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敏

“九一八”事變，東北像一只被餓狼撕開了血口子的羔羊，任人宰割。雞西礦區(qū)是遭受宰割的重災(zāi)區(qū)。日寇為掠奪煤炭資源，迫使被騙抓來的成千上萬名勞工，在五塊石頭夾塊肉的簡陋生產(chǎn)條件下，“以人換煤”地勞作。公爹孫少南就是其中的一個。光復(fù)后，幾經(jīng)磨難的他走上了領(lǐng)導(dǎo)崗位。生前曾任雞西市總工會主席、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建國初期，在北京參加全國工會組織工作會議時，在中南海懷仁堂受到了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主席的接見。1996年病逝。

一

父親生于1916年，老家在河北省武清縣第八區(qū)汊沽港鎮(zhèn)農(nóng)村。他本姓曹，兄妹十個，排行老八。由于家里孩子多，生活貧困，把他過繼給了姨家——孫家。孫家條件略好，他幸運地讀了五年私塾，后家里破落輟學(xué)，幫父親種地。1937年，他先到天津一家鞋店學(xué)徒，后又到被日本人掌控的天津“海河港口”當(dāng)搬運工。

1941年5月的一天，他看到了一張東安省東安市（現(xiàn)在的密山）關(guān)東軍“清水組”修北大營馬路的招工廣告。上面寫著招工的待遇；“每日吃大米白面，掙的銀洋（工資）每天3——4元錢。凡應(yīng)招者當(dāng)時就給十元錢做路上餐食費，其他一切費用由招工單位負(fù)責(zé)。一年后送回原籍”。

父親同一起被騙招的200多名勞工，由天津上船到大連。上了“賊船”的他們，每人被迫填了卡片，按了手印，并把長發(fā)全部剪掉。到大連下船時逐個檢查和卡片對照，問姓名，年齡，問是哪國人。不讓說是中國人，只能說是滿洲人。說是中國人便挨打，越說越挨打。這些持槍的日本人，兇神惡煞般地監(jiān)視著。此時這里仿佛被罩上了一張黑色的大網(wǎng)，不見天日，憋得人喘不過氣來，連空氣都散發(fā)著軍國主義的味道。

在大連他們被帶上了悶罐車，如囚籠般的車，空氣污濁氣味難聞，行駛到哪兒無人知曉。迷茫中只能聽天由命了。父親那顆懸著的心伴隨著咔嚓咔嚓的車輪聲緊緊地揪著……車終于停下了，他們來到了東安省東安市（密山）。

5月的關(guān)外，老天喜怒無常很任性。早上還春風(fēng)拂面暖意濃；下午則寒氣陣陣襲人冷。而更任性的是一場大雪傾天而降，達(dá)2尺厚。席棚子用小樹桿搭的床，一條線毯蓋身上，凍得他們縮成一團，只好鋪些干草防寒。

催命的日寇，不管工人冷暖死活，第二天便開工了。早3點出工，晚9點收工。勞動時間不僅長，而且吃的也不是大米白面，吃的是高粱米飯和咸菜?？喔扇齻€月，工資沒開，每月只暫借二、三元，說年末一起算。由于來時穿單衣，到這遇大雪，活兒累吃不好，死了很多人。后連死帶跑只剩30多人。工人們氣憤地說：“要吃小日本‘清水組的飯，就得拿命換?！备赣H沒跑，幻想年底能拿回工資，再回天津?？苫孟胱罱K破滅了。

一天，日本監(jiān)工把父親和姓羅的工友找去，質(zhì)問工人都跑哪去了？他倆說不知道，便將他倆綁了起來，一頓威脅恐嚇。父親徹底失望了，想到只有逃走才是唯一的生路，便同天津一起來的四人將唯一的家當(dāng)——線毯纏在身上，鐵鍬磨快做武器，趁監(jiān)工不注意，分別逃了出來。他們事先已合計好，如日本人和把頭追來，便以死相拼，不然抓回去也是死。

