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

（上接2015年第3期）

四、荷園主人八大山人

1.水仙花

八大的水仙之作傳世有多本，從早年的叢林生活到晚年的隱居生涯，水仙一直是他喜歡畫的題材。山人的水仙在造型、風(fēng)味、筆墨的處理上，與畫史上流傳的此類作品都有不同。從造型上看，其水仙之作具有相對固定的表現(xiàn)，他不是為水仙寫形。畫史上的水仙圖多畫水仙一叢，如仇英的《水仙圖》即如此，而他的水仙僅取一枝，單莖由下橫空而來，姿態(tài)柔勁婉轉(zhuǎn)，分而為數(shù)片花葉，一般以濕墨勾出葉片的輪廓，再以干墨輕擦，以見陰陽向背之勢，極富彈性，花葉呈盤旋之態(tài)，或短或長，微妙地展開，輕輕地托起一朵水仙花，水仙或含蕊待放，或奇花初發(fā)，優(yōu)柔地伸展她的身姿，葉和花參差呼應(yīng)，如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舞動。這里沒有高雅不群的體態(tài)，卻有親切平和的姿容，花葉摩挲間，如有笑意，參差錯落中，似在為入指引著通向彼岸的路，具有強烈的仙人指路的意味。

這顯然與被稱為禪門“第一口實”的佛祖拮花、迦葉微笑的故事有關(guān)。相傳，“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佛祖拈花，眾人皆不解其意，唯有大迦葉破顏微笑，不是外在“理”的解說，而是心的契會。這正是禪宗所說的心印，是直指人心。不是外在“文字”的解說，一切解說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一種知識。禪宗的十六字心法（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其實就是一種心法，理解、交流之法。我們知道，沒有知識，人類將無法累積文明結(jié)果，沒有符號，人類的交流將難以進行，但知識，并不代表人的生命，符號更不能代表人的內(nèi)心。

八大的水仙畫所取就是佛祖拈花的故事。水仙是不語的，花自解說，心自契會。

2.雞雛圖

上海博物館藏山人所作《雞雛圖》，圖畫中唯有一只小雞雛，茸茸可愛，邁著蹣跚的小步，旁若無人。山人有題識云：“雞談虎亦談，德大乃食牛。芥羽喚童仆，歸放南山頭。八大山人題?！辈⑩j有“可得神仙”印。這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印，八大通過一只小雞，就表現(xiàn)“可得神仙”的理想。

詩與畫相得益彰，然頗難懂。雞談：語本晉人故事。劉義慶《幽明錄》載：“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yǎng)甚至，恒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wù)?，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巧大進。”這是一只在籠中供養(yǎng)的雞。德大乃食牛：語本《莊子》呆若木雞的故事。《達(dá)生》篇說： “紀(jì)治子為王養(yǎng)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yīng)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yīng)者，反走矣?！边@只“全德”之雞，有吃牛之力，其他雞都不敢輕易與之斗。芥羽：古人斗雞，為使雞富有戰(zhàn)斗力，將芥子搗碎放到雄雞的尾巴上，以增其斗力。這一方法由來已久。《左傳》中就載有季平子和后憍昭伯兩家斗雞的故事，季平子家就搗芥子播于雞羽，果然大勝。

