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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小滿的非典型羅曼史

        2015-10-12 09:49:24胡海迪
        海燕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滿趙老師姑姑

        □胡海迪

        這是個感傷的春天——張國榮高樓上一躍而下,梅艷芳病榻上撒手人寰。這是個惱人的春天——人人戴上大口罩,人人洗手強迫癥。風兒捎來嗡嗡噪響——從南方傳來一種可怕的病毒,挺厲害挺邪乎,不是用點兒消炎藥就能殺死的。這病毒帶來的病,人們不知道它叫啥,就叫它“非典型肺炎”,簡稱“非典”,仿佛把某個陌生人叫“無名氏”一樣。這無名氏,可不得了,挨了它的邊兒,人的肺子就鈣化,變成纖維——肺不透氣,人就憋死了。

        這些日子,鄭小滿常常聽到“非典”兩個字。她看報,看電視,上網(wǎng),聽出租車里的收音機。她也聽人閑聊——像單位的那些人,他們的話好像比專家還可信。有人說,要是哪個帶病毒的咳嗽了一下,你恰好經(jīng)過,有個飛沫又恰好飛進你嘴里,不是惡心一下就完了,你是完蛋了!有人說,那好啊,你要想在公交車上找個座兒,就沖有座兒的假裝咳嗽幾聲。有人說,1918年那會兒,有種西班牙流感,讓好幾千萬人喪了命,好幾千萬人哪!這種流感,就是“非典”他爹。有人說,發(fā)了燒,千萬別去醫(yī)院——你不是“非典”,去了就可能傳染上,那里病毒可多了,就等著你來!有人說,平常跟誰關(guān)系不好,報仇有法子了,挨近了,咳嗽一下,得,咱們一起走了。有人說,板藍根能治!有人說,瞎說,別人不說,就是那些被傳染的大夫、護士,都傻啊?這玩意兒再難買,他們能淘弄不著?有人說:你們看,北京又增加了兩個病例!說是從疫區(qū)回來的!唉,這些人瞎跑什么?有人說:咱們?nèi)珖嗣褡詈猛嬉环N兒童游戲,一起說:“我們都是木頭人,誰也不許動一動!”所有人都一動不動,非典也就不傳染了。有人說:噓……我看見主任來了,干活兒吧,低頭裝成小貓咪……

        鄭小滿坐在辦公室里,也低頭工作,周圍是噼噼啪啪敲電腦鍵盤的聲音。過了幾分鐘,她的手機忽然響了,打破了屋子里的肅靜?!靶M嗎?”姑姑那雙神經(jīng)質(zhì)的眼睛浮在眼前: “你姐姐有些不好了!你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誰嗎?你可得告訴我,現(xiàn)在找到那個人就能救你姐姐!”

        小滿知道表姐發(fā)燒,是在五天以前,一直懸著心?!安恢腊 毙M說得猶猶豫豫,“我確實不知道?!彼幻靼诪槭裁凑业侥莻€人就能救表姐?!八F(xiàn)在咋樣了?”

        “還燒?!惫霉谜f,“溫度退不下來。住院了,大夫還不讓看,說是隔離?!?/p>

        “我下午就趕過去!”

        “你不用來,來了也看不見她!”

        “我一定得去,這個時候,你讓我怎么待在這里?”

        放下電話,小滿在窗前發(fā)了一會兒呆。樓下車水馬龍,像過去一樣熙熙攘攘,熱熱鬧鬧。難道真的有瘟疫?人們不是該干嗎還干嗎?

        她來到主任張云程的辦公室告假。主任三十多歲,分頭梳得整齊,是公司里的“金牌王老五”。

        “主任,”小滿說,“我表姐病了,我得到她那里一趟!是天師鎮(zhèn)……”

        張云程遲疑著不說話。

        “放心吧,主任,我會小心的。……我回來后不馬上來單位,先在家待上一個禮拜……”張云程皺著眉頭?!盎顑?,照干!”小滿補了一句。主任的眉毛舒展了一點兒。

        “那好吧!你的工作先讓張蕾盯著點……一會兒我跟她說……等等,我讓公司車送你……”

        小滿想,這個張云程,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還不錯。派車,一般都是副總才有的權(quán)。他跟董事長交情不一般,公司上下都給他面子。

        道了謝,小滿就回辦公室收拾東西。過了一會兒,小滿聽見背后有人哐地推開門,一種帶響兒的呼吸由遠及近。

        “收拾東西呢?”一個肥家伙蹭到身旁。司機劉小虎。

        “是?。 毙M帶搭不理。

        劉小虎小時候一定很好看,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小胖墩兒,可這個小胖墩兒一再伸展發(fā)達,眼睛擠小了,臉蛋擠大了,下巴擠贅了,肚子擠挺了,身上的輪廓都夸張了起來??葱M已經(jīng)把東西放到一個大包兒里,劉小虎大大咧咧轉(zhuǎn)身就走,兩只前臂一甩一甩,上面胳膊像不會動似的。

        跟在后面,小滿有些沮喪——為什么這樣的人會追我?難道這種人覺得我是有可能追得到的?小滿想起跟她同租一個套間的張蕾。張蕾有一天說,劉小虎人不錯嘛,你可以考慮一下……意思是我鄭小滿跟他還挺般配的。噢,他人不錯,你自己怎么不去跟他考慮?

        劉小虎吭哧吭哧把自己塞進面包車的駕駛室。小滿費力地提著包,坐到他身后的座位上。劉小虎一邊倒車一邊說:“昨天我老婆又給我打電話了,說女兒想我。什么女兒想我,我看就是那娘們兒熬不住了!真鬧心……”

        小滿不接他的前一句話:“鬧什么心呢?……復婚不就得了!”

        劉小虎“嗖”地開到大街上,什么都沒說。過了一會,他問:“你和男朋友談得怎么樣了?”

        小滿特別不喜歡他這個話題,不咸不淡地答:“談著唄!”

        沉默了一會兒,劉小虎說:“你現(xiàn)在真有男朋友嗎?不是哥說你,得著急了,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六了吧?一晃兒!……現(xiàn)實點,找個條件好的,像我這樣的,嫁了吧!”

        “嘁!”小滿半笑不笑,藏不住一臉不屑。

        “你不能跟張蕾比,”劉小虎說,“我凈說實在的,所以,趁早!”

        小滿不吭聲了。心里長出一大片枯草?!澳阏嬗心信笥褑幔俊眲⑿』⒂謫?,“沒有就別撐著,對身體不好!”

        小滿瞪了下眼,欲言又止。想了想,她偷偷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看電話通了,就按了拒絕鍵。不到一分鐘,電話就響了。小滿得意地接聽,大聲問:“??!……在哪兒呢?” 她把聲音裝飾得很嗲。

        “不是你打電話給我嗎?”那邊回答,“我在家呢。找我?”

        小滿忙把手機緊貼耳朵——不能讓劉小虎聽到這句話!她不接對方話茬:“我大概四點鐘到。對,今天去姑姑家,路過你那里……你來接我嗎?”小滿臉上有些發(fā)燒。也許對方會給她一個尷尬的回答。

        那邊沉默了一下:“我今天不方便出去,你來我家吧!”

        小滿想問你家在哪里,可想到前面的胖子支棱著耳朵,就把話咽了下去?!跋胱屛医o你帶點什么嗎?”小滿親昵地問。這是她臨時想出的話。

        “那……就給我?guī)€體溫計吧……”

        “怎么了?”小滿放低了聲音。

        “我發(fā)燒了,不知道為啥……昨天體溫計摔斷了……現(xiàn)在一直沒法兒量體溫……”

        “到藥店里再買嘛!”

        “我們這兒沒貨了。我媽一早兒就上街去買,走了一上午,也沒弄著?!?/p>

        “你不用擔心,我這里有,隨身帶著呢?!?/p>

        小滿放了電話,把臉扭向窗外,有些得意——劉小虎,你看我有沒有男朋友!

        “什么東西非得在藥店里買呢?” 劉小虎手握方向盤,盯著前方,自言自語,“什么東西能隨身帶著呢?什么東西見情人兒就得用一下呢?……啥呢?”

        劉小虎突然減速,眼睛向右瞟了一眼:“小滿,前面有個藥店,你下去不?哥告訴你一個好牌子!”

        小滿愣了一下,隨即滿臉通紅,大聲喊:“開你的車!”

        劉小虎腳踩油門提速,“生什么氣啊?想哪去了?”目視前方,臉上一本正經(jīng),藏著壞笑。

        小滿臉色發(fā)青,咬著牙根,恨死了劉小虎。怎么這么過分?簡直就是公然的調(diào)戲!這些臭男人,以為對天下哪個女人都可以隨時來上一個段子?難道就不能在女性面前保持起碼的禮貌嗎?沒素質(zhì)!這種人天生就是沒素質(zhì)!

        到了火車站前的廣場,小滿拎著大包下了車,還沒在地上站穩(wěn),劉小虎就搖下車窗伸出碩大的腦袋:“這兒不讓停車,我走了!”說著掉轉(zhuǎn)車頭,一溜煙兒開遠了。

        小滿走進火車站。消毒藥水的濃濃氣味彌漫在四周。一個普通話很標準的女聲反復播放著預防非典的注意事項。乘客比以往少得多,很多人戴著口罩。小滿也戴上了。行李檢查的傳送帶旁邊,一個遠紅外線測溫儀亮著綠色的燈。據(jù)說體溫超過三十七度的人經(jīng)過,它就變紅,還要尖叫。

        上了火車,車廂里人更少,一個人可以占一排座位。一個大口罩乘務員往車廂中間噴消毒水。過氧乙酸,以前幾塊錢一瓶,現(xiàn)在漲到了幾十塊。一股怪味沖進鼻子,讓小滿難受。她跑到車廂尾,摘下口罩。面前是一個帶鏡子的水盆。小滿沖鏡子笑了一下——還是挺好看的。笑容讓她淡淡的眉毛上揚著,不大的眼睛也亮了起來,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眼袋舒展開,微微突出的顴骨變得柔和了。頭發(fā)被春天的風弄得亂蓬蓬的,她拿出梳子,沾著水理頭發(fā),讓每一綹都服服帖帖垂在肩上。小滿想起了張蕾,想起了她的嘴唇,總是涂著色調(diào)自然的口紅,還有淡淡的腮紅,精心修飾的眉毛,她耳垂兒上的耳釘,脖子上來路不明、經(jīng)常更換的項鏈,想起了她淡紫色的露背裙……鏡子里的小滿微笑沒了,她失望地看著自己——劉小虎說得沒錯,自己的確不能跟張蕾比。一個外地女孩子,沒有出眾的相貌,沒有高學歷,學了一個到處人滿為患的會計專業(yè),沒有房子,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司干著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一個月賺一千八百塊,每個月往家里寄去五百,租房子四百五,還能指望什么樣的愛情?

        車外是春天飛馳的原野。近處還是草黃色,遠遠地,伸向地平線的地方,仿佛有了一點淡淡的青綠。

        小滿想著她的表姐。表姐的一條腿比另一條短了五公分,是天生的缺陷。可她的美,也是天生的。她像年輕時的姑父——皮膚白,眉毛濃,眼睛亮。她也像年輕時的姑姑——嘴角向上一翹,小酒窩淺淺的,小白牙露出來,一百個張蕾也比不上!

