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凌燕

壁 燈

蔡凌燕

1

“我出去了，今天加班，中午就不回家吃飯了。”李茂走到妻子的臥室門口，眼睛并不看著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周易躺在床上，貼了滿臉薄薄的黃瓜片，頭發(fā)披散著，像一個綠臉的女巫。她連眼睛都沒打開，慵懶地說道：“哦，早去早回。中午我將就一頓，晚上回來給我做好吃的啊。”

“嗯，知道?！崩蠲瘧袘械貞?yīng)道。周易仍然閉著眼睛，耳朵卻異常敏銳地搜索著門外的聲音，就像一只躲藏在草叢中的野兔，支棱著耳朵，時刻窺伺著敵情。換鞋聲，關(guān)門聲，下樓梯的聲音，依次傳送到她耳朵里。周易猛地坐了起來，跑進盥洗室，抹掉臉上的黃瓜片，胡亂洗了把臉，隨意地束了個馬尾，換上一套運動裝，蹬上旅游鞋。這么一系列的事情，才花了短短的幾分鐘時間，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靜若處子，動若脫兔”。

她一邊飛快地下樓，一邊戴墨鏡與太陽帽。周易心里冷笑，你跑不了的。這段時間，她已經(jīng)摸清了李茂的行動規(guī)律，早上一定要先去兩站路外的一家四川酸辣粉面館，吃碗酸辣粉才會去上班，今天恐怕也不會例外。

周易迅疾地跑到馬路邊，取出車鑰匙，拉開一輛紅色的小車車門，掉頭直接開到酸辣粉面館前等待。她原本每天開的都是文化館的一輛黑色轎車，昨天晚上特意開著它與大學(xué)好友肖穎換來的。

肖穎不解地笑問道：“別人都是臨時換輛好車裝點門面，怎么你倒拿好車換我這輛便宜車，不怕掉價??？”

周易笑著說：“你的車小巧玲瓏，又貼了這么多可愛的斑點狗車膜，很卡通很漂亮?？上夷鞘菃挝还?，不可以弄得太招搖太有個性?！?/p>

肖穎詭秘地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行了，你那點破事我還不屑于問呢。只是回頭別出賣了我。你老公要是遷怒于我這位忠心耿耿的閨蜜死黨，那我可冤死了。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敝芤字浪脲e了，卻也不點破，微笑著走了，留下一道謎讓肖穎猜去。

2

周易直奔粉面館，果不其然，李茂的那輛銀色小車就候在那里。

周易也在對面不遠處找了個地方停下來。她拿起昨晚買的面包，小心撕下一片，慢慢送進嘴里，再輕輕地吸一口紅棗牛奶。一直以來，她的淑女風(fēng)范都是她引以為榮的資本。這一切，都是外婆的功勞。

周易的父母都是下放的上海知青。那時周易的母親張玉欣是整個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公社的書記陳光林手握大權(quán)，先后把幾個清俊的女知青連哄帶嚇地弄上了床，卻對張玉欣無計可施。她從不單獨出門，陳書記找她，她一定要叫上幾個同伴陪著。陳書記黔驢技窮，買通了她的一個女伴，說是找她倆談話。到了公社辦公室，陳書記把那個女伴支開，轉(zhuǎn)身去閂門。閂好門，他得意地回過頭來，露出滿口大黃牙，還沒等他笑出聲來，張玉欣手里的帕子一揚，他的眼睛和嘴里已經(jīng)灌滿了白色的粉塵，火辣辣灼得他蹲下身來痛苦地捂著眼睛號叫。張玉欣已經(jīng)拉開了門閂，跑出去喊同伴：“不好了，不好了，書記的眼睛被石灰迷住了。”誰都清楚是怎么回事，村民們肚里忍著笑，打來清水為書記沖洗。

書記豆腐沒吃著，反把眼睛差點弄瞎了，又氣又惱。張玉欣也有點后怕，就與一直追求她的知青老鄉(xiāng)周凱結(jié)婚了。周凱長得敦實，脾氣又隨和。書記這以后倒是死了吃天鵝肉的心，沒再招惹她。只是后來同伴們都回了城，而他們因為落戶當(dāng)?shù)?，并且有了孩子，就再也沒能回到朝思暮想的上海。

周易七歲的時候，外婆想念女兒，就叫張玉欣把周易送到上海給她撫養(yǎng)幾年。周易初次見到外婆就被震懾住了。她在老家看到的農(nóng)村老太太，一律穿著或藍或黑的斜襟盤扣褂子，肥碩的黑褲子，臉上布滿歲月的滄桑。有些牙口不好，兩腮過早地凹陷下去了，頭頂綰著稀松的發(fā)髻，搭一方黑灰的布帕子或者繞頭頂一圈布條。

眼前的這位老太太，腰板挺直，膚色依然白皙，依稀可以看見藍色的血管，高高地盤著別致的發(fā)髻，面容慈祥，如圣母般圣潔。她穿著一件斜襟的素色衣服，高高的領(lǐng)子，露出雙臂，衣服很長直至膝下，兩邊開衩，露出修長的雙腿。周易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服裝，當(dāng)然后來她知道這叫旗袍，并且自己也愛上了穿旗袍。

那個夏日的午后，周易已經(jīng)暗暗下定了決心，做外婆那樣的女人。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碎花的確良褂子與海軍藍的褲子，那是母親特意為她新置的衣服。此刻，它們和腳上那雙通紅的塑料涼鞋，盡管都是簇新的，她卻覺得是那么的俗不可耐。

3

外婆雖然和藹可親，教導(dǎo)周易卻很嚴厲。吃飯時筷子不可以在菜碗里撥弄，夾過的菜不能放回盤子，喝湯時不允許出聲。走路時要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要走成一條直線。說話時眼睛要看著對方的眼睛，面帶微笑……

這么繁瑣的內(nèi)容，周易學(xué)得很賣力，毫無怨言。她會講上海話，父母交流的時候她學(xué)會的。半年下來，左鄰右舍的人還以為這小姑娘就是弄堂里長大的。上海的繁華與熱鬧，讓小姑娘的心靈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她愛上了這座城市，愛上了城里的生活，在內(nèi)心深處，她多么渴望能留在這座城市。周易讀書很刻苦勤奮，成績優(yōu)秀。外婆還讓她學(xué)了舞蹈、聲樂，說是可以培養(yǎng)氣質(zhì)。周易在外婆的調(diào)教下，出落得亭亭玉立，外婆也將她視若珍寶。

美好的時光總是如白駒過隙。這一年要中考，周易不得不依依不舍地辭別外婆，回到了自己的原籍參加考試。

父母被長年累月的繁重農(nóng)活耗盡了青春與活力，看著他們蒼老的容顏，周易的心里充滿酸楚。弟弟妹妹看著她，畏畏縮縮的，想親近卻又不敢，怯生生地面對這大上海來的陌生姐姐。周易看著弟弟妹妹曬得通紅黝黑的臉蛋，臟兮兮藏污納垢的指甲，不由皺了皺眉，暗想都快變成野孩子了。我一定要出去，絕不待在這個鬼地方。

周易沒有填報中專師范衛(wèi)校，而是填報了高中。這讓父母很失望，女兒這么優(yōu)異的成績，早點跳出農(nóng)門有什么不好，還要苦讀三年。周易有自己的打算，讀高中考個大學(xué)應(yīng)該不成問題，起點的高低決定人生的質(zhì)量。

那時的縣城高中師資力量薄弱，周易只考上了省里的師范大學(xué)，四年之后得按原籍分配回來。父母很高興，為家里出了個人才而興奮得腰桿子都挺直了不少。但這離她心目中的上海名校差距很大，失望之余，周易默默地等待機會。

4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銀色的小車開動了，小紅車也緊隨其后。銀車出了城，來到城郊有名的碧水山莊。這是近些年來城里人休閑娛樂的好場所。山莊依山傍水，東邊緊鄰著一座大型水庫，周末城里人來這里吃喝，外帶釣魚、游泳、劃船、搓麻將，玩得樂不思蜀。

小銀車進入停車場，李茂下了車，在山莊入口駐足遠眺。周易明白他在等人，她撐開遮陽傘，徑自來到水上樂園售票處，買了張票直接到了淺水游泳區(qū)。她并不下水，斜躺在一張沙灘椅上，透過墨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心里勾勒著來客的形象。

昨晚她在沐浴的時候，一張粉色的小票壓在洗發(fā)水下面，周易抽出來一看，單子上寫的是兩套泳衣，一條男泳褲，一件女泳衣。但李茂并沒有說起這事，周易猜定了他們一定會來游泳的。這對野鴛鴦還想玩什么鴛鴦戲水吧？她不屑地撇撇嘴，自己的身材、相貌、氣質(zhì)都是一流的，她接觸過很多優(yōu)秀的女人。一句話可以總結(jié)，比她聰明的沒有她漂亮，比她漂亮的沒有她聰明，才貌俱佳的沒有她氣質(zhì)優(yōu)雅。想到這，周易心里忽然緊了一下，能讓李茂動心的女人一定是在某方面勝過自己，倒要好好瞧瞧，她哪一點比自己強。周易現(xiàn)在是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好勝心像初春的野草一樣蓬勃生長著。

