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花開花飛花滿天，世界上的花很多，很多，可我們認(rèn)識的花總是很少，很少。進(jìn)得山來，漫山遍野的花朵看得我們目不暇接，驚嘆不已，我們認(rèn)識的花才有幾朵呢！常常是，我們觀花，花也在觀我們，我們就是叫不出花的名字來。人有名字，花也得有名字。人有了名字，才分得清誰是張三，誰是李四?；ㄓ辛嗣帜?，我們才會報出哪是桃，哪是李，哪是牡丹，哪是月季。

我生在農(nóng)村，在農(nóng)村長大，對于常見的花，我認(rèn)識得早一些。村里的花，我認(rèn)識桃花、杏花、棗花、石榴花、鳳仙花等。地里的花，我認(rèn)識豌豆花、油菜花、倭瓜花、蕎麥花、芝麻花等。有些花兒不僅好看，還能吃。開成喇叭花狀的、大朵子的倭瓜花就能吃。采一把當(dāng)日開放的倭瓜花，下到面條鍋里當(dāng)菜，那是好看又好吃。對于一些遠(yuǎn)方的花，比如海棠、扶桑、丁香、櫻花、郁金香、君子蘭等，我是離開家鄉(xiāng)進(jìn)城后逐漸認(rèn)識的。好比我們對人的認(rèn)識，有的是先見到人，后知道這個人的名字，有的是先聽說名字，多少年之后才有機(jī)會見到真人。對花的認(rèn)識也是這樣，有的是先見其花，后知其名，有的是先聞其名，后識其花。那些先聞其名的花，或是大名鼎鼎，或是花名好聽，讓人一聽就難以忘懷，以期一睹為快。

有一種花叫黃刺梅，我就是見到花名若干年之后才得以目睹其芳容的。

黃刺梅對于我的人生，有著啟蒙般的意義。

人生來會受到多方面的教育，花的教育亦是教育總量中的一種。

不少花名我是從書本里看到的，從戲文里聽到的，或是聽見多識廣的人說到的。而黃刺梅這種花的花名呢，第一次我是在一封信里看到的。說來話有點(diǎn)長，也不算太長，比一根花枝長不了多少。我要說到花，有必要把“花枝”和“花葉”說一說。

我在農(nóng)村老家時有一個朋友叫龍新明，他是1966屆的高中畢業(yè)生。按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來講，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大學(xué)生。他離跨入大學(xué)的校門連一步之遙都不到，或許只差那么半步。差半步也是差，差之毫厘，結(jié)果會完全不同。那時人的學(xué)業(yè)分小、中、大三個等級，因沒能上大學(xué)，他的學(xué)業(yè)只能停留在中等水平。別看中和大只差一個等級，卻有著天壤之別。上了大學(xué)，等于跳入了龍門，成了官家的人。上不了大學(xué)，還得回鄉(xiāng)當(dāng)農(nóng)民，頂多算是一個回鄉(xiāng)知青。雖然我也被說成回鄉(xiāng)知青，但我只是一個1967屆的初中畢業(yè)生，與龍新明的知識沒法比。要是還在學(xué)校里，高中生會把初中生說成是小屁孩，根本不屑于搭理我們。加上龍新明讀高中是在縣城，我讀初中是在公社的小鎮(zhèn)，我們從沒有同過校，之前我們兩個連一次面都沒見過。那么，我們怎么就成了朋友呢？那是因為，我接連為縣里的廣播站寫了幾篇稿子，都廣播了。在我寫稿之前，我們公社沒有人為縣廣播站寫過稿子，我是第一個?？h里把廣播電線扯到各個公社，各個大隊，各個生產(chǎn)隊，乃至千家萬戶。公社街頭安有高音大喇叭，各家各戶安有舌簧小喇叭，署有我名字的廣播稿一廣播，很多人都聽到了。龍新明就是聽到了我寫的廣播稿，知道了我的名字，打聽著找到我的。他的村莊離我的村莊有十幾里路，他是步行到我們村莊的。那時自行車還是奢侈品，我們買不起，交通工具就是我們的兩條腿。這樣的交通工具攜帶方便，也不會出現(xiàn)半路上掉鏈子的問題。他到我們家沒找到我，我被抽到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節(jié)目去了。他又來到公社，在宣傳隊的駐地找到了我。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家地主的宅院，地主一家早被革命的掃帚掃地出門，那里成了我們一幫年輕人的歌舞場。有三間堂屋被騰空，我們把堂屋當(dāng)成了舞臺，在堂屋里排練節(jié)目。在節(jié)目排練期間，大門是關(guān)閉的，閑人免進(jìn)。龍新明也是一個閑人，但他自稱是我的朋友，看大門的人就讓他進(jìn)來了?？创箝T的老漢大聲知會我，說你的朋友找你。朋友？我有朋友嗎？在此之前，可以說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我有不少同學(xué)，我跟哪一個同學(xué)都談不上是朋友。朋友是什么？朋友是親人以外的社會關(guān)系，是走上社會的標(biāo)志，有了一個朋友，就等于有了一條走上社會的道路。我渴望有朋友，有朋友是讓人愉悅的，也是值得驕傲的。一聽說有朋友找我，我心中一喜，一虛榮，就把龍新明認(rèn)下了，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說實在話，我對龍新明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壞。他高高的個子，身材筆管條直，一身的文氣。我戴著一頂洗得發(fā)白的軍帽，他也是戴著一頂和我的帽子幾乎一模一樣的軍帽。同樣的帽子，好像是我倆接頭的暗號一樣。更重要的是，他看見我臉上紅了一下，顯得有些靦腆。他說話輕輕的，一直微笑著。說了幾句話，我就知道了他的回鄉(xiāng)知青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是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他的年齡比我大，學(xué)歷比我高，卻一點(diǎn)兒都不自矜，還說我是他的朋友，真是抬舉我了。

