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下坎子

下坎子，有技巧

得先側(cè)身，再出右腳

左腳瞬間離地又瞬間著地

這樣就下了一道坎子

坎子下，有白色的玉蘭花在角落隱身開放

還有賊耳根、花生米和白酒

這是一個絕不出現(xiàn)美女的小酒館

只出現(xiàn)民工、落魄生意人和禿頂?shù)脑娙?/p>

他們總讓我先下坎子

而我總討厭自己擋了別人的道

我是一個軟組織有不明傷情的人

右腓骨斷裂尚未對上線的人

身體上的落差感

讓我異常想念一條鋪滿蒲公英的小路

無名火

我在想：干凈的鐵鍋燃起來會產(chǎn)生怎樣的火焰

我想得到的答案

不是顏色、形狀和溫度

我在想：鐵鍋在這間小房子里燃起來

火焰是否會產(chǎn)生速度，從而追上我，改變我

——我在上清寺的某屋子里炒菜的時候

為自己的想法啞然失笑

打個比方

從四公里到牛角沱

有四公里、南坪、工貿(mào)、銅元局、兩路口和牛角沱這六個小站

每次穿行在這里

都感覺是穿過某人的心臟、肺臟、脾臟、肝臟、胰臟和食道

我感覺自己一忽兒是白的

一忽兒是黑的

最后形成這個城市里的，又長又瘦的排泄廢物

落在一個狹長逼仄的地下甬道里

結(jié)局

中午，不困。從詩里刪了兩個小鎮(zhèn)

只剩下落滿瓦礫的窄巷子

突然聽到女人尖利的叫聲

仿佛在發(fā)生一件事情

求求你，回車鍵。讓我走得更快些

還有分散片。求求你們

政府辦公樓附近五百米

鎮(zhèn)中心的一個垃圾車被拖走

——我的結(jié)局，就在那里

關(guān)于空調(diào)

你是空調(diào)

在前年制冷，在今年輔熱

你不是你

只是那臺有速度的空調(diào)

你心里藏著渦輪

循環(huán)往復(fù)

溫暖是有速度的

而寒冷，是有動能的

空調(diào)本身不被借代

只有你和我

才是時光更迭的

關(guān)于命運

用攝影上的失焦和慢門寫詩

效果是恍惚的

我和命運的聯(lián)系

被提前

而我對命運的看法

被置后

圖解：一對戀人在擁抱

情感提速了

皮膚和表情卻被異化

你們看：女人光潔的額頭

光芒已經(jīng)漂移

男人的側(cè)面，已經(jīng)返祖成猿

男人和女人的嘴唇

都形成了黑洞

懷念

初冬的蕎地村

天空藍得找不到一個漏洞

蕎花白了

又紅了

祖母的頭巾

白了，又黑了

祖母在蕎地

一個村子里走完一生

下一個該輪到母親了

再下一個。是我

這是一個多么有耐心的村子

等著我，去死

四公里，五公里

四公里是一個地名

四公里有一個輕軌站

四公里的天橋上

有一個賣紅薯糯米飯的老人

四公里的殯儀館

火化過我的一個親人

有一次我在輕軌上睡著了

誤入五公里

我下車，轉(zhuǎn)身，換乘

把現(xiàn)實世界倒了過來

此刻的五公里

是一個巨大的搬運工

我是一個從夢境里

走失的神經(jīng)元

五公里車站多么安靜啊

靜得可以聽到鐵軌發(fā)病的聲音

牛角沱，演算，推理

牛角沱的輕軌站

是按照奧數(shù)要求設(shè)計的

每天都有數(shù)千人來解答

有的活在底層

有的活在空中

有的順向行駛

到此不得不換乘二號線

有的逆向行駛

到此也得走狹長的地下通道

從四公里到這里

有一株營養(yǎng)不良的植物

被挪來挪去

在極其鋼鐵化的昨日

我不得不依靠一個比喻

來完成藝術(shù)的選料

我從開始就輸了

機械是抽象的

而我巫師的身板里

還藏著一個西藥庫

兩路口，十五分鐘敘事

兩路口有一座文學(xué)院

走過去恰好耗費一場小敘事的時間

中間略有停頓

好幾個人影從此穿出

或笑談、或憤然、或若有所思

或為趕去領(lǐng)回失竊的倫理

長得像是保羅沃爾的人

正在從身體里取出鏡頭

速度放倒了激情

城市化的最后結(jié)果

是可以想見的

比如：大崩潰，或隱身

長得像國母的美女

如今居于第三極世界

心靈失去了門牌

是不是遺失在館里了

她說：孩子，不要害怕世界逼仄

你會有24乘以31的版圖

當然，還有異性

是你走不完的邊疆

這是天大的悖論

令人無比恐懼

這一刻，我與人結(jié)伴而行

輕聲細語

我為一個小孩子

翻譯鄉(xiāng)村文學(xué)

當然。我是一個再版的自己

學(xué)田灣，大禮堂，過紅綠燈

總是在小寒時節(jié)

雨打窗

黑皮膚的詩人

對人說：你好白，我黢黑

對方不是美女

是一個戴眼鏡的小說家

長胡子詩人

黑夜里是另一片黑

黑成絲線

“詩人在此

野人請繞行”

有一個人微醺

出門，走完學(xué)田灣

斜切大禮堂

穿過紅綠燈

這時候他在夜色中數(shù)完七十六秒

總是在雨夜

器官變得干燥

雨越來越大

留給注射器的雪花

該來了

上清寺，解放碑，逃離

彎下腰

把磁卡撿起來

數(shù)字鍵、確認鍵

合謀對我實施摧殘術(shù)

經(jīng)濟學(xué)變著法子讓我中招

指紋、簽名、身份證

這些東西都不屬于自己了

干完這一切

我將去解放碑讀書

“堅固的銀行

是強盜和亡命徒的小帝國”

后來我在扉頁上補上一句

“也是屬于草地的朱麗葉

離不開的打魚人”

這些變幻重疊的事物

都集中在《逃離》上

這么巧啊。愛麗絲·門羅

和金融流行病

混為一談

什么是逃離呢——

從英語到漢語

從作家到故紙堆

瀟瀟雨來

沒有一場雨，能夠把暴虐的天空說得清

昨天云那么白，看上去沒出汗

今天中午有一角黑了下來，遮蔽了我的出路

我撐起雨傘。剛出小區(qū)門口

就看到老家的賣瓜人，推著膠輪車

昨天夜里我在這里買過他的一個黑美人

而現(xiàn)在，我的傘，已擋不住他頭上的一滴雨

水是這世界最具穿透力的事物

無可抗拒。如同我們輕賤的命運

離開他的時候，我想了很久

——他是姓張呢？還是姓王呢？

賣麻糖的女人

丁丁，鐵打鐵的聲音

時斷時續(xù)，不著邊際

小背簍里裝著麻糖

手里攥著削糖刀

高溫下她那輕輕的吆喝

在濱江路將我緊緊牽引

我和她擦肩而過?；ハ嗄?/p>

凡是黝黑臉的女人

都是我的母親

而這一點，我已不敢承認

“賣麻糖——”她已走遠

聲音微弱，幾近被淹沒

依舊不斷有人和她擦肩而過

不斷有人成了她的反向人

遠處的新弦月掛在她的肩上

像一把透明鋒利的彎刀

凡是走向消失的身骨

都是我的先祖

而這一點，我已然遺忘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