她像宋國的農(nóng)夫一樣耐心地守候著樹樁，只等著兔子自己撞上來。沒多久，一對男女像肥碩的企鵝般相擁著從面前經(jīng)過。周易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那女人個頭不高，穿著一件紫羅蘭的泳衣，厚實的背部露在外面，大腿粗壯如小樹，腰部的贅肉像游泳圈似的松松垮垮晃動著。膚色倒是白凈。周易瞟了她的身材，暗想臉龐估計也好看不到哪里。她很隨意地任自己的目光游走，那女人正好也回過頭來看了周易一眼。她戴了一副寬邊墨鏡，看不出眼睛是什么樣的，又圓又白的蘋果臉，卻礙眼地長了些淺淺的雀斑。周易為她暗暗惋惜，可惜了這么光滑細膩的皮膚。她正想著，猛然覺得旁邊那個男人很眼熟，雖然戴了墨鏡，但那腆起的將軍肚是那么的熟悉，周易心里一顫，可不就是李茂？

她愣住了，任由他們親昵地依偎著下了水。怎么可能呢？周易在腦子里已經(jīng)把那女人的形象勾畫了無數(shù)遍，跟眼前的這個無論如何也重疊不了。李茂怎么會看得上這樣的女人？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對了，那女人不就是開酸辣粉面館的四川女人嗎？想不到自己的情敵居然是如此不堪，周易覺得有一朵毒花在自己腦袋里急劇膨脹，在綻開的那一刻，又幻化成了無數(shù)的綠頭蒼蠅嗡嗡亂飛。她忍不住干嘔了一下，卻什么也沒有，心里一陣緊似一陣地疼痛，太陽穴兩邊的青筋也突突直跳，抽搐得厲害。

頭暈?zāi)垦Ａ撕靡魂囎?，她怔怔地站了起來，看也沒看泳池一眼，步履飛快地出了門。上了車，坐在駕駛位上，她伏在方向盤上，頭枕著雙臂，淚水終于忍不住洶涌恣肆。她哭出了聲。外婆是不允許她抽泣的，說哭相難看。管它什么難看不難看。漂亮又如何？那么俗不可耐的女人李茂不也照樣喜歡嗎？外婆可沒有告訴過她，想必她也沒有想過如此千伶百俐的外孫女會遭遇丈夫變心吧？

5

其實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的，就像春天種下了一棵瓜苗，看著它滿地爬藤，焉有不結(jié)果的道理呢？只是敗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手里，周易覺得大失所望，繼而無名之火騰騰燃燒起來。她原以為那女人縱使不是千嬌百媚，也該有些風(fēng)韻才是。如此一來，反覺得貶低了自己的身價。這么一想，她如醍醐灌頂，突然悟到李茂怕是故意讓她發(fā)覺的吧，不然何以如此不小心將小票忘在洗澡間？自從一年前他們分室而居起，李茂就是在公用的大衛(wèi)生間洗漱的，何曾到主臥的小衛(wèi)生間去過？再說即使要去游泳館，那里也有泳衣賣的，根本不需要提前專門去買。對了，這是一定的。他開車的速度不急不緩，似乎怕她跟丟了?？磥?，他是存心做給她看的。

初婚的時候，兩人的關(guān)系還是不錯的。生下女兒李眉后，李茂熱情不減。愛情的種子再次萌芽生根，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不能讓它瓜熟蒂落。周易不得不躺在手術(shù)臺上，像一頭待宰的豬，絕望而恐懼地等著屠夫舉起鋒利的屠刀。她是個痛感強烈的人，聽見冰冷的手術(shù)器械在托盤里碰撞出凄厲的金屬聲，不由眉頭緊皺，兩腿痙攣。那個中年女醫(yī)生很不高興，這會影響她的工作。她不悅地說道：“放松一點，要是因為你的緊張造成子宮穿孔，我可不負責(zé)任啊。不想到這來，就不要讓男人上身啊?！?/p>

委屈的淚水像開閘的洪水止不住地流淌，周易咬著牙挨著如中世紀(jì)般漫長的黑暗時期，直到女醫(yī)生輕輕地哼了一聲“好了”。她兩腿一軟，都快動彈不得了。女醫(yī)生見怪不驚，也不安慰一聲，直著尖細的嗓子叫著下一個患者的名字。一個護士走過來攙起她，扶到外面的病床上躺著休息，她已是一身冷汗涔涔，臉色慘白如死人一般。雖是六月天，卻冷得直打哆嗦。躺了半個小時，腹中仍然疼痛不已，里間的手術(shù)室里，醫(yī)生拿手術(shù)器械往盤子里扔的聲音是那樣殘酷、惡毒，有些做手術(shù)的女人忍不住疼痛在低聲呻吟著，那痛苦的呻吟撞擊得耳膜嗡嗡作響。她覺得似乎自己的身體再次在遭受磨難，冷汗又一陣陣往外冒，濕透了衣衫。所有的聲響都是那么可怕，周易待不下去了，打開門慢慢一步一步挪到走廊上。李茂趕緊跑過來準(zhǔn)備扶一把，她忽然覺得一陣惡心涌上喉嚨，掙扎著跑到了衛(wèi)生間，蹲在地上卻又怎么也嘔不出來，眼淚不住往下流，好半天才扶著墻出來，身子虛弱得像秋風(fēng)中的葉子一樣瑟瑟發(fā)抖。

打這以后，周易便對這事有了強烈的反感。偏偏她的子宮又不適合放節(jié)育環(huán)，吃藥吧副作用又大，不是肥胖便是滿臉斑點，周易自然不會愿意。從這以后起，每次李茂想和她行魚水之歡，周易都如履薄冰，那種擔(dān)驚受怕的模樣就像被獵人逮住的兔子。時間長了，李茂也覺得索然無味。

這樣磕磕絆絆過了十年，倒也相安無事。當(dāng)蝌蚪又一次游進池塘變作青蛙時，周易終于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她歇斯底里地發(fā)作了一通，哭了又罵，罵了又哭，完全失去了理智。也活該她倒霉，手術(shù)進行中，醫(yī)生帶了一群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進來參觀實習(xí)。周易把長發(fā)披散在臉上，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那樣羞恥而無助，硬生生地給人做標(biāo)本展覽。

回去以后，兩人鬧得很僵。李茂好話說盡了也得不到原諒，一時氣憤說：“哪個女人一輩子沒遇上過幾回這種事？也沒見人家碰上這事要死要活的，偏你就那么難纏?！敝芤渍f：“那好，你找別的女人去快活啊，不要碰我！”李茂氣得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才丟下一句“不可理喻”。為此，周易起碼有一個月沒理睬李茂。

6

周易駕車回家了，她根本沒有想過當(dāng)面去揭穿這對企鵝的齷齪關(guān)系。在農(nóng)村，她不是沒見過村婦捉奸的場面，那股子潑辣勁兒，那些落地砸得梆硬的村話、惡毒的詛咒，她是模仿不來的。君子絕交尚且不出惡聲，自己更沒有必要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揭自己的傷疤，否則換來的無非是憐憫乞丐般的眼神，或許更多的是大惑不解，抑或幸災(zāi)樂禍的觀眾神情。

一路上她神情恍惚，還差點撞上了一輛車，車主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惡狠狠地罵了幾句，見周易不做聲也就住口了，罵罵咧咧開走。周易停好車，覺得全身都沒有力氣了，腳軟得像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身子卻沉重得站不直。她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拖上了樓。進了門，她疲憊地甩掉鞋子，拖鞋也沒穿，赤著雙腳挪進了臥室，身子一軟倒在床上。她隨手抓過床頭的一本《論語》，正巧翻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手機響了，她把書又扔回床頭柜上，慢騰騰抓起手機查看信息，是中國移動發(fā)來的生日祝福短信。今天是我四十歲的生日，周易不無凄涼地想到，自己忘了，李茂怕是也忘了。往年李茂都要變著法兒逗她開心，她想起了去年生日的那一幕。

那天夜里，李茂照例做了她愛吃的相思鱸魚，自己兩眼亮亮地看著周易。她吃得很香，看見李茂這樣不由微微一笑。臥室里亮著淺紫色的壁燈，一束玫瑰與一束香水百合分別擺在兩邊的床頭柜上。周易很喜歡這樣的布置，很有浪漫的情調(diào)。但她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故意打開臺燈，就著白色的燈光看起書來。以看書來拖延就寢時間，已經(jīng)成了慣例。

李茂收拾完餐具，一頭鉆進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目光灼灼地說道：“今天晚上我想要玩蝌蚪進池塘的游戲，你也趕緊準(zhǔn)備洗個澡吧?！边@是他們的暗語，周易聽著嘩嘩的水聲，知道麻煩又來了，趕緊跑進隔壁女兒的臥室，把門反鎖上。李眉住校，只周末回家，這臥室平時也就是閑置的。

李茂一腔熱情，出來一看臥室空空如也，心里有些不快。熱血已經(jīng)沸騰，就這么無聲無息地退潮心有不甘。他心生一計，撥通了丈母娘的電話：“媽，今天是清芬的生日，她說了，女兒的生日是娘的苦日，要我這個半子女婿也打個電話問候您老人家?！彪娫捘穷^張玉欣很高興，夸贊了女婿幾句，接著要清芬接電話。周易只好極不情愿地開了門接過手機，正聊著，李茂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在主臥的席夢思上，得意地拿起避孕套，熟練地用嘴撕開。