排練在繼續(xù)，龍新明站在一邊，悄悄地看著我們排練。那天排練的是一個“我們是民兵，緊握手中槍”的節(jié)目，四個男隊員，四個女隊員，每人手持一支木制的步槍，穿插著跳來跳去。宣傳隊員是從全公社挑選出來的，大都是回鄉(xiāng)知識青年，有的是從縣里中學(xué)畢業(yè)，有的是從公社中學(xué)畢業(yè)。當(dāng)時我們公社也有從城里下放的知青，不知為什么，宣傳隊沒有吸收一個下鄉(xiāng)知青參加?；叵肫饋恚艹蔀楣缧麄麝牭囊粏T，很不容易，不敢說隊員們多么出類拔萃，起碼都有一點(diǎn)文藝細(xì)胞吧。我不知道龍新明在學(xué)校里參加過宣傳隊沒有，對我和一幫男女青年弄槍舞棒地跳舞有什么看法。憑他在縣城讀書多年，他應(yīng)該比我有見識。他或許會對我們的動作有所指點(diǎn)。沒有，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什么話都沒說。他微微笑著，神情似乎還有些羞怯。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在觀察那些跳舞的女孩子，并在心里對那些女孩子進(jìn)行比較，看哪個女孩子更漂亮一些。

我們男隊員住的地方，是在南樓二樓的木地板上打的地鋪。排練休息間隙，龍新明隨我登著木樓梯爬上二樓，從隨身挎著的黃軍挎里掏出一封別人寫給他的信給我看。我問誰給他寫的信，是不是他的女同學(xué)，我看了是否合適。他說不是女同學(xué)，是和他同班的一名男同學(xué)。男同學(xué)因耳大，鼻子大，嘴大，人稱三大郎。三大郎極具才情，信寫得很好看。對龍新明的話，我有些將信將疑，一封男同學(xué)之間的通信，有什么可看的呢！信用鋼筆寫在印有淺紅色橫格的稿紙上，一共是三頁，我一看，就被吸引住了。信里流露的是一種苦悶的、哀傷的、無可奈何的情緒，與當(dāng)時社會上普遍流行的高漲的革命情緒完全不對路，幾乎是一種消極的、危險的情緒。而正是那樣低沉的情緒，讓我感到很對心思，覺得像是我自己的情緒。那樣的情緒我沒有表達(dá)過，是這封信里的文字替我表達(dá)了出來。是的，信里使用的文字與當(dāng)時的印刷品所使用的文字完全不一樣，印刷品里充滿階級、斗爭、革命、打倒、批判等字樣，那些文字是生硬的，冰冷的，暴力的，可怕的，而信里使用的文字是柔軟的，溫暖的，優(yōu)美的，貼心的。我想起我所寫的那幾篇廣播稿，其實都是大批判稿。大批判稿里所使用的語言，只是把報紙上的語言搬了個家而已，和這封信比起來，我寫的那些廣播稿就不算什么了。信的內(nèi)容猶如把我的腦子打開了一扇窗，使我透過窗戶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哦，文字還可以這樣用，還可以這樣組合，還可以達(dá)到這樣的效果，以前真是沒想到。我雖然沒有把信和藝術(shù)品相聯(lián)系，但我想到了，原來上面有公家的話，下面有私人的話;公家有公家的說法，私人有私人的說法;不管公家的話說得多么嚴(yán)厲，也擋不住私人之間用悄悄話進(jìn)行交流。兩相比較，表面上的話多是假話，鬼話，大話，是說給別人聽的;而信上寫的這些話，才是人話，真心話，是說給朋友和自己聽的。

