄、瘦長的帶豆、粗壯的黃瓜等等。放學(xué)回家,膽大的學(xué)長一頭竄進地里,撩起番薯藤,用手指在地里一摳,飛快地跑到田塍埭的水渠洗一下,只聽得“嘎嘣”一聲,便“窣窣窣”嚼了起來,有人問他“甜不甜?是紅芯還是白芯?”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看樣跳進地里。有時遇上主人挑著便桶擔(dān)巡田,學(xué)長發(fā)足狂奔,主人一撂擔(dān)子,邊追邊罵,悻悻然,沒追上,對著無辜的孩子發(fā)一通牢騷,要是下次讓我抲著,告訴老師去。有次同桌小娟的哥哥摳出番薯給小娟,小娟分我咬了幾口,沒想到,那年評三好學(xué)生,被同學(xué)檢舉,說我曾偷吃過番薯,沒評上,傷心了許久。
生產(chǎn)隊收完番薯的消息一傳開,哥哥們荷鋤挈土箕,來到田地“撮番薯沙”(撿遺留的番薯),撮多撮少是小人們吹牛的資本,也是暗中較勁的砝碼。兩個哥哥很賣力,每每掘到一只番薯就像是掘到寶藏,得意勁別提了。我有時用腳踢土,也能踢到番薯。當(dāng)最后滿滿一土箕番薯用鋤頭擔(dān)著回家時,特意繞下遠路,為的是炫耀一下,享受著別人投來的艷羨目光。
遇到撮來的番薯多,母親就會變出法子來搗鼓,最省事的吃法是切片熯在飯鑊頭;烤著吃,要費很多柴火,火候不好的話還要烤焦;煨著吃,灶膛里一扔,焦香撲鼻;切成方丁煮湯吃,放一匙白糖,便成待客的點心。最復(fù)雜的要數(shù)做番薯干,把番薯去皮蒸熟,然后搗成糊狀,有條件的人家,可以拌進芝麻或碎橘皮,取一塊干凈的白布鋪在火油箱底,倒入糊狀的番薯,攤成薄薄一層,覆在竹簟上,曬得半干不干時,剪成手指寬的條狀,完全曬燥后,和沙泥石子一起翻炒成焦黃色,便是番薯干,脆而香,身價也高,但最怕還潮,得放進火油箱,嚴嚴實實蓋上。
有次同學(xué)遞給我黑不溜秋的東西,干而僵,說這是番薯屑(癟),其實是果脯。里山人的做法,取個頭小的生番薯,放進火缸里煨一天一夜即成。
后來,知道了番薯可以做淀粉,可以做粉絲,在困難時期做過主糧……
每當(dāng)朔風(fēng)起,街上總有兩三攤烤番薯,鉛皮桶做成抽屜的樣子,一拉一屜,熟透的表皮還附著焦黑的糖漿,隨挑隨揀,買上一只,明知已迥異于兒時的味道,咬開番薯的瞬間,恍惚又回到了過去。
小學(xué)時,班里來了一位亭下村移民過來的女同學(xué)。對平原地區(qū)的我們來說,亭下就是里山,同學(xué)嘲笑她尾拖長調(diào)的里山口音。有天下午,她的阿娘竟送煨年糕過來,教室里一時焦香撲鼻,同學(xué)巴巴地看著,暗咽口水。
進入臘月,在農(nóng)村,幾乎挨家挨戶都會做年糕,一做年糕,離春節(jié)近了,年味也愈濃了。
常聽同學(xué)說,剛出籠的年糕團火火熱,燙得拿不住。還有誰家的父親手藝好,年糕團捏成元寶、鯉魚和小鳥的模樣。對這一切向往得不得了。
初中快畢業(yè)的那一年冬天,舅舅接我去看做年糕。
老祠堂,飛檐翹角,古色古香,掛著燈籠,貼著春聯(lián),喜氣洋溢在廊柱間,還有圓形穹頂?shù)膽蚺_。四處彌漫著熱氣,廂房的兩口柴灶燒得熱火朝天,道地的機器轟隆轟隆地響著。大人們哼著小調(diào)趕著從這頭走到那頭,小孩子追著鬧著,手里拿著年糕團,一邊咬一邊笑,長長的一溜排竹桌子上堆放著冒著熱氣的年糕。
男女分工有序,男的燒火蒸粉做年糕,女的蓋紅印碼年糕,我不禁手癢,拿著紅印子去蓋,阿嬸說這是饅頭印,上梁饅頭也蓋這種印。當(dāng)我看到一朵朵梅花在年糕上盛開時,心里也跟著開出花來。
年糕要糯實好吃,得配好粳米與糯米,一般是10:1的比例差不多就夠糯了。然后把米浸上七日七夜,軋成粉,粉蒸熟后,倒入做年糕機器配置的桶中,有個大伯站在高凳上大力地舂著,雪白的年糕條從桶中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專門負責(zé)切年糕的大伯,手起刀落,白白胖胖的年糕一截一截服服帖帖,大小長短平平整整。我看得躍躍欲試,卻是手起刀不落,年糕亂得不成模樣,羞得連忙把刀還給大伯。
好客的大伯拿著一條剛從柴火中煨熟的年糕遞給我,外面焦得剛剛好,黃燦燦的,咬開來香氣四溢,我邊吃邊學(xué)阿嬸們的樣子碼年糕,各處走動,充滿了新鮮感。
年糕做得差不多時,大伙把從家里帶來的油炒榨菜絲或肉絲咸齏當(dāng)餡子嵌在年糕團中間,裹起來吃特有味,糯滑不膩。嚼著年糕團,后悔著早飯吃得太飽,真該多帶幾只“肚子”來。
年糕做好一周后,放入酒埕或缸甏,用水浸著,之后,偶爾吃次青菜炒年糕或咸齏年糕湯換換口味,日子透著滋潤晶瑩。
諺語曰:“汁水年糕湯一鑊,吃勒小舌頭鮮落?!背Γ赣H謝年,全雞、全鵝還有整刀的肉是省不了的,把它們放進尺八鑊里汆熟,湯鹵就是汁水。舀幾勺汁水,兌些水,待滾開后,放入切好的年糕片,滾起,再放些許青菜即成。年糕湯是用來當(dāng)夜飯的,母親不會限量,一碗油光沾沾,白是白,綠是綠的年糕湯,“忽忽忽”能吃上三大碗,直到吃撐了肚子,邊打著飽嗝兒,邊嚷著“年糕年糕年年高”。
春節(jié)有人客來,做一盤苔條炒年糕是蠻體面的一道點心。白糖用熱水化開備用,把油燒至七八成熱,待油冷,倒入苔條翻炒,盛出備用,鍋中倒油加入年糕翻炒,放入化開的糖水,等糖水與年糕剛開始稠黏時,迅疾倒入苔條炒勻,每片年糕均粘著碧綠的苔條,香、甜、糯、咸,令人大動食指。怕就怕油太熱,苔條黃腫爛熟,糖水太稠,年糕整塊粘連。有次母親失手,賞予我們,孩子們甘之如飴。
多年以后,老家四明山的朋友送了我兩條年糕,通體老綠,糅進了青艾,透著一股清香。那天,我用汁水、大白菜、冬筍絲煮了一碗年糕湯,感喟山里人懂得生活的藝術(shù),臘月里窖藏了春天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