周易掛了電話，拉過一方白紗巾蓋在臉上，嘴里不滿意地嘀咕：“你就是一頭發(fā)情的野豬，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崩蠲犃诉@話，瞬間臉色鐵青，將套子扯得粉碎，一把掀開白紗巾，將東西砸在周易臉上，惡狠狠地說：“我就不信了，干自己的老婆還犯法了。”他轉(zhuǎn)身走出臥室，回身又丟下一句話，“你就做不食人間煙火的月宮仙子吧，我要的是凡俗的女人?？茨隳歉钡滦?，冷冰冰地躺著，和太平間的女尸又有什么區(qū)別！”

7

從這以后，李茂再也沒有主動進過主臥了，女兒回家，他去大臥室睡覺卻一言不發(fā)，拿脊背對著周易。

李茂愛女兒，他不想讓女兒看出父母不和的端倪。白天，他和周易仍然扮演著恩愛夫妻，周易更不會把這事公布于眾。她的目的雖然達到了，內(nèi)心卻也無比凄涼。從青蔥白裙的少女時代開始，愛慕她的人連她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楹笥捎诒ｐB(yǎng)得好，更添了幾分成熟與嫵媚，目光追隨她的男人依然眾多。

周易雖然享受男人愛慕的眼神，但是從未有過輕浮的舉動。踏進了婚姻的殿堂，她知道對男人示好，無異于滑進了泥沼，只會越陷越深。男人們都一樣，吃不到嘴里的永遠都是最好的，一旦俘獲了芳心，日子久了就索然無味。好比嚼甘蔗，從根部嚼起，甘甜無比，漸漸地，味道越來越淡，就棄之如敝屣。周易可不愿意像雙破鞋一樣被男人扔掉。

說句良心話，這世上的男人誰也沒有李茂對她愛得深。從看到周易的第一眼起，李茂就寢食難安。那時的周易不叫周易，而叫周清芬。其實這名字也不錯，比那些麗呀紅呀霞呀的強得多，她還是不滿意。后來她自己拿戶口本去改了這個名字，暗地里含有堪比李易安的意思，不過家人還是習(xí)慣了叫她清芬。

周易一畢業(yè)，按照原籍就業(yè)的原則，被分回了老家楊花中學(xué)。而縣城的畢業(yè)生，也必須下鄉(xiāng)支教至少一年，李茂就是其中的一員。他長得并不出眾，個子敦實不像文弱書生，倒像個雄赳赳的武夫，比周易略略高一些。如果周易穿高跟鞋的話，就顯得李茂要矮一截。同來的支教老師當(dāng)然也有長得高大英俊的，但是平凡的家世，沒有任何背景，即使想調(diào)回縣城也要費九牛二虎之力。周易可不想害得兩人都老死在這鳥不拉屎的楊花鎮(zhèn)。她是個心氣高的人，而李茂的家庭背景不錯，父親是縣財政局局長，母親是縣醫(yī)院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之一。李茂到這來不過是應(yīng)個景，一年期滿就可以順理成章調(diào)回縣城。

8

異性示好的眼神，就像打到墻壁上的乒乓球，最終都反彈回地上，灰溜溜滾到遠處去了。只有李茂，周易才會表示友善與默許，但她做得很得體，矜持而不失風(fēng)度，不輕易允諾什么。

李茂得到美人的青眼，喜不自禁。周末他喜歡耗在周家，“叔叔”“阿姨”熱情地叫著，有什么活兒也搶著干。他是城里長大的，卻也揮著鐮刀上陣去割水稻，曬得皮膚油黑發(fā)亮，手上常常掛彩。只要回到周家，周易細心地為他換創(chuàng)可貼，遞上一杯涼茶，一切疲憊就消失了。周家父母都很感動，為李茂說了不少好話，周易只是含笑不語。而那邊李家的父母可心疼壞了，為了不讓兒子受罪，他們趕緊到鄉(xiāng)下來考察，看是什么樣的鄉(xiāng)下丫頭讓兒子如此神魂顛倒。考察的結(jié)果非常滿意，這未來的兒媳婦也確實上得了臺面，溫婉可人，落落大方，就趕緊地辦手續(xù)，讓他們進城。

周易的婚姻沒有人說閑話，雖然其他的小伙子又羨慕又妒忌，但誰也不能否認李茂對周易那是愛到了骨髓里，命中注定該他小子有艷福。

周易憑著出色的教學(xué)水平，很快在縣一中站穩(wěn)了腳跟，當(dāng)上了高中部的教研組長。又因為出色的口才外加出色的形象氣質(zhì)，多次受邀主持縣里的文藝演出，漸漸跟縣政府的人混熟了，很多人都很欣賞她。

后來縣文化館的老館長年紀(jì)大了。文化館是個清水衙門，沒什么人惦記，周易主動請纓，相關(guān)部門也樂得做個順?biāo)饲椋较吕飳χ芤渍衽d文化館充滿期待。

周易倒是個人物，公爹是財政局長固然不錯，喝酒應(yīng)酬也是一流的。一杯一杯地放倒了不少人，自己卻沒有醉過。在她手上，文化館拉來了不少贊助，單位修葺一新，職工獎金見漲，各種文化活動搞得有聲有色廣受好評，哪個不喜歡呢？

9

窗外的陽光漸漸地收斂了它的威力，室內(nèi)的光線開始暗淡。周易的心也沉入了漫漫的暗夜。

李茂回來了，拎著大包小袋的，見周易還躺在床上，不禁有些奇怪，便站在臥室門口問：“怎么你一天都沒有起來嗎？中午吃了什么？”

周易眼睛望著天花板說道：“沒吃?！甭曇衾淅涞摹?/p>

李茂眼睛里閃過一絲愧疚，面上仍帶著微笑：“你不是盼著我早點回來弄飯嗎？我可是買了鱸魚回來，晚上好好補補?！?/p>

周易嘴角一撇，不屑地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知道，你的四十大壽?！?/p>

“給我買了禮物嗎？”

“哦，我下午去了步行街，特意為你挑了一襲紫色的旗袍，手工刺繡的，你穿上一準(zhǔn)好看?！?/p>

“是嗎？拿來我欣賞欣賞?！敝芤装迪耄畹美鄄焕郯?，糊兩面墻又都想糊好，不容易吧。

李茂遞過來一個漂亮的袋子。周易慢慢地坐起來接著，打開袋子取出旗袍，抖抻一看，果然華美異常。高貴的紫色，在暗淡的室內(nèi)，閃著幽光，像水波一樣，精致的圖案，可以肯定是蘇繡，怕是價值不菲。她輕輕笑了笑，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摸出一把剪刀，左手提著旗袍，右手握剪，狠命地剪下去。

“你瘋了？！”李茂撲過去，扔掉剪刀，搶過旗袍，心疼地撫摸著那個缺口，憤怒地說，“你知道這件旗袍花了多少錢嗎？七千多塊！”

“是嗎？我哪配穿這么名貴的旗袍，買一件幾十塊錢的紫羅蘭泳衣，帶我去碧水山莊游游泳，豈不更好？”周易側(cè)過臉，挑釁地盯著李茂，她想看看這個男人撒謊時臉色會是什么樣的。

“你都知道了？好啊。我告訴你，我沒有錯，是你把我逼到這一步的！我李茂娶老婆不是為了當(dāng)仙女兒供著，像貼在墻上的年畫兒，好看不中用。就算是這樣，你沒心沒肺地待我，我哪天沒回來為你做飯？你知足吧?！?/p>

“我不稀罕你做的飯，我吃著還嫌惡心。不要拿做飯來要挾我，沒有你，我也不會餓死?！敝芤妆梢牡卣f。

“那我可就解放了，不用伺候你了。”李茂想了想，把那旗袍又放回床上，說，“既然不稀罕，你愛剪不剪的，隨你便。”說完，大步走出了臥室。

周易拿起旗袍，從地上撿起那把鋒利的剪刀，硬著心腸想剪卻剪不下去了。她扔掉剪刀，抱膝哭了起來，外婆啊，你為什么不教教我男人變心該怎么辦？

10

周易的外婆孟竹影原是上海一家商行老板的千金小姐。她的父親孟老板雖是見過世面的人，把女兒送進國立學(xué)校讀書，卻又請先生在家教授女兒琴棋書畫。他花重金培養(yǎng)女兒，有待價而沽的意思。偏偏時局動亂，許多有錢人紛紛攜妻挈子逃往臺灣、香港，有些干脆出國了。孟老板權(quán)衡再三，故土難離，又聽聞解放軍紀(jì)律是極其嚴明的，便忐忑不安地留在上海賭一把。

果然解放軍秋毫無犯，老百姓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歡迎軍隊。緊接著公私合營，孟老板審時度勢，將商鋪捐獻給國家。他看到青幫頭子黃金榮都被改造去掃大街了，心里莫名地恐慌。正好某位南下干部看上了女兒孟竹影，這位干部行伍出身，打仗在行，肚子里卻沒有什么墨水，年紀(jì)又將近四十。孟竹影好生不愿意，但架不住父親軟硬兼施，為了家人的安全著想，只好委委屈屈地嫁給了那位干部，也就是周易的外公。但外公并沒能保護他們，“文革”中自己也被批斗，還沒等到平反就憂憤而死。外婆含辛茹苦獨自把兒女養(yǎng)大。