我把信看了一遍，還想再看一遍。出于自尊，我沒有再看，就把信還給了龍新明。還是出于自尊，我沒有對三大郎的信表現(xiàn)出明顯的贊賞，只說了一句寫得挺好的，就完了。

我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信里有的話我還是記住了。信里寫到的黃刺梅的花名，我就記住了，并牢牢記在心里。

我們老家沒有黃刺梅，之前我沒見過黃刺梅，連聽說都沒聽說過。黃刺梅？黃刺梅是什么花呢？我從字面上對黃刺梅進(jìn)行了一番想象。在我的想象里，黃刺梅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黃色，而不是別的顏色。黃刺梅既然帶一個刺字，花梗上長的應(yīng)該有刺。梗上帶刺的花我見過，田邊地頭野生的一些薔薇花，花梗上就長有不少刺。我聽說，凡是帶刺的花，都是出于自我保護(hù)的需要。至于黃刺梅的梅字，我是熟悉的。我讀過一些詠梅的詩，知道梅花是一種高貴的花。中國人已經(jīng)把梅花文化化了，人格化了。我們村里好幾個姑娘的名字里都帶梅字。一個地主家的兩個閨女，一個叫雪梅，一個叫令梅。然而遺憾的是，因我從未見過梅花，我對梅花的樣子無從想象。黃刺梅對我構(gòu)成了一個懸念，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把這個懸念放下來。

信里還有一句話我記住了，叫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句話看得我心里動了一下，像是受到了鼓動，得到了啟發(fā)。這句話像是一句詩，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詩。話里所說的花，不僅僅是指黃刺梅，恐怕所有的花都包括在內(nèi)。這句話我是懂得的，花是一個代指，她指的是所有處在花季年齡的女孩子。我聯(lián)想到我們宣傳隊里的那些女孩子，她們一個個正當(dāng)妙齡，青春煥發(fā)，是不是都是待折的花呢？折花的人在哪里呢？我自己要不要折一枝呢？我要是不折，是不是也會空折枝呢？

龍新明只看了兩次我們的內(nèi)部排練，還沒有看我們在公開場合的演出，有一天就對我說，他對董春芳印象不錯，問我能不能給她介紹一下？龍新明的話讓我吃驚不小，這老兄，他可真敢開口，他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勇氣呢？他哪里來的自信呢？董春芳我當(dāng)然了解，她是我們學(xué)校1966屆的初中畢業(yè)生，比我高一年級。雖說我和董春芳不是同班，但我倆一塊兒參加過中學(xué)的宣傳隊。畢業(yè)后，一塊兒參加過大隊的宣傳隊。如今又一塊兒被抽到公社的宣傳隊。我們大隊被抽到公社宣傳隊的隊員只有兩個人，那就是我和董春芳。我記得很清楚，公社是通過廣播站的廣播，呼叫我們的名字，通知我們到公社宣傳隊報到的。這件事全公社的人都知道。在公社宣傳隊里，我們兩個除了唱歌、跳舞、演樣板戲，參加一些集體性的演出，還有一個只有我倆表演的節(jié)目。節(jié)目的名字叫《兄妹下鄉(xiāng)》，我演兄，董春芳演妹。我跟董春芳是熟悉的，也對她頗有好感。但我從沒有對董春芳表示過我的好感，更沒有想過跟董春芳談一談，把她作為我追求的對象。而龍新明只見過董春芳兩面，就把董春芳看上了。你不佩服龍新明的眼光不行，在我們宣傳隊所有的八個女孩子當(dāng)中，董春芳長得最漂亮，最出眾。如果說八個女孩子是八枝花，董春芳就是八枝花的花尖子。不用說，龍新明把董春芳看成了堪折的花，他要把董春芳折一折。