        可表姐笑的時候不多。她比小滿大兩歲,初中畢業(yè),就不上學了。小鎮(zhèn)上,一個殘疾女孩,除了找個人家,好好過日子,還指望什么?表姐在姑姑的服裝店干活兒,會裁衣服,會用縫紉機。鄰居的七大姑八大姨總是私下說:“別看她腿一長一短,蹬起機器來,好人兒都比不了!”表姐手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兒,有時是加工廠的抹布、套袖、工作服、機器套,有時是工藝品廠的項鏈、手鏈,有時是人造瑪瑙的,有時是人造玉石的。表姐特別巧,小滿現(xiàn)在還記得,有一回串項鏈,用的是一根根銀色的細金屬絲,她的手在一片散亂的珠子間七拐八扭,然后一提,再把兩端一扭,晶瑩的一串兒項鏈就以神奇的速度出現(xiàn)在眼前。那天表姐還跟小滿比賽,得意洋洋:“兩分錢……兩分錢……兩分錢……兩分錢……我掙一毛啦!你呢?小笨蛋!”

        表姐長得好,引來一些年輕人有事沒事兒往服裝店跑??杀斫銓λ麄兝淙舯f?zhèn)子太窮了,年輕人的爹媽都是礦工,到了他們這一代,連礦工都當不成了。表姐一直想找個有錢的。

        小滿上大學那年,學費犯了愁。小滿母親死得早,父親身體又不大好。眼看就要開學,父親硬著頭皮給姑姑打電話。姑姑說,她也幫不上太多的忙,只能匯兩千。父親苦著臉,說:“兩千就兩千吧!”小滿知道,這個數(shù)兒根本不夠。過了兩天,小滿有事去父親單位,父親的老板悄悄跟她說:“小滿,跟我跑一趟廣州,學費就賺出來了……”看著他曖昧的微笑,小滿突然明白了什么,漲紅臉跑開了。

        離開學報到只有一天時間了。小滿甚至想,實在不行我就跟那老板跑一趟,隨身帶一把剪刀。怕父親上火,她把這話憋在心里不敢說。中午,父親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表姐,說要下午來家里看看小滿。到了下午,表姐一瘸一拐進了門,來不及擦汗,就把裝著兩萬塊錢的信封塞給父親。父親問:你從哪里弄來這么多錢?。勘斫阏f:“我自己賺的,大舅你別告訴我媽……”小滿抱著表姐嗚嗚哭——她想說,這些錢,你得串多少珠子,縫多少手套??!可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嗚嗚哭……表姐拍著她的背說:哭啥,我這可是借你的,大學畢業(yè)掙了錢你得還我!

        小滿上大學的四年,常接到表姐的信。那時她還沒有手機,鎮(zhèn)里的網(wǎng)吧太遠,也太貴,表姐只能用筆寫信。她的字很整齊,很雋秀。小滿盼著表姐的信,還因為信里經(jīng)常夾一些錢,有時五十,有時一百。后來,小滿收到表姐的信,沒拆封前,總是先迎著有光的地方照一照……大學畢業(yè)后,小滿用第二個月的工資給表姐買了一部手機,結(jié)束了兩人紙質(zhì)書信的時代。表姐借她的錢,她后來陸陸續(xù)續(xù)也還了不少。半年前,表姐透露了一個信息:她喜歡上一個人。小滿問,是誰?什么條件?表姐卻含含糊糊不回答。后來問急了,才承認是中心小學的一個老師。但那老師叫什么,教什么,她一概不說。她從小就有點迷信——重要事情,只能藏在心里,因為一說,事情就破了,辦不成了……她也有忍不住的時候,給小滿發(fā)一些沒頭沒腦的短信,比如:“今天下午他來了,我頭發(fā)沒梳好。心情不好?!薄拔倚幕?,是不是他要來?”“今天下雨了。我去看他了。道兒不好走。可是看著他了。心里真高興!”小滿一直在猜,這個人是誰呢?

        手機響了。是小滿的準男友于知樂。她幾乎忘了跟他的約會——表姐病了,她哪有心思見他。正好,現(xiàn)在可以推了。

        “小滿,你下車之后就出站臺,我媽在出站口,她去那里迎你!”那邊急促地說。

        “什么?你媽?”小滿有些吃驚,“有點兒太嚴重了吧?”她故意調(diào)侃了一下。

        “嗯,應該的……”

        “可是……”小滿說,“我還要趕路……”

        “沒關(guān)系,不會耽擱你太長時間。我跟我媽提過你好多次,這回……她特別想見見你!”

        小滿猶豫了一下:“好吧!”既然人家母親親自迎接,也不好太急了。到表姐那里的中巴,一個小時一趟,挺方便。

        火車到站,小滿來到出站口,只見人叢中高高伸出一塊硬紙板牌子,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小滿快步迎上去,舉牌子的,是個瘦高老婦,穿著淡褐色風衣,一雙眼睛在口罩上面盯著出站的人流。四目相對,她的眼睛露出禮貌的笑意:“您就是鄭小姐?”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有些造作的普通話。

        “是我,阿姨!”小滿答道,出于禮貌,她想摘下口罩。老婦猛地擺手:“不用!不用!千萬別!這里危險!”

        像兩個地下黨接通了暗號,小滿跟她離開出站口的人群。到了出租車乘降站跟前,老婦人轉(zhuǎn)身停下,眼睛笑吟吟:“真不好意思,這么大老遠的讓你專程跑一趟……”

        “阿姨您別這么說,我和小于是好朋友嘛……”

        “現(xiàn)在也真沒辦法,體溫計都脫銷了?!?/p>

        小滿連忙從包里掏出體溫計,交給老婦。老婦雙手接過,看到藍色塑料管套,眼里閃出激動的光。她連聲道謝。一輛出租車停在她們身后,司機輕輕按了一下喇叭。小于母親并沒回過頭去。小滿忽然醒悟到,她沒有請自己做客的意思,她來車站,不過是取體溫計。

        “阿姨,”小滿說,“那就……這樣……我還得趕下一趟車……”這句話說得嗑嗑巴巴,她替自己害臊,剛才的暗暗歡喜,真丟人!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小于母親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一定得去家里坐坐!知樂可是常念叨你啊……再說,家也不遠……”她一把拉過小滿,又拉開出租車后門,把她推了進去。

        出租車上,小滿問:“阿姨,聽小于說您是老師?”

        “對呀,孩子王,教初中生的老師……”

        “現(xiàn)在的孩子很難管,對吧?”

        “是啊……你家?guī)卓谌税??”小于母親跟小滿你一言我一語嘮起了家常。小滿想起小于,就問:“于知樂電話里說他有些發(fā)燒……”

        小于母親擺了擺手,偷覷一眼司機。小滿自覺失言,歉意地一笑,可臉上擋著口罩,沒法讓小于母親看到她的表情。

        兩人在一個居民小區(qū)門口下了車。小于母親這才摘掉口罩。她的臉端正秀氣,卻缺少血色,在這張臉上,隱約有于知樂那種白白的皮膚、高鼻梁和輪廓清晰、稍向下彎的嘴唇。小滿也摘下口罩,她想,小于母親一定會對她高高的顴骨和尖尖的下巴感到失望的。于是她微笑了一下,并決定保持這樣的微笑。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一幢灰樓的單元門,剎那間一片昏暗,一股老舊居民樓里特有的混濁味道撲面而來?!案袘獰魤牧耍矝]人修!這個報箱是鐵的,別碰著頭!”小于母親抱怨說,“酸菜缸,這里,小心!哎,什么都沒人管!這是誰家自行車,擺這里干啥?”

        到了五樓頂層,穿過一段黑暗的走廊,小于母親停在一個門前,輕輕敲了幾下。門開了,于知樂站在淡黃色的午后陽光里,戴著大大的口罩。一股熟悉的嗆人味道撲鼻而來——是過氧乙酸,比火車上還濃?!澳愫?!”于知樂悶悶地說。

        “你好!”小滿強忍鼻子里的不適,進了屋。

        屋子非常干凈——墻壁雪白,地板擦得看得出木紋,家具有些舊,可纖塵不染。小滿和于知樂坐到一張長沙發(fā)上,上面的塑料包裝還沒去掉。

        小于母親說:“幸虧小滿姑娘來得及時,要不咱們怎么測體溫?。∵@個時候,體溫計是不能輕易借的?!彼χ鴮πM說:“別人懷疑你們家里有誰發(fā)了燒,別的不說,首先會像躲瘟神似的躲著你。說不定還會舉報,這個時候,還是少到醫(yī)院去的好?!?/p>

        小滿微笑了一下。于知樂手里拿著母親遞來的體溫計,望著小滿,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小滿說:“你就量吧!”那語氣就像在餐桌上說:“你就吃吧……”

        于知樂把體溫計伸進衣服里?!奥飞线€順利吧?”他寒暄道。當著母親的面,他很拘謹。她母親說:“你陪小滿姑娘坐一會兒,我去洗點水果!”

        于知樂站起來,說:“到我房間去吧……”

        那是一個整潔的男孩子的房間,床、桌子、筆筒、書架、報夾,每一樣東西都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在桌子和床之間,放著一個畫夾子。小滿看到了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個女孩的額頭、眼睛和一半鼻子,已經(jīng)畫得很細致了。小滿問:“那是誰?”于知樂的眼睛笑了,說:“看她像誰?”小滿心里一甜,問:“你照什么畫的?”于知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小滿臉上發(fā)燒:“我哪有這么好看……”于知樂說:“你就是這么好看!”小滿嬌嗔地說:“油嘴滑舌!”

        看著于知樂的口罩,小滿問:“你怎么還不摘下來?”于知樂說:“我怕把病毒傳染給你……萬一……我在發(fā)燒……”

        小滿說:“我不怕!”伸手摘他的口罩。于知樂向后閃了一下,“那怎么行?”卻一把抓住小滿的手。一股暖流順著這只手傳過來……于知樂變得這樣大膽,小滿覺得突兀。她記得半個月前他們最后相見的那個晚上。她和他在一頓拘謹?shù)耐盹埡笕ス珗@散步。已是黃昏時分,一彎新月升到天上。他們走在一個狹長的小樹林中,只是走啊走啊,話說得有一搭沒一搭……走到林子深處,小滿的肩有時碰到他的胳膊上,她想,他會不會把胳膊順勢放上來,摟住她?……可是,他毫無動作。林子盡頭再往前,他們得穿過一條寬闊的馬路,那上面的大貨車小轎車從來都是瘋子一樣的速度。他倆加快腳步,小滿把手搭到他的胳膊上,可過了馬路,于知樂的胳膊仍然像一段沒有感覺的枯枝。小滿訕訕地把手從枯枝上拿下來,心里罵自己:怎么一點女孩子的矜持都沒有……她那時想,跟他沒感覺,算了。后來于知樂打過幾回電話,她總忘不了那根枯枝給她的傷害,語氣也總是淡淡的。現(xiàn)在,這根枯枝復活了,充滿了生機,充滿了熱情,充滿了力量。

        于知樂的手牽著小滿的手,讓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坐在對面的床上。小滿看見墻腳兒堆了好多畫兒,就問:“都是你畫的嗎?”于知樂點點頭,腿不自然地顫了兩下。小滿就近揭開一個畫架上蒙著的藍灰大布,一個全裸的外國女人撲進眼簾:她仰在床上,一身白肉,長長的亞麻色卷發(fā)披散著,左手抬起,上面落著一只鸚鵡。小滿騰地羞紅了臉。裸體油畫不稀奇,可當著于知樂的面,打開一張于知樂自己畫的女裸體……于知樂也挺尷尬:“畫廊幫著訂的,大概要掛在酒店里……現(xiàn)在這個活兒挺賺錢……”

        這時房間門開了。小滿啪地放下畫架上的布。小于母親拿著一個果盤走進來。

        “小滿姑娘吃水果!”小于母親把果盤放在桌上,“別客氣!”她扭過頭來問兒子:“你的體溫量好了嗎?”接過體溫計,沖著陽光看了看,她臉色陰沉,眉頭皺了起來?!岸妓奶炝恕彼咽仲N到兒子額頭上,“你的尿黃不黃?口渴嗎?”

