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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蠱毒

        2015-09-25 20:13:47黃蘭政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5年10期

        黃蘭政

        秋陽燦燦。上山屯北頭去年剛建成水庫,石砌主渠道正從村前經過。滿溝清流,湍湍水花,日光直射水底,三五成群的“猋桿子魚”像支支短箭,在水底飛快地穿梭。水溝里側是村莊,外側七八里遠,是綠油油的農田。

        一大群婦女、姑娘,在山下的溝邊洗衣裳。她們把皂殼籽捶爛,往衣裳上涂,臟的地方多涂些,冒起白白泡沫。衣裳放在平整的石板上,有的用手搓,也有用腳搓,或者用人手一根專用的光溜溜的兩尺長打衣棍捶打。搓打后在嘩嘩清流中漂洗,直到沒有一點泡沫,才扭干放進木盆中。接下來又洗另一件。

        中年婦女們都主動跟大姑娘里年齡最大的那個講話,她是新嫁來的媳婦。有的說:“你昨天過門,今天就做事情。照以前,還不好意思出新房的門哩?!庇械恼f:“新社會確實好,不花錢送彩禮,不用新房新柜新床鋪新被窩新蚊帳,不寫對子做酒席,領個證就過來了,討個媳婦就像討擔柴火一樣容易?!?/p>

        新媳婦叫覃英梅,沒顧上搭大家的話,說:“噫,小魚崽總叮我!”

        大伙哈哈笑。這個說,魚崽和你不相識,圍著認新媳婦。那個說,你生得好,魚崽喜歡叮你的白大腿。等靜下來后,有個說:“托共產黨毛主席的福,建了大水庫。以前到井上洗衣裳,一桶一桶水拿上來洗,天旱要到江邊,里把路。如今滿大溝水,四季不停。新媳婦嫁我們村是嫁對了,別的不講,就講洗衣裳這一條,我敢保整個和平公社沒有哪個村比得上這里好。”

        年紀大的是下村伯娘,問:“河邊公社?為什么喊河邊公社,哪塊有條大河嗎?”

        婦女隊長叫張良珍,二十八九歲,是楊德品的老婆,她對下村伯娘說:“你耳朵背,人家喊和平公社,你聽成河邊公社?!?/p>

        和平公社才成立不到一個月,下村伯娘這樣上年紀的奶老家,哪搞得清楚。以前講鄉(xiāng),如今喊作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隊,大隊下面是生產隊。像上山屯,過去只是個自然村,如今喊作和平人民公社建國大隊上山屯生產隊。

        張良珍接著剛才大伙的話,說:“前年要做水庫,幾多人不信,說做不成,又說可惜了祖業(yè)田。這下子你看看,共產黨的事做得成不成?有了水,平地都變了水田,一眼望去,還有望不見的山背后,滿垌子水汪汪的,綠油油的,比一千家一萬家祖業(yè)田還寬?!?/p>

        下村伯娘又說:“真是托毛主席的福,你們這些后生家,手板腳板都要長毛哩?!?/p>

        大家問為什么。

        她說:“有了水庫,以后龍旱天不旱,手不掌戽斗了,腳不踩水車了,手板腳板不長毛嗎?”

        大伙又一陣笑聲。

        在下游幾丈遠,一位女人獨自在洗衣裳。她四十一二歲,中等個子,鵝蛋臉白中帶青。她寬寬的褲管挽到大腿根,兩條腿漂在水中,清清白白。

        新媳婦問:“那個表娘怎的一個人在那里,她是哪個,不和大伙講話?”

        下村伯娘告訴覃英梅:“莫管她,沒事莫和她講話,她會放藥。路上遇著她,心里頭千記萬記,要說呸呸呸?!?/p>

        覃英梅還想問,大隊長和民兵營長來了,兩個人在石橋上停下來。

        大隊長叫張保國,四十幾歲。他大聲說:“好!大伙抓緊洗洗曬曬,早整理好,過兩天就出發(fā)。良珍,你再統(tǒng)計統(tǒng)計一下女的,不準無故不去,包括年紀大的,打不了礦石,到現場幫燒火總可以吧,幫煮飯帶娃崽總可以吧?”

        張良珍說:“放心吧,大辦鋼鐵,哪個敢拖后腿?”

        民兵營長叫楊德漢,三十剛出頭,肩挎著七九步槍。他的目光盯著遠處,說:“鋼頭,你莫講不去??!聽到沒有?”

        這位孤獨沉默洗衣裳的女人終于抬起頭,說:“我媳婦下不來床了,大口大口咯血,拖不過幾天了。小崽也是上氣不接下氣,咳得要緊。還有小孫崽,沒人帶。嗨,怎的去得呢?”