他們心驚膽戰(zhàn)地不敢走大路，像野人似的竄青紗帳，走那山里布滿荊棘的小毛道。晚上睡在路邊村子的草垛里，到百姓家討點吃的。風(fēng)餐露宿，忍饑挨餓，千辛萬苦，終于走到了城子河長青鄉(xiāng)。可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也遭到日本人壁壘森嚴(yán)的封鎖。好在有好心村民的指點，他們沒有往城子河礦方向走，才避開了被抓“浮浪”進(jìn)“特殊工人訓(xùn)練所”的危險，四人在老鄉(xiāng)幫助下，分別巧扮成拉牛車的車?yán)习澹瑱C智地越過了雞西大橋日本人盤查居民證（趕車的不查）的關(guān)卡，僥幸地逃到了雞寧縣（雞西）。

二

天下烏鴉一般黑。父親到了雞寧縣，在一家外包工的柳毛沙場當(dāng)裝沙工。這個沙場是為日本人修鐵路服務(wù)的。每月除把頭盤剝外，只能維持生活。到了冬天停工，還得四處干零活賺錢糊口。一天，大雪夾著大煙泡，沒膝的大雪正是抓野雞的好時機。為改善生活，父親和工友去攆野雞。一陣追攆來到了鐵路上。恰巧碰上了日本護(hù)路隊，他們二話沒說就把倆人抓了起來?！盀槭裁匆ト恕保扛赣H不解地問，“你倆破壞鐵路的干活，大大的不好！”?！拔覀z只攆野雞，沒破壞鐵路”。父親義正言辭地回答。日本人不信，還是以破壞鐵路之嫌，將他倆送到了雞寧縣護(hù)路隊。到那里審查多日，后經(jīng)沙場把頭說情才放了他倆。父親氣憤地對工友說：“小日本太霸道，家門口不能隨便行走，這天理何在？！”

離開沙場，他先后曾在恒山黃泥河子雞西炭礦、雞寧報國隊五井二斜等井下采煤、掘井、登勾。12小時出苦力，基本是笨體力勞動——手刨鎬，手打眼，放火炮……井下是自然通風(fēng)，不僅溫度高，而且危險系數(shù)也很高。受利益驅(qū)使，他們根本不管工人死活，井下事故經(jīng)常發(fā)生。恒山山南在一次“大出炭”中，采煤工作面冒頂，4名工人遇難，被日本人扔進(jìn)廢巷里。滅絕人性的日本監(jiān)工說，“中國人大大的有，死了的沒關(guān)系?！?/p>

好在父親在“地獄”中能幸存。勞工們不僅經(jīng)濟上受剝削，而且政治上受欺壓。被稱為“老虎系”的“勞務(wù)系”及“礦衛(wèi)隊”，暗置了大量的外勤特務(wù)，同偽、警、特、憲如豺狼般兇狠，工人稍有反抗或怠工，就會被冠上“反日、通共、通蘇”政治犯的罪名，抓進(jìn)警衛(wèi)隊嚴(yán)刑拷打。

一次，父親去理發(fā)，看人多，里面還站著警察隊特務(wù)王小個子，就出來了。剛走不遠(yuǎn)，就聽見有人喊：“站??！”父親回頭一看是王小個子。他氣洶洶地問：“你是哪的？”“我是雞寧報國隊的，”父親一頭霧水地回答?！澳愕淖C明呢？”，父親把勞動票給他看了。他用刀子般的眼神緊盯著又問：“你為什么看見我就走？一定不是好人”?！袄戆l(fā)的人多，我就出來了。”父親說。“瞎說，走！跟我走！”說著就把他帶到了南洋酒社（即特務(wù)警察集中地）。又繼續(xù)審問：“你認(rèn)識我不？”“不認(rèn)識”，父親說。他把特務(wù)證拿出來一晃說：“以后你給我記住了，我叫王奎山，看見我不能走！”見審問無收獲，便讓父親找人擔(dān)保才放人。工友們都替父親捏把汗，慶幸他沒被送進(jìn)“矯正院”。如進(jìn)送去就大難臨頭了。endprint