外婆是不會遭遇夫君變心的，就算攤上也不會傷心的，因為她根本就不愛這個命運強塞給她的郎君。在決定嫁給他之前，她的心已經(jīng)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泛不起絲毫漣漪。

周易不一樣，她對李茂也說不上有幾分愛，但李茂是她自己挑的夫婿，他這么些年來對她呵護備至，就像陽光與空氣，平時并沒有覺得有多重要，卻又沒辦法離開?；蛘哒f李茂是肥沃的黑土，離開了黑土，她這朵鮮花就自然而然地要萎謝、凋零。一旦后院起火，她的工作、生活就會像碎了一地的玻璃碴，沒法再收拾了。

11

周易躺在床上，腦子里像糨糊一般亂得理不清頭緒，兩餐沒吃，肚子居然也沒有提出抗議，腸胃一旦餓過了頭，也就不知道餓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手機鈴音響了。她懶懶地抓過來，是女兒李眉。李眉今年十七不到，馬上就念大二了。女兒長得不像她，而像李茂。周易暗地里惋惜不已，但李茂很開心，喜歡得不行，從小寵著她，父女倆的感情很深，連周易都有些嫉妒。還好女兒像她一樣聰慧，提前一年入學(xué)，提前一年高考，十六歲就到了上海讀大學(xué)。周易讓女兒一定要考上上海的大學(xué)，她并不喜歡北大、清華，總覺得北京城有一種遺老的滄桑味道，不如上海時尚，像一位很有味道的、溫婉的小資女子。

女兒問了好：“祝母親生日快樂?！蹦概畟z聊了一陣子，李眉說讓爸爸接電話。周易遲疑了一下，說：“爸爸有事出去了?！?/p>

李眉不相信，說：“每年你過生日老爸都陪著，天大的事都得放一邊去，過得那么浪漫溫馨。今天可是你四十歲的生日，不得大慶一下嗎？你們不會吵架了吧？”

周易不想破壞李茂在女兒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強笑道：“爸爸真的有事出去了，要不你打他的手機，老爸總不會騙他的心肝寶貝吧？”她有意把音量提高，以免李茂那邊穿了幫。

一會兒，隔壁房間的手機響了，父女倆聊得熱火朝天。周易恨恨地想，男人就是不一樣，做出這樣的事還心安理得地跟沒事人一樣！

周易原想著這件事一定會鬧得驚天動地，可是怪了，就像一個孩童苦苦地思索一道難題不果，答案公布后是那樣的簡單，完全不必煞費苦心，于是對答案也嗤之以鼻。她先前設(shè)想的那些揭人傷疤的犀利話語并沒有爆發(fā)出來，也毫無必要大動干戈把公婆小姑牽扯進來。一切隨他去吧，眼不見為凈。

12

夫妻倆仍舊各上各的班，各睡各的床，太陽月亮各有自己運行的軌道，他們就像一對陌生人，除了必要的交流外，竟是無話可說。

周易開始推辭一些應(yīng)酬了?！皦镩_花墻外香”這句話此時并不適宜。失去了丈夫?qū)檺酆亲o的女人，猶如一朵行將凋零的嬌花，遠遠望去還算鮮艷美麗，其實已經(jīng)失去了水分的潤澤。

暑假李眉沒有回來，說是要做暑期工，早一點體驗社會生活。周易盡管大半年沒見到女兒，內(nèi)心里想念得不行，卻爽快地答應(yīng)了。畢竟在女兒面前作秀是很累的，李眉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沒準(zhǔn)兒從蛛絲馬跡看出端倪，那事情就會見光。周易很奇怪，自己居然一心想替李茂掩飾，是為了面子還是別的什么，一時她也說不清道不明。

但是李茂卻不肯配合演戲了。以前每個月他都會陪周易回一趟楊花山里的娘家，為岳父岳母做點該男人做的力氣活。岳父岳母很喜歡這個半子，這么多年來待他一直比兒子還親。周易的弟弟周清源回了上海，像張玉欣夫妻倆這樣的情況，可以允許一個子女落戶原籍。只是周清源書讀得不怎么樣，學(xué)歷太低，又沒有一技之長，只好在大超市當(dāng)保安。說起來也有兩三千塊錢的月薪，但上海的高消費讓這點錢捉襟見肘。兩個老人家平時不但得不到兒子的照顧，還要節(jié)衣縮食接濟兒子。

妹妹周清芳倒是嫁在楊花鎮(zhèn)上，夫妻倆開了個小雜貨鋪，外帶賣些水果蔬菜，錢倒是掙了些，都是起早貪黑的辛苦錢。夫妻倆一心想生個兒子，偏連生了三個丫頭，都是剖宮產(chǎn)，不能再生了，又加上結(jié)扎，清芳總共挨了四刀。清芳才三十出頭，卻衰老得像四十多歲，跟周易簡直倒了個頭。人人都以為清芳是姐姐，清芬是妹妹。

早餐好說，外出解決，午餐在單位吃盒飯，至于晚餐李茂已經(jīng)不太用心做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而且除了油鹽，其他的蔥姜蒜味精醬油一律不放，往日的高超廚藝不復(fù)重現(xiàn)。周易自從那次說了氣話以后，也真的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偶爾賞臉吃上幾口，更多的時候吃幾塊餅干或泡方便面，有時干脆什么也不吃，李茂也沒有任何愧疚的表示。

13

周易第一次單獨回娘家，心虛得像做賊，總想把什么藏著掖著。父母見李茂沒來，都有些失望。尤其是父親準(zhǔn)備了一箱好啤酒，打算與李茂好好喝喝酒聊聊天。母親居然把一只已經(jīng)縛好了的老母雞給放了。周易倒不在乎要吃雞，看見父母這么喜歡李茂，她也只好很抱歉地替他撒謊，說李茂帶的是畢業(yè)班，大熱的天要補課，很緊張。父親表示理解地點點頭說，伢兒們的前途重要。周易的額頭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母親不知所以然，心疼地把電風(fēng)扇定住了對著她吹。

第二次第三次周易實在找不出完美的理由，編了連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的借口搪塞。父母嘴里雖哦了一聲，卻是滿臉的狐疑，只是沒有開口追問。周易也不敢多講，借口天熱要午睡休息，吃過午飯就趕緊開車溜回城了。

轉(zhuǎn)眼天氣漸漸涼了，周易正在苦惱著，該編個什么理由回娘家呢?？嗨稼は攵鵁o果，清芳卻打電話過來了，說要進城看看姐姐、姐夫，慌得周易一時六神無主。有心攔阻吧，沒有理由不歡迎妹妹做客；若是妹妹真的來了，李茂又不肯待在家里配合，只能支支吾吾應(yīng)承了。

放下電話，周易愁得眉心打成了結(jié)。以前家里來人都是李茂下廚，煎炒烹炸樣樣拿得出手?，F(xiàn)在李茂連岳父家都不肯去，基本指望不上了，那就帶到外面餐館去吃吧。最難的還是應(yīng)對妹妹的問題，妹妹做客連孩子都不帶，傻子都看得出來一定是奉了二老的旨意前來打探消息的，這事恐怕是瞞不下去了。思忖了半天，周易狠狠心，決定晚上放下身段和李茂好好商量，或許事情會有轉(zhuǎn)機的。

拿定了主意，周易就等李茂回家。偏偏平日里不稀罕他回家，今晚他又遲遲不歸，電話也關(guān)了機。不記得看了多少次時間，李茂才開門回來了。聽到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周易的心居然激動起來了。她從臥室出來，迎上前去輕聲問：“回來了？”

李茂一邊換鞋一邊抬頭狐疑地觀察她的臉色，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后徑自往自己的小臥室走去。

周易覺得臉上熱熱的，她在心里恨恨地想，擺什么譜呢？我才不稀罕。轉(zhuǎn)念一想，機會稍縱即逝，為了明天的大事，不得不忍著，古語說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她跟到臥室門口，進去了幾步。

李茂打量著她清瘦而憔悴的面龐，眼里閃過一絲憐惜，這憐惜只一瞬，又恢復(fù)了平靜，淡淡地問：“有事嗎，夫人？沒事的話請回你的臥室，免得玷污了你那高貴的靈魂和圣潔的身體?！?/p>

周易愣了一下，說：“明天妹妹要來，你已經(jīng)有四個月沒去看我爸媽了。你明天能不能在家和我一起接待客人？我們一起去買菜做飯。”她一口氣說完了，好像一停下來就說不下去了。

李茂說：“哦，你妹妹要來，你就要好好招待啊，別怠慢了人家。很抱歉，我明天沒空?！?/p>

周易再也憋不了這口惡氣，她咬著嘴唇，沉默了幾秒，終于還是爆發(fā)了：“你這么倒跟個沒事人一樣？你做的好事虧我一直替你瞞著，干脆明天公布出來算了，也省得我們戴著假面具彼此活得那么累！”

李茂做出大吃一驚的樣子，瞪圓眼睛無辜地問道：“我做了什么好事，還要勞煩夫人您幫我掖著藏著？請夫人明示，小人愚昧?！?/p>

“你在外面找了那么個女人，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品位那么低俗，簡直是侮辱我的人格！”