3.魚石圖

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魚石圖》，是八大后期的作品。此畫有康熙時一位鑒賞家的題跋，頗有義理：“八大山人挾忠義激發(fā)之氣，形于翰墨，故其作畫不求形似，但取其意于蒼茫寂歷之間，意盡即止，此所謂神解者也?？滴跣脸笄锇嗽仑ニ娜?。良常王澍觀并題?！痹谶@幅作品中，畫面僅有魚和山，山怪誕，形態(tài)古異，一團漆黑，人們很少有這樣的視覺感覺，魚也很怪誕。王澍說八大作畫“取其意于蒼茫寂歷之間”，也頗有見地。這“蒼茫寂歷”就是他心靈中的世界，與我們感官所接觸的世界不同。一條凌厲的魚在透明的世界飛動，飛過了蒼茫的山巒，飛過了無邊的世界。八大在這里引入了時間，蒼茫的山，從往古至來今的山，一條善化的魚，從鳥兒化來，由水中騰起，在無窮的變化中存在。古怪的山巒和魚似乎沒有聯(lián)系，但八大通過他的“神解”賦予它們以聯(lián)系，在它們之間鑿?fù)艘粭l生命之“流”，它們都是時間性的存在，都是在世界的“流”中浮沉、流蕩。

4.巨石小花

八大有一幅《巨石小花圖》，是他的《安晚冊》中的一頁，今藏于日本。這幅畫主要畫兩個東西，左側(cè)是一個巨大的石頭，右側(cè)在石頭下畫一朵小花。一大一小，形成鮮明對比。石頭并無壓迫之勢，非常圓潤，而小花也沒有猥瑣的形態(tài)。上面八大題了一首詩，別有深義。詩說：“聞君善吹笛，已是無蹤跡。乘舟上車去，一聽主與客?！痹娭杏昧艘粋€東晉人的典故。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是一位有很高境界的詩人，子猷有一天出遠(yuǎn)門，舟行河中，忽聽人說，岸邊有桓伊經(jīng)過，桓伊的笛子舉世聞名，子猷非常想聽他的笛子，但子猷和桓伊并不相識，而桓伊的官位遠(yuǎn)在子猷之上。子猷并不在乎這一點，就命家人去請桓伊為他吹笛子?；敢林雷娱嗟拇竺挍]說，就下了車，來到子猷身旁，為他奏了三只曲子。子猷也不下船，在水中靜靜地傾聽。演奏完畢，桓伊便上車去，子猷便隨船行。二人自始至終，沒有交談一句話。

《世說新語·任誕》說：“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日：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敝x安所推重的這位音樂家，心靈如此敏感脆弱，每每聽到哀惋的歌曲，竟然說：“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他無法將息自己的內(nèi)在心靈。晉人說：“吾輩當(dāng)以情死?！被敢磷钍瞧淙恕?/p>

八大非常傾心于這樣渺無蹤跡的心靈交談。在這里，語言遁去了，權(quán)勢遁去了，利欲遁去了，一切人世的分別都遁去，只留下兩顆靈魂的絮語。人生活在世上，受到的限制太多了，人的內(nèi)在真實生命沖動，常常是被壓抑的。我們被外在化，禮儀化，其實也是空洞化。這樣空洞的存在，其實是一種非存在。八大這幅作品中，僵硬的石頭為之柔化，那朵石頭邊的微花，也對著石頭輕輕地舞動，似乎在低聲吟哦。八大要畫的意思是：人心靈的深層理解，穿透了這世界堅硬的冰層。

八大終生有不良于言的生理疾患。陳鼎《八大山人傳》說山人父親“亦工書畫，名噪江左，然喑啞不能言”。他的伯父也有口疾。八大有此病，不過時輕時重（胡亦堂《夢川亭詩集》中有《臘月二十六夜偶于棋局中得雪公開口》詩，其下有序言道：“雪公游東湖多寶諸庵之后，默默不語，入署旬余，引之使言點頭而已，是夜不覺發(fā)聲，故有此作?！保?，他自1679年到1680年在臨川暫居時曾患有口疾?；啬喜螅目诩膊⑽赐耆?，他的友人的記載顯示，他常常說話困難，甚至多年難說一言。曾經(jīng)在大門口寫一個大字“啞”。邵長蘅《八大山人傳》說與山人交談，有時山人甚至“作手語勢，己乃索筆書幾上相酬答”。客居南昌的徽商后人吳之直在山人的一幅雜畫冊上題跋道：“往山人嘗以他故，汜濫為浮屠，逃深山中，已而出山，數(shù)年對人不作一語，意其得于靜悟者深歟！”也說到了山人的口疾。