三

父親他們這些勞工，除受日本人及把頭剝削壓榨外，還要面對疾病的侵襲。由于居住房子人滿為患，衛(wèi)生條件很差。帶家屬的勞工和獨身勞工一樣住在大房子里。大房子是用高粱桿蓋的，能住二十多家。通長大炕一面要住十來家，兩家之間用破席子一隔。單身勞工住的大房子是上下兩層鋪。鋪稻草，枕磚頭，一條線毯當(dāng)被；衣服補丁摞補丁，破爛不堪。大房子里的臭蟲、虱子泛濫成災(zāi)。虱子抓不過來，就用爐火烤，烤得虱子嘎巴嘎巴響，就像放鞭炮一樣。

臭蟲、虱子咬是小事，他們最怕的是得病，而且是怕得傳染病。1944年夏天，一場傷寒傳染?。ㄋ追Q窩子病），像集結(jié)而來的洪水猛獸，向勞工襲來。瘟神突降，大難來臨。可日本人為榨取工人血汗，多出煤炭，根本不管工人死活。病輕者，能上工的，可住大房子里，若是倒下就得被送進(jìn)四周用鐵刺線圍起來的病號房子。到那里不行就送進(jìn)煉人爐。讓人痛恨欲絕的是，有的工人還帶著氣兒就被推進(jìn)“煉人爐”，煉不過來就被丟進(jìn)“萬人坑”。父親親眼看到過那凄慘的場面——“一名工友沒死就往匣子里抬，那名工友央求著說：‘我還活著，別扔我！別扔我！可日本人卻說：‘你早晚得死，早死早利索。”

這魔窟般的兩座“煉人爐”，建在恒山山南老君廟和黃泥河邊。據(jù)《恒山礦誌》記載：“‘煉人爐從點著起，一直到1945年光復(fù)前，一天也沒有熄滅過?！蹦菐е鵁o數(shù)礦工冤魂的屢屢黑煙，像一條條黑色的毒蛇，隨時都能吞噬礦工們的生命。礦工們看到它，即刻會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父親也曾同這魔窟之門擦肩而過，也有過扣人心懸的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

在這場病魔劫難中，父親也在誠惶誠恐中染上了這種病。他渾身無力，一會兒發(fā)燒，一會兒寒冷，渾身沒有力氣，根本干不動活兒。但不敢歇工。因日本人每天都要到大房子里查房。只要倒下就會被送病號房去。在生死攸關(guān)之際，是工友李玉祥和食堂的李師傅這兩個生死之交的難友，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每天在日本人查房前，輪流將他偷偷地背到另所房子，避開檢查后再偷偷地背回來……才萬幸地幫他撿回了一條命。這從死亡線上活過來的父親，沒當(dāng)提起這件事，都會老淚橫流。除深深地感謝兩位救命恩人外，讓他不能忘卻的是那深深的民族很及備受凌辱的苦難生活。

1945年8月15日，日本法西斯戰(zhàn)敗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勝利結(jié)束。

父親和他的工友們終于砸斷了枷鎖，翻身得解放，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地走在自己的國土上。

在黨的領(lǐng)導(dǎo)下，他參加了革命，深入工人中，開展群眾工作，組織工人同漢奸把頭搞清算，恢復(fù)礦山生產(chǎn)，開展勞動競賽，支援解放戰(zhàn)爭……并于1946年9月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走上了領(lǐng)導(dǎo)崗位。1949年初冬，他無限感慨地回到了闊別9年的老家——天津武清縣，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和從未見過面的女兒。夫妻相聚，百感交集。九年分離，杳無音信，都以為今生不能再見面，可命運又把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父親將妻女接到了東北雞西，從此一家人團圓，過上了幸福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