龍新明托我給他介紹董春芳，吃驚之余，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實不相瞞，確有一種醋意在里頭?？墒?，龍新明這樣信任我，我不給他介紹也不好?；ň驮谀阊矍盎蝸砘稳?，你自己不折，有什么理由拒絕別人折呢！加之龍新明跟我說出他的請求時，臉上紅了一陣兒，一副很害羞的樣子，這表明他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嚴(yán)肅的，沒有任何輕薄的意思。我答應(yīng)幫他介紹一下試試。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他見沒見過黃刺梅，黃刺梅是什么樣子。話到嘴邊，我沒有問出來。我不想在他面前顯得沒有見識，不愿讓他小瞧我。我想黃刺梅只要在我心里惦記著，我總有一天會見到黃刺梅。

趁一次下鄉(xiāng)演出，我把董春芳約到一個麥秸垛后面，把龍新明托我的事對董春芳講了。春風(fēng)吹拂著墨綠的麥苗，金黃的油菜花正在開放。不知為何，我的心情異常緊張，好像我不是給別人介紹對象，而是自己在談戀愛一樣。我發(fā)現(xiàn)董春芳也很緊張，她緊張得連話都不敢說，看我一眼趕緊低下了眉。我怕董春芳誤會，就把龍新明推了出來，說我是受龍新明之托，來跟董春芳轉(zhuǎn)達(dá)龍新明對她的好意。聽了我的話，董春芳有些失望似的，抬起眼來看著我。董春芳的眼睛大大的，清澈、美麗，因為她的眼睛太美了，平日里我總是不敢看她。可后來每當(dāng)我回憶起她的時候，她美麗的大眼睛總是看著我，像有許多話要對我說，又像是對我有一些質(zhì)疑。我懷疑，那次她在麥秸垛后面無聲地看著我的樣子，是不是永遠(yuǎn)定格在我對她的印象里了。見董春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我有些回避似的低下了眉，對董春芳說了對不起。我說，既然人家托了我，我不跟你說也不好。至于你愿意不愿意接受龍新明的好意，完全由你自己拿主意。

董春芳說，龍新明是誰？我不認(rèn)識他，不了解他。

我說，不了解沒關(guān)系，互相認(rèn)識一下，時間長了就了解了。

這時董春芳說了一句話，她的話我倒是記住了，但當(dāng)時我對她的話意沒能理解。等到我理解了她話里的意思，一切為時已晚，留給我的只能是懊悔。她說的是：你倒是挺能替別人著想的。

龍新明被借調(diào)到公社，做全公社教育方面的聯(lián)絡(luò)工作，我們見面的機(jī)會多了一些。他開始給我推薦書，并把他的藏書主動借給我看。我前面提到過啟蒙二字，每個人的成長都離不開啟蒙。啟蒙是必須的，如果得不到啟蒙，人一輩子都可能處在蒙昧狀態(tài)。啟蒙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還是一件復(fù)雜而神秘的過程，好比睡著了的人們不知自己到哪一刻醒來，人們往往也說不清自己的啟蒙來自何時、何方、何人，不過我愿意承認(rèn)，在我的啟蒙過程中，龍新明在不經(jīng)意間起過重要作用。龍新明讓我看他的同學(xué)寫給他的信，對我來說是一種啟蒙。龍新明托我給他介紹董春芳，對我是一種沖擊性的新的啟蒙。龍新明主動借給我書看呢，對我的心靈是一種更大的啟蒙。后面還有讓我意想不到的啟蒙，我在后面會說到，這里先說書的啟蒙。那時候，農(nóng)人家里大都沒有書，家家戶戶都有老鼠，有臭蟲，卻找不出一本書來。你說毛主席語錄？那是公家以強(qiáng)行攤派的方式派給農(nóng)民的“紅寶書”，天書，不能算是農(nóng)民自家的書。說來我家里是有一些書的，那是我祖父的藏書。祖父下世時，我母親應(yīng)祖父的要求，把那些書放進(jìn)棺材里，供祖父當(dāng)枕頭用了。祖父的藏書多是演義、俠義和公案之類，就算老人家不把書帶走，我對那些書也提不起興趣。而龍新明借給我的書，都是我渴望讀的。比如埋在土里的種子剛想發(fā)芽，一場春雨就下來了。我記得那些書有《紅樓夢》《茅盾文集》，還有郁達(dá)夫的小說和《福爾摩斯探案集》。那些書讀得我如癡如醉，像是脫離了現(xiàn)實世界，進(jìn)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特別是茅盾和郁達(dá)夫的小說，看到小說中的人物，如同找到了我自己。小說里諸如“憂郁”、“惆悵”、“頹唐”等字眼，都是我所需要的。這些字眼我都是第一次看到，但我覺得它們是那么熟悉，親切，如久別重逢，他鄉(xiāng)遇故知。小說給了我另外一種眼光，這使我看樹、看云、看人、看事，都與以前不大一樣。龍新明借給我的這些書，在當(dāng)時被說成是毒草，都是禁書。這些書不是他自己買的，是文革到來大焚書的時候，他提前潛入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順出來的。出于對這些書的喜愛，我看完一本，又看完一本，沒有把書還給龍新明，把書留了下來。直到后來我到煤礦當(dāng)工人，仍沒有把書還給龍新明。我把書打進(jìn)鋪蓋卷里，帶到煤礦去了。因為有書，我成了我們那一批新工人中最“富有”的人。這是后話。

