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義霞
中國式鄉(xiāng)愁
——海派赴港作家的原鄉(xiāng)書寫
○鹿義霞
20世紀,因為戰(zhàn)火烽煙和政治動蕩而出走他鄉(xiāng)、流落異域的華人數(shù)不勝數(shù)。香港,因著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與政治文化氛圍,曾經(jīng)吸引了不少遷徙者的目光。特別是在抗戰(zhàn)和建國前后,大批作家踏上背井離鄉(xiāng)之路南下,香港因而成為時代風云中一個特殊的文學地理現(xiàn)場,為流離的作家提供了暫避風雨的文化驛站。但是,漂泊和流離畢竟遭際復雜,與遷徙的腳步相伴隨的,是陌生的時空和創(chuàng)傷的體驗。因為離開既有的生活軌道,投身異質的文化語境,懷鄉(xiāng)、離散等集體意識于焉生成。獨特的離散詩學,值得我們進行立體式闡釋和癥候式解讀。
在遷徙大潮中,海派作家是一支不可小覷的隊伍,葉靈鳳、張愛玲、劉以鬯、徐、馮蘅、戴望舒、徐遲、沈寂、潘柳黛、馬博良、馬國亮、陳蝶衣、包天笑等,都曾移居香港。作為都市文學的代表和都市文化的詠嘆者,他們習慣于將筆觸伸向咖啡店、歌舞廳、跑馬場、夜總會、酒吧間、電影館、風月場等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中,聚焦快速變幻的都市摩登,展現(xiàn)本色駁雜的都市民間。但在香港這個“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海派作家筆下呈現(xiàn)出新的人文特質、新的書寫困惑。由都市文化滋養(yǎng)出的他們,經(jīng)歷著重新定位自我身份的社會與心路歷程,較以前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原鄉(xiāng)形象,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的再出發(fā)。
海派作家的創(chuàng)作本來就從上海出發(fā)。上海,曾經(jīng)是新文化的發(fā)生地,各種報刊雜志叢集,各種文學樣式繁茂,文化方面開放、駁雜,海納百川,消費世界多元、洋化,斑駁陸離。這里,曾經(jīng)活躍著《現(xiàn)代》《禮拜六》《樂群》《天地》《真美善》《文藝畫報》《雜志》《良友》《春秋》《大眾》《萬象》等雜志以及《申報》《飛報》《立報》《羅賓漢》《益世報》等大小報刊。海派作家筆下和心中的上海,是文化的上海、品位的上海、精致且世俗的上海、現(xiàn)代化實驗場的上海、人文情懷和商業(yè)運作水乳交融的上海,他們鋪陳出一個個集風雅、摩登、奢靡、日常、商業(yè)于一體的故事。說不盡的海派風情、品不盡的吳儂軟語、勢不可擋的流行文化都是海派作家津津樂道、反復品咂的風景。老克拉也好,閨秀小姐也好,大舞廳也好,咖啡館也好,這里彌漫著一種別處所沒有的格調和風情。提起這個城市,他們是充滿驕傲和優(yōu)越感的。應該說,如果不是因為政權更迭時文化處境的黯淡或心存憂懼,上海這些“弄潮兒”是不會輕易“乘桴浮于?!钡?。離開,只因為“人民文學”強勢擠壓下作品發(fā)表的空間日益逼仄,只因為難以適應新文化政策,面對新生政權不知是何去何從。驚惶之余,心存悵然,移植之時,猶有不甘。他們投奔香港,其實是奔著一種相對寬松的寫作環(huán)境。
但是,香港并非理想的上上簽。這里的新文化發(fā)展曾經(jīng)比較滯后,被魯迅稱為“無聲的中國”,更因為殖民語境而被定義為“一個畏途”。而膨脹的商業(yè)發(fā)展,在海派作家眼中,更不是文化的同位語,甚至是對文化的消解和破壞。這里,延續(xù)著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絕代風華,卻總是少了幾分旖旎的風情,缺乏上海那樣飽滿的文化品格。對于海派作家由滬赴港,盧瑋鑾曾從生活的疏離、文化的變換,剖析其“投荒夷地”的委屈。①可以這樣說,上海,是海派作家甩不開的“心魔”,是充滿戲劇和人文的濃湯——熱乎乎地消化在他們思想的味覺里。大概是文化視閾中的潛意識,他們難免會以上海人的視角審視香港,也有意無意中在香港復制上海、克隆上海,以紓解某種難言的失落。