按常理，一個身體有殘疾的人，一般不會有意張揚，但八大正相反，他似乎很喜歡張揚他的“啞”，這倒不是因為他為自己的生理缺陷洋洋得意，也不是狂癲者的反常舉動，而在于通過對啞于言的強調(diào)，“利用”身體中的這個缺陷，寄寓他的思想。

他有“口如扁擔(dān)”的印章、“個相如吃”的花押，晚年有“寤歌草堂”的齋號，這些都是在強調(diào)他的口疾。無法以口來表達(dá)，一個孤寂的心靈，需要對話。八大的繪畫其實就是他尋求對話的一種方式。

八大山人一生無官、無錢，沒有體面的衣服，沒有家庭，沒有很好的地位。但這位孤獨的人，在與世界對話。他沒有去畫雅集之類的作品，畫的就是花鳥山水。在他的心靈中，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是靈性的。他通過描寫山水（無情的世界）、花鳥（非人的世界）的對話，來表達(dá)世界的內(nèi)在關(guān)系性，世界內(nèi)在的印合。人并不比世界上其他的物種高明，世界中的一草一木都有靈性，都可以有對話。 5.孤獨的烏 江蘇泰州市博物館所藏的《秋花危石圖》（圖5），縱112厘米，橫56 5厘米，作于1699年。畫的中部巨石當(dāng)面，搖搖欲墜，山人以枯筆狂掃，將石頭力壓千鈞的態(tài)勢突出出來，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勾出一朵小花、一片微葉。巨石的張狂粗糙，小花的輕柔芊綿，構(gòu)成了極大的反差。山人用墨如醉，但哲心如發(fā)?；▋翰灰蛴星рx重壓而顫抖、萎締、猥瑣，而是從容地、自在地、無言地開著，綻發(fā)著自己的生命。危是外在的，寧定卻是深層的，生命有生命的尊嚴(yán)，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緣，也是一個充滿圓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嚴(yán)是不可沉淪的。

上海博物館藏八大山人書畫合裝冊，十六開，作于1699年。其中第八開為《孤鳥圖》，畫一孤鳥，一足單立，身體前傾，幾乎顛而倒之，但將倒而未倒，翅膀堅韌地舉，尾巴用力地伸，全身的羽毛也幾乎立起，以此來保持平衡，還有那倔強的脖子，不屈的眼神……這一切都給人顛危而不倒、壓抑中見寧定的強烈感覺。不在于他畫一只鳥，八大還有畫兩只鳥的畫，而是那種氣勢，那種冷峻的不容干犯的氣勢。

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的《蓮房小鳥圖》，將這一思想表現(xiàn)得很清晰?？睿骸叭缮曛咴录韧媸拢舜笊饺?。”又題有“天心鷗茲”四字花押，作于1692年。

這幅畫畫一枝欲放未放的蓮花，無根的蓮枝，從左側(cè)斜斜地伸出，荷塘、荷葉都被刪去，蓮枝作獨立無依之狀。一只從遠(yuǎn)方飛來的小鳥，似落而未落，欲立而未穩(wěn)，閃爍著欲動欲止的翅，睜著迷離恍惚的眼，一只小腳似立非立于蓮蕊之上。

前人說，中國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如寒塘雁跡，太虛片云，這幅畫真可當(dāng)之。八大的藝術(shù)似乎總在虛無縹緲中，如云起云收，如飛絮飄旋，如爛漫的落花隨水而流，縹緲無定，去留無痕。沒有一個定在，沒有一個完整的陳述。正所謂風(fēng)來疏竹，風(fēng)過而竹不留聲；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不染一點塵埃，不沾一片煙蘿。在八大看來，世事無常，世相如影，所以我心無住。一切物質(zhì)的留戀、理性的黏滯、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會在“住”中失去自由。