“不會吧？我什么時候還會找情人？夫人，你真看得起我李茂，我沒有那個本事。再說了，捉賊捉贓，捉奸在床，你有什么如山的鐵證嗎？否則，就是誹謗啊，好像要觸犯法律哦，不過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我怎么也不會去法院起訴你的?！?/p>

“無恥，你就是一個卑鄙的小人！”看見李茂這么嬉皮笑臉的，周易氣得牙根直癢癢，恨不得把李茂狠狠咬上幾口才解氣。

李茂說：“拜托夫人明天實情相告，不要在游泳池事件上糾纏不休，而應(yīng)該把你如何將夫君掃地出門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清芳，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jié)。我相信妹妹自有公斷。夜深了，夫人請回吧，早點休息。站在我的臥室里容易引起誤會，有損夫人的名節(jié)?！崩蠲龀隽艘粋€請的手勢，彬彬有禮地將周易請出了門，輕輕關(guān)上，還咔嚓一聲反鎖了。

周易站在門口，一股無名之火騰騰燒了起來。她走了幾步，猛地抓起博古架上的一尊酒瓶摔到臥室門上，酒瓶砰的一聲粉身碎骨，透明晶亮的液體溢了出來，四處流淌。周易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那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屈辱的淚水肆意地在臉頰上無聲地流淌。

14

夜里睡得很不踏實，早起頭便有些昏昏沉沉，周易還是撐著去了盥洗室。鏡子里紅腫的雙眼，憔悴不堪的面容讓她暗自吃驚不小，趕緊拿冷毛巾敷，敷了半天略略好些了。洗漱完了，周易拿起粉撲細細地搽粉，精神不好倒可遮掩得過去，撲了粉就像一間舊房子刮了膩子粉又變得鮮亮了許多。

十點鐘清芳到了，她一進門就直奔主題，盯著姐姐的臉龐仔細地看過來看過去，好像周易的臉上長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快言快語道：“姐姐，你這段時間瘦了好些，姐夫又不肯到我們家里去。說，你們之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要瞞著我們了，爸媽為這都急得整天唉聲嘆氣，干著急又使不上勁兒。你說你是我們家里的人尖兒，你過得不好，我們這些親人會好受嗎？”

周易被妹妹看得好不自在，她躲閃著清芳犀利的眼神，遞過去一個紅蘋果，低聲說：“我也沒有什么事，夫妻倆哪能沒點磕磕碰碰？你們就不用操心了。”

“得了吧，兩口子打架不記仇，床頭吵架床尾和。要真是小事，也不至于三四個月好不起來，一定是大事?！鼻宸碱D了頓，試探道，“你又不肯說，姐夫那么實在的人，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事的。姐，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對不起姐夫的事？”

“胡說八道！”周易慍怒道，臉卻刷地紅了起來，紅得那么及時，倒好像證實了清芳的猜測。這下清芳倒愣了一下，半晌才猶疑地問道：“姐，難道問題真的出在你身上？”

周易抿著唇，長嘆了一口氣，斜倚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個水晶蘋果，不停地摩挲著，眼睛也一直盯著蘋果，一言不發(fā)。

清芳看著姐姐憂戚的神色，也不敢一個勁地往下追問，空氣一下子凝滯了。清芳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水果盤，心里隱隱有些刺痛，如果錯在姐姐一方，那么她的娘家人都連帶著顏面無光。雖說這種事現(xiàn)在見多不怪了，但那都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無關(guān)痛癢。姐姐長得漂亮，心高氣傲，或許真的是她嫌姐夫太老實厚道，配不上她？她很為姐夫叫屈，這些年來他對姐姐，對這些親戚都照顧得無話可說。哥哥不在身邊，該人子應(yīng)盡的義務(wù)姐夫一件也沒落下。

清芳正在低頭胡思亂想，周易已經(jīng)抬起頭，眼睛迷茫地看著前方，慢慢艱難地吐出一句：“他在外頭有女人了?！?/p>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清芳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姐姐你這樣的人才，姐夫喜歡你還來不及呢，哪有心思花在別人身上？”

“是真的。”周易緩緩地仰起頭，看著吊頂上晶瑩剔透的水晶吊燈，想忍住眼淚，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她抽出幾張面巾紙，按在自己還未消腫的眼睛上，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一口氣把這些日子李茂的表現(xiàn)一五一十講了出來。她越說越快，好像不如此敘述就會像斷線的珠子，再也接不上了。

15

周易幾乎是夢囈一般講完了，清芳聽完了還在出神。周易也靜默了，姐妹倆相對而坐，各想各的心事，誰也不吭聲。

過了好久，周易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有些事想隱瞞的時候總是心神不定，一旦豁出去講開了，反而心里舒坦得多了。她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清芳霍地一下站起來，憤憤地說道：“姐，要不我和陳鋒去把那小婊子揍一頓出出氣？或者把她的店給砸了，讓大家看看做小三的下場?！?/p>

“不用，那樣的女人不值得和她計較?！敝芤缀芷届o地阻止道，好像這件事與她無關(guān)，她純粹是個局外人而已。其實她是鄙夷妹妹的做法，鬧得驚天動地，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帶累公公婆婆的名聲，以后還怎么做人？

又坐了一個多小時，清芳下廚房做了點面條，姐妹倆隨便吃了些，清芳便要回去了，說是家里孩子多沒人照應(yīng)。周易也沒有心情挽留，隨她去了。

清芳回去后，也沒有再打電話過來，母親那邊也沒有動靜，這倒讓周易大惑不解。水里投進個小石子也會泛起幾圈淺淺的漣漪，這么大的事砸在地上也該有個坑啊。雖然她并不愿意娘家人興師動眾地來向李茂問罪，但這么不聲不響又是什么意思？這不是母親的一貫風(fēng)格。

就在周易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母親和清芳又不請自到。打開門，周易一臉的尷尬，自己可是沒做任何的心理準(zhǔn)備。母親把新鮮菜蔬與土雞蛋放進廚房后，折回客廳，很嚴肅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周易燒開水沏茶。周易被母親看得心里發(fā)毛，忘了茶斟七分滿的理兒，滾燙的開水溢出杯子淌到茶幾上，忙拿了抹布來擦。她偷眼打量母親，發(fā)覺母親也在冷眼觀察她。周易心里發(fā)虛，抹完了忙說：“媽，我出去買點水果和點心回來。”

“不用忙了，我們找你有正經(jīng)事談?！蹦赣H單刀直入，“你和李茂分床有多長時間了？”

這么隱私的問題被擺到桌面上，的確讓人難堪。周易就像一只鼴鼠，在黑洞里習(xí)慣了，突然被丟到明亮的陽光下，簡直睜不開眼。她惱火地想一定是李茂告的狀，否則母親怎么會關(guān)心女兒的床笫之事？可見李茂是個卑鄙小人，自己干了見不得光的事，事情敗露還來個惡人先告狀，偏是自己有苦說不出，軟肋捏在李茂手上。這樣想著，氣得嘴角都撇歪了，咬著下唇不吭聲。

母親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說：“你不用怪李茂，是我們先打電話過去問的，他也不肯說。逼急了才說了幾分。你們這樣是不是有一年多了？瞞得不錯啊，我現(xiàn)在才知道?！?/p>

周易不吭聲，算是默認了。見母親如此說，反詰道：“那他也不能打熬不住在外邊找啊！”

“這就是你不對了，哪個貓兒不吃腥？你硬讓它吃一年草，它還是只貓嗎？如果李茂有兩分錯，你就有八分錯。傻女兒啊，女人和男人置氣，千萬不要拿這事來挾制男人。男人也有自尊，你總讓他死乞白賴求著你，他的顏面呢？你這不是把他往別的女人懷里推？”母親激動地直搖頭。

清芳插進來說：“姐夫說他真的沒有別的女人，那天的事他是存心氣你的，演了一場戲給你看而已。”

“傻子才會相信呢！”周易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想這事也能裝得出來，不過是找借口罷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當(dāng)，在我面前都承認了，何必在丈母娘與姨妹面前撒謊呢？也虧得她們相信，真是頭腦簡單。她懶得爭辯，此刻既然母親認為錯在她，就由她說吧，夫妻倆的事外人再關(guān)心也是白費力。

16

母親把周易批斗了幾個小時，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說下午去別人家不禮貌，明天周易得陪著她去看望親家母。周易簡直是叫苦不迭，卻也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承了。

傍晚李茂回家了，也不知道是借加班約會去了，還是故意避著讓她們好談話，反正買了一大堆的菜并鉆進廚房忙活就足以證明這是一場陰謀，被暗算的自然是自己了，周易不覺有些好笑。

餐桌上大家看似熱鬧地說笑著，其實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晚上母親和清芳當(dāng)仁不讓地睡在李眉的房間，李茂自然也回主臥休息。關(guān)上房門，周易對李茂不屑地笑笑，李茂也裝沒看見，背靠背過了一夜。

第二天，夫妻倆陪著張玉欣去李茂父母家拜訪，又花了大半天的時間作秀。親家母們心照不宣地彼此夸獎對方的孩子。周易暗自好笑，又暗自傷悲，她覺得自己都快成受人擺布的傀儡了。也罷，只要她們安心，姑且繼續(xù)演戲吧。