“原鄉(xiāng)”既可以指作家的生身故鄉(xiāng),也可指作家曾經(jīng)生活其中并在情感上水乳交融的第二故鄉(xiāng)。上海在海派作家那里,即便是養(yǎng)母,也是一點一滴中建立起感情的,早已經(jīng)融入到他們的生命構成中。所以,他們在與母國文化斷裂的情況下與內(nèi)地建立起一種文化想象,上海便成為首選的想象空間。
移民最熱衷的就是復制原鄉(xiāng),海外華人中的“唐人街”聚居區(qū)即是一例。而海派作家,也在香港建構起了“小上海”——他們習慣造訪以上海原有命名的老餐館,漫步上海人聚集的商業(yè)區(qū)。且看海派作家的“上海癖”——徐在香港吃飯,都是到“紅星、紅寶石、溫莎,這些前身在上海的餐廳,或者大會堂咖啡廳,它的俄國廚師是從上海車厘哥夫來的”;“到大會堂看京劇,是上海來的一些業(yè)余演員演出”。②張愛玲說,她的滬港傳奇是為上海人寫的香港故事,這些故事,只有上海人看了最會心、最熨帖。劉以鬯來港多年,仍是一位“將回憶當作燃料的人”,他的意識流名篇《酒徒》《對倒》,滿滿都是上海的影子。在“酒徒”的思維蒙太奇中,上海的意象、活躍在上海的作家流動的文字中呼啦啦地飄過?!按居诎住毙凶咴谙愀弁堑拇蠼中∠?,思緒卻常常伸向過去——蘇州河、新世界、跑馬廳、大世界、國際飯店……他沉醉于上海燈紅酒綠的舊夢中,“諸如上海金城戲院公映費穆導演的‘老夫子’、貴陽酒樓吃娃娃魚、河池見到的舊式照相機、樂清搭乘帆船飄海、在龍泉的浴室里洗澡、從寧波坐黃包車到寧海之類……”③因為“三十多年前的上海,有許多東西是值得留連、值得懷念的。那些東西已經(jīng)過去了,再也找不回了。那些東西在香港找不到的?!瘪T蘅(鳳三)到香港之后,即使改名“司明、司徒明”,卻改不了思想的底子,他在《新生晚報》的專欄,密集呈現(xiàn)的,都是上海的事、上海的人,即便是對上海人情世態(tài)的調侃,也像在大眾面前頻頻秀孩子的母親,絮絮叨叨間表達的都是溺愛。他們秉持著從上海帶來的種種記憶,為昔日的風華祭奠,為逝去的時代造像。誠如高嘉謙所言:“文化的播遷和碰撞,往往在知識分子的流動歷程中帶出了空間化的時間經(jīng)驗?!雹苓w徙并留駐香港的他們,等于一生兩世。在一定程度上,上海類同于廣義的母體,成為作家們筆下“故鄉(xiāng)”的原型。身在香江心在滬,是眾多海派作家的精神風標。在既有價值取向的驅使下,他們難以翻越心理和文化的藩籬,完全向另外一套不同的價值系統(tǒng)繳械投降。正如王德威所言:“原鄉(xiāng)主題其實不只述說時間流逝的故事而已;由過去找尋現(xiàn)在,就回憶敷衍現(xiàn)實,‘時序倒置’(anachronism)才是作家們有意無意從事的工作?!雹萆虾#诨赝麜r更增加了似近實遠、既親且疏的浪漫想象魅力。
海派作家習慣在香港復制上海,但終究發(fā)現(xiàn),在這里看到的只是粗糙的贗品。黃埔灘頭與香江之畔,差別何止一點點!香港散文家、南來作家群著名研究學者盧瑋鑾說過:“許多人要寫香港,總忘不了稱許她華麗的都市面貌,但同時也不忘挖她的瘡疤,這真是香港的憂郁?!雹拗麑а蓐P錦鵬認為香港是“世界最大的唐人街”。香港,這塊大英帝國的最后殖民地,同時也是中國政治旋渦的避難所,有著復雜而曖昧的身世,那種洋化的新潮和殖民的屈辱,讓無數(shù)人欲說還休。
香港全境的三個部分(香港島,九龍,新界)背后,牽系著不同時期的三個不平等條約——1842年簽訂的《南京條約》、1860年簽訂的《北京條約》、1898年簽訂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這樣一個地處南國一隅的小島,聯(lián)系著中國政治的跌宕起伏和民族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所以,身處華洋雜處的英屬殖民地,海派作家身后背負著一個沉重的中國,他們的鄉(xiāng)愁已經(jīng)不單單是“古道西風瘦馬”似的羈旅行客的鄉(xiāng)愁,更多的是“遺民”式的鄉(xiāng)愁、無根的鄉(xiāng)愁。那種慣寫飲食男女的筆觸,竟也密集地涌動著別樣的感懷,正像黃萬華教授評價馬華作家黃錦樹的小說敘事那樣:“鋪陳中華型意象,逼視離散型現(xiàn)實,體現(xiàn)創(chuàng)傷型歷史?!雹摺拔迩甑幕貞浀闹負比缬半S形,這份原鄉(xiāng)情懷,既是身處孤島的集體無意識,也是揮之不去的大中國情結,即夏志清所說的“中國執(zhí)念”。