        張良珍說:“我不信你崽你媳婦就要死了?不要借故不去。”

        鋼頭說:“你到我家看啦嘛?!?/p>

        鋼頭姓韋,正經應該叫韋氏。她娶自江頭村,以前“江”說成“鋼”。后來,江水、江河之類都變成如今的說法了,但“鋼”頭村這個地名稱呼卻固定下來。這里的風俗,叫大石嫂,就是大石村嫁來的;叫龍尾嫂,她娘家是龍尾村的;叫下村伯娘,她是娶自下村的。過去婦女沒有名字,都習慣這么叫。

        鋼頭十五六歲時嫁來上山屯,老公弟兄兩個是轎夫。鋼頭天生白嫩,盡管嫁來這窮人家,卻也沒讓她做什么事情,犁耙耕鋤、臟活累活,都沒怎么摸過碰過。同樣是年輕女人,人家的媳婦農忙打禾挑谷子,她頂多就在自家曬谷子時幫扒勻,幫趕一下雞。人家討竹子打竹席賣,她就打幾把扇子去賣。端午節(jié)人家趕圩賣糯米,她賣粽粑葉,賣包扎粽粑用的竹篾。老公倒也心疼她,紅白喜事抬轎子,席間總給她帶點肉回來。她十七歲就生了大兒子,二十幾歲時又有了個小兒子。老公后來得了癆病,總咳嗽,抬不動轎子了,家里的轎子總閑著。五一年春天,解放快來的時候,土匪征用他的轎子,讓他去抬家屬,兵荒馬亂的,一去老遠,死在路上。后來匪亂初平,首次動員參軍,人們膽子小,有個膽子大的邀幾個人都不敢報名,最后邀到她大兒子,報了名,這次全村就他們兩個參軍,光榮得很哪!可惜,大兒子去不到一年,十八歲的小伙子像當初他爸那樣總咳嗽,檢查是肺病,退伍回來,雖然討了老婆生了崽,但這肺病卻沒藥可治,也沒錢治,時不時只吃些不出林之類的草藥,東拖西拖,去年死了。大兒媳婦、小兒子也都得了這種病,大兒媳拖了幾年,把嫩崽已帶到四歲,如今快不行了,前幾天就起不來床,咳嗽只剩些沙沙聲,盡吐血。小兒子也咳得聲嘶力竭,咳出來的痰,帶血越來越多,越來越紅。人們講,這一家的病,都是鋼頭作弄的。

        鋼頭本來也沒什么,土改完參加互助組的時候,都還沒有什么異樣的講法。后來快轉初級社的時候,有一次和楊德漢的媽鬧架子。

        她罵楊德漢的媽爛貨。她這樣罵,也是有緣由。德漢的媽年輕時風流。當時嫁來楊家,住在村后頭,一排五六戶,全是低矮草房。她嫌楊家窮,成心吵著想溜,改嫁不成就跟外邊的男人鬼混,晚上經常跟野老公在曬禾塘相會,家里老公老實,拿她沒辦法,那時還沒生德漢呢。她有好幾個相好,互相爭風吃醋。有一次她急著去相會,灶上生著火正煮潲。才去一下子,另一個相好來了,尋不著就怒氣上來,順手把灶里的柴火撒滿一地,草房被燒著,好在救得及時,才沒有火燒連營。為這件事,有人編歌罵她:“妹發(fā)狂,夜夜趕去曬禾塘。妹去禾塘睡一覺,火燒房子人家×你娘!”有人看見,放火的是楊盛年,但不敢出來作證,他也不承認。他本有一表人才,卻游手好閑,偷摸嫖賭,后來被劃作四類分子,一直挨管著。

        鋼頭這樣罵楊德漢的媽,夠毒的。楊德漢的媽就罵她心腸毒,比蠱毒還毒。

        這本是罵人的話,沒想到鋼頭沉默了一下,然后大哭一場,喊著說:“我就是有蠱,恁地?”

        又說:“我又不是成心學蠱,是我姑下了毒,硬是度給我,你以為我愿意學嗎,愿意做嗎?”

        她講的是她娘家姑姑,嫁在白塔村,是遠近都曉得的老蠱婆,好多人挨她下過蠱。她已經死了幾年,如今鋼頭說是從她那里度來的。作蠱的人必須往外度,如果帶著自己養(yǎng)的蠱終老,會被萬蟲啃咬、百毒齊發(fā),死得很慘。自古以來作蠱只傳女不傳男,只有蠱婦蠱女,哪有蠱男?她姑姑有三個兒子,沒女兒可傳,傳沒傳給她,已死無對證。

        別人作蠱,死不承認,就像她姑姑這樣人人曉得的老蠱婆,若有人說她作蠱,給她曉得,肯定會吵得大鬧天宮。作蠱的人就算不承認,都還被千人咒罵萬家嫌,從自己到家人都抬不起頭,有的還吊頸死呢。而這個鋼頭,楊德漢的媽不經意一罵,就主動認了,天底下哪有承認自己是蠱女蠱婦的呢?眾人都覺得怪!

