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初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隨繼父去咸陽打工。

時間已經(jīng)進入1978年，我在世間已經(jīng)生長了15個年頭。孤寂的農(nóng)村生活，培養(yǎng)出少年蓬勃的想象力。目力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我能遇見誰，又將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那時，我無法展望自己的未來，因為不知道有無機會掙脫土地的束縛，走上一條明媚的大道。

這次可謂睜開眼進入城市。

繼父率領(lǐng)五泉公社建筑隊為機務(wù)段二級站蓋房。每天和工友拉木料，穿梭在濃蔭蔽日的街道之間。城市的好，在我眼里除了梧桐、公交車、高樓大廈外，就是一個個生動的裙裝少女。裙裾飄飄，微風(fēng)帶來她們淡淡的體香。明媚的臉龐，好聽的普通話……她們當(dāng)然不會正眼瞧一個瘦弱的農(nóng)村少年。我知道自己處于社會最底層，連村里好看的女子都夠不著，她們以嫁給吃國家飯的城里人為榮?？紝W(xué)是唯一一架通往天堂的梯子，我打工，就是為了攢夠?qū)W費，從課本里讀出自己的前途。行走在大街小巷，陽光烘烤著年輕的皮膚，少年心里卻充滿莫名的自信。

夏夜，工地附近的西藏民族學(xué)院放露天電影。我和工友們趕過去看，一地青春洋溢的男女，銀幕上的東西無關(guān)緊要了，我要汲取這熱力四射的生命能量。我會有那樣一個時刻嗎？心身自由地歡唱、呼吸，舒展自己的枝葉？

秋天，迎著夕陽邁開西行的腳步。母親送我到村口，眼里有殷切的期盼。我跟著村里幾個高年級同伴，背了一布兜饃、一瓶辣醬菜，沿高干渠走到絳帳高中。

校園依塬而建，肅穆嚴(yán)整，在我眼里就是一個集中營。政治、語文、歷史、數(shù)理化、生物、英語，再加上每周一次的體育。課程里沒有美術(shù)和音樂，大約做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化學(xué)、物理實驗，除此之外，我們的大腦都是用來裝那些概念、公式、定律和規(guī)律的。逼仄的空間氣氛凝重，每一個進來的學(xué)生，都在瞬間被催熟了。

閱讀和遐思支撐著貧瘠少年挨過了這乏味、呆板的日子。激活我的，是校門兩側(cè)閱報欄里的幾份報紙：《文匯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它們每天把中國的氣息帶過來，讓我的目光越過關(guān)中平原眺望遠(yuǎn)處：北京，上海，廣州，天津，南京……一個個地名打開了遐想之門，一個個人物鼓起我前行的勇氣。

第二年，繼父又在寶雞機務(wù)段包了活兒。掌管基建的人暗示要好雞蛋，繼父雇人在鄉(xiāng)里收了幾十箱上好的，雇車送往權(quán)貴家。繼父坐在駕駛室陪司機說話，我和一親友隨車押送。出扶風(fēng)，過岐山，在鳳翔境內(nèi)碰上一場猛烈的雷陣雨。我們張開帆布蓋住粉白的雞蛋，但還差一點，我就把身體遮在筐子上面。背濕透了，心里卻很快活：保住了雞蛋，繼父就有活兒干了。

還是蓋樓。我負(fù)責(zé)折鋼筋，一天大約要折幾百根，胳膊酸脹，一身疲乏，每天的報酬不足六毛錢。機務(wù)段的人清閑自在，一張報紙一杯茶，好飯好菜，有熱水澡洗，他們工資比我高得多，玻璃窗后面那些自得的眼神讓我心生向往。

黃昏，沉重的日頭一變而為抒情的夕照。獨自來到渭河橋邊，眺望高樓櫛比的市區(qū)，諦聽隱隱約約的喧鬧聲，少年心里滋生了些微的希望。

生父當(dāng)時就在城里。他是文化館攝影師，在我的想象里，他應(yīng)該過著體面的日子。我投向熱鬧處的目光，有那么一縷是尋找他的。

1980年暑假，考完試，我跟繼父去西安蓋房。

我自知前景不妙，但仍抱有幻想：如果錄取了，我就有前途了。我也做了失敗的準(zhǔn)備，打算自費上《山西青年》雜志主辦的“刊授大學(xué)”，自學(xué)中文系，以作家柳青為師，寫出一部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史》來。

拉磚，做下手，每天能掙一塊一毛錢了。休息時，跑到鐘樓郵局買幾本文學(xué)雜志，從《上海文學(xué)》、《延河》、《青春》、《鴨綠江》里感知激蕩的心靈世界。在冷冰冰的現(xiàn)實之外，作家斑斕多姿的筆墨溫暖著我的心。

一天，往上遞磚時，整層架子突然塌了，我的雙腳陷在磚堆里……腳后跟受傷，突然不能行走了。村里來的人帶來了壞消息：我離高考錄取線差20分。準(zhǔn)未婚妻家人托媒人說，是否可以置辦些衣料，讓女子做針線活，娃都不小了，也該辦事了。父母以兒子還小，將女方試探的皮球踢了回去。他們是想給我一次機會，考上了遠(yuǎn)走高飛，退掉這門婚事。

繼父覺得20分不算什么，復(fù)習(xí)一年肯定能過了。當(dāng)我說出自己的愿望是讀文科后，他沉吟了片刻，和母親交換了一下意見，支持我的決定。我向他們保證：一定考上好大學(xué)！繼父看著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出水才看兩腿泥。

來年8月里的一天，我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了錄取通知書。拆開信封，看到寫在錄取通知書上的名字，我知道這不是夢。我感覺自己在那個瞬間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