20世紀三四十年代赴港的海派作家之所以漂流異域,多是為了避戰(zhàn)火、復報刊、興文學,為理想尋找安身立命的綠洲。1949年前后赴港的海派作家們之所以拋離原鄉(xiāng)涉過羅湖橋,多是為了逃離中國內(nèi)戰(zhàn)帶來的混亂、經(jīng)濟財政體系的崩潰以及即將到來的新生政權,他們想卸去政治宏大敘事的負重,高蹈文學的自由書寫之夢。當時的上海,“人民文學”的書寫正炙,自由文學的旗幟漸被雨打風吹去。而香港,因著相對寬松的政治氛圍與八面來風的吸納能力,是他們主動放逐的自由港。但寫作的語境直接影響了執(zhí)筆的心境,舉世亂離之下文學難保理想狀態(tài)的從容。在香港這個“中國的異邦”“東方的西方”,中國是一個牢固的集體身份,猶如一個精神圖騰盤踞在“過客們”的心底,任誰也難以完全卸下整個時代的十字架?!爱惏钊松妗钡睦ьD和焦慮,讓他們?nèi)滩蛔√ど稀罢螒燕l(xiāng)”的行程,對香港與大陸關系進行寓言化書寫?!爸袊保仁撬麄冊谘壓臀幕线b遠的原鄉(xiāng),也是他們在異質文化下進行民族國家想象的“他者”,是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情懷。
從“雨巷”走來,習慣書寫絳色的悲哀、以音樂美和朦朧美揚名的詩人戴望舒,因著對民族國家命運的關注,詩言詩語有了明顯的亮色和力度。《元日祝?!贰丢z中題壁》《我用殘損的手掌》《等待》《口號》等詩作,展現(xiàn)了對故國憂患的反思與還原,其中再也找不到那個傷感徘徊的“雨巷詩人”的身影。慣于歌詠內(nèi)心的詩人,不再滿足于一己的小悲歡,目光移向“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主題和題材都有了新的拓展。他透過紀實與虛構的筆墨去想象中國,表現(xiàn)中國,在象征性的建構中,折射國家與民族的歷史。
“故事新編”的實質,就是把懷舊的情緒和鄉(xiāng)愁“文學”地或“審美”地呈現(xiàn)出來。⑧這在姚克、劉以鬯的舊事新寫中得到呈現(xiàn)。姚克的《西施》《秦始皇帝》,劉以鬯的《蛇》《追魚》《寺內(nèi)》《除夕》《盤古與黑》《玉堂春》等,潛隱中折射著民族意識的表達,并且將對人生的體悟和喟嘆都寄寓其中。懷舊的背后,隱伏著歷史的厚重感和文化上的尋根感,這既是對歷史的追憶與體認,也是對自我身份的建構和定位。
葉靈鳳赴港后,創(chuàng)作風向大變,除了小說的漸趨式微之外,還有書話文體的持續(xù)高溫和香港史地的執(zhí)著研究?!断愀蹨嫔d洝贰断愫3粮′洝贰稄垖氉械膫髡f和真相》……他在考證鉤沉中,敘說香港的百年滄桑,解讀殖民地的痛苦身世,香港與大陸、香港與西方的關系從中得到或實證或隱喻式的呈現(xiàn)。在歷史的縱深中,在一個個傳說和一條條考證背后,何嘗不是作者在進行自我審視,寄托家國情懷?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鄭愁予一首《錯誤》,道盡了無數(shù)被放逐于異鄉(xiāng)的亂離人的孤獨和滄桑。離散意味著遽然進入一個全然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這不僅是地理上位置的遷移,更根本的是生命的移植。慘痛的連根拔起的經(jīng)歷,難免造成“根”與“新土”的排異反應,讓當事者在文化失重中喪失自我的存在感和歸屬感,進而“生活上成為流浪漢,在思想上變成無依者”?,涌起排山倒海般的文化鄉(xiāng)愁。