        鋼頭會作蠱,這事很快就在上下二村傳遍。開始大家有點疑心,但琢磨琢磨,發(fā)現還真是。她本來生得算好,周周正正的,但臉色白里還帶青,特別是眼眶深,眼睛不愛眨,盯著看人,哪個都有點怕。有人看見她去買鹽,伸手抓一大把鹽放進嘴里刷刷地嚼,說是看人家的鹽夠不夠咸。又有人看見,她居然能吃生豬肉!江頭村雖遠,偶爾也有人到這邊來趕圩,有人向他們打聽,原來鋼頭的媽本就是蠱婦,也死多年了。她也許從小就從她媽那里學了蠱,還說什么從姑姑那里學的。鋼頭因為罵架子,承認作蠱,眾人嫌棄,當時全村就她家不入初級社,一直單干。后來轉高級社就由不得她,都加入了。

        她怎么養(yǎng)蠱,怎么配藥,怎么放藥,誰也沒親眼看見,但這幾年過來,大家都言之鑿鑿,說她作蠱很靈。不用說碰哪個一下,不用往吃的喝的里頭下蠱毒,就是老遠用食指悄悄指向你,或者只在心里暗暗念一下,就已把蠱毒放到你身上。人們,特別是小孩看見她,老遠就在心中不停地說:“呸呸呸!藥婆鬼,吃潲水,放藥不對,做鬼不靈!”這樣不停地念,她的蠱就放不出來,直到路過很遠看不見為止。蠱放不出來,就反噬她,萬箭穿心,萬蟲咬肺,她只能另外找人下蠱。人人防備她,找不到機會,最后只能對家里人下蠱,毒害了自己的親人。

        鋼頭端一盆衣裳回家,路上遇著隊長楊盛雄。他兩手分別拖著鐵鍋,大鍋套小鍋,在石頭花階上拖得當當響。每經過一戶門口,都催快交鍋頭。昨天開會講過,剛才大隊長和民兵營長又來催。高頭有政策,大辦鋼鐵,鍋頭上交。超英趕美,莫拖后腿!

        覃英梅的家婆一邊把鍋頭捐出來,一邊說:“隊長,我還留一個小鍋頭吧?等一年半載,有了孫崽孫女,好煮點粥飯,蒸點粑粑來喂。”

        隊長笑著小聲說:“你家剛討新媳婦,留就留,就留一個!表娘啊,你真是想不開,馬上就大集體大食堂,共產主義了,享不完的福,自己還煮什么?你吃了大半世苦,好好過甜日子了哦?!?/p>

        各家各戶都把鍋頭拿出來,在村口堆放著。

        大隊人馬出發(fā)了,全村抽了一大半,足足去了兩百多人。隊長跑來跑去,前后照應。有個年輕人叫張龍,在前面扛紅旗。眾人有的扛錘子,有的扛鋼釬,有的挑撮箕,有的背小孩、背被子,有的挑糧食。青年人統(tǒng)一唱:“拿出革命干勁來……趕過英國老王牌……要讓社會主義鮮花……處處開!”隊伍直奔天子嶺,五十里路程,那里有鐵礦,要在那里安營扎寨,大煉鋼鐵。壯勞力今天就可以趕到,老弱的、背小孩的中途在古鎮(zhèn)住一夜,明天到達。

        村里只留下五六十人,往日喧鬧的村莊,變得空蕩蕩的。留下的這些,盡是七老八十的,有病的,馬上要生小孩或者生后還沒滿月的,還有看隊里牛、喂隊里豬離不開的。

        鋼頭留了下來。兒媳婦奄奄一息,家里不曉得買什么藥,也沒錢買藥。這種病以前叫癆病,如今叫肺吉(結)核,根本沒法救,哪個聽了都怕。肺吉核咳得厲害,但兒媳婦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留守的幾十號人已經歸攏去吃食堂,家里沒有一粒米。

        鋼頭原以為兒媳活不了幾天,但她熬了一個月,已是初冬。這天,還沒到食堂開飯時間,兒媳沙啞地說:“媽,我想喝水?!?/p>

        鋼頭說:“崽,冷水要挑,開水要燒。孫崽總哭,我連挑擔水的工夫都沒有。你等著哦。”

        等她挑回水,還沒燒開,兒媳已斷了氣。

        媳婦是死短命,談不上棺材。如今連人力都沒有,村里盡是老弱病殘,而且誰也不愿意接近這個藥婆鬼。貧協(xié)組長留在村里負責,他做主,把守水庫的林老爹叫來商量。林老爹已七十歲,從小就是上下二村最窮的,當兵吃糧去了好多回,從清朝末年剿覃老發(fā)、陸亞發(fā),后來當韓兵打沈兵,直到跑日本亂土匪,經過的陣勢,見過的死人,數都數不完,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又不講衛(wèi)生,守著大水庫卻不洗臉,人家笑話他,他說:“你看對面白塔山,從不用洗,照樣恁個白?!币雇沓酝觑?,經常提盞馬燈,從水庫下來村里串門,人家有椅子他不坐,偏拿張小板凳放到熄完火的大灶口,斜靠灶頭,背后衣裳全染炭墨,他毫不在乎,說靠在灶上暖和舒服。這次找他來,讓他銷埋死者,貧協(xié)組長答應,完事后,從集體食堂稱給他五斤米。

        林老爹看了看,將就著用死者睡的薄竹席,卷起來,用繩子捆好,特別是兩頭扎得緊緊的。一個人扛到十王山下,挖坑掩埋。為不讓狐貍拱吃尸體,特地埋得深些,又用石塊圈起個墳頭。以往送葬,別說孝子孝孫,光壯勞力就一大堆,磨磨蹭蹭干大半天。眼下老頭一個人,不到半天就完工。