好容易送走客人，周易回到家，往沙發(fā)上一躺，累得都不想動彈了。李茂很知趣地做飯，周易卻沒有胃口吃了，才吃了幾口就覺得惡心，跑到衛(wèi)生間干嘔。李茂聽見動靜，不無諷刺地說：“夫人怕是有喜了吧？那可不是我造的孽?。∠氩坏皆聦m仙子那么清高也會下凡私會?。俊?/p>

周易氣得臉色發(fā)白，反正現(xiàn)在沒有觀眾，她反唇相譏：“那我就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你看！”她砰的一聲把臥室門關(guān)上了，只聽得外面乒乒乓乓，一陣碗碟落地跌碎的聲音，周易沒想到李茂也有生氣這么厲害的時候。

翌日清晨，周易在房間里收拾好換洗衣物、洗漱用品，一股腦地塞進一只旅行包里，又背了一個小包。拉開臥室門，只見餐廳一片狼藉，盤子和碗的碎片到處都是，湯汁飛濺在瓷磚上，筷子也沒有成雙的。周易走到女兒臥室前，一股子酒味撲鼻而來，探頭看了看，李茂正仰躺在床上，也沒換睡衣，一定是喝醉了酒沒有洗澡。周易本想收拾餐具，看見李茂的醉態(tài)，不由嫌惡地皺了皺眉，踮著腳繞過地上的垃圾，義無反顧地走了。

17

十天前，周易就接到了大學(xué)同學(xué)的電話通知，說好在省城搞一次大型同學(xué)聚會，為期三天，今天正是報到的日子。因為這一段時間她和李茂從不過問對方行蹤，加之心情不好，所以提都沒提。反正李茂也不在乎，連那么傷人的話都說出口了。我是那樣的人嗎？周易憤憤地想。

大學(xué)同學(xué)會面，十八年沒見了，大家都唏噓不已，聚在一起說笑感慨。周易成了女同學(xué)羨慕的對象。大多數(shù)美女同學(xué)沒能逃過歲月的侵蝕，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黃臉婆，即使化妝也掩飾不住。周易雖然這段日子憔悴了不少，化了淡淡的妝倒也看不出什么，聽著大家的議論，說她的日子一定和美，才能保養(yǎng)得這么好，周易只勉強苦笑了一下，也不置一詞。

一個高高瘦瘦的戴眼鏡的男同學(xué)過來了，大家叫著“藝術(shù)家來了”。周易仔細一看，原來是顧天，這小子讀書的時候就仗著自己有些才氣放蕩不羈，那時周易還挺欣賞他的。因為他們不是一座城市的，周易覺得將來反正是離別，沒有什么指望，就把這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任它慢慢風(fēng)化成灰。顧天這小子膽子大，畢業(yè)后他連分配的工作都不要，獨自在省城闖蕩，先是混了記者編輯當(dāng)當(dāng)，后來成了自由撰稿人，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據(jù)說還是什么文化學(xué)者，出了幾本有影響的集子。周易想想李茂原先雖然對自己是十二分的好，但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的他好像終究是藝術(shù)的門外漢。他對自己好也不外乎表現(xiàn)在吃穿住行方面，而自己在精神領(lǐng)域與他卻實在無法溝通。這么一想，便不由多瞥了顧天幾眼。

顧天是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周易那哀怨憂傷的眼神哪里能逃得過他的眼睛？他不動聲色地假裝沒看見，腦子里卻在飛快地運籌帷幄。

午餐時，大家隨意坐。周易和肖穎夫妻倆坐一桌，剛坐下，最愛胡鬧的陳輝便過來將肖穎老公拽起來，調(diào)侃道：“天天在一起還不膩啊？同學(xué)們，聽我的，同學(xué)會同學(xué)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喜歡誰就跟誰坐一起，這可是最后的機會?。　?/p>

“拆散一對是一對！”聽到陳輝這么露骨地煽情，有些男同學(xué)也跟著起哄，于是座位便被強行調(diào)整。顧天不聲不響地坐到了周易右邊，周易也微笑著表示歡迎，她可不希望哪個影響胃口的男同學(xué)坐在旁邊。就餐的時候亂哄哄的，同學(xué)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周易雖然沒有起身敬酒，但其他桌上的男同學(xué)都沒有放過她，一杯一杯地下肚。雖然醉意只有幾分，胃里卻開始灼燒得疼痛難忍。當(dāng)周易再一次舉杯的時候，顧天伸手按住了她：“清芬，不能喝就不要勉強?！敝芤妆阕讼聛?，向顧天微微一笑：“謝謝。”

“你喝了酒真好看，面若桃花?！鳖櫶煊芍缘刭澝?，周易卻只笑了笑，懶得去接話茬。此刻，那股燒灼感越來越強烈，她微微蹙眉忍著，不想讓大家笑話她西子捧心。

18

下午去香湯溫泉泡澡。這地方的溫泉很有名，當(dāng)?shù)厝私?jīng)常泡，個個皮膚白皙細膩。女同學(xué)都搶著去體驗各種草藥、鮮花泡澡的樂趣，男同學(xué)也對水上活動情有獨鐘。周易被女同學(xué)簇擁著去服務(wù)臺買泳衣，各種花色樣式的泳衣掛成一排又一排。

肖穎遞過來一件紫羅蘭色的泳衣，向周易推薦道：“你身材這么好，穿這么靚麗的顏色肯定很漂亮。”

周易心里猛地突突直跳，很眼熟的顏色，她強作鎮(zhèn)定地接過來抖落開來，正是同樣的款式。她感覺一陣陣灼痛襲來，似乎不僅是胃里，還有心口。她捂住嘴，一把推開那件泳衣，說：“我今天不能游，你拿去穿吧?！比缓筠D(zhuǎn)過身，撥開人群走到休息室。

顧天正和幾個男同學(xué)在閑聊，看見周易出來了，不禁心里一喜，忙迎上去說：“怎么不去泡個澡？”

周易摁住胸口，低聲說：“我不想去，酒喝多了，感覺不舒服?！?/p>

顧天試探道：“那我陪你去轉(zhuǎn)轉(zhuǎn)，你說去哪兒好？”

周易說：“隨便哪兒都行?！鳖櫶熘烙袘蛄?，周易又補上一句，“再給我弄瓶酒。”顧天愣了一下：“你不是要醒酒嗎？怎么還喝？”周易說：“你別問，買來就是?！?/p>

兩人出了溫泉度假村，顧天攔了一輛車，打開車門先扶周易上去。中途顧天下車去買了一瓶干紅葡萄酒，他覺得紅酒比較有情調(diào)，又不會醉得很厲害，那種微醉的感覺剛剛好。

進了賓館，關(guān)上房門，顧天一把擁住周易。周易推開他說：“去，幫我把紅酒打開?！?/p>

顧天說：“先沖個澡吧，怪膩的?！敝芤撞徽Z，顧天只好依了她開了紅酒。正要去找杯子，周易已經(jīng)拿起酒瓶往嘴里灌，她閉著眼睛蹙著眉頭，像喝水一樣痛快，又像喝毒酒一樣痛苦，中間還不小心嗆了一口，又拿起來繼續(xù)灌。一瓶酒下肚，她已經(jīng)眼神迷離了，幽幽地說：“我從來沒有醉過，今天我也要嘗嘗喝醉的味道……”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jīng)倒在了床上。顧天搖搖頭，遺憾地先鉆到衛(wèi)生間淋浴去了。

19

這一場艷福，在顧天看來并不滿意。

周易醉了，任由他擺布，這遠不是他所想象的兩情相悅的場面。更為尷尬的事還在后頭，周易半醉半醒突然嘔了一下，他趕緊停下來，把她的頭托著，讓她對著地下吐。周易吐得一塌糊涂，除了中午的飯菜還有剛剛喝下的紅酒，混在一起，地毯上慘不忍睹。到后來，吐出的紅色液體似乎不是紅酒，而是血。

真是晦氣透頂，顧天心里氣惱得很，他把周易抱起來換了一張床，拿來熱毛巾幫她把嘴擦干凈，心情卻已經(jīng)跌到了谷底。他看著周易，她吐過之后睡得倒香，顧天幫她蓋好被子，自己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悶悶地抽煙。

過了大半個小時，顧天摁熄煙頭，搖搖頭自顧走了。

周易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鐘了。她費了半天勁才努力回想起自己今天干的荒唐事，看著地上的嘔吐物，周易暗想這回人可丟大了，要是李茂知道一定會氣瘋的。管他呢，他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周易迷迷糊糊地撐到衛(wèi)生間，打開蓮蓬頭，調(diào)好水溫，讓溫?zé)岬乃鲗χ约郝?。淋了半個小時，頭腦漸漸清醒過來，她擦干頭發(fā)，穿好衣服，拎起包走了。

也許顧天有事臨時出去了，她暗自忖度著，這么不辭而別是很不禮貌的?？墒撬龑嵲诓荒茉俅氯チ?，那么骯臟的地方，想起來就面紅耳赤，待會兒賠個禮道個歉，他該不會見怪的。還有兩天，機會有得是。

一路上胡思亂想，很快來到了他們下榻的錦繡賓館。肖穎接了電話，告知了房間號碼，她們倆一間。周易一進門，肖穎就長吁了一口氣說：“還好，你沒上顧天那小子的當(dāng)吧？”

周易心里一緊，忙問道：“你這是怎么說起呢？”