這幅畫中有“天心鷗茲”四字花押，正合于八大要表達(dá)的思想?！读凶印分姓f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住在海邊的人，喜歡鷗鳥，每天早晨到海邊，和鷗鳥在一起玩樂，成百上千的鷗鳥落到他的身邊，一點也不害怕。他父親知道后，就對兒子說：“為我抓一只來?！贝稳赵绯?，此人照例到海邊，但鷗鳥在他的頭上飛來飛去，不再落下。因為他有了機心，有了貪欲，有了目的，而鳥兒是忘機的。八大要做一只有“天心”的鷗鳥，與世界游戲。

在這幅圖中，山人有“壬申之七月既望涉事”的款識?！吧媸隆倍质巧饺俗髌藩氂械拿婺?。某某日涉事，是他題畫的?？?。五、與永恒對話中的金農(nóng)

羅聘《冬心先生像>（圖6）現(xiàn)藏于浙江省博物館，是金農(nóng)的神似作品。金農(nóng)飄然長須，穿著出家人的黑色長衫，坐在黝黑奇崛的石頭上，神情專注地辨別著一塊書板上的古文奇字。幾乎全白的胡須與黑色的衣服、石頭形成鮮明對比。略帶夸張的專注神情給畫面帶來了輕松幽默的氣氛。畫像形象地描繪出金農(nóng)的金石之好，同時也畫出了金農(nóng)超然世表的個性。他似乎不是在辨識其中的文字，而是在與永恒對話。

他在自寫小像題識中說：“予今年七十三矣，顧影多翛然之思，因亦寫壽道士小像于尺幅中。筆意疏簡，勿飾丹青，枯藤一杖，不失白頭老夫古態(tài)也?！薄袄戏蚬艖B(tài)”，不光表現(xiàn)他年齡的衰老，也是時歷多艱后對人生命的感知，他的眼光已經(jīng)滑出蔥蔥翠翠的“丹青”世態(tài)，進入不變的“古態(tài)”中。這幅自畫像頗像今天流行的裝置藝術(shù)，磊磊落落，如累磚塊，充滿著神秘的古文奇字的題識，似乎構(gòu)成了一幕永恒之墻，而一飄然長須的老者，把瘦筇，拾細(xì)步，正向其淡定地走去……

這兩幅畫像所顯示的金農(nóng)意態(tài)，簡直可以說是羲皇上人。其中所透露的，就是金農(nóng)對時間表相背后真實的關(guān)注。金農(nóng)有硯銘說：“坐對常想百年前，百年前既誰識得？”他摩挲奇石、玩賞古硯，正如古人所說的“千秋如對”。眼前雖然一物，但此物曾為何人所有，它從何而來？他的金石之好，使他常常像進入一個時間隧道，與眼前的石對話，與千年的人對話。他的金石之好，給他帶來的是時間的淡化。

1.手捧銀查唱落梅

浙江省博物館藏其梅花圖冊，有一頁畫落梅，畫面很簡單，畫一老樹根，粗大，不知多少年許，地上若隱若現(xiàn)的怪石旁畫落梅數(shù)朵。以蒼莽之楷隸之體書七個大字：“手捧銀查唱落梅?！笨睢敖鸲伞薄Ｃ坊ㄇ议_且落，生命頓生頓滅，捧著滿手的銀圓，唱著梅花紛紛飄落的歌，嘆惋之情宛然自在，但金農(nóng)在這里表現(xiàn)的不是生命的脆弱，而由中轉(zhuǎn)出～種永恒的生命之歌?；ㄩ_花落凡常之事，囿于此，只有無謂的哀嘆，超于此，才能得永恒的寧定。就像那段老梅樹根，千百年來，就是這樣，開開落落，由此悟出一種生命穎脫的智慧。 2.雪中荷花 沈陽故宮博物院藏金農(nóng)《畫吾自畫圖冊》，十二開，其中一開畫怪石叢中芭蕉三株，亭亭蓋蓋，上面題有一詩：“綠了僧窗夢不成，芭蕉偏向竹間生。秋來葉上無情雨，白了人頭是此聲?！睘槭裁础鞍琢巳祟^是此聲”？是因為細(xì)雨滴芭蕉，丈量出人生命資源的匱乏。在佛教中，芭蕉是脆弱、短暫、空幻的代名詞。中國人說芭蕉，就等于說人的生命，中國人于“芭蕉林里自觀身”，看著芭蕉，如同看短暫而脆弱的人生。