        兒媳婦死后,鋼頭把房屋打掃一番。她的眼淚特別硬,別說是媳婦,就是去年大兒子死,她也只是嘆氣,從頭到尾沒流過淚?,F在她把房屋掃得干干凈凈,該洗的洗,該燒的燒。

        楊德漢的媽這些老女人說,蠱婦最愛干凈,特別是養(yǎng)金蟾蠱的,屋里一塵不染。如果到誰家,看見特別干凈,就要心中提防,干脆說:“這么干凈,莫不是養(yǎng)蠱的喲!”這一說破,蠱就放不出來,作蠱也不靈了。

        兒媳婦才死三天,大隊就來人,被三令五申后,鋼頭只得去天子嶺。她用媽帶背著孫子,竹笠帽遮不了兩個人頭,只好打一把用了幾十年的舊紙傘。

        一路過村過寨,到處是標語,就連荒山野嶺,大塊平整石頭上,也用石灰、土紅刷著標語??h里集中北片四個公社在天子嶺煉鋼鐵,離天子嶺還有五六里,所有村子都駐扎滿了,人山人海,標語橫幅,彩旗飄揚,高音喇叭里一陣歌聲,一陣廣播,熱鬧非凡,鋼頭一輩子趕過的圩,都沒這么熱鬧。她一路打聽,上山屯生產隊駐扎在最里邊。她走到天子嶺腳下,滿眼是住宿的廠棚,還矗立十幾座高爐,比以前方圓幾十里地主家最高的炮樓還高還大,濃煙滾滾,熱火朝天。

        鋼頭心里想,真沒白活,活到了新社會,又見了新世界、新世面。

        隊長讓鋼頭向婦女隊長報到。

        張良珍當著眾人的面,大聲對她說:“你拖了后腿!但來了總比不來好。不參加大躍進,不參加大辦鋼鐵,以后你悔都來不及?!?/p>

        張良珍給她分配住宿,好說歹說,各個廠棚的都不要她。

        有的說:“同她住一起,哪個放心?”

        不曉得是哪個冒了一句:“她住進來我們就出去,沒地方住我們就回家?!?/p>

        張良珍平時說一不二,但這件事上不敢硬來,若是眾人真鬧散了,破壞了大干快上,哪個擔當得起?最后,張良珍只得安排鋼頭到自己一幫人的廠棚來,讓她帶著孫崽住最旁邊靠近茅檐下的那鋪床,自己的床鋪把她和眾人隔開。

        天子嶺上,壯年男人開山炸石。更多的男人和青壯女子錘石頭、挑石頭,也有用板車拉的。還有人進山伐木砍柴,周圍十里二十里村莊的古樹也全都砍伐運來,煉鐵要用粗木硬木,火力才夠旺。張良珍安排鋼頭去保育組,和十幾個老太太一起照顧娃子家,老太太都不要,說人手夠了,孩子們的父母也不愿意,哪個放心把崽女放到她手里?又安排她去灶房煮飯,眾人都不同意,她下藥怎么辦,煮的飯哪個敢吃?最后派她上山砍篙把,就是把手指粗細的竹子,整叢整叢砍下,十幾二十根不等,一把一把扎好,用作火把照明。這種篙把特別好,伴隨著微微的竹爆聲,竹子的青皮越燒越冒油,越燒越旺。天子嶺的夜晚,除了干部住宿、開會的地方有幾盞汽燈,遍地就靠篙把照明。

        鋼頭把孫子放在保育組,背起鐮刀上山砍篙把,早上一擔,中午一擔,下午一擔,不多不少,到時間回來吃飯。其實這一點也不累,竹子空心,割得容易,挑得輕松。但她白青的臉上頸上,還是被拉出一道道血痕。竹葉和竹皮上的絨毛落到領口里,癢到身上,也沒地方洗澡。

        張良珍這個婦女隊長,什么事都管,風風火火的。她不認得幾個字,但總掛幾桿水筆。一個女人家,穿件士林布藍衣裳,衣裳沒有囊袋,幾桿水筆就平排掛在領口上,經常去大隊部向楊德漢匯報情況。楊德漢既抓大隊的民兵工作,還聯(lián)系上山屯和另外幾個隊。張良珍和楊德漢總一起到工地檢查,時常到山上石場去督促這督促那。在半山腰,在林間小道,在無人處,有時半晾開衣裳擦一把汗,有時半回避小解一下。男的血氣方剛,女的風華正茂,想不心血來潮都難。

        這天下午,楊德漢和張良珍在半山竹叢下,這里溪水淙淙,鳥語唧唧,遠處能聽到稀疏石炮聲。良珍躺在厚厚的竹葉上,身下墊著一張白色呢絨紙。這呢絨紙是新東西,千百年來人們總披蓑衣,幾年前才有呢絨紙,如今也沒有多少人家能用上。初冬時節(jié),稍冷不寒,兩人脫光下半身,充滿著青春革命激情,震動著,嗷叫著,撞擊聲在幽靜的山林里啪啪作響。一條蜈蚣爬到呢絨紙上,直到良珍耳朵邊,良珍驚叫了一聲,德漢也看得發(fā)直。

        這片竹山,正是鋼頭砍篙把的地方。她刷刷地拖著一大捆竹子,仿佛聽到了驚叫聲。她靜了一下,問:“是哪個?”