        “媽!別問了,還是老樣子。你忙你的去吧!”于知樂從口罩后面發(fā)出不耐煩的聲音。

        “現(xiàn)在看,只能看中醫(yī)……”于知樂母親喃喃低語,焦慮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兒子的臉。“我去看看劉大夫上班沒……”她轉(zhuǎn)身往外走,突然想起小滿,在門邊停下來,回頭禮貌地一笑:“小滿姑娘坐著啊……”小滿想說她也要走,可還沒張口,小于母親已經(jīng)急匆匆出去了。

        聽到大門關(guān)上,于知樂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大驚小怪……”

        小滿無聲地微笑著。

        “就算感染上那玩意,又有什么了不起……哈哈……”于知樂干笑了兩聲,“每個人都會死的?!?/p>

        小滿忙說:“別胡思亂想!”

        于知樂站起來,走到小滿身旁,拿起那個有她頭像的畫夾子。“這張畫不是復制品,是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想送給你。也許五十年后它會很值錢,也許一文不值?!毙M說我不會賣掉它的。于知樂接著說:“我如果活得像齊白石一樣長,這畫兒就值錢??晌掖蟾胚B拉斐爾或梵·高的年歲都到不了……這畫就可能一文不值?!?/p>

        小滿眼里充滿疑問。于知樂接著說:“齊白石活了九十四歲,他二十六歲還是個木匠。二十六歲后,他又活了六十八年,這才有機會出名,成了一個大藝術(shù)家。我今年也二十六歲,只是一個手藝人,給畫廊老板畫復制品過日子。齊白石要是在二十六歲上死掉,他會是什么?”

        小滿想知道拉斐爾和梵·高活了多大,但于知樂似乎忘記了他們?!耙粋€人的一生就像在一張紙上作畫。這張紙的尺幅你不知道有多大。有的人慢騰騰畫上一只眼睛,卻沒有機會畫另一只了,因為尺幅太小了。有的人急匆匆胡涂亂抹,畫了一個又一個,每個都很糟糕,到頭來卻明白用不著這么急——畫布大得很呢!其實,每個人每一天做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尺子來衡量它的價值——這就是他的壽命??墒牵瑥膩頉]有哪個人知道老天爺給自己的這張紙尺幅有多大,也不知道他每天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大價值……”

        “知樂,你不用擔心,你會活得跟齊白石一樣長……”

        于知樂無聲地笑了,他站起來,伸手把小滿攬在胸前。小滿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就像他們已經(jīng)相愛了十年、二十年?!敖裢韯e走了……”他溫柔地蹭著她的耳朵。

        “不行……”小滿從曖昧的氣氛中醒過來?!拔冶斫悴×?,我要去看她……”

        “可我也病了……”于知樂的左手把畫夾放在桌上,然后抱住小滿的肩,深情地望著她:“你愛我嗎?”

        小滿漲紅了臉,不知怎樣回答?!皭邸边@個字太突兀,就像剛才拉住她的那雙手?!澳銗畚覇幔俊庇谥獦酚忠淮螁?。

        “不知道……”小滿低頭囁嚅。于知樂猛地把她拉過來,隔著口罩,吻她。這個吻讓小滿窒息,隔著一層紗布,小滿感覺于知樂的嘴唇在狂熱地蠕動。他把她抱得好緊,手在她背上游走著。終于,他在口罩中憋得透不過氣來,放棄了長吻。小滿看見口罩上亂七八糟沾上了口紅,而那兩只眼睛——充滿了欲望。

        于知樂的雙手充滿激情地在她身上移動。他在把她往床上帶。大學的體育課上,小滿學過交誼舞:男生舉起右手握住女生的左手,另一只手放在女生的腰上,那只腰上的手,指示女生身體前進、后退、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有時還在男生的手臂下來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眼前這個舞伴的一只手,正指示她直線后退,另一只手已經(jīng)找到了她胸前的一枚扣子。

        一眨眼,小滿已經(jīng)同于知樂一起坐到床上。小滿覺得箍著她的那只胳膊更加用力了。“你愛我嗎?”他低聲問,沾滿口紅的口罩又堵住小滿的嘴。他氣喘吁吁,熱氣從口罩邊兒上烘到小滿的臉上?!澳阄俏?!吻我!”口罩后面的臉漲紅了,一雙眼睛冒著熾熱的光。

        小滿本能地去推他,碰到了他的口罩。于知樂的手擋住她:“我要你記住我!”他顫抖著,執(zhí)著地解著她的下一枚扣子。“我要你記住我……”

        小滿突然醒過來。表姐的臉。她要趕路?,F(xiàn)在表姐需要她。她不能。這樣有罪?!皠e這樣!”她使盡全身力氣把于知樂從身上推下去。于知樂撲通跌到地上,口罩從一邊兒掉下來。他臉色蠟黃,嘴唇發(fā)白,還長了一個小水泡兒。他飛快地掩上口罩。“怎么了?……”望著小滿,他喘著粗氣,滿眼惱怒。

        小滿跳下床,跑到房間外面,系上扣子拎起包,打開房門,沖進走廊,沖進充滿渾濁氣味的黑暗中。

        中巴到天師鎮(zhèn),已是黃昏時分,下起了蒙蒙細雨。下了車,就聽有人喊小滿。一排等客的摩的、三輪兒中間,嘟嘟嘟開來一輛紅色舊摩托,小滿定睛一看,是姑夫。他穿著一件藍不藍黑不黑的舊風衣,戴著一個看不清顏色、缺了個碴兒的舊頭盔,黑瘦的臉掛著勉強的笑:“我等一個點兒了!終于來了!”

        “姑夫,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小滿好多年沒看見他了。他跟姑姑離了婚。

        “快走吧!”姑夫像沒聽見她的話,“你姑等你呢……”

        小滿跨到后座上。姑夫掐著香煙屁股使勁吸了兩口,扔了出去,向旁邊的摩的師傅們打了個含糊的招呼,轟隆隆離了車站。

        小滿扶著姑夫的腰,嗆著風大聲問:“我姐咋樣了?”

        姑夫在摩托的轟鳴中大聲喊:“不好……在醫(yī)院……”

        小滿還想知道姑夫在黑龍江的生意怎么樣了,前些年欠的債還清了嗎……姑夫十幾年前是天師鎮(zhèn)水泥廠的工會干事,是當?shù)財?shù)得著的才子,會吹笛子,拉手風琴,寫一手好字,常跟鎮(zhèn)文化館李館長喝酒。他當年交游廣泛,到處是朋友。后來,他辭職下海,開了個公司,剛剛賺了點錢,公司就倒閉了——因為一個黑龍江來的騙子。天師鎮(zhèn)有二十多人在公司合股集資,一分沒剩,還欠了一屁股債。那時候,姑夫成天東躲西藏,真難?。∩祥T討債的,天天有,有拿棍子菜刀的,有哭天搶地的,有帶著敵敵畏瓶子要跟姑夫一家同歸于盡的……姑夫?qū)嵲跊]辦法,就躲到了哈爾濱,想一邊找機會做生意東山再起,一邊去找那個騙子。去黑龍江不久,他偷偷跑回來跟姑姑離了婚。從那以后,只要有上門討債的,姑姑就拿出一個綠色的小本兒:“看,我跟他沒有關(guān)系了……”

        摩托車穿過一座大鐵橋,輪子下吱吱嘎嘎,小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多年前,這橋多么威風啊,它是天師鎮(zhèn)的驕傲,天師鎮(zhèn)的象征?,F(xiàn)在的它,像一個破衣爛衫的要飯花子——橋面上馬馬虎虎補著大大小小的鋼板、鐵皮,可還有開裂的地方。摩托車壓到一塊大鐵皮上,大鐵皮轟隆隆地響,還在摩托后面的一股濃煙里咧開大嘴,大嘴下面,是混濁的河水。小滿想,這是我小時候和表姐玩耍的地方嗎?是那個伸下水桶就能在清澈的水中撈上幾條小魚的地方嗎?它怎么變得這么臟,這么臭,飄著這么多垃圾?

        摩托車穿行在一片片灰暗的房屋之間,穿行在黑黝黝的街巷之間,穿行在冷漠、疲憊的行人之間,穿行在初春夜晚的潮氣之間。小滿想,這就是我小時候最最喜歡的地方嗎?這就是我在每個暑假和寒假前迫不及待要飛奔而來的地方嗎?是啊……冬天,這里有過多么好的暖氣,只穿一件襯衫還嫌熱,有多么好的地板,踩上去,腳底板兒涼絲絲,真舒服。夏天,這里有楊樹、柳樹、槐樹、榆樹,又高又大,濃濃的綠蔭鋪在地上,好聞的香氣,不時鉆進鼻子里。那時,河水歡騰,嘩啦啦嘩啦啦,日夜不停。這里有爺爺,有奶奶,有年輕的姑姑,有同樣年輕的姑夫,穿著白襯衣、藍褲子,在一棵大樹下給一群朋友拉手風琴,眼波不時往姑姑身上飄來。他們?nèi)缃穸既チ四睦铮?/p>

        摩托車拐進鎮(zhèn)醫(yī)院的大門,嘎地停住。小滿跳下來,兩個人急匆匆往里走。到了三樓,只見走廊挨著樓梯的一頭兒拉著一條繩子,立著一個牌子:“呼吸科重癥區(qū),請勿靠近。”

        沒有看見姑姑。姑夫東瞅瞅西望望,很是焦急。一個穿著綠格毛衣的女人走過來:“哎,你是郭小菲的家屬吧?……有個女的穿紅衣服,是她媽吧?”

        “是……怎么的?”姑夫有些不耐煩。

        綠格毛衣說:“剛才大夫叫她簽字去了?!?/p>

        “簽什么字?”姑夫急了,臉色像一塊黃肥皂。

        “我也不知道……”那女人嚇著了,帶著后悔多事的表情走開了。

        姑夫掏出一包煙,哆嗦著抽出一支,哆哆嗦嗦地點上。正在這時,小滿聽樓梯下有人喊她,是姑姑。她緩緩向上走著,憔悴的臉沒有表情,甚至沒有掙扎出一個歡迎的微笑?!澳愀墒裁慈チ耍俊惫梅騿?,聲音低沉而焦灼。

        “大夫要給小菲打一個什么藥,說有副作用,必須家屬簽字……”

        “你瞎跑什么!走了不跟我說一聲!”姑夫聲音高起來。

        “你說我瞎跑什么?”姑姑聲音更高更尖,遠處走廊里的人都嚇了一跳,“你那破手機信號什么時候好使過?大夫讓我去我還得說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有什么用???”

