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1

我所置身的每一個夜晚都是不一樣的。有時我注意到了它們之間的相似性，覺得這樣的夜在很早之前已經(jīng)來臨，現(xiàn)在我只是在重復(fù)同樣的一些時分罷了；但更多的一些時候，我否定著這樣的想法，并且自以為是地，把種種歷練看成是生命的一種必需。我覺得自己恁地可笑，因為明明在許多時分，那些我看重的事物并非是生活的本身。至于我在寧靜的時間段里想要看到的人，在孤單的時候想要做出的舉動，都在一些虛妄的空間里化為實實在在的苦衷。我拿腔作勢寫下的漢字成為了一種奇怪的救贖，它們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把我毫無保留地出賣掉。這樣一種寫作的生活也不是十分有益的，我差不多在好多年里都希望有一種變故，使我走上另外的人生道路。但一切看來已成定局，我將自己看得十分可疑。尤其在夜里，尤其在寫字的時候，我周圍空空的，看不到一個人。我?guī)缀蹩梢詮臐h字的氣息里辨別出來哪一些漢字遠(yuǎn)離了人群，而又有哪一些，是在家人的注視的目光中寫下來的。或者，還有哪一些，帶著屋里人走動的氣息。這一切看起來那么有趣而鮮明，我將此視為一種超前而苦澀的技藝。

這些天里，我所讀到的流浪的文字過多了。它們幾乎形成一種方言影響到了我行文的措辭。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nèi)，我會謹(jǐn)小慎微地選用漢字，力求降低那些閱讀給我所帶來的負(fù)作用。有許多東西無以遮蔽，也有許多人和事情，形成了一些深刻的謎。我總是不敢讓自己涉身其中?？雌饋?，這樣近似于一個錯誤。我所讀到的、感覺到的，與我真正設(shè)身處地地進(jìn)行的生活，還是在不同的層面上。有時我為此迷惑不解，但更多的時候卻表現(xiàn)得天真。我把自己剝離出來，落到紙面上，但終歸與生活里的我又何其相似。我總是無法讓一個形象完全獨立，他生活在一個特別的世界里，看待外物，如同嬰兒一般。他的眼神純凈。與我們都不同。這樣想著，我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得卑微而瑣碎。比這種感覺更加卑微而瑣碎的，是我無法控制的生活。而另外一些依然無法控制的部分，卻替代我的思維，想著超越那些瑣碎，到達(dá)一個夢幻般的境地。這樣的想像在生活里稍縱即逝。

如果我費了很長的時日做一件事，那么我的生活就會寧靜下來。它距離外界如此之遠(yuǎn)。我在做什么，自己看得一清二楚，但恍惚的神思，卻并不能瞞過所有的人。我寧愿用一兩天的時間，讓自己融合到人群里去，這樣至少從表面上，讓他們看不出來，也不會說三道四。其實在這樣的一些舉動里，我變成了什么樣子，并不是很要緊的。我做不做彌補，也不是很要緊的。我只是時時在擔(dān)著心，因為我終歸不知道，如果這些事情沒有了，我會怎樣將生活延續(xù)下去7這樣一些鮮明的情緒襲擊我，讓我與真正的喜悅之間，錯開了那么一點點。這也是不打緊的。因為在此一時間與彼一時間之間，有著那樣不同的屬性。而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那樣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看著自己的影象在記憶里變得清晰，而寫下的自己，卻隨著光陰的流逝而漸漸淡去。

我可能尋找一個目標(biāo)的時間過久，為此在這期間所體會到的艱辛把應(yīng)有的歡快都遮蔽了。這當(dāng)然不是好事情?？晌宜軌蚪邮艿娜松膹?fù)雜性也在這里了。在許多天里，我都會被一種類似的情緒引領(lǐng)，進(jìn)入到我無法控制的一個盲區(qū)里去。我寫字，力圖尋找一些復(fù)雜的路徑，好使自己沉陷于其中。讀書的時候也盡量找一些大部頭的作品。我所見識的這個世界，都充滿了讓人疑惑的不確定性。我絞盡腦汁在想的一些事情，都沿著一個相反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我覺得自己失控的部分越來越多，它們站在一個我在許久以前就擔(dān)憂的時空里，看著我像一個盲孩一樣四處張望。在我陷入這樣一種情緒之前，是那么漫長的不平靜的光陰。它們層疊累積，把我的歲月鋪排成一條曲折的路子，這樣想象也不是一種刻意，可就在此同時，那些荒蕪的情緒再度變得濃烈，我竟是格外地孤寂起來了。