        良珍和德漢看著蜈蚣剛爬走,又聽到這一問,都屏住呼吸。

        鋼頭見沒人回答,聽到溪流聲、鳥語聲摻雜在一起,以為剛才聽錯了,又朝這邊望了一下,也沒看見什么。德漢和良珍發(fā)現是鋼頭,等她拖著竹子過去,才又使勁瘋狂,死去活來。

        這天吃完晚飯,良珍坐在床頭,心神不寧。

        鋼頭的孫崽光屁股到茅檐下撒尿,回來在奶奶的懷里撒嬌。

        鋼頭說孫崽:“光屁股!丑丑丑!羞羞羞!丟丟丟!”嘮嘮叨叨反復說了好多遍。

        良珍在旁邊聽,心都快從嗓子里跳出來。

        她忍不住問:“鋼頭,你老實點,你盡講點什么?”

        又說:“我告訴你,不要看錯了什么就瞎講,莫犯錯誤!”

        鋼頭莫名其妙,只是“哦,哦,哦”。

        這晚上開完干部會,張良珍對楊德漢說:“鋼頭肯定看見了,她平時哪敢亂說半句話?今夜居然在那里說風涼話,說個沒完。你看怎個辦?”

        楊德漢“哼”了一聲,沉默不語。

        天子嶺日夜人聲鼎沸,熱火朝天。高頭發(fā)動大家唱民歌,唱毛主席和共產黨,唱大躍進,唱幸福的勞動生活。高頭還派人來組織民歌比賽。

        建國大隊有十三個生產隊,今晚進行預賽,選出會編會唱的,唱得好的,過幾天要和隔壁勝利大隊正式比賽。支書派人到各生產隊通知,今夜的預賽要搞好,高頭有人來看,還有人來記錄,說是回去整理。

        幾十支火把熊熊燃燒,幾百個男女滿野落座,中間一盞汽燈大放光明,一張桌子上放著擴音器,回聲震震。

        白塔生產隊的先唱:“共產黨來幾新鮮,新鮮過后又幾年。幾年以前我吃苦,幾年過后比蜜甜?!?/p>

        童家村的接著唱,然后是楊村的唱。

        支書逐個生產隊點將,都有人上前唱。到上山屯時,卡殼了。上山屯的人本來就少,覃英梅的家婆最會唱,卻留守在家沒來。大伙沒準備,一時唱不上來。

        隊長楊盛雄是個老實人,平時總笑呵呵的,這下急了。他顧不得哪個人平時怎么樣,只要現在能救這個場就行。

        他走到鋼頭旁邊,說:“你年輕時不是好會唱嗎?上去?。∶窀璞荣?,我們隊莫拖后腿呀!”

        鋼頭受寵若驚,慌慌地說:“噫,隊長,我怎的唱得,我以前唱的是山歌,哪唱得了民歌比賽?!?/p>

        高頭的人講:“哎哎!山歌就是民歌,只要你唱得好。”

        鋼頭抱著孫崽走上前,不敢用擴音器,只是清著嗓子唱:“共產黨來七年周,又分田地又分牛。分得田地吃飽飯,如今煉鐵打石頭。”

        高頭的人問:“嗯,怎么才七年周呢?”

        支書講:“我們這里五一年春天解放軍才來?!?/p>

        高頭的人“哦”了一聲。

        各個生產隊都唱了兩輪。高頭的人又講:“大家唱這個大辦鋼鐵,唱唱煉鋼啊!”

        又是白塔生產隊的先唱:“天子嶺上開紅花,開山打石鬧喳喳。高爐旁邊手把手,萬人齊手建國家?!?/p>

        楊村的唱:“白天采石有勁頭,夜里比賽唱歌喉。邊唱山歌邊添火,燒到紅紅鐵水流?!?/p>

        又輪到上山屯,鋼頭上前唱:“大煉鋼鐵搶在先,高高的高爐高上天。天上的仙人迷了眼,怕是被高爐熏火煙?!?/p>

        高頭的人講:“哪個生產隊的來一首,要唱超過英美,超過英美,哪個來?”

        大家一時都唱不上來。

        鋼頭想:要超過英梅,看來覃英梅了不得,才嫁來沒幾久,就要大家向她學,超過她。

        鋼頭上前唱:“炸得石頭轟轟響,錘得石頭響當當。挑石頭挑到高爐旁,超過英梅腳步忙。”

        高頭的人說:“好!好!等什么時候正式比賽了,這些歌都用得上。”

        民歌預賽結束了,鋼頭很高興。

        回到廠棚里,張良珍嚴肅地對鋼頭說:“你莫以為你可以!告訴你,莫得意!高頭的政策是超過英美,超過英國和美國,你唱超過那個什么覃英梅,犯了錯誤,懂不懂?”

        鋼頭的臉嚇得煞白。

        民歌預賽后的幾天里,陸續(xù)有人生病,多數是頭昏。在村里時,都說這種病是被作蠱,用苦膽木皮煮水喝,這方子解蠱毒最靈,一喝就好。但是,天子山這里沒有苦膽木。

        鋼頭沒事,仍然一天三餐三擔篙把,不多不少,不早不晚。

        有人病得難受,還要干活,心中的怨恨就全沖向鋼頭來。

        這個說:“全是藥婆鬼害的!”

        那個說:“她害死自己一家人,還要害大家!”