金農(nóng)筆下的芭蕉，倒不是哀怨的符號，他強調(diào)芭蕉的易“壞”，是為了表現(xiàn)它的不“壞”之理，時間的長短并不決定生命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建立在人的真實體驗中。他說：“慈氏云：蕉樹喻己身之非不壞也。人生浮脆，當(dāng)以此為警。秋飆已發(fā)，秋霖正綿，予畫之又何去取焉？王右丞雪中一軸，已寓言耳?！?/p>

雪中芭蕉作為中國美術(shù)史上一件公案，金農(nóng)從佛學(xué)的角度，認(rèn)為其中深寓著金剛不壞之理，這可能是最接近于王維原意的觀點。他關(guān)于這方面的討論還有多件作品。如瀚海2002年秋拍有一件金農(nóng)的《花果圖冊》，其中有一開幾乎就畫一棵大芭蕉，下面只有些許石頭和扶風(fēng)的弱草。有題識說：“王右丞雪中芭蕉，為畫史美談，芭蕉乃商飆速朽之物，豈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禪理，故有是畫，以喻沙門不壞之身，四時保其堅固也。余之所作，正同此意。切莫忍作真?zhèn)€耳。擲筆一笑?！毖┲邪沤叮臅r不壞，不是說物的“堅貞”，而是說人心性不為物遷的道理。

金農(nóng)對此徹悟念念在茲。他畫過多幅《雪中荷花圖》，他說：“雪中荷花，世無有畫之者，漫以己意為之?！彼幸粍t《題雪中荷花圖》云：“此幅是吾游戲之筆，好事家裝潢而藏之，復(fù)請予題記，以為冰雪冷寒之時，安得有凌冬之芙蕖耶7昔唐賢王摩詰畫雪中芭蕉，藝林傳為美談，予之所畫亦如是爾觀者。若必以理求之，則非予意之所在矣?！毖┲泻苫ū臼嵌U家悟語。元畫僧雪庵有《羅漢圖冊》，共十六開，今藏日本靜嘉堂，其后有木庵跋文稱：“機語詩畫，誠不多見，而此圖存之，亦如臘月蓮花，紅煙點雪耳?！毖┲胁豢赡苡邪沤?，也不可能有荷花，金農(nóng)畫雪中荷花綻放，不是有意打破時序，而是要在不堅固中表達(dá)堅固的思想，在短暫的生命中置入永恒的思想。

心不為物所遷，就會有永遠(yuǎn)不謝的芭蕉，生命中就會有永遠(yuǎn)的“綠天庵”。他的芭蕉詩這樣寫道：“是誰辟得徑三三，蕉葉陰中好坐譚。斂卻精神歸寂寞，此身疑是綠天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芭蕉葉，不是顯露瞬間性的物，而是“生活水”生命的源頭活水。

3.江路野梅

似乎金農(nóng)是一個害怕春天的人，他喜歡畫江路野梅，他說：“野梅如棘滿江津，別有風(fēng)光不愛春?！彼嬅坊?，主要是畫回避春天的主題。他說：“每當(dāng)天寒作雪凍萼一枝，不待東風(fēng)吹動而吐花也?！迸D梅是冬天的使者，而春天未了，她就無蹤跡了。他有一首著名的詠梅詩：“橫斜梅影古墻西，八九分花開已齊。偏是春風(fēng)多狡獪，亂吹亂落亂沾泥?！?/p>