        不遠處一個拿著托盤的護士,突然停下來,皺著眉頭看著姑姑。姑夫一揮手,聲音低了許多:“不愛搭理你……”回頭對護士強笑了一下:“不讓抽煙是不?”說著走下樓梯?!坝惺陆形乙宦暎以诠战恰惫霉帽硨χ?,像沒聽見似的。

        姑姑和小滿坐到走廊的長椅上。“姐姐在哪兒呢?”

        “隔離室?!惫霉媚贸鲆粋€口罩來,有氣無力地說:“拿著,這里空氣不干凈。過一會兒要是能看你姐,也得戴這個?!?/p>

        “姐姐得的什么病?確診了嗎?”

        “大夫說,……”姑姑的淚涌出來,“現(xiàn)在還定不了。像是非典……”

        小滿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翱晌矣X得不是!”姑姑的語氣突然變得自信?!斑@孩子心事重,啥事都憋在心里。前幾天發(fā)高燒說胡話,我才知道她心里有人了。這病肯定是憋出來的??隙ú皇欠堑洌∥覀冇譀]接觸南方人,也沒吃果子貍……小滿,你告訴姑姑,她喜歡的是誰?我就知道他可能姓趙……小滿,你別瞞姑姑,”她虎起臉,“那個男的到底是誰?他們到了什么程度?你得告訴我。我知道小菲有話就跟你說……”小滿低下了頭?!艾F(xiàn)在不是你們小姐妹講悄悄話不讓大人知道的時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時候。咱們現(xiàn)在找到那個人,你姐的病肯定就能好?!惫霉枚⒆∷难劬?。

        “我知道的也不多,姐姐只跟我說他是鎮(zhèn)小學的老師……”小滿有些后悔——早告訴姑姑就好了。雖然她知道的也只這么一點點。

        “趙老師!”姑姑眼睛發(fā)亮,“對,一定是趙老師!教體育的!三十多歲!……她老婆叫徐紅霞!……怎么會是他?人家有家啊……”姑姑低下了頭?!安粚Γ皇悄莻€趙老師!是那個新來的,教數(shù)學的……小滿,跟我走!”姑姑站起身來拉起小滿?!叭フ亿w老師!”

        姑姑到樓下找到姑夫,對他說:“我和小滿回趟家,換件衣服。你在這兒盯著,手機開著!”姑夫一愣,臉上滿是疑惑?!皠偛庞袀€趙老師來了……”姑夫說,“你不跟人家說兩句?”

        姑姑二目圓睜:“哪個趙老師,你怎么不早說?”

        “你也沒問啊。在那邊呢?!惫梅蛞贿巫臁!叭シ奖懔恕!?/p>

        姑姑帶著小滿奔過去。走廊盡頭出來一個高個兒漢子,身上一件紅色長袖T恤,皺皺巴巴的。姑姑壓抑著興奮說:“趙老師你怎么來了?”臉上笑容很復雜。

        那漢子身上有股酒氣,走路也不穩(wěn)。小滿偷覷他,眉濃口闊,樣子還算端正。

        “我來,姨,你明白,我明白,不用說了!”趙老師說,“現(xiàn)在大伙兒傳她得了非典,屁!她就是心里一股火!都怪我,有些事沒處理明白。我得見見這丫頭,我趙某人不能做缺德事!我去了,跟她把話說開了,她的病不能好十分也能好八分!”

        姑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要是平時,依姑姑的脾氣,非得跟這人掰扯掰扯不可,可現(xiàn)在,她立在那里,不知說什么才好。

        “哎,女孩子,就這樣……”姑姑臉上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小滿隱約想起奶奶提起過姑姑年輕時的逸事:她因為姑夫大病一場,不吃不喝,發(fā)高燒,說胡話。姑夫出差回來,跑到姑姑家,對奄奄一息的姑姑說:我永遠和你好,心里肯定沒有別人……姑姑當天晚上就喝了三大碗粥,第二天臉上就有了幸福的血色……

        一個男醫(yī)生走過來——穿著又大又厚的防護服,手拿一疊報告單。姑夫跟在后面?!肮》萍覍伲^來一下……有個事跟你商量一下:目前患者呼吸越來越困難了,已經(jīng)接近衰竭……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醫(yī)院級別不夠,隔離條件也不行……現(xiàn)在必須轉(zhuǎn)院……”姑夫說:“在這兒再觀察一段兒吧?”姑姑說:“孩子就是有點心火……”

        “這不是你我決定的事兒。我們診斷她為疑似非典,已經(jīng)上報市衛(wèi)生局了。省廳剛才也打來電話,廳長對這個病人非常關(guān)心?,F(xiàn)在,這不是咱們想上哪里治就上哪里治的事兒……”醫(yī)生說,“對了,醫(yī)藥費的事,你們不用操心?,F(xiàn)在我還不了解上面的政策,但是起碼現(xiàn)在不用你們操心……”

        姑夫眼睛亮了一下,姑姑的嘴動了動,最終沒說什么。醫(yī)生走了,姑夫?qū)w老師尷尬地一笑,把一支煙遞給他。

        過了一會兒,從樓下上來兩個醫(yī)生和四五個護士,拿出幾個金屬立柱,上面系著粗粗的白繩子。這是要從病房到電梯口之間辟出一條隔離通道。一個護士向走廊里的人說:“這幾位病人家屬,我們要轉(zhuǎn)移一個重癥病人,請大家配合一下,不要接近,以免傳染?!蹦抢锏娜?,站著的,坐著的,都呼啦啦躲得遠遠的。只有小滿幾個人貼著隔離線向里面張望。剛才那些醫(yī)生護士從走廊另一頭兒的換衣間走出來,這回,他們身上的防護服讓人覺得氣氛驟然緊張:白色的褂子和藍邊的口罩更厚,衣袖和腿腳扎得更緊,眼睛的部位還戴著方形的密封眼鏡。他們快步走進一個病房。

        姑姑、姑夫和小滿,眼都不眨一下,望著病房的門。終于開了。一張寬大的移動病床緩緩出來,周圍是一大堆醫(yī)生、護士。白色人墻的縫隙間,小滿看見了表姐。她身上蓋著藍色厚被子,一小截兒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連著輸液瓶,臉上扣著藍色的罩子。罩子上有根管子與一臺屏幕閃爍的儀器相連。這應該是一臺呼吸機。表姐閉著眼,臉色蠟黃,嘴巴大張,每喘一口氣都很費力。

        病床向電梯口移動著。姑姑、姑夫焦灼地跟著,望著。突然,一個人影沖了出去,跨過隔離線,把醫(yī)生護士嚇了一跳。是趙老師!

        “你誰???快走!”一個醫(yī)生大聲喝斥。

        趙老師邁著醉步左晃右閃,躲過攔截他的數(shù)只胳膊,躥到病床前?!懊米?!哥對不起你!” 他嚎叫凄厲,淚光點點?!案绮辉撜f那么沒良心的話!都是我害的你呀!”

        “你誰啊?不要命啦!”“快叫保安吧!”“哎,你這人怎么回事!”醫(yī)生護士又是叫又是推,把趙老師搡到一邊。兩個藍制服保安從遠處跑過來。

        表姐微微睜開眼,但她沒看趙老師,——她似乎已經(jīng)沒有力氣移動自己的眼球。她眼神飄飄忽忽,最后落在小滿身上。小滿剛要說話,表姐又閉了眼。

        保安跑過來,一邊一個抓住趙老師往外拖。他們的體格顯得有些單薄,趙老師一使勁,從四只手中掙脫出來,又一次向病床沖去。這時表姐小半個身子已被推進了電梯。醫(yī)生護士六七人圍上來,加上保安,幾個人牢牢抓住趙老師,讓他動彈不得。趙老師放棄了掙扎,氣喘吁吁:“你們放手,我不亂來,你們就讓我跟她說一句話!就一句!”

        姑姑也跨過警戒線:“你們就讓他說!我是她媽,我是病人的媽!是我叫他來的!”

        “那好!讓他說!只準站在這里說!不許靠近!”一個領導模樣的醫(yī)生下令。抓著趙老師的人撒開手,還有幾個躲開了,讓趙老師看見表姐的臉。趙老師站直了,對昏迷中的表姐說:“丫頭,你醒醒吧!……你要挺??!今天趙哥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一句響當當?shù)脑挕?趙老師停下來,繃住嘴唇,努力下著決心。不知為什么,小滿的淚水唰地流下來。趙老師說:“你欠我的那個錢,我不要了!”

        小滿的淚一下兒收住了,腦袋里全是問號。表姐沒有反應。她閉著眼,像是什么都沒聽見?!啊X是什么?錢是王八蛋,沒了還……”趙老師還在說著,醫(yī)生們把他擠到一邊。

        姑姑的臉漲紅了,望著趙老師。醫(yī)生護士又一次各就各位,把病床推進了電梯間。

        姑夫噔噔噔下了樓。姑姑湊過來:“怎么……小菲她管你……借過錢?”

        趙老師說:“別說了,都過去了。都四五年了,她說有個親戚要上大學,學費不夠,我那時手里有幾個閑錢,就借給了她。今年老丈人有病,老婆逼得緊,我沒辦法啊,就跟她要。前些天我又找到她,她還欠著一半呢……我說了些氣頭兒上的話,沒想到這丫頭就往心里去了?!?/p>

        姑姑驚訝地望了望小滿,小滿問:“趙老師,我姐她向你借了多少錢?”

        趙老師說:“現(xiàn)在都這個樣子了,還提這個干什么?……也就一萬?!?/p>

        小滿說:“我姐欠的錢,是為我借的?,F(xiàn)在我工作了,這個錢當然要我來還。再說,您現(xiàn)在也有困難,我這就下樓給您取去!”

        趙老師臉紅了,用手擋住小滿:“不急不急!我有一句話,你要聽我的——小菲這個時候,正是用錢的時候。在她病好之前,我是不能要這個錢的。要不,那還叫人嗎?”

        姑姑把趙老師拉到一邊,小聲問:“趙老師,謝謝你?,F(xiàn)在都這情況了,我也顧不得老臉了。你就跟我說句實話:你和小菲除了錢,沒別的事兒嗎?”

        趙老師說:“姨,你說哪兒去啦?我怎么會有那種想法?我做人啥樣你還不了解嗎?”

        姑姑說:“我不是說你有什么想法,我是說小菲對你有沒有想法?”

        “越說越不清楚了。不可能的!”趙老師臉漲得發(fā)紫。

        “哎,叫我說什么好呢!”姑姑轉(zhuǎn)身拉著小滿下了樓。

        夜色中一派忙碌緊張。表姐的病床已經(jīng)被抬上一輛很大的救護車。救護車前有一輛警車,周圍拉上了一大圈兒警戒線。線里是十幾個穿著防護服的醫(yī)護人員和幾個同樣戴著防護裝備的警察。線外,是遠遠看熱鬧的人群,里面好幾個戴口罩、拿相機的記者。

        姑姑想闖進去,一個警察攔住了她。姑姑表明了身份,警察說:“病人要拉到市里,要隔離,你們不能跟著,跟著也沒用!”

        姑姑瞪大了滿是紅血絲的眼睛:“她是我女兒!我是她媽!我不跟著,誰跟著?”