假設(shè)再往前推很久，那些充滿了理想的年代里，我所憧憬過的情景，在目前或者更早一些時候，已經(jīng)在逐步地得以實現(xiàn)。這樣的一些時候，我的心靈真正安寂下來，看到頭頂藍(lán)天白云飄過，會有一種感恩之心溢滿我的全身。在我的身周，那些帶了某種震蕩的輕微聲浪，也漸漸聚攏。它們與我在許多年前站在家鄉(xiāng)土地上所看到的未來，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對接。這樣的發(fā)現(xiàn)何其稀少，我將它們指給我的友人，將一些故事寫進(jìn)我的文字。我的心情從現(xiàn)在這里看過去時，同戀愛中所體驗到的，也有同樣的效果。現(xiàn)在外面也變得平靜，一切不安的成分都漸漸離開了。我所體驗到的愛情，在這樣的時辰里，開始產(chǎn)生歸依。我所找不到的人與事情，也自是按照其本來的樣子存在于世，我不能夠?qū)⒆约旱脑竿麩o限制地夸張下去。假設(shè)日子再過去一點，想起這里，我的感恩之心，必將更為濃重。再假設(shè)有幸福的結(jié)局，那定是我的安寧發(fā)生效力。我惟愿，這心情，能夠穿越千里，抵達(dá)到她那里去。

夜晚總是在不期然中突如其來。七點，我聽到樓下重新喧鬧起來，那樣世俗的美好的聲浪，將我從一種孤妄的心境里拉出，而在此之前之后，還聽到了烏和知了的叫聲。這兩種聲音，在那樣的一種時分，我十分欣賞，聽起來，真是如同天籟。我還在使勁地控制自己的思維，使它盡量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里來。因為時間帶來了這旋律，我將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回憶這時刻。那最為親密的時辰，慢慢地變?yōu)槟亍Ｎ也恢?，是什么樣的力量撥弄了這一切，仿佛真實，又教人全無憑信。而我的文字接過了這時間的旋律，將它傳遞給另一些時辰?；蛟S將來會產(chǎn)生一些回聲，在我的意念里，再沒有比這回聲更讓人驚心的了。它類同記憶，卻比記憶更為切實和悠遠(yuǎn)。我聽聞它穿越城市的叢林，穿越草原和山崗，穿越鐵路線和沿路的流水，在哪里它靜止下來。它的可愛之處也許正在于此，因為晦澀難懂，它不僅把值得重復(fù)的一部分場景重復(fù)，還重復(fù)了這場景之外的一部分聲音。那祝福的軟語和呢喃正是與此有關(guān)系的。我站在窗口，注視那遙遠(yuǎn)的人。那面影。在合適的時候，她看起來真是很柔微甜美。

2

我想，在組成生命的隨意性之間，我們所面對的仍然是大體上一成不變的生活。有一些時期，這樣的生活形成了一種必須。在你認(rèn)定了一件事情、習(xí)慣了一種感情、看準(zhǔn)了一個人之后，剩下來的事就仿佛是另外一個自己的，我們所應(yīng)該去做的就是如何與這件事情、這份感情、這個人更協(xié)調(diào)罷了。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實在無法預(yù)料到今天會發(fā)生什么。因為無法預(yù)料，也就比今天更為單純。有時琢磨著那些年為什么會對未來充滿了憧憬，那也只是悵然中的一種回頭罷了。那些時候所能感覺到的愉悅，在生活漸漸充盈了之后早已消失不見?？缮钸€會從充盈再慢慢變回到以前那樣有所期待的狀態(tài)里去。我所指稱的這一部分，與改變了的那一些還是不同。我們極其容易忽視的改變，恰恰與那種相似性構(gòu)成了人生的一種完滿。在這樣的一些時候，我可以面對自己的今天。

人在獨處時對這世界的感受與別時總不會相同。倘若在人群里感覺到孤獨，并且暗自知曉這樣的孤獨是有出處的，又能夠理智地喜歡這種孤獨，不會被縹緲的情緒帶入到一個誤區(qū)里去，那樣的話倒不妨充分感受一番。只是通常這樣的事情并不延續(xù)很久就變形到集體的意識里去。那種融入看起來并不艱難，關(guān)鍵的是，你所在的這一個群里，有一些人也是像你這樣過來的。生活在我們面前所呈現(xiàn)的那種雷同如此荒唐而可笑。這樣一來，我們就大可不必在意自己是多么與眾不同的。作為人群里的一分子，在體會到這種雷同性之后可以使自己的心境更加隨意一些。有時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無不可，有時堅執(zhí)一些也無不可。我們常常能夠體驗到的那種自我控制力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加強。這是非常好的事情，對生活而言。如果有時候做不到，認(rèn)可自己在情緒上的放縱也沒有什么，只要不過于出格兒，這個世界就依然是那樣子。