春風(fēng)澹蕩，春意盎然，催開了花朵，使她燦爛，使她纏綿，但忽然間，風(fēng)吹雨打，又使她一片東來一片西，零落成泥，隨水漂流。春是溫暖的、創(chuàng)造的、新生的，但又是殘酷的、毀滅的、消亡的。金農(nóng)以春來比喻人生，人生就是這看起來很美的春天，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你要是眷戀，必然遭拋棄：你要是有期望，必然以失望為終結(jié)。正所謂東風(fēng)惡，歡情薄。

躲避春天，是金農(nóng)繪畫的重要主題，其實就是為了超越人生的窘境，追求生命的真實意義。杭州老家有“恥春亭”，他自號“恥春翁”。他以春天為恥，恥向春風(fēng)展笑容，表達(dá)的就是這樣的意思。他有詩云：“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來老丑無人賞，恥向春風(fēng)開好花?！鼻迦烁咄额}金冬心畫梅隔溪梅令》說：“一枝瘦骨寫空山，影珊珊。猶記昨宵，花下共憑闌，滿身香霧寒。淚痕偷向墨池彈，恨漫漫。一任東風(fēng)，吹夢墮江干。春殘花未殘。”金農(nóng)要使春殘花未殘，花兒在他的心中永遠(yuǎn)不謝。

金農(nóng)有《寄人籬下圖》（圖7），是他的《梅花三絕圖冊》中的一幅，這幅作品因其構(gòu)思奇迥，別有用意，因而是金農(nóng)的代表作之一，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構(gòu)圖其實很簡單，墨筆畫高高的籬笆柵欄內(nèi)，老梅一株，梅花盛開，透過柵欄的門，還可以看到梅花點點落地。左側(cè)用渴筆八分題“寄人籬下”四字，非常醒目，突出了此畫的主題。這幅畫曾被人解釋為表現(xiàn)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不滿，高高的籬笆墻是封建制度的象征，而我認(rèn)為，這幅畫別有寓意，它所強化的是一個關(guān)于“客”的主題。圖作于他72歲時，這時金農(nóng)客居揚州，生活窘迫。這幅畫是他生活的直接寫照，他過的就是寄人籬下的生活，他曾在徽商馬氏兄弟和江春的別墅中寄居，最晚之年又寄居于揚州四方寺等寺院之中。

中國哲學(xué)強調(diào)，人生如寄，世界是人短暫的棲所，人只是這世界的“過客”，每個人都是世界的“寄兒”。正如倪云林五十抒懷詩所說：“旅泊無成還自笑，吾生如寄欲何歸？”金農(nóng)的這幅畫展現(xiàn)的正是由自己寄人籬下的生活到人類暫行暫寄的思想。高高的籬笆墻，其實是人生種種束縛的象征，人面對這樣的束縛，只有讓心中的梅花永不凋零。

金農(nóng)有“稽留山民”一號。“稽留”，浙江杭縣的天竺山，傳是許由隱居之地，金農(nóng)此號有向慕先賢隱居而葆堅貞的情懷。同時，“稽留”又寓含淹留的意思。人的生命就是一段短暫的稽留。

4.賞荷圖

我們看他的一幅《賞荷圖》（圖8），頗有義山的真魂。構(gòu)圖很簡單，畫河塘、長廊，人坐長廊中，望遠(yuǎn)方，河塘里，荷葉田田，小荷點點，最是風(fēng)光。上面用八分書自度曲一首，意味深長：“荷花開了，銀塘悄悄。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fēng)，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笨睿骸敖鹋：显娎闲」P，并自度一曲?！毙切屈c點，迷離恍惚，似夢非夢，清冷中有幽深，靜穆中有浪漫。（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