        警察說:“不讓跟著就不讓跟著!誰都一樣!”

        正在這時,閃光燈唰唰連亮了幾次,圍過來好幾個記者。其中一個躥到姑姑跟前:“這位大姐,我是《晨報》的記者,請問你的女兒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熱的?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心情?”

        姑姑說:“你們記者給反映反映,病人拉走了,家屬一個也不讓跟著!我又不跟她坐一個車!到醫(yī)院我又不進病房,你讓我離多遠都行!可這個警察,就是不讓!……我那苦命的閨女啊!”閃光燈又紛紛亮起來,把姑姑扭曲的臉照得慘白。

        記者回頭叫喚:“小李,快拍快拍!就你慢!”

        小滿擋到姑姑前面,很生氣:“行了,行了,你們這些記者,還有點同情心沒有?”身邊的警察也揮起手:“別拍了,別拍了!”

        救護車的藍燈亮起來,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尖叫。朝向醫(yī)院大門的警戒線打開,警車和救護車緩緩開了出去。

        人群陸續(xù)散去,姑姑、姑夫和小滿呆呆地站在空蕩蕩的醫(yī)院大院中。這時,一輛出租車駛來。一個熟悉的人影跳下來——是趙老師。他對姑姑說:“你們坐這個車去市里吧!救護車里有儀器,不能特別快,大概能趕上!我就不去了,別讓小菲再誤會了。對了,不用給司機錢,是我一個哥們兒!”

        道了謝,三個人坐上車。開出去只幾分鐘,姑姑突然叫司機停下,轉(zhuǎn)臉對小滿說:“小滿,你先別去了,你先回家!這是鑰匙!拿一床被子和一個暖瓶,再拿一個包,找?guī)准液湍愎梅虻膿Q洗衣服……明天天一亮你就去中心小學,一定早點兒!找一個教數(shù)學的趙老師,你告訴他,郭小菲病了,想見見他。讓他先來找我。你手機開著,我告訴你地方……我們要在醫(yī)院打地鋪了!”

        姑姑家里,小滿把一些東西收拾進一個大提包,然后躺到客廳的長沙發(fā)上。以前來姑姑家,她都是和表姐睡一張床,現(xiàn)在,那個黑洞似的臥室讓她害怕。奔波了一天,實在太困,頭一歪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恍恍惚惚看見表姐來到面前,腿好了,走路一點也不跛,穿著淡藍底子的婚紗,挽著一個男人的手,幸福地笑著……小滿看不清那男人的樣子。突然,那男人掙脫了表姐的手,不見了。表姐的臉也不見了,只見一片藍色的天,有大朵大朵的白云飄啊飄……突然,有人唱起來: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

        朦朦朧朧地,小滿意識到,這是她的手機在響。她一看號碼,是表姐的。哈,我得問問那男人是誰!按了接聽鍵?!靶M……”是姑夫的聲音。小滿還迷糊著,可心在往下掉。姑夫說:“你姐走了?!笔裁唇小白吡恕保俊白吡恕笔鞘裁??睡意讓她半明白不明白……

        “你不用來了,上午我和你姑回去。”姑夫說,“你要好好安慰你姑。她……你別太傷心了。你也要堅強……我不多說了?!惫梅驋鞌嗔穗娫?。

        小滿一點一點醒過來,她攥住被子,渾身抽搐。從嗓子眼兒沖出一種陌生的聲音,像某些動物絕望時的嘶叫。她的心,真疼啊,揪揪地疼。表姐又來了——在眼前的淚水里。她和她一起串珠子。她一瘸一拐把借來的學費交到父親手里。她哼著歌,笑瞇瞇,淺淺的小酒窩兒。她在縫紉機后面滿頭大汗。小時候她和小滿在小河里撈小魚……她一閃一閃撲過來……

        是個夢吧?有時睡覺魘住了,怎么也不能從夢中掙出來,就是這樣。這不是夢。這怎么就不是個夢呢!……不是夢,不過表姐沒有死,是醫(yī)生誤診了。報上不是常常有新聞說,一個原以為死了的人,推到太平間又活過來嗎?哈哈,表姐正從病床上往下走呢!過一小會兒,表姐會突然敲門,讓人大吃一驚,哈哈,小滿又會和她摟在一起,瘋啊瘋,笑啊笑……或者過一會兒,表姐的手機會響起來,里面有個熟悉的聲音會說:小滿啊,是我啊,是我啊,你這個小笨蛋……

        外面響起敲門聲。小滿跳下床去開門。是表姐?是她嗎?——門開了,面前站著一個老太太,身后跟著兩個中年婦女。老太太花白的頭發(fā),瘦瘦的臉,挺挺的腰板,直勾勾看著小滿。是鄰居老黃太太。她是個半盲。

        “黃奶奶……”小滿叫道。

        “是小滿吧?”老黃太太耳朵很靈。

        進了屋,老黃太太說:“我是早間聽說這事的。你姑父往我家打了電話。哎,我這苦命的孫女啊!你走得也太早了!”她眼眶里泛出兩行濁淚。收了淚,她對身邊兩個女人說:“屋子里收拾了嗎?看什么東西應當準備?盡量少花錢,多辦事!”兩個女人應聲忙起來,看來很有經(jīng)驗。老黃太太吩咐小滿找到表姐的照片,下樓翻拍。小滿恍惚著走下樓去。表姐在照片上笑著,好像心里有什么藏不住的高興事兒。小滿忽然想,一個人一輩子,會拍好多照片,可說不定哪張就成了遺像,原來在某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沖著鏡頭的笑臉,最后竟會包在一個黑鏡框里……

        回到姑姑家,屋子里的鏡子、電視、窗子,所有能反光的東西全貼上了白紙,地板鋪上了報紙,客廳正對門的一張桌子上,已擺了香爐和供品,桌下堆了許多紙活兒,有雞、有牛、有馬、有童男童女。

        老黃太太坐在客廳靠門的一張椅子上,不時發(fā)出指令,兩個婦女默默服從,不時小聲請示一下,然后又去干活兒。不多時來了幾個鄰居,惋惜地望著表姐的照片。

        門突然大開,姑夫攙著姑姑跌進來。幾個鄰居一齊圍上去,扶住姑姑。她的臉憔悴不堪,眼圈發(fā)暗,兩只眼睛迷離恍惚。透過人叢,她看見桌子上的照片。一聲尖利而壓抑的嚎叫,直刺每個人的耳膜。

        幾個鄰居一邊說著安慰的話,一邊抹眼淚。老黃太太說:“扶到屋里吧,看多了,傷心?!弊约河眯淇诓林劢?。姑姑高一聲低一聲,讓小滿和鄰居把她扶到里間臥室。坐到床上,她半閉著眼睛,低低地哭泣。

        過了一會兒,姑姑說:“小滿,你出去吧,有客人,你就替著招待招待。”

        小滿回到客廳,見姑夫坐在老黃太太身邊一張椅子上抽煙,一根接一根。他時而瞟瞟表姐的照片,時而拿粗糙的手紙擤擤鼻子。

        老黃太太跟他扯著閑話:“我記得你十七歲那年,病得那個厲害,什么大夫也治不好,你媽來求我,我畫了個符兒,求了胡三太爺、胡三太奶,你媽把符趁天黑燒了,你將養(yǎng)了七八天,病才好了。想來這也有三十多年了?!?/p>

        姑夫說:“我還記得你說胡三太爺和胡三太奶答應了,我能活八十九。當時我可高興呢!那時我才十七八,身上沒勁,以為會死呢。那時可真怕死啊?!?/p>

        老黃太太說:“人的壽數(shù)天注定。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啊?!?/p>

        姑夫說:“現(xiàn)在我可不怕死了?!?/p>

        老黃太太說:“凈瞎說!”

        姑夫說:“不瞞您說,我一想到有那么個地方,在那兒什么都不用想,把這輩子的事兒全都忘了,我就高興,太高興了!”姑夫臉上浮出一絲微笑。

        “姑夫,你別想不開……”小滿暗暗擔心。

        姑夫苦笑:“我不會想不開的。我這條賤命,一定得活到八十九!老天爺?shù)谜勰ノ野?,不到時候怎么會撒手!”他轉(zhuǎn)臉對老黃太太說:“我有一回聽一個老和尚說,地獄里面,有些惡鬼受折磨,油炸火烹的,千刀萬剮的,就是不能死。或者相當于咱們幾百輩子才死一回。你看,咱們這些能死的人,可老幸福了!”

        老黃太太說:“呸!大吉大利!混話!未知生,焉知死!活著就得想活著的事。孩子上學,聽語文課,就別總想著數(shù)學課?;钪谢钪墓φn,死了再做死了的功課。老天爺現(xiàn)在給你的功課,是要你活著,你得做好這功課,不能一百分,起碼也得及格,對不?”

        姑夫說對啊,抬頭望了望表姐的照片。他擦了擦眼睛,使勁兒抽了一口煙,又喝了一口水,卻被水嗆了一下,大聲咳嗽起來。

        正在這時,從外面走進三個人,厚厚的大口罩遮著臉。走到表姐遺像前,他們鞠了三個躬。姑夫站起來:“李鎮(zhèn)長!”

        為首的那個人,戴著白色醫(yī)用手套,握住姑夫的手:“老郭同志!節(jié)哀順變!”姑夫不知是因為剛才咳嗽還是見到李鎮(zhèn)長感到激動,臉漲得通紅:“謝謝關(guān)心!”李鎮(zhèn)長介紹另外兩位:“這位是咱們區(qū)疾病控制中心的王主任,這位是市傳染病醫(yī)院的于教授?!惫梅虬櫫税櫭?,點了點頭。李鎮(zhèn)長接著說:“老郭同志,有幾件事兒跟你商量一下,希望你配合。你家女兒遭到不幸,我們深表同情。同時,我們也要為鎮(zhèn)上其他居民的健康負責。據(jù)我們了解,你和你愛人是病人的密切接觸者,按照現(xiàn)在的規(guī)定,應當對你們進行醫(yī)學觀察十五天。這個事情,王主任和于教授已經(jīng)為你們安排好了。費用嘛,不用你們負擔。其他人如果有發(fā)熱癥狀,也請及時向疾控中心報告。這是一件事。第二件,你們這個屋子,要進行一次消毒。消毒之后十二個小時才可以進入。沒問題吧?第三,由于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市里和醫(yī)院對于因非典去世的患者有特殊要求,你女兒的喪事要在今天下午辦完。也就是說,”李鎮(zhèn)長頓了一下,垂下眼簾:“也就是說……”

        “這個……”姑父低下頭,臉色很難看。

        “你們還要干什么?” 一個聲音在身后炸響。是姑姑。身后跟著幾個鄰居。

        三個人都回過身。李鎮(zhèn)長說:“這位是大嫂吧……”

        “你們還講不講一點道理?……我見識淺,可在這天師鎮(zhèn)也活了幾十年,哪有人歿了當天就殮的?再說,哪有下午辦喪事的?”姑姑的聲音越來越高。

        李鎮(zhèn)長說:“大嫂,我這也是按照上級的要求做這個事。開這個口,我心里也不好受??墒?,咱們是活人,還得為活著的人考慮是不是?現(xiàn)在非典形勢不容我們麻痹大意啊……”

        姑姑打斷他的話:“你們是當官兒的,嘴當然比我們老百姓大??僧敼賰旱囊惨v道理對不對?我就不動彈,我就守著我閨女,你能怎么的?”