我有時在為一種分離辯解，為使自己不至過于痛苦，我的心必須擺脫可怕的疑慮。在時間的緩緩的流動中向前過渡——假若我感受到這個，并且不再一味傷感的話一一我的周際就會充斥一種向上的攀登的力一一而我的生活就當(dāng)真如陽光般鮮艷明媚了。至于我在夢里所看到的，在這時一再出現(xiàn)。雖然恍惚，但并不盡是失真的幻象。我熬夜很晚，極少的時候，甚至通宵不眠。規(guī)律的生活一旦被再度打破，要想恢復(fù)就形同對自己造成壓迫。因為相愛的人的長時間離去畢竟不是隨意性，倘若是隨意性倒好了，這樣承受起來相對容易得多。在我的內(nèi)心里，一些無法節(jié)制的情感其實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到了現(xiàn)在，距離分別的日子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我原以為時間會把我的沖動過濾，演變成一種穩(wěn)固流淌的柔情；事實上，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有一部分柔情已經(jīng)形成，只是在后來卻前功盡棄了。這后來出現(xiàn)的情況讓我措手不及，我所保有的希望，幾乎像恐懼一樣，使我痛苦得難以忍受。

情感的演進(jìn)總是有這樣一個過程。如此看來，我也不是一個局外人。我所感受到的，從遠(yuǎn)方也反饋回來了。我們彼此之間所能達(dá)到的一致也越來越多。有時我反省自己，覺得已經(jīng)認(rèn)同了這樣的情形，甚至可以釋然了，但一個夜晚過去，悲傷依舊如前，并且隨著了解的增加，在交流的空隙所感覺到的惶惑也漸漸形成了慣性。生活里，這樣的悲傷的更新是如此頻繁，假若沒有寫作這樣一樁事情存在，那必然會有另一樁更加糟糕的事情發(fā)生。好在，這樣的時間遞進(jìn)中，所穿插的機械的工作打斷了我的一部分思維，使我不能夠全副精力集中到悲傷那里去。常常是如此，我覺得自己的心穩(wěn)定在那里，自以為長此可以下去了，卻無法控制在一個突然的時分里又完全推翻了剛才的念頭。我的期待也是，因它引起的困惑還未真正消退，新一輪的期待便已出現(xiàn)。如此這般，我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之中。這也是正常的，稍微讓我意外的是，在這樣的念頭里，我覺得一切自我安慰都形同虛設(shè)，它們很快就歸于消隱，而那無形的泛著記憶之光的新鮮物質(zhì)充溢在空氣中，它們纏綿悱惻，超過了以往百倍。

我所知道的自己的柔情，因為愛所帶來的，總是時時泛起；在突兀醒來的晨際，看著朝陽在窗外閃耀著，就極其自然地希望這一捧陽光能夠傳送到那千里之遙。而我們所一同感受到的陽光也并未固定在那里，它在我的記憶里時時出新，至于她的身姿，體態(tài)，長發(fā)，以及她的肌膚，也一同伴隨著這陽光，從記憶里常常鉆出。我嗅著那氣味，常常的，感覺她還在那里。我不用言辭，而只是凝望著，把那么長的時間消解。被我們所記住的這部分，其實在此前久遠(yuǎn)的光陰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的一些時分，我注意到她安神的樣子，熟悉到像是幾生世在一起了。我又能說什么好？在我的眼睛里，這個世界也單純得要命，將來，等我們在一起了，我再告訴她我所想的。那時候，我可真是寡言了一陣子。諸如此類，也都慢慢地走得遠(yuǎn)了。

有時為了結(jié)束這痛苦，我寧愿到她那里去。這話我?guī)缀鹾苌僬f出口，但它們纏繞我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想說到我的情感在這里的主導(dǎo)性。但我知道這痛苦并不是永恒的，甚至在一天里的某些時候，它也會成為烏有。余下來的時間里，它像海綿里的水一樣綿密地分布在我的身體里頭。我未嘗知道會這樣，又未嘗不知道。我的迷惑之處只在于，我動了感情了，但有時還是置身事外在考慮到其他事情。想到這一點足以令我膽戰(zhàn)心驚。譬如我的嫉妒心，再譬如，一想到我的悲傷有利于我的愛情，就稍稍得到寬慰。當(dāng)然，我記憶里，普魯斯特也便是這樣子。如此我覺得自己并非像原來想的那樣孤單，而她也并非是。真是奇怪，這樣想的時候，痛苦馬上就緩解了。我又沉浸到我的柔情里去。

似乎好久不像這樣子了。我所存在的希望而引發(fā)的幻滅感，另一方面，因焦慮而喚醒的愛情，一同在我的命運里降臨了。我很少愿意讓自己的生命里有如此沉痛的力不從心的感情。雖然一再這樣總是殘酷的，而且，我這樣想了，也于事無補，到了后來，我就寧愿按照自己的心愿去鄭重對待我所面臨的。我所聽到的聲音總是又柔軟、又好聽、又清秀。每當(dāng)我自以為理解了這樣的聲音時，就對這個世界的其他都失去了興趣。而由這聲音所帶出來的那個人，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時，我就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了。這也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我只是覺得不可以聽天由命。在此期間所發(fā)生的一切故事，也是自然的，我不認(rèn)為它們打擾了我。我覺得自己愛得那么濃厚，這世界又如何要以殘忍待我？

白天里在家時那么悶熱，而今夜里涼了，如同夏季的尾。我覺得自己的心也寂了。我跟你們講，這安然的夜晚。該當(dāng)日日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