        又有人說,看見她用指頭朝大飯鍋里指,肯定是放藥!

        隊長去向大隊長和支書說,上山屯有二三十個病倒。正說著,張良珍和楊德漢也來,說有群眾揭發(fā),是鋼頭放藥下毒,破壞大辦鋼鐵。又說中毒的人病得很重,影響了生產,人心不穩(wěn)。

        武裝部干事余致富在建國大隊蹲點。他聽后,立即和楊德漢、張良珍一起到上山屯駐地。余干事連夜審問,鋼頭始終說沒有下毒。余干事大聲喝令鋼頭跪下,讓楊德漢把她五花大綁捆起來,綁在廠棚后邊大桐樹腳下。

        鋼頭不停地喊:“冤枉啊,冤枉??!我沒放藥!我沒下毒!我要帶我孫崽??!”

        余干事拍拍腰間的手槍,又上前狠打鋼頭幾大嘴巴,不讓她哭鬧。

        這晚上,余干事、楊德漢、張良珍都走了,她被捆在樹下過一夜。

        這晚上,隊長讓保育組的人帶她孫崽睡覺。

        這晚上,霜下得很大。天亮時,鋼頭全身披滿白霜,就連辮子上、眉毛上都是霜。

        余干事提著鋼頭的衣裳后頸,就像解犯人那樣,和楊德漢把鋼頭解到工地總指揮部。楊德漢向上級說:“她下毒害人,害倒了幾十個人,破壞生產,要拿去勞改?!?/p>

        指揮部很快派人來,有來了解情況的,還有兩個醫(yī)生。醫(yī)生逐一給大家聽診,又量了體溫。

        醫(yī)生確診了十五六個人的病。

        醫(y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要趕緊吃藥。不管有沒有發(fā)病,都要預防?!?/p>

        大家還是第一次聽到流行性感冒,都不曉得是什么病。

        有人問:“是不是發(fā)人瘟?”

        隊長也問:“這號病厲害不厲害,要不要命?”

        醫(yī)生說:“就是往常說的冒寒?!?/p>

        大家說:“哦,是冒寒,這就易得?!?/p>

        醫(yī)生說:“莫講易得,這號冒寒容易傳染,切記莫大意?!?/p>

        鋼頭關在指揮部一間小棚里,還不停地喊冤。

        指揮部的一個領導,前時看過上山屯的民歌比賽,見過鋼頭。他想不明白,這樣四十出頭白白凈凈的女人,歌唱黨和毛主席,歌唱社會主義,唱得那么好,怎么突然就下毒搞破壞?

        他問鋼頭:“你是什么階級?”

        鋼頭說:“我家是貧農,窮得很?!?/p>

        干部又問:“你家有什么人?”

        鋼頭說:“我男人是轎夫,還沒解放時,挨國民黨害死了。1951年解放軍來時我大崽參軍,去了一年多,回家后生癆病。我命苦,家里背時,大崽和大媳婦,還有小崽,總生癆病。大崽舊年死了,媳婦前些日子才死,她死三天,我就背孫崽來這大辦鋼鐵。”

        干部嚴肅地說:“群眾都講你放藥下毒,你有什么毒藥,交出來!”

        鋼頭說:“我冤枉,沒有藥?!?/p>

        正問著話,派去現場的人和醫(yī)生都已經回來,說十多個人得的是流行性感冒,另外十多人沒有什么癥狀。又說,對病人已經發(fā)了藥,還開方子,讓他們去挖板藍根,砍黃連,割金銀花藤子和魚腥草,摘山花椒樹葉,開大鍋熬,人人都喝,預防傳染。

        下午,上面叫支書和民兵營長去指揮部領人,讓他們把鋼頭帶回去。

        楊德漢問:“帶回去,不勞改啊?”

        指揮部的領導說:“一個女人家,連遠門都沒出過,哪弄得到毒藥?關鍵她是貧農,是無產階級,對舊社會苦大仇深,又當過軍屬,這樣的人搞破壞,那我們還依靠哪個?”

        又講:“下蠱藥的事,這種封建迷信不要講了。要緊的是預防好傳染病,莫影響勞動,還有那十幾個診不出病的,查一下,是不是思想???”

        爐火日夜不熄,濃煙直上云霄。新的礦石不斷挑來,在高爐邊堆成一座座小山。燒高爐用的木材整整齊齊堆成道道高墻,人們說是長城。整個工地人馬穿梭,生機勃勃,人們一邊發(fā)奮勞動,一邊盼啊盼啊,什么時候能煉出紅紅的鋼鐵?

        有一天,大隊支部開會,小隊干部也都參加。高頭說,大煉鋼鐵已經階段性勝利,這一期會戰(zhàn)結束。煉出鋼鐵沒有,成色怎么樣,別說眾人不曉得,就算小隊干部、大隊干部,因為做的工種不在爐邊,都不曉得。什么時候再來煉,也都不曉得。

        煉鐵隊伍歸來,山村處處沸騰。大集體、大食堂講了好幾個月,社員將信將疑,現在終于夢想成真。

        上山屯本來就成立了食堂,幾十個人吃飯?,F在大撥人馬回來,吃飯的人多好幾倍,原來用鍋煮飯,現在開兩個大甑子蒸飯,再用兩個趴鍋炒菜。

        還沒到開飯時間,奶老們、娃崽們都拿著竹籃去排隊。

        奶老家你一言我一語。

        覃英梅的家婆說:“飯要大鍋,菜要小鍋。這大甑子蒸的飯真香啊,若是一直吃這么好的飯過來,這條老命肯定多把持得幾年。”

        楊德漢的媽說:“好是好吃,只得個爽口,但蒸飯是發(fā)物,我的瘡又癢起來了。”

        下村伯娘個子高,飯量大,她說:“大半世人,如今才得吃飽飯!”