        “你這是違法的!”李鎮(zhèn)長身邊的王主任突然說。

        “我就違法了,你抓我呀!”姑姑歪著頭朝王主任瞪著紅眼珠子。

        李鎮(zhèn)長拍了拍王主任的肩:“老王,也不能這么說……”他看看姑夫,又看看姑姑,說:“大嫂,違不違法,以后再說。這樣,咱倆過去單獨談幾句?!闭f著沖姑夫點點頭,然后把姑姑拉進里間屋子,兩人虛掩了門。只聽兩人嘀嘀咕咕。姑姑開始的聲音很大,過了一小會兒,變小了,聽都聽不見了,后來是嚶嚶的哭聲。幾分鐘后,李鎮(zhèn)長走出來。拉住姑夫的手:“老郭同志,請你理解!”然后對王主任和于教授說:“可以讓消毒的同志進來了。”幾個穿防護服的醫(yī)生拿著器械魚貫而入,開始四處忙起來。李鎮(zhèn)長對姑夫說:“老郭同志,辦喪事需要我們做什么,家里這半個月有什么事情,就請跟親屬交待一下吧。有什么困難,盡管提。我已經(jīng)交待下去,今天下午礦里派車去市里的殯儀館?!?/p>

        姑姑走出來。老黃太太在兩個女人的簇擁下走到跟前。姑姑這么干脆同意李鎮(zhèn)長的要求,她們十分好奇。姑姑似乎不愿說什么,又覺得不好對老黃太太隱瞞什么。恰巧姑夫充滿疑問地望著她。姑姑惡狠狠地回敬了他一眼,說:“看什么?不知道為啥是嗎?你欠誰錢還不上你不知道嗎?”

        姑夫低下了頭。他的長頭發(fā)亂蓬蓬,好多已經(jīng)灰白,遮住了他蒼老的臉。他沉默著,拳頭抵住額頭。突然,他騰地站起身,向女兒的臥室走去。一個醫(yī)生攔住他:“這是病人臥室,現(xiàn)在不準進去!”姑夫一把推開他,眼睛兇巴巴的:“怎么的?這是我家,我就進去,你管得著嗎?”

        醫(yī)生說:“你這人怎么不懂好賴呢?進去你也得戴口罩??!”

        姑夫冷笑著:“你們才不懂好賴呢!反正我也得讓你們拉走,我進了屋,要是得了非典,你們可以拿我做實驗啊!”

        姑夫伸手把另一個醫(yī)生也一把拽出來,然后從里面啪地關(guān)上門,嘩啦一聲上了鎖。李鎮(zhèn)長愣了一下,可沒慌,小聲吩咐身邊人:“下樓看看情況……”于教授湊到姑姑身邊:“他沒啥事吧?不會想不開吧?”

        姑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李鎮(zhèn)長輕敲著門:“老郭同志,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你在里面嗎?你在里面嗎?”

        沉默了一會兒,里面低低地答道:“我沒事?!甭曇羰菑碾x門很近的地方傳出來的。小滿想,姑夫這時一定正癱靠在門板上,眼淚正無聲地流淌著,流淌著,流出眼眶,流過面頰,流到長短不齊的胡碴里……

        小滿坐在中巴車里。夕陽西沉,在淡灰色的遠山上,拋灑著金黃色的余暉。她剛才喝了幾杯啤酒——在表姐冷清的喪宴上。她不想回姑姑那里了——雖然消毒已經(jīng)結(jié)束。那是個喚起無限回憶的地方。那里也許殘留著沒有死掉的非典病毒。那里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不祥的氣息。她暗自擔心,昨晚一個陰險的病毒在空氣中飄浮,已經(jīng)在她一呼一吸之間潛進了她的肺子。也許,她也會跟表姐一樣,以驚人的速度死去。死去……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鄭小滿。這雙手,看,這雙手,還有這個模模糊糊映在車窗上的臉,會永遠消失,會有一把烈火把它們燒得干干凈凈。這個額頭,會變成一塊慘白的顱骨,……這個顱骨是我,是我,會是我,鄭小滿。沒人會想到,這世界上只有一個鄭小滿。這么值得珍惜的一個人。認識我的人們,會發(fā)出一聲嘆息,露出一個悲傷的眼神,把我的名字叨咕幾遍……然后該干嗎就干嗎……在表姐的喪宴上,沒有人再流一滴淚。他們就像參加一次普通的聚會,久別重逢的,還互相打聽彼此的近況……

        小滿忙著離開,另一個原因是,她只剩了48塊錢。在喪宴上,她將表姐欠下的一萬塊錢還給了趙老師。親友們吊唁的錢,她讓老黃太太轉(zhuǎn)交給姑姑和姑夫。因此她現(xiàn)在只剩下48塊錢——噢,那還是買車票之前的數(shù)額,現(xiàn)在其實是35塊。這點錢連到家的路費都不夠,可她已經(jīng)坐在疾駛的中巴車上。

        小滿打算下中巴就去找于知樂。他會借給她回家的路費。她給他發(fā)了個短信,說要去看看他。等了十分鐘才得到他的回復。這是多么難熬的十分鐘——他是不是也躺在醫(yī)院里,甚至——也死了。死——如今已是一個尋常不過的事情。謝天謝地,于知樂回了短信,還附上一個冒號和一個單括號——他心情很好。他還活著。他還活著——真好!小滿的心突然充滿快慰。她突然問自己:為什么只剩下這么一點點錢?留給姑姑和姑夫的錢不少,如果拿一二百塊錢不可以嗎?他們不會責怪她的。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這個境地,為什么?難道是為了……她從疫區(qū)來,可她會在見他時戴上口罩,看他一眼,說幾句話就走。也許,“非典”會沒有盡頭。也許,她等不到非典徹底消失的那一天。誰能保證這不是最后一次機會?她不想失去。她要拿走他的那幅畫兒——就算是一幅沒完成的畫兒。畫兒里有一個被人珍惜的自己。她會保存一輩子。我愛于知樂嗎?于知樂愛我嗎?小滿問自己。是愛他的。愛他的額頭,他的下巴,他的細高的身材,他深情的眼睛。愛,這個字一點也不唐突。

        表姐愛上了誰?是那個趙老師嗎?不像。是另一個趙老師?也許??伤谀睦锬兀克L得什么樣子?這是個謎。一個永遠不會找到答案的謎。死亡帶走了所有的答案。明天太陽照樣升起,誰會用一分鐘去想想,在一個死去的可憐女孩心中,曾經(jīng)隱藏過一段深深的愛情?也許姑姑和姑夫以后會去尋找這個答案——可是,即使找到了這個答案,還有什么意義?

        小滿的眼睛又一次充滿淚水。苦命的表姐!在那些相思的日子,她哪兒會想到自己會死?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她以為她的隱忍矜持是她的本分,她以為她內(nèi)心的痛苦不過是漫長一生中一次無可避免的生活感受。她怎么會料到死亡——這么野蠻,這么快速——追上來,吞噬她的一切。如果她能預知自己的命運,她會讓自己度過沒有愛情的一生嗎?

        也許表姐是經(jīng)歷過愛情的。只是別人不知道而已。但愿是這樣,但愿表姐有過她應當擁有的一切??墒?,不像啊……她愛的那個趙老師,這兩天怎么沒有出現(xiàn)過?在靈堂里,在追悼會上,在喪宴上,都不曾出現(xiàn)他的身影。難道表姐就是單相思?難道表姐愛上了一個不值得愛的懦夫?或者,另一個趙老師是虛構(gòu)的,她愛的原本就是那個教體育的趙老師?……小滿想不出答案……

        這樣的日子,誰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為某個病毒的俘虜?小滿眼望車外,突然生了氣——中巴漸漸慢下來。開始進入市區(qū),在不寬的路面上,擁堵的車多了起來?!八緳C,快點開??!”她突然大聲叫嚷。前面司機回應了什么,她沒聽清,倒被自己嚇了一跳:“怎么這么急躁?我以前不是這樣的——而且,我的要求顯然沒道理?!彼X得有一個東西追逐著她。一個可怕的黑影,一個鋪天蓋地的大怪獸,可以把她一口咬住吞到肚子里。車快一些吧,再快一些吧,也許,生命里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夜色蒼茫,華燈初上。小滿下了中巴,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于知樂家的小區(qū)。現(xiàn)在,她只有19塊了——可這有什么呢?她憑記憶找到那個單元門,聞著熟悉的混濁氣味,扶著樓梯摸黑往上走。終于到了門口,她戴上口罩,讓自己的呼吸平穩(wěn)。輕輕按了一下門鈴。她的心怦怦跳著。

        門開了,是于知樂母親。她的臉色輕松柔和,昨天的愁容,一絲也不見了。看見小滿,高高興興,把她拉進屋里。于知樂走過來,沒戴口罩,臉上帶著些許疲憊、些許矜持的微笑,嘴上小泡明顯小了許多。于阿姨說:“到家了,還戴口罩干什么?于知樂沒得非典,你放心吧!”看到小滿遲疑,她又笑著說:“難道你還不相信?……樂樂真的不發(fā)燒了……”

        三秒鐘的尷尬時刻:不摘口罩,像是不相信人家;摘下口罩,似乎也不太好,自己剛從疫區(qū)回來……可我沒和表姐有過接觸啊……不能說從疫區(qū)來的每個人都是病毒攜帶者吧?不是每個廣東人、北京人都禁止到外地出差吧?……小滿摘下口罩。她準備說幾句話就走。

        于知樂的母親戴著花圍裙,圍裙后面是一件青藍色的薄毛衣,還隱約可見淡紅色的棉坎肩。小滿想,她年輕時一定長相秀氣,頗有風韻。把小滿讓到于知樂的房間里,她說:晚飯馬上就好,我再炒兩個菜,請小滿姑娘嘗嘗我的手藝!小滿剛要推辭,她就退了出去,順手關(guān)了門?,F(xiàn)在就剩于知樂和小滿了。小滿定了定神,問:“你的病好了嗎?不發(fā)燒了吧?”

        于知樂說:“好了好了!真是神了,吃了一副小中藥,昨天晚上就發(fā)了汗,今天早上體溫就正常了。什么非典,凈是自己嚇唬自己!”

        小滿歪著嘴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看你昨天那個德性……”

        “我德性怎么了?”于知樂有些不好意思,臉色不太自然。

        “對了,我來是想跟你借點錢。我回不去家了……我還想要你的那張畫兒……”

        “你回不去家了?”

        “是啊……”小滿垂下眼簾。

        “太好了!”于知樂說。

        “什么太好了?”小滿反問。她大膽地盯著他——這眼神一點兒也不像借錢的樣子。這眼神在說:別借給我,別借給我!這眼神像水波一樣蕩漾著,又像迎著魚群的大網(wǎng)張開著。

        “我不借給你錢,也不給你畫兒……”

        于知樂兩手扳過小滿的雙肩,把嘴唇湊上來。一瞬間,他的兩片溫潤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嘴唇。一陣眩暈襲來,小滿閉上了眼睛。這是多么甜蜜的吻啊,這是多么幸福的吻啊……表姐,你這樣吻過嗎?

        于知樂媽媽在外面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開飯了開飯了!”