肖穎道：“你不知道，泡溫泉的時候就少了你們兩個，同學(xué)們背地里議論你們呢。他們說顧天這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到處留情，風(fēng)流得很呢。我擔(dān)心你會成為他的一個數(shù)字呢。后來吃晚飯的時候他一個人回來了，跟我們班那個最風(fēng)騷的盛玲玲眉來眼去的。到現(xiàn)在兩人還沒回來呢。也真是的，什么狗屁文化學(xué)者，純粹就是一文化流氓，也有人作興他，真是奇了怪了。我一直打你手機關(guān)機，我都急死了，怕你深更半夜被人打劫了呢。”

周易聽了這些話，心里猛地一震，很不舒服，但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只是輕聲說：“謝謝你肖穎，我不會有事的，就是心里煩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害得你為我操心?！?/p>

20

晚上周易躺在床上，肖穎找她聊天，一個勁兒地說著自己今天的感受，周易心不在焉地胡亂應(yīng)了幾聲，一副很疲憊的樣子，肖穎就知趣地睡了。

周易也不敢翻身，睜著眼睛在黑暗中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胃里又是一陣陣地疼，她這才想起來還沒吃晚飯呢。又不好起身，只能用手緊緊摁住胃，那疼痛悠悠的，一陣一陣的，也不是很厲害，慢慢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早餐的時候，顧天和盛玲玲回來了。周易偷偷地打量顧天，顧天早就看到了，卻裝作沒事人一般，連禮節(jié)性的微笑都沒有。周易心里無比凄涼，也只能埋頭慢慢吃著。肖穎見她沉默了許多，也無暇細問。

上午安排的是爬梅山。這是他們大學(xué)時代最愛去的地方，盡管鴛鴦沒成幾對，但都留下了美好的回憶。風(fēng)景依舊，只是多了幾座涼亭與庸俗的仿古石刻。爬到半山，周易實在是不想爬了，便和肖穎說在這歇著等他們下山回來。肖穎見她臉色的確不太好看，也就不勉強，安慰叮囑了幾句就先走了。

周易環(huán)顧四周，看見山路外幾米遠外有一塊巨石，旁邊是竹林，清靜幽深，就坐在巨石背面，看著一竿竿鳳尾森森，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一陣男女嬉笑的聲音打斷了周易的遐思，好像是顧天與盛玲玲。她側(cè)耳細聽，果然是盛玲玲那尖細的聲音。

“你覺得周清芬怎么樣？她可真行，還是那么年輕、漂亮，你怎么不去找她呢？我可是豆腐渣了，有什么好看的？”說完笑了起來，帶著幾分讀書時就慣有的放蕩與淫邪。

周易微微蹙了蹙眉，背地里偷聽固然不禮貌，然而背后議論人恐怕更為可惡。她屏住呼吸，且看顧天在別的女人面前是怎么評價她的。

“說她干什么？徒有其表，木頭木腦的，一點都不解風(fēng)情，我可不稀罕?！鳖櫶斓穆曇袈犉饋碓趺茨敲创潭?？全不似昨日的溫文爾雅。

“算了吧，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人家要是知道你這么評價她，非氣死不可。”

女人都是這樣，巴不得男人眼里只有自己才好。盛玲玲明明知道顧天是奉承的意思，還是很得意地故作不平。

“我說的是實話嘛。那種女人故作清高，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活得很累的。我就喜歡你，不矯揉造作，敢愛敢恨?！?/p>

一股強烈的惡心涌上心頭，周易閉著眼睛嘔吐了起來。路上的那對男女聽見動靜止住了談話。周易把嘴角擦干凈，慢慢走了出來。顧天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還是趕緊走了過去，大聲問：“你怎么沒跟著大部隊走??？”又輕聲說，“對不起，我……”

周易斜睨了他一眼，輕聲道：“我不會為不值得的人生氣?！彼蛑⒘崃嶙哌^去，很平靜地說，“我感覺不舒服，先下山了。中午麻煩你替我向班長解釋一下?！?/p>

21

周易打開手機，給肖穎發(fā)了條短信，說自己有事先回去了，不等回復(fù)，又關(guān)機了。

她茫然地下了山，先去錦繡賓館取了行李，又打車去了一家旅館。既然是請了三天假，她得熬到明天下午再回去。

周易打開浴室龍頭，站在龍頭下，仰著臉，一任淚水和溫水一起嘩嘩地往下流。良久，才關(guān)上龍頭，擦干水，裹著浴巾走了出來。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潔白的枕套，潔白的床單，潔白的被套，滿眼都是潔白的，誰知道這潔白的背后又隱藏著多少骯臟呢？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這么一想，眼里溢滿了淚水，也不想去擦，任它慢慢地滑過臉龐，滴在枕頭上。

第二天下午，周易提著旅行包一臉倦容地回了家。打開手機，十幾個未接電話，多數(shù)是妹妹清芳的?；負芰诉^去，清芳急急地數(shù)落道：“姐，你到外地去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前天晚上，爹不停地流口水，右手就是控制不了，不停地抖?？砂盐覀儑槈牧?。晚上又沒車，還是姐夫連夜趕過來開車送爹上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還好送得及時，不然要偏癱的，那可就麻煩了。李家爹媽也跟著忙了兩天，上午醫(yī)生說沒事，開了一大堆治什么腦梗塞的藥回來，是姐夫送回來的。你可要對他好一點，這兩天他忙得眼睛都紅了……”

周易在這邊只顧?quán)培艖?yīng)著。關(guān)鍵時刻長女不在身邊，她實在覺得慚愧極了，對李茂也實在恨不起來了。

正想著，李茂打開門進來。周易剛想說點什么，又是一陣惡心，胃里翻江倒海地翻騰，她捂著嘴跑進衛(wèi)生間。李茂聞聲說道：“咦，我以為這三天你到外地處理去了呢，真的打算生養(yǎng)下來，讓我冒充孩子他爹？”

沒聽見周易的反唇相譏，而是傳來咚的一聲。李茂趕忙沖進去，攙起倒在地上的周易，見她嘴角有血絲，心里突突直跳。把她扶起來，只見雪白的洗臉盆里一縷暗紅的血。

22

周易在醫(yī)院一住就是六七天。原本胃潰瘍并不是什么大病，是不需要開刀做手術(shù)的，按醫(yī)囑服藥就可以治愈的。不過既然婆婆曾經(jīng)是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周易住院多休養(yǎng)休養(yǎng)幾天也在情理之中。胃病只能吃流食，但又要保證足夠的營養(yǎng)，每次又不能多吃，只能少吃多餐。李茂可忙壞了，每天想盡辦法弄出各種花樣，用保溫瓶提了，一口一口地喂她吃。學(xué)校那邊又不能影響上課，中午或傍晚，還得抽出時間到岳父那里坐上一會，等把家里、學(xué)校及岳父三處的事情忙完，再趕到醫(yī)院給周易做陪護。李茂的父母看了心疼得不得了，特意安排好家事，輪流來醫(yī)院值班，想把兒子替下來，回家好好休息一會。李茂卻不愿意，里里外外繼續(xù)忙著。父母百般勸說，也沒有任何效果，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暗自嘆息。

有一天清芳夫婦倆過來，看著李茂不由嚇了一跳，清芳大聲說：“姐夫，你也要注意一下自己身體呢。這段時間你里外操勞，瘦成這模樣了！”周易順著眾人目光看去，李茂果然瘦了好多，原先紅潤光亮的臉龐整整縮小了一圈，臉色也晦暗干澀，胡子拉碴的，怕是幾天都沒刮了。周易的心里也暗暗不安起來。那天中午他又坐在床頭喂飯，周易不讓，說自己的病早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能起能坐，并且能跑能跳，喂什么飯，膩膩歪歪的，讓親戚看見怪不好意思的?？衫蠲挥煞终f地把她摁在床頭，周易拗不過，也只好由他。

李茂端碗的左手食指上，纏著一圈骯臟的白布條，布條沒纏緊，長長地耷拉出來，隨著端碗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這怎么了？”周易撥著布條的尾端，緩緩問。

李茂說：“哦，沒什么，切菜的時候沒小心，給刀口劃了一下?！?/p>

“切了多少年的菜，也沒見你劃破手?！敝芤奏?zé)備，繼續(xù)說，“很深嗎？搽過藥沒有？”

李茂笑：“放一百二十個心，說了沒事的。”周易低下頭，輕輕嘆口氣說：“你不用對我這么好的，你對我太好，我怕承受不起?！崩蠲怀雎?，好一會悄聲道：“我愿意。”

出院那天，李茂的父母及清芳夫婦都來了。星期一人多，各個窗口擠滿排隊的人。等把各項手續(xù)辦下來，差不多已到中午。大家前后跟著回到周易家，簡單吃些東西，又陪著周易說了會話，陸續(xù)散去。

當(dāng)天夜里，李茂去淋浴，周易突然靦腆地一笑，輕聲說：“歡迎到廣寒宮來做客?！崩蠲读艘幌?，歡喜道：“真的嗎？”

周易頑皮地微微一笑：“嫦娥在月宮里冷冷清清的，也想后羿來陪一陪呀！”