        她又說:“前天我去侄女家,二十幾里路,去時在童家村吃中午飯,回來時在龍尾村吃,人家問起,就講一下名字,登記完隨便吃!”

        大家說,就是菜少了點,快個把月沒吃肉了。

        娃崽家們排隊不老實,串來串去,嘻嘻哈哈。大食堂是最好耍、最熱鬧的地方。

        其實提前去排隊真沒必要。家里沒有老人和娃崽家的,不排隊,收工后才去吃飯,一樣管夠。

        老人們在舊社會挨餓的時候多,餓怕了,見了米飯總是嫌少不嫌多,領飯時總想多要些。分飯的總笑話她們,說:“吃不夠再來,一下子拿多了,吃不完怎么辦?”

        他說得對,如今各家各戶不養(yǎng)豬,就連雞都很少養(yǎng),你領飯多了,吃不完,總不能眼睜睜倒掉吧?有的家養(yǎng)只貓,那能吃多少飯?它還有老鼠吃呢。

        娃崽家可是從不多領,中午吃完還沒餓,下午食堂又蒸飯了,吃新蒸的不比舊飯好?

        去天子嶺煉鋼鐵,耽擱了秋收。好寬的晚稻田,成熟的黃禾已經割好,還沒來得及打,大片大片放在田里,以為天子嶺去不了多久就回來,這些禾割完放著曬曬也好。哪曉得一去這么久,冬天的雨水多,全都發(fā)了芽。還有一些沒割倒的,發(fā)芽不很嚴重,現在正突擊搶收。民兵營長組織民兵,婦女隊長組織婦女,都搞勞動競賽。競賽速度是快了,但是落下的谷穗太多,滿田都是。

        隊里有一幫水牛和一幫黃牛。水牛三十多頭,是下村伯娘看。黃牛差不多五十頭,是村后頭張家嫂看。這里的土質,耙田不論男女,用一般的牛就可以。但犁田犁地,特別是滾田,肯定是壯實男人的活,用的是大水牯。每個隊少不了有幾頭這樣的大水牯,需要專門牧養(yǎng)。

        鋼頭被人嫌棄,哪個工種、哪個組的人都不愿意要她,隊長就派她牽養(yǎng)兩頭大水牯。她用媽帶把孫崽背在背后,兩手牽牛,一頭在前,一頭在后,到溝邊、田埂上吃草,這里的草比大幫牛吃的牧場草,更密更高更嫩。

        這幾天,兩頭牛吃飽草趴著嚼磨的時候,鋼頭總到田里撿谷穗。都共產主義了,別人不愿撿,不開伙,不養(yǎng)頭牲,谷穗撿回家去也沒用。

        婦女隊長訓斥鋼頭:“哪個讓你撿集體的?撿來做什么用?”

        鋼頭說:“集體的東西也要敬惜沙,我撿回去,曬好后交給隊里頭?!?/p>

        鋼頭撿這些谷穗,三五天去上交一回。哪個也不注意她到底撿了多少,交了多少,只有她自己曉得。

        又要成立大集體。生產隊合并,龍尾村、五斗村的都集中到上山屯來。上山屯半數人家互相之間擠著住,把房子騰出給新搬來的住。說來也簡單,自家不養(yǎng)不種不開伙,就是床鋪睡覺,把衣裳被子一搬就得。連碗都不用了,食堂統(tǒng)一用竹筒蒸飯。

        這天,大隊支書和楊德漢一起到張良珍家。家里亂得很,墻壁、桌子上盡是灰塵,地面垃圾也不掃。

        支書說:“哎呀,兩口子過日子,為什么不收拾收拾???”

        又對著楊德品說:“良珍忙隊里的事,沒時間,你不多擔待些?收拾一下有幾難?”

        楊德品說:“沒幾天都是別人來住了,哪個住哪個掃唄!”

        良珍說:“支書別管他,落后男人。”

        鋼頭家又面臨難題。搬去人家,誰也不要。讓人家搬來她家,誰也不來。

        龍尾村有個叫梅宗繼的小伙子說:“解放前,我家連一片瓦都沒有,鋼頭家總比那時強吧?你們不敢搬,我搬!”