海派作家在上海時多已小有名氣,在文壇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善感的他們,擅長寫都市,寫日常,寫人性,寫小情小調,寫隱晦心理,就是偏偏不太喜歡寫政治,不太適應被束縛。所以,在新的空間秩序下,他們才進行了艱難的政治、文化、地域的選擇。在去國離鄉(xiāng)之前,他們不是沒有靠攏主流話語的傾向。徐曾經(jīng)閉關寫農(nóng)村小說,使友人們備感驚訝。?張愛玲曾經(jīng)試圖“宏大敘事”,自稱寫不來無產(chǎn)階級的她,竟拿出《十八春》與《小艾》兩部“又紅又專”的連載小說,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新政權的擁護,并為兩者安放了“光明的尾巴”?!兑鄨蟆飞系摹傲壕?,儼然革命作家,較以前明顯體現(xiàn)出向主流意識形態(tài)靠攏的意識。但在近乎馴化與不斷猶疑之間,他們發(fā)現(xiàn)新政權的文化機制與政治氣候越來越難以允許自由主義的飛揚,他們在寫、不寫、寫什么、怎樣寫之間困惑不已。于是,出走,成為不得已下的選擇。
聚合與離散,牽涉到空間遷移、處境遭際與身份重構。面對時代變調、兩地經(jīng)驗的斷裂與突然而至的文化邊緣性,沒有誰可以如魚得水自由游弋。尋找突圍,抑或是此情此景下一種特別的寄托。但移植并不容易落地生根。伴隨突圍而來的,難免是不知何處容身的焦灼困頓,是獨立擔負另種人生和歷史重負的無限悲辛。香港粥少僧多,“人求事”多過“事求人”,初來乍到,談何容易?
身份認同帶有歷史和社會的影響及烙印,畢竟,文化是一個共同體的社會遺產(chǎn)和話語編碼。所以,即便離開,每個人背后,都拖著原鄉(xiāng)長長的尾巴,受制于特別的價值標準與行為方式。文學的離散是文化的流亡,也是心靈的流亡,還是不同文化在碰撞中的“廢墟重建”。從原鄉(xiāng)走向異鄉(xiāng),海派作家既要承受著告別歷史的心靈創(chuàng)痛,又要承受著異質文化的疏離和擠壓。從離開故土踏上新的空間那刻起,他們就成為“雙重邊緣”化的人,成了游離于本土與香港之外的“他者”,處于一種“在而不屬于”的懸浮狀態(tài)。
懷舊、懷鄉(xiāng)實質是人排異和渴求歸屬感的過程,正如張愛玲所說:“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了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生活過的記憶?!?所以,包天笑在九十多歲的高齡,還在孜孜不倦書寫《釧影樓回憶錄》,傾情于對蘇州風物與民初人物的認真描繪;葉靈鳳拋開了原本你儂我儂的話語范式,精心編扎“記憶的花束”,專注寫起來關于南京的溫情小品,家鄉(xiāng)的草木在他的筆下?lián)u曳生姿;徐不惜用大量筆墨描摹童年與故鄉(xiāng)的回憶,“都市主題日趨悲涼,鄉(xiāng)村性的畫面大量滲入”?。人們在離散的處境中,總會有意或無意之間把故鄉(xiāng)理想化,用美麗的花環(huán)來裝扮自己的鄉(xiāng)思。也許,對于這些亦此亦彼又非此非彼的邊緣人來說,那些回憶,不僅僅是其人生經(jīng)歷中最美好最難忘的部分,也是他們在異質文化中流浪時的精神支撐。那是一種特別的慰藉,可以從中尋得溫暖和庇護。哪怕它們只是掩藏鴕鳥腦袋的沙粒,也不失為一時的精神之盾。這,恐怕是作為“客”的離散者,在異質文化中的集體無意識。
在這些海派作家筆下,回憶之所以頻頻復活,原鄉(xiāng)之所以時常造訪,是因為它們所容納的時空概念,成為修復和療傷的最佳停泊地和收容站,成為流離者經(jīng)歷風云際會與人事滄?!膀嚾换厥住焙箅硽栌谛拈g的伊甸園。他們透過“想象”將歸宿的象征——民族、土地、家園、故鄉(xiāng)、傳統(tǒng)等作浪漫化描寫,作為自我及同時代大量陷入共同處境者的安慰。?從描摹都市風景、建構都市美學、刻畫都市靈魂一路走來,海派作家之所以密集地回望原鄉(xiāng),這或許就是其中的發(fā)生學機制。他們在借故土的原木打造“心靈的拐杖”,借記憶的酒杯一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處于兩個世界的中間可以被看作立足在兩個岸上,所以同時屬于兩個世界。你擁有的并不比別人少,相反更多。”?不論當初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是自愿自覺、進退猶疑還是被迫被動,流寓異地的作家都有意或無意地促成了自己的雙重或多重身份和文化背景。他們好似跳出廬山的行者,在山外看山,“會成為眼界更加開闊,智力更加聰敏,具有更加公正和更有理性觀點的個人”?。