接著前面的話說。龍新明和董春芳怎么樣了呢？我對龍新明說了董春芳的態(tài)度，龍新明是否就放棄了對董春芳的追求呢？要是那樣的話，龍新明就不是龍新明了，龍新明對我的啟蒙就不會繼續(xù)，也構(gòu)不成我今天要寫的這篇小說。

隨著小麥的抽穗、揚(yáng)花、灌漿，一天比一天接近成熟，我們的宣傳隊解散了。是的，什么事情都比不上收麥重要，小麥一走過來，別的這宣傳那活動，都得給偉大的小麥讓路。宣傳隊一解散，我們從哪里來，還得回到哪里去。我們不是小麥，但我們得回到麥子地里去。我們有些失落，宣傳隊員們彼此也有些不舍。幾個月來，我們畢竟一起唱過，一起跳過，在戲里一起笑過，一起哭過，付出了一些感情，也建立了一些感情。隊員們說再見時，眼里都有些濕，說的是再見，好像再也沒有見面的機(jī)會了似的。您還別說，自從那次和宣傳隊的隊友們分別后，幾十年過去了，大部分隊友我再也沒有見過面。我還聽說，有的隊友已不在人世。

董春芳比較幸運(yùn)，當(dāng)我們作猢猻散時，她被留在了公社的供銷合作社，當(dāng)上了糖煙酒商店的一名營業(yè)員。當(dāng)營業(yè)員是難得的，在經(jīng)濟(jì)面臨崩潰，物質(zhì)極度匱乏時期，有四種職業(yè)因易于接近物質(zhì)，或獲取利益比較方便，被人們稱為讓人羨慕的職業(yè)，并編成了順口溜。四種職業(yè)當(dāng)中，除了聽診器、方向盤、采購員，就是營業(yè)員。我有時到鎮(zhèn)上辦事，會拐進(jìn)散發(fā)著紅糖味的商店里看一看。我不買煙，不買酒，連買一塊水果糖的錢都沒有。我到商店里，就是為了看一眼董春芳，趁她不太忙時跟她說兩句話。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當(dāng)中一段最為愁苦的時期。我想遠(yuǎn)走，像是有什么無形的繩索捆住了我的雙腿。我想高飛，我的翅膀像是被折斷，不但不能高飛，連低飛都飛不成。我甚至覺得，自己沒什么前途了，這一輩子算是完蛋了。我去見董春芳，不是去尋求什么安慰。連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誰還能安慰我呢！我的主要目的，是想知道龍新明和董春芳是否建立了聯(lián)系，如果我給他們牽線算是平生第一次當(dāng)媒人的話，我還想知道我這個媒人當(dāng)?shù)眯Ч绾巍?/p>

有一天下午，趁商店里暫時沒有顧客買東西，董春芳站在柜臺里面，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給我看。信封上寫的是董春芳收，顯然是別人寫給董春芳的信。董春芳說，這是龍新明寫給她的信。

龍新明被招到縣里的鐵工廠當(dāng)工人去了，他寫信用的是鐵工廠的牛皮紙信封。看來龍新明與董春芳真的建立了聯(lián)系。龍新明寫給董春芳的信，應(yīng)該是求愛信，我怎么能看呢！我感到了董春芳對我的巨大的信任，也很想看看龍新明給董春芳寫了些什么，可我猶豫著說，這不太合適吧？