李茂哼著歌手腳麻利地洗完了澡，受寵若驚地抱著枕頭過來了。他看見周易正穿著那件紫色的繡花旗袍在穿衣鏡前顧影自憐，那種流動的紫色在壁燈的輝映下又是一種形容不出的華美。李茂伸出雙臂，環(huán)住周易柔軟纖細的腰肢，嘖嘖稱贊道：“真好看，這旗袍簡直就像是為你量身定做的，誰也穿不出這種味道。”

周易轉(zhuǎn)過身，蹙著眉懊惱地說：“都怪我意氣用事，好好的旗袍剪出一道口子了?！?/p>

“都怪我！”李茂顫聲說，聲音很大，很響。李茂仰起臉，這一刻周易看到，他的眼淚出來了，“都怪我不好。醫(yī)生說你的病是這段時間心情嚴重抑郁，情緒緊張，外加飲食不規(guī)律造成的。我沒有照顧好你……還有……”

李茂有些哽咽了。李茂說不只妻子的病是他一手造成的，岳父的病其實也是他造成的。這段時間若沒有他們的爭爭吵吵，岳父岳母他們也不會跟在后面受氣，沒有受氣，也就不可能有后來的病。

“都怪我，”李茂說，“那天我真的是存心氣你的，那是我同學(xué)的老婆，我們?nèi)齻€故意做給你看的，想試試你到底在不在乎這段婚姻……”

周易愣住了，用手撩開披散在眼角的長發(fā)，顯然有些著急，更有些迷茫。她說：“你等下，誰是你同學(xué)的老婆？碧水山莊的那個人，那個女人，是你同學(xué)老婆？你們故意做了場戲給我看？”停了停又說，“那個女人，不是開四川面館的那個？”

“是呀！”李茂說。那家四川面館是他一位中學(xué)同學(xué)開的。要不然他怎么每天彎上大遠的路，找到那地方吃早餐？

“那么，”周易頓了頓，艱難地說道，“清芳當(dāng)時同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了??？你根本沒有那回事，你根本沒有別的女人，你只是演了場戲給我看？ ”

李茂點點頭。李茂詳詳細細地把事情的原委講給了周易聽，果然和清芳講的不差毫分。他的坦誠讓周易不得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為了挽回妻子而演了一場蹩腳的戲。怎么可能呢？周易在內(nèi)心痛苦地吶喊著。怎么會是真的？而我親眼看到的那些，碧水山莊的那一幕，又怎么會是假的？告訴我，那不是假的，是不是？我看到的那都是真的，你真找過一個人，是不是？周易又在內(nèi)心深處這么喊著。

“離婚吧離婚吧，我們離婚吧！”這個念頭在心里揮之不去，周易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甚至想狠狠地一巴掌甩出去，打在李茂臉上。但是她什么也沒做，只是軟軟地癱坐在床沿，李茂緊緊地擁著她。

周易靜靜躺在李茂懷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開始輕微地哆嗦。

李茂察覺了，問：“怎么了，你冷嗎？”

周易嗯了一聲，昏昏沉沉地爬起身換掉了身上的那件紫旗袍，穿上了睡衣。李茂找來一床薄薄的毛巾被，細心地給她蓋上。周易伸手關(guān)了壁燈，李茂又把她繼續(xù)摟著，慢慢地講，講自己太意氣用事了，現(xiàn)在后悔得不知道怎么補償才好。李茂講到動情處，扳過周易的身子，深情地吻著。他的嘴唇遇上了冰涼的淚水，李茂吃了一驚，打開壁燈，抽出幾張面巾紙幫她擦干凈?？墒悄茄蹨I卻止不住，一會兒又來了，像洶涌澎湃的潮水。李茂慌了手腳，原以為周易聽了會生氣或者解氣，卻沒有想過會招來這么多眼淚。他擁著周易，不停地道歉。周易躺在他的懷里，雙手緊緊地扣住他的腰，手指卻用力地抓著，松一陣緊一陣。

23

李茂遵照醫(yī)生的囑咐，繼續(xù)用心為她做清淡可口的食物。每次他都表功地問：“好吃嗎？”周易嘴里連說好吃好吃，笑容卻似乎有些勉強，見李茂盯著她的眼睛，趕緊低下頭慢慢地吃著。李茂心里雖然有些疑惑，也沒往深處多想，只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洗衣做飯操持家務(wù)，心甘情愿地做家庭婦男。周易卻過意不去，要一起做，李茂就讓她在一旁陪著。

過了幾天，周易的面色似乎紅潤了一些，不再那么蒼白。晚上李茂試探著提出了要求，周易沒有拒絕?？墒撬纳碜訁s顯得很僵硬，甚至有些微微發(fā)抖，無法配合。李茂溫存地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周易輕聲說：“沒有?！崩蠲胍^續(xù)，周易的身子仍然微微發(fā)抖，額頭上竟然滲出了細密的汗水。李茂借著微弱的壁燈光，看見周易雖然閉著眼睛，卻咬緊牙關(guān)，皺著眉頭，似乎很難受的樣子。

李茂幫她擦干凈額頭上的汗，安慰道：“不要緊張，放松一點，我保證措施做得很嚴密，不會有事的。”周易閉著眼睛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我沒事?！崩蠲屑毝嗽斨拮拥哪橗嫞X得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簡單，就失望地說：“算了?！?/p>

周易驚訝而又惶惑地睜開眼睛，問：“為什么？”李茂淡淡地說：“可能最近太累了。再說了，隔了這么久，一時心情太激動了，做不好的?！敝芤装蛋邓闪艘豢跉?，全身真的放松了，癱軟在那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李茂看在眼里，沒有吱聲，只說：“你趕緊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敝芤子X得確實累極了，一會兒真的睡熟了。李茂卻睡不著，腦子里胡思亂想，卻沒有一個頭緒。

在這以后的半個月里，每次都是這種情況，周易很內(nèi)疚，卻又無法控制自己，經(jīng)?？薜醚劬t腫。李茂知道其中一定有隱情，問了幾次，周易不肯講。李茂也就不勉強妻子了，只自己默默地忍受著。有幾次，李茂半夜起來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周易實在受不了，終于吞吞吐吐地把和顧天的那件事情講了，只不過她始終不肯講出對方的名字，這名字對于她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恥辱。講完了，周易忐忑不安地望著李茂，李茂眼睛定定地望著她，一言不發(fā)。周易有些害怕了，擔(dān)心李茂會受不了，她走過去，摟著李茂的脖子，輕輕地問：“你能原諒我嗎？”

李茂把周易摟得緊緊的，聲音哽咽了：“我當(dāng)然可以原諒你。一切都怪我，把這個玩笑開大了。你和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對不對？只是想報復(fù)我心理平衡一些，是嗎？”

周易艱難地點點頭。是的，那次事情完全是在自己酒后失態(tài)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具體過程自己都記不清了。她恨自己，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一失足成千古恨?，F(xiàn)在不但內(nèi)心遭受折磨，還連累善良的丈夫痛苦不堪。

李茂撫摸著周易烏黑柔軟的長發(fā)，一邊喃喃自語：“都怪我，都怪我不好?！闭f到最后，他也流淚了。

兩人就這么摟抱著流了一夜的眼淚，快到天亮了，李茂心疼地對周易說：“我們把這件事情忘記好嗎？你也不要自責(zé)了，看，一晚上你憔悴多了……”

隨后的幾天，兩人都不再提這件事情了。李茂和往常一樣，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有時候做菜都忘記放鹽了，周易也不肯說，直到李茂自己反應(yīng)過來。晚上兩個人雖然是相擁而眠，卻也沒有更親熱的舉止。

24

一個月后，周易雖然照常上班了，心里總沒著沒落的。這天早晨，兩人出門時，周易還囑咐李茂開車慢一點，李茂嗯了一聲，似乎精神不錯，他擁著周易的肩頭，溫存地說：“今天晚上等我回來，我相信我們的生活一定會重新開始的。”周易疑惑地望著他，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這么說，只答道：“那我好好等著你回來?！?/p>

到了文化館，周易的心里總是莫名地慌亂，她干脆坐在辦公桌前什么也不想，閉著眼睛養(yǎng)神。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手機突然響了，是李茂的電話。周易趕緊接了。對方卻是個陌生男人，自稱是高速交警，說李茂出事了，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人已經(jīng)沒救了。周易兩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辦完喪事，周易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無法自拔。肖穎怕她想不開，陪了幾天。這天夜里，周易對肖穎說，她想不通李茂為什么要去省城，事先沒有透露一點風(fēng)聲。肖穎也不知道所以然。周易把李茂的手機翻來覆去地拿在手里，突然想起什么，翻看通話記錄。有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是省城的號碼，李茂也許就是去見他的。這人是誰呢？是男是女？周易一下困惑了，她哆哆嗦嗦?lián)芡穗娫挘穷^傳來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問她找誰，有什么事。周易猛然被電觸了似的一驚，她掛掉電話，驚惶不安地問肖穎：“你有顧天的電話嗎？”

肖穎莫名其妙：“上次同學(xué)聚會不是每人發(fā)了一本通訊錄嗎？李茂沒給你？我老公負責(zé)發(fā)放的，他說那天在超市停車場正好遇見了李茂，就讓李茂給你帶回來了。對了，他還問了一些情況，問我們班哪個同學(xué)在文化領(lǐng)域混得不錯，我老公告訴他，顧天是我們班的驕傲……”

話還沒說完，周易全明白了，她兩眼一閉，軟綿綿地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