海派作家曾經(jīng)是新潮、摩登、炫目、過度渲染物與欲的標簽,擁有青少年般的無畏與不羈,卻缺乏長者的沉穩(wěn)和寬容。而在時光機器的打磨下,在移民文化的反復浸泡中,經(jīng)過大陸的政治風雨與港都的殖民文化一鍋亂燉,兩個文化空間橫亙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思維中,揮之不去。這兩個空間,不是簡單的物理地標,而是復合的混雜調料。這些元素,使他們的作品往往意外地獲得了一種新質,形成“我”與“他者”目光交集下一種更理性、更悲觀的“第三方立場”。
羅伯特·E·帕克在其《文化和種族》一書中對“邊緣人”進行了殘酷而深刻的注解:“生活在兩個世界中,在這兩個世界中,他或多或少都是一個外來者?!睉摽梢赃@樣說,赴港海派作家群體的原鄉(xiāng)情結已經(jīng)超越了一己悲歡,成為一類人關于集體回憶的記錄和追溯,而且,這種記憶和追溯浸潤著因為清醒的悲觀。他們曾經(jīng)徘徊在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的門檻之外,在時代的裂變中恍然不知所歸,感慨“到底是我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而移植到香港之后,他們又生出諸多排異反應,在快餐消費與速食文化的巨大浪頭之下狼狽不堪。正是這種“邊緣人”和游離者的文化立場,使他們能夠用一種更為冷靜和理性的姿態(tài)思考母體的病癥與異質文化的相對性,獲得一種對于歷史、文化、家國、個人的切膚體會和深刻反思。所以,他們對上海的難以忘情也好,對大陸的愛恨交織也好,對故鄉(xiāng)人情世態(tài)的無限追憶也好,既有對過往歲月的緬懷、眷戀,也有對歷史、文化的深切反省和批判記憶。
博伊姆將“懷舊”分為修復型懷舊和反思型懷舊。正是擁有了雙重視域,游離于兩種文化之外,赴港海派作家的原鄉(xiāng)情結中更能真正切近兩種文化空間的內(nèi)部和本質,揭開歷史、記憶與認同的幽微。誠如張翎小說《交錯的彼岸》所闡釋的那樣,“我只有避開那個世界,才能展開對那個世界的思索——站在山中的人,是看不見山的”。
“在交錯的此岸與彼岸之間游弋騰挪,因生命之插入、因命運之擺布,因敘事之調整,因思考之轉換,交錯美學就成為他們普遍接受的美學原則與書寫形態(tài)?!?此時與彼時,原鄉(xiāng)與異邦,為赴港海派作家打上了濃重的地域與文化雙重印記。開闊的視野培育了他們更冷靜的原鄉(xiāng)視角,生活在別處使得他們的創(chuàng)作能夠實現(xiàn)第三只眼睛看大陸,常常在跨域的框架格局下編織故事情節(jié),展現(xiàn)人物命運沉浮?!斑@目光已經(jīng)不是被單純的鄉(xiāng)愁浸潤著的目光,而是一種冷靜的、批判的目光?!?姚克的《陋巷》,徐的《劫賊》《手槍》《黃昏》《心病》《江湖行》《時與光》,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都帶著這樣鮮明的徽記,浸透著極為濃厚的流放感,充溢著悲劇的美學。
相較叱咤上海之際時不時流露出的精英意識或先鋒氣派,流離的海派作家好像從云端降到了凡塵,沾上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雖然淡了許多年少輕狂與羅曼蒂克,卻在殘酷中更加逼近真實。人,總是被時代風云裹挾著,注定行走于流浪的途中,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對鄉(xiāng)愁的確認便是對生命家園的重構?!霸l(xiāng)”作為一種母題,是離鄉(xiāng)遷徙無法帶走和斷裂的歷史文化積淀和心理暗示。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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