董春芳笑了一下說，是我讓你看的，沒關(guān)系的。

這時有一個婦女來買鹽，董春芳給人家稱鹽去了，我站在柜臺外面開始看信。長這么大，我這是第一次看別人的求愛信，還沒看信，我臉上已經(jīng)有些熱，心里已經(jīng)有些跳。我不好意思看得太細(xì)，只很快地看了一遍，就把信紙按原樣折疊起來，裝回信封里。怎么說呢，上次看三大郎寫給龍新明的信，已經(jīng)讓我大開眼界，這次看龍新明寫給董春芳的信，我覺得龍新明的信寫得更好，更有文采，也更有感情。信里并沒有對董春芳的贊美，但處處充滿了贊美。信里并沒有出現(xiàn)愛的字眼，但字里行間洋溢著濃濃的愛意。信中對董春芳的稱呼別具一格，他沒有稱董春芳，也沒有稱春芳，只用中間一個“春”字作稱。他不是只在信的抬頭稱呼春就完了，信的每一段開頭，他都以春相稱。這樣的稱謂，好像他的信不僅是寫給董春芳的，也是寫給春天的，寫給青春的。

讓我眼前一亮的是，龍新明在信里也寫到了黃刺梅。他說魯迅先生很喜歡黃刺梅，因為黃刺梅是一種平常的花，有著謙遜的氣質(zhì)。

黃刺梅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花呢，以后若有機(jī)會，我一定要把黃刺梅好好看一看。

把信還給董春芳時，我突然有些傷感。董春芳看出了我的傷感，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我知道自己沉浸在信里還沒有走出來。

過了一段時間，聽正在學(xué)校里讀初中的我弟弟說起，他們同學(xué)之間正在私下里傳看一種手抄的東西。這種情況是當(dāng)時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在當(dāng)時，社會上沒什么可看的東西，人們在私下里一旦看到讓人心里一動、能寄托感情的東西，就抄來抄去，變成了手抄本。聽弟弟一說，我頓時警惕起來。我知道，不管什么樣的手抄本，都是禁止流行的，都是和階級斗爭新動向捆綁在一起的。別說傳遞手抄本了，連看手抄本，都是一種可以上綱上線的危險行為。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樣的東西，值得像我弟弟那樣的青少年群體抄來抄去呢？為了避免弟弟冒險，我沒讓弟弟把手抄本拿回家給我看，我只是讓他復(fù)述一點(diǎn)其中的內(nèi)容給我聽，我得幫他判斷一下，那些東西能不能看。弟弟只背了幾句，我就聽出來了，他們傳抄的竟是龍新明寫給董春芳的信。我不明白，一封私人信件，怎么傳到學(xué)校去了呢？怎么會變成手抄本呢？

就龍新明的文字能力和情感表達(dá)能力而言，如果他選擇從事寫作的話，說不定能成為一個不錯的作家。他沒有從事寫作，真是可惜了。

龍新明對董春芳的追求沒有成功，董春芳后來嫁給了公社武裝部的一個干部。

龍新明向我發(fā)出了召喚，讓我到鐵工廠去，幫他組織廠里的宣傳隊。我沒有去鐵工廠，恰逢煤礦到我們公社招工，我選擇當(dāng)了煤礦工人。

在礦區(qū)的山溝，我每年都能看到在雪中開放的迎春花，但我沒看見過黃刺梅。我問過工友，他們都沒有見過黃刺梅。有的工友還以為我說的是煤礦的煤，說礦上只有黑煤，沒有什么黃煤。

直到1978年初春我調(diào)到北京，才終于把黃刺梅看到了。仿佛我與黃刺梅已經(jīng)很熟悉，不等別人告訴我，我一眼就把黃刺梅認(rèn)了出來，呀，黃刺梅！黃刺梅！

杏花開了玉蘭開，玉蘭開了桃花開，桃花開了海棠開，海棠開過之后，黃刺梅就開了。黃刺梅一叢一叢的，是一種灌木。春來時，黃刺梅剛發(fā)葉芽，枝條上的花苞就鼓了起來。未等葉芽展開，花朵就紛紛開放。黃刺梅的花朵很密，每一根枝條都像是一根長長的花串，以致把花枝壓得向下低垂著。整叢看去，每叢黃刺梅都如同一支巨大無比的花朵。黃刺梅當(dāng)然是黃色，金黃花。哪怕是在雨中，或是在月光下，黃刺梅都爍爍閃光，能把人的眼睛照亮。

北京的每一座公園，幾乎都植有黃刺梅。連各個小區(qū)的花園里，黃刺梅也是常見的花卉品種之一。在北京生活將近四十年了，我每年都對黃刺梅格外留意，都不會錯過黃刺梅的花期。柳絲榆英自芳菲，每種花兒有每種花兒的好，沒有一種花兒不好看。我之所以對黃刺梅格外留意，因為她能讓我記起往人往事，并回憶起自己的青春期。

（題字、插圖：韓志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