        于知樂和小滿來到客廳。于阿姨把桌子拉過來,桌子腿兒下面帶著四個小轱轆,摩擦著地板,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小滿腦海中跳出一個平板車,拉著表姐遺體的平板車。那車的輪子在冰冷的地面上也吱吱響著……為什么要想這些?表姐的身體平放在那上面,眼睛閉著,永遠不再睜開。為什么要想這個?……于知樂突然雙手放在小滿肩上,親昵地把她讓到座位上。小滿一下兒滿臉通紅,不知怎么辦才好。倒是于知樂母親很自然,熱情地給小滿往碟子里夾菜。

        晚飯很快吃完了。小滿搶著收拾碗筷,還要去刷碗。她想,今后這個于阿姨大概就是自己的婆婆了??此男愿?,跟她處好關(guān)系得加著小心啊……小于母親把小滿從廚房里推出來。小滿心思一轉(zhuǎn):也是,第一次到人家吃飯就搶著做家務,進入角色太快了吧?于是就和于知樂在客廳說話。過了一會兒,于阿姨出來,脫下圍裙說:“我去劉姨那里?!彼龑πM解釋:“他劉姨是我們家老朋友,她女兒生了個小子,我隔三岔五就去看看她?!?/p>

        她換上外套,穿上雨衣,拿上手電,就往外走。于知樂和小滿站起來送她。門關(guān)上的一剎那,于知樂的胳膊就伸過來,摟住小滿。他的鼻尖在她的耳朵上蹭著,口里呢喃著:“小滿,她走了……你說好不好?”小滿還沒從矜持中回過神來,啪地打了一下伸在她胸前的手,也沒回答這曖昧的問話??伤?,自己的眼睛正鼓勵著他的放肆。于知樂又湊上來,飛快地占領了她的雙唇。小滿閉上眼睛。

        于知樂的手從后面伸進了她的上衣,向上撫摸著她的背。小滿突然掙脫了他:“別,別這樣。你媽……你媽回來,看見多不好!”

        “我媽不會回來了,一晚上都不回來!”于知樂喘著粗氣。

        “你怎么知道?”

        “她是我媽,所以我知道?!?/p>

        “騙人!”小滿嬌嗔地望著他。

        于知樂又一次摟緊她,輕咬她的耳垂:“走,別在這兒了……”

        小滿半推半就,被于知樂擁進他的房間。他閉掉日光燈,只剩下一盞臺燈?;椟S的光線下,小滿的上衣被一雙手剝了下去,那雙手顫抖著,笨拙而急切。她半裸在于知樂熱辣辣的目光中,羞澀地閉上眼睛。她用閉著的眼睛制造了一個黑暗。在黑暗中,她的雙唇,她的脖頸,她的肩膀,她的乳房,她的一切,都裸露在涼絲絲的空氣中,像濃濃春夜中偷偷開放的一株紫丁香。于知樂伸手把臺燈也關(guān)了。她倒了下去,倒在松軟的床上。她要融化了。就像舌尖上的一小渣兒巧克力,又像初春時節(jié)墻腳里慢慢消逝的殘雪。

        啪!門響了。外面的門。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陡然一驚。臥室的門砰地撞開,一道強烈的手電光刺進小滿的眼睛。是于知樂的母親,她在門口停住腳,黃色的雨衣,黃色的臉,黃色的眼,像個怒氣沖沖的女鬼。她氣喘吁吁,聲帶嘶啞:“知樂,快走!快離開這女的!”

        于知樂的身體是光的,小滿裸著上身,也暴露在她面前。她用兩手護住前胸。她怎么一下子變成了“這女的”?

        “媽!”于知樂慌手慌腳。

        于知樂母親轉(zhuǎn)身,腳下噔噔噔回到自己房間。轟隆隆,嘩啦啦,她拉抽屜、開柜門,翻東西,像在對自己實施入室搶劫。于知樂和小滿急忙穿上一兩件衣服。正忙著,于知樂媽媽又奔到門口,拋進一個白色的東西?!翱谡终也坏搅耍眠@個捂上嘴,快!”

        “干什么?媽!”

        “小滿姑娘,請你快走吧!”她強壓著怒火。“我們不能留你!”

        “媽,你太過分了!”

        “你知道什么是過分!”她扔來一份報紙,“這才是過分!小滿姑娘,你都上頭條新聞了!”

        于知樂撿起報紙——小滿的大幅照片赫然在目:口罩吊在一只耳朵上,張著大嘴,頭發(fā)亂蓬蓬的,樣子很兇,也很丑。這是在醫(yī)院門前被記者拍到的照片。

        看了一眼標題,于知樂就撿起地上的手帕,捂在鼻子上。

        “小滿姑娘,你明明去過疫區(qū),可為什么不說?你親戚傳染了非典,你跟她有過接觸,你屬于百分之百的高危人群!可你為什么不說?”于知樂媽媽一聲高過一聲。

        “我沒有和表姐接觸過!”小滿咬著下唇。

        “不用多說了!我問你,你表姐怎么樣了?”

        小滿低下頭,不言不語。

        “就是說,你表姐真的已經(jīng)死了!對不對?”她滿臉憤怒、鄙夷,“你這樣的年輕人,我沒法理解!”她側(cè)過臉去,對著門框說:“于知樂,快穿上衣服!出來!”

        于知樂慌慌地穿上長褲,看了小滿一眼,走了出去。她母親啪地關(guān)上了門。只剩小滿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她靜靜地,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她沒有淚。她以前除了心跳之外,從不知道心在哪里。現(xiàn)在她知道了——在左面胸口之下,有一塊涼涼的地方,那就是心。

        小滿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沒見于知樂。她媽媽戴著口罩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小滿拎起地板上的提包,走向門口。于知樂媽媽騰地站起來,跟在小滿身后,聲音發(fā)顫:“要是知樂有個三長兩短,我作鬼也饒不了你!”

        “媽!”于知樂在屋里叫。

        “不知羞恥!”于知樂媽媽抬高了聲音。

        小滿臉色發(fā)青,嘴唇哆嗦:“您怎么這么說話?”

        于知樂從屋里沖出來:“媽,你這是什么話!”

        “我什么話?……你這還沒娶媳婦就不要娘了!……你出來干什么?你的口罩呢?”

        “小滿,對不起!”于知樂一臉歉疚。

        “你對不起什么,?。俊彼麐寢寙?,“你知道她是個什么人你就說對不起?你知道她如果傳染了你,這是多大的事兒嗎?你媽我就你一個兒子!誰該向誰說對不起啊?快戴上口罩!”她瞥了小滿一眼,“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貨色……”

        “媽,你能少說兩句不?……小滿,這個你拿上……”于知樂遞來幾張鈔票。

        “哦?”于知樂媽媽陰陽怪氣,一臉的鄙夷。

        “媽,你別瞎想,她是因為沒了路費才來的!”

        小滿的手擋住于知樂的手,沒接鈔票。于知樂媽媽又一次陰陽怪氣地“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

        “媽,你別這樣!”

        “我怎樣了?我什么也沒說,就是‘哦’了一下,表示我明白了,不行嗎,兒子?……快把她掙的錢給她!”

        小滿忍無可忍。她這不是誤會,是惡毒。這是今生跟她的最后一面,也一定是見于知樂的最后一面。心疼。沒什么,生活就是這樣。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笑了一下:“阿姨,我這次來,還給你帶了點東西呢!”于知樂母親說:“喲喲喲,不敢稀罕!”她話音剛落,小滿就走上前去,一把拽下她的口罩,噗地向她的臉上吹了一口氣,瘋子一樣大叫:“我得了非典!我從疫區(qū)來的!我就傳染你了!怎么的吧!”

        “干什么你!”于知樂吼著上前,小滿給撞了個趔趄,頭碰到門上。他媽媽叫罵著,一只腳從他兒子背后伸出來要踢她。于知樂拉開她媽媽,又砰地打開房門,從后面拎著小滿的領子,掐著她后脖梗兒上的肉,一把將她搡了出去。小滿沒立穩(wěn),撲嗵一聲摔在走廊過道上。她回過頭,身后是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和一句惡狠狠的話:“滾,永遠別讓我看見你!”

        小滿坐在火車站候車室里。胳膊肘兒隱隱作痛——這是在于知樂家門口摔的。褲子上沾了一塊油污,衣服角上劃了一個口子,頭發(fā)亂蓬蓬的。她覺得自己是一塊塊碎片,硬撐著拼在一起才沒散花兒。她包里還有一套衣服——可她就那么呆坐著,體味著心里的涼,沒有一點力氣去換。她想起她的媽媽,她想起她的表姐,這是世上最疼她的兩個人?,F(xiàn)在她們都不在了。她們要是看見她衣服上的口子,看見她胳膊上的傷痕,她們要是知道她心里的委屈,一定會伸出雙手,把她摟在懷里,讓她痛痛快快哭上一場??涩F(xiàn)在,她們?nèi)辉诹?。全不在了。她就這么孤零零留在這冷漠的世界上。

        她困了,渴了,餓了。而且,她還沒有錢買火車票。這是個很大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她進入昏暗的候車室之前,似乎不是問題。她從于知樂家里出來,打了出租車,花掉了16塊錢。當時她的頭腦是麻木的。當看到火車站上燈火通明,她還像得了救??涩F(xiàn)在,她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可怕的危機——她只有三塊錢了。三塊錢?回到沈陽,需要40塊,還缺37塊錢……小滿活到現(xiàn)在,從沒覺得37是這么龐大的一個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像把錐子刺痛她的神經(jīng)。去哪兒弄這37塊錢呢?最近一班火車只剩十五分鐘就開了。下一列要等到凌晨三點。

        檢票口出現(xiàn)了一個穿制服的。等車的都站了起來。

        先上車再說!小滿轉(zhuǎn)身奔向售票處,花一塊錢買了一張站臺票,順路又用兩塊錢買了一個面包。不知為什么,她現(xiàn)在渾身充滿勇氣——登上未知的、艱辛的、驚險的旅程吧!她,鄭小滿,一個從小到大的乖女孩,要去逃票兒了!

        隨著人流,小滿走進檢票口,用站臺票上了火車,順利得讓人驚訝——根本沒有什么阻礙,沒有想象的那么難?;疖嚿先瞬欢?,稀稀拉拉散坐在車廂中。她又聞到一股淡淡的過氧乙酸的氣味,又看到一些戴口罩的旅客和乘務人員。小滿找了個座兒坐下。吃過面包,就困了。她閉上眼睛,聽著火車行進時發(fā)出的單調(diào)的哐哐聲,朦朧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遠處有人喊:“檢票啦,檢票啦!都把車票準備一下!”

        她一下兒驚醒了,抓起包兒就走。突然,她感到下身一陣潮熱?!澳莻€”來了。走到車廂盡頭,一閃身,進了廁所。關(guān)上門,定了定神,忽然覺得身上不對勁兒。她冷。不是正常的冷。她的身體一陣陣哆嗦,像無法抵御周圍空氣的溫度。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fā)燒了。

        發(fā)燒了?她問自己。是發(fā)燒了嗎?是的。也許我會像表姐那樣,快要死了?不,不是。小滿笑了。她不是。也許不是??隙ú皇?。她想起自己每當那個“大姨媽”來的時候,體溫就會習慣性上升。

        過了十分鐘,小滿走出來。檢票的列車員已經(jīng)不見了,她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她雙臂抱緊自己,每過一兩分鐘,身上就生一層雞皮疙瘩。她想,很可能,過一會兒,她就會被人抓走,因為沒票,因為發(fā)燒??赡怯钟惺裁纯膳履兀?/p>

        可沒人再來檢票。到沈陽站,還要半小時。小滿拿出手機,她真不知道該向誰求援。想了一會兒,撥通了張云程的電話:“張主任,能不能來接我一下?”張云程那邊像還沒睡醒,唔地一聲。小滿壓低聲音:“我快到沈陽站了。我的錢包丟了。麻煩你到出站口接我,給我?guī)c錢?!€有,我有點發(fā)燒,但肯定不是非典,可你接我的時候,戴上口罩吧,以防萬一。”電話那邊啊噢啊噢答應著,隨后像出了故障,聽不見聲音,最后掉線了。再打,那邊關(guān)機了。

        小滿心底一沉——他要是不來,我出火車站都困難。

        到站了,小滿磨磨蹭蹭順著人流往外走。黑沉沉的夜,下著膩膩的雨,刮著涼涼的風。她身體輕輕顫抖著,來到出站口的大鐵門前。一個睡眼惺忪的女檢票員,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她一眼——她的身旁,是那個測體溫的電子報警儀,亮著一道綠色的幽光。

        張云程沒有來?

        是的,沒有人來接她,她也沒錢補票。張蕾,可不可以給她打電話?這也不可能。這個時候,她會睡得很香,而且,如果她知道自己發(fā)燒,明天會嚷嚷得全公司都知道。誰知道公司會怎么處理這個問題——也許會把她解雇?現(xiàn)在是非典時期,再找個工作,難啊。

        小滿看了看身后——出站只有走著回去。沿車站向東,順鐵路一直走,有一片開闊地帶,可以從那里出去。但是,在這條路上,除了靠近車站有幾盞路燈之外,剩下的,就是黑黝黝的一片。那黑黝黝中,會有什么?

        “嗨嗨嗨!干啥呢?”像是有個聲音在叫她。門外站個大漢,熊似的。是劉小虎!

        這頭熊大大咧咧站在鐵門外面,像剛喝過酒?!澳隳懿荒堋⒛懿荒芟|c兒讓人省點兒心?”他樣子很不滿意,“這都幾點了?你是不是存心影響我的心情?”

        小滿喜出望外——劉小虎的聲音挺好聽啊!很男性?。∽屗麌Z叨兩句就嘮叨兩句吧!“你怎么來了?帶錢了嗎?我錢包丟了,沒錢補票!”小滿隔著鐵柵欄大聲喊,也不怕檢票的發(fā)現(xiàn)她了。

        “靠!”劉小虎晃著走到查票員身邊,“哎,我、我去趟里面,給她遞個錢?!?/p>

        查票員本想說什么,可一看他的醉態(tài),就放他走了進去。小滿本想向前去拿錢,可轉(zhuǎn)念一想,向后退了幾步,和那大熊一同走到補票窗口。她捂住嘴,小聲說:“我發(fā)燒了!肯定不是非典??赡氵€是離我遠點兒……”

        “張云程說了!”劉小虎大聲說,“靠!”說著遞過錢。

        小滿在窗口補完票,想了想,又一把拉住劉小虎的胳膊:“你摟住我!”劉小虎愣了一下,突如其來的親昵嚇了他一跳。小滿偎在他身上,踮起腳,湊到劉小虎耳邊:“你摟住我,擋住那個燈,別讓它測我!”劉小虎瞇起眼笑了,一把摟住小滿的肩膀。他左右晃著,走到大門口。檢票員接過小滿手中的票,側(cè)過臉去,不好意思看他們的樣子。

        突然,紅燈閃爍,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小滿腦袋嗡的一聲。檢票員跳起來,大叫:“你們誰發(fā)燒了?”話音剛落,從不遠處跑過來兩個鐵路警察,都戴著大口罩。

        “是那個女的!”檢票員喊,“那男的進來燈沒響!”

        劉小虎摟著小滿到了門外,晃晃地站住了,一點兒也沒慌,仰著頭,抻長了聲音,沖天嗥叫:“你-們-什-么-破-燈-??!亂-叫-什-么-??!全-中-國-人-都-非-典-了-???你們-把全-全中國-的人-都抓起來吧!”鐵路警察看他的醉態(tài)和體格,在不遠處停下腳步?!八?要-是-非-典,我-瘋-了我?連-口-罩都-不-帶!”就在這時,紅燈不閃了,也不叫了,恢復成了綠色。劉小虎掃了一眼綠燈,伸出大拇指,“聽-聽話!好!”又對檢票員說:“明-天-找-個電工-來修修-這-這破燈!別-肉貼肉-緊了點-就叫喚!”

        兩個鐵路警察,繃緊身體,互遞眼色,準備往上沖。劉小虎又加了把勁,把小滿摟緊了,把她的頭塞到腋下,“肉貼肉,還這么激動,能-不-升-點溫-度嗎?你們和-老婆-親熱的時候,能老是-三十六-度二???”

        “你別動??!”一個警察手里亮出了一個警棍。“我們要量量她的體溫!”

        “我靠!你們怎么這么麻煩!”劉小虎不耐煩地說,“沒看-我-都憋成-什么樣了?”警察悄悄往前挪了兩步,后面一個也小心跟過來。

        “得了,哥們,”劉小虎說,“我替你測,行不?”說著,他猛然低下頭,肥厚的嘴唇一下子蓋到小滿的嘴上。小滿猝不及防,被他占了一下便宜。可恨這劉小虎,頭抬起來,望了望那倆警察,說:“還-不信,給你們-來個-長的!”又低下頭來吻小滿。剛才還是一啄,現(xiàn)在那兩片無恥的嘴唇是在拱,在啃,在粘。更可恨的是,他的手還摸到她的胸上來了!

        小滿怒火中燒,使盡全身力量掙扎出來,回手就給劉小虎一個大嘴巴。劉小虎哎喲一聲,捂住臉:“媽的……還不好意思啦!……”

        小滿氣得鼓鼓的,瞪著眼睛往外走,頭也不回一下——你們來抓我吧!能怎么著?

        只聽劉小虎沖她喊:“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還敢打你老公!……哥們,不好意思啊……”

        小滿快步往前走,恨不得跑起來。她又氣又惱,心跳得厲害,還是怕警察追來??珊竺婢熘皇呛逍χ骸案鐐儯憷掀庞行愿?!”“晚上別太累了啊!”

        劉小虎趕上小滿。“你慢點!慢點!……真像!真像!配合得真好!就是狠了點!”他用手抹了一下臉?!巴μ?!”

        小滿氣呼呼不理他。“真生氣啦?”劉小虎問,“哎你個忘恩負義的娘們兒!”

        小滿這時恢復了理智,的確不該怪劉小虎。是自己主動讓他摟著出站的,可是,可是,這家伙不該得寸進尺,不該借機會占自己的便宜!我讓你摟著我,可我讓你親我了嗎?你是誰???你好大的膽子!放肆!沒素質(zhì)!

        “你憑什么你!”小滿忽然停下,氣得說不出話,怒視劉小虎。

        “過河拆橋,吃飽了打廚子!”劉小虎一臉的滿不在乎。

        “你應當后悔!說不定我已經(jīng)傳染上你了!”小滿冷笑道,“傳染上你我才高興呢!”

        “哈哈!”劉小虎笑了,“我哪能那么時尚!”

        小滿心里想,要是自己真得了非典,劉小虎真被傳染了,他就會死。他的女兒不大,他還有個老媽……他這人的確不怎么樣,可對自己還……胡思亂想什么!世上就剩下他劉小虎一個男人,我也不會跟他!

        又走了一段路,兩人來到面包車前。小滿站在車前不吱聲。

        “上車吧!還得三請五請??!”劉小虎打開車門。

        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小滿身體經(jīng)過剛才的緊張,一下子松懈下來,跟癱了一樣。

        劉小虎問:“去哪兒?。苛遗?!”

        “回家!”小滿眼睛半閉,有氣無力。

        “你家里有人?!眲⑿』⒄f。

        “誰?”

        “張云程。你別去攪了人家張蕾的好夢?!?/p>

        小滿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澳阋餐ο矚g張蕾吧?”小滿突然問,語氣酸溜溜的。

        “嘁,婊子!”劉小虎一臉不屑。他的回答,讓小滿心里挺解氣。

        劉小虎的車嗖地躥了出去,小滿也不知他往哪里開。

        “你說話怎么利索了呢?”小滿問,“剛才你舌頭都大了……”

        “我也沒喝酒啊!”劉小虎說?!熬褪峭路蠟⒘它c兒……白的……”

        “你還挺有智慧!”小滿說。

        “跟電影上學的……挺可惜,多好的東西!56度,醬香型……”

        “你為啥來接我?”

        “完成領導安排的任務唄?!眲⑿』⒅币暻胺?。“再說你現(xiàn)在多紅啊,大明星,都上報紙了!章子怡都讓你擠到第八版去了?!?/p>

        “那你還敢接我?”

        “靠,我不接你,誰敢接你?我不接你,誰能接你!”

        小滿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她問:“我要真是得了非典呢?……我才從疫區(qū)回來。我表姐得這個病歿了?!?/p>

        “李白詩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在河里死,井里死不了?!?/p>

        “李白有這詩嗎?”小滿笑了。

        “李白沒這詩??晌铱偛荒馨涯阋粋€人扔到大馬路上不管吧?!?/p>

        小滿心里有點亂。

        “別人要是這樣,你也會幫嗎?”她問。問完就后悔了。這話太曖昧。

        劉小虎沒回答,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女人??!”過了好一會兒,他問:“你男朋友呢?沒帶回來?”

        “我跟他分手了?!毙M說。

        “是嗎?”劉小虎仍目視前方。

        小滿不說話了。她把頭放在椅背上,閉著眼睛,頭暈。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無比美好的景象:陽光燦爛,微風徐徐,人群熙熙攘攘,懶懶散散,在商業(yè)街上,在公園里,在學校里,在他們公司的陽臺上。非典已經(jīng)過去,人們暢快地呼吸,想到哪兒喘氣兒就到哪兒喘氣兒,想怎么喘氣兒就怎么喘氣兒,真幸福??!這才是人生的幸福啊!

        車沒朝小滿家方向開,小滿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在一個有燈光的地方,劉小虎停了車。小滿扭頭一看,是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藥店?!拔医o你買點退燒藥……”小滿說:“不用……我不是……”

        劉小虎說:“我知道你不是……”說著下了車。

        “你知道什……”小滿話音沒落,只聽哐當一聲,劉小虎關(guān)了車門。

        小滿拉下車窗,一股涼風吹來,她渾身一激靈。外面是沙沙的雨聲。這是一個什么商店???漆黑的夜里,整個城市都在酣眠,只有它,亮著兩個豎排的淡黃色霓虹燈管,像兩只惺忪的眼睛。從商店深處的音箱傳來隱約的歌聲,低緩而憂傷。那是一個外國男歌手低緩的吟唱,也許是法國人,也許是西班牙人。音色略帶沙啞,質(zhì)樸而深情。聲音真美,像一雙沒有形狀的手,探過來,能把她的心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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