        這個梅宗繼今年十九歲,比鋼頭的小崽大兩歲。梅家世世代代在這一方最窮,從他爺爺起就沒討得老婆。他爺爺四十多歲時,村上同族遠房有個兄弟死了,留下個孤兒沒人養(yǎng)。爺爺把這個孩子過繼過來,這就是宗繼的爸。他爸又打光棍,1944年打日本鬼子時,外邊的人大批大批往這里逃難,不知哪家哪姓丟失了個男孩,三四歲,兩三天沒人理,哭得嗓子都啞了,又冷又餓,昏了好久沒醒。他爸爸撿來,按梅家班輩取名叫宗繼。解放來他們家翻了身,他爸沒趕上享享社會主義的福,前幾年就死了。如今宗繼長得高大壯實,講話不多,做事情是個好手,但不該脾氣太犟,人家說這樣不行,他偏說好。

        沒幾天,宗繼病了。眾人講,挨下蠱了吧,別人躲還來不及,他搬去住,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

        這天晚上,雨下得好大,天很冷。宗繼發(fā)起高燒,直說胡話。鋼頭的小兒子睡在后房,白天休息曬太陽也是直接從后門出去,很少到前半間來,除了來拿飯去吃?,F在人都明白了,肺吉核病會傳染,他和母親、侄兒盡量少接觸。這晚上宗繼高燒,鋼頭想去喊醫(yī)生,又不能把孫崽讓他叔叔照看,只好用媽帶背著,打那把舊傘,冒著大雨出去。結果醫(yī)生沒請上,說是上級叫去培訓,已經去了三天。

        鋼頭回家,宗繼還燒著。她沿著廊檐到隔壁侄子家窗外,高喊:“德葵,德葵!梅宗繼燒得厲害,醫(yī)生不在家,我怕出人命!”

        德葵的父親與鋼頭老公是親弟兄,當年兩人相依為命,抬轎子謀生。

        德葵平時不理會伯母。聽鋼頭叫得急,只得應聲出門,來到鋼頭家。

        德葵說:“什么藥都沒有,沒辦法啊。”

        鋼頭說:“去喊他們家族的來,免得出人命,我怎的擔待?”

        德葵去了一陣子。姓梅的很多人家雖然也搬來上山屯住,但與宗繼這個撿來的養(yǎng)子都不親?,F在半夜三更,天又冷,雨又大,沒叫來人。

        德葵返回時,鋼頭煮了一鍋石膏水,正喂宗繼喝下。

        德葵回去后,宗繼的高燒還是不退。

        鋼頭拿出一瓶酒,這是大兒子還在時,過年慰問復員軍人,發(fā)下來的,一直藏著,沒舍得打開。

        鋼頭倒出小半瓶酒,兌了些溫水,給宗繼擦身。從頸擦起,主要擦了兩邊腋下。又擦大腿根里側,這里熱得發(fā)紅,她用整個手掌蘸了酒,兩邊輪流,不停地擦。

        宗繼的燒慢慢退了些,但還有些迷糊,似夢非夢,似真非真。他回到了三四歲以前,回到了媽媽身邊。這就是媽媽,是日思夜想的媽媽,他的眼角流出了長長的淚水。

        雖然記不得媽媽的模樣,但還記得吃媽媽的奶,記得撲在媽媽的懷里。宗繼從嗓子深處叫“媽”、“媽”,伸開雙手,摟住媽媽,一頭鉆進媽媽寬大的前襟里,已不太燙的臉頰貼著媽媽溫暖的雙乳,吸了幾下。四十二三歲的女人,白里透青的皮膚還沒松弛,白胖胖的雙乳還是緊緊的。

        鋼頭去看了一下孫子又回來。宗繼的燒居然退了。碗里還有些酒,她怕浪費了,趕緊又擦,從頸到雙腋窩,然后久久地擦著大腿根,宗繼的那東西變得硬邦邦,直直地挺得老高。宗繼拽著她的雙乳,把她拽上了床。在溫暖的彌漫著酒香的被窩里,宗繼趴在她光滑的兩腿間,咕哧咕哧地瞎急。鋼頭拽住他的那東西,把它送到濕滑的洞口,那東西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兩個人不約而同“啊”了一聲。

        大汗淋漓過后,宗繼沉浸在鋼頭懷里,美好地回味著。他想,爺爺、爸爸好可憐,舊社會窮,一輩子沒摸過女人,沒和女人睡過。他感激這個女人,她救了自己的命,更讓自己得到了祖輩父輩從來沒有經歷過的那種直飄九天云外的美妙感覺!

        鋼頭摟著這個年輕人,找回了青春。她想,一家人病的病,死的死,離開了自己,眾人也嫌棄自己,詛咒自己。世間上,只有這個后生男人,還在乎自己,還珍惜自己、肯要自己!

        孫崽哭了,鋼頭趕緊跑過去。

        小隊合并完了,又合大隊,山里頭邊的建國大隊和外頭邊勝利大隊合在一起,還叫勝利大隊。

        隔著一座山,里頭邊有十三個小隊,不到三千人。外頭邊有二十個小隊,五千多人。這下合起來,要統(tǒng)一出工,統(tǒng)一收工,怎么統(tǒng)一呢?

        有人說,在中間的山頂上豎旗桿,里頭邊外頭邊都能看到。

        支書陳球,原來是外頭邊的支書,現在合起來還是支書。他問:“哪個講在山頂豎旗子?”

        又說:“那么高的山頂,旗子能看清楚嗎?這是故意講怪話,講風涼話,出餿主意,想丟社會主義大集體的丑?!?/p>

        最后決定,以鐘點為準,早上七點鐘,里頭邊、外頭邊同時吹號出工。工間休息,一天三餐,都聽號令。

        古老的山村,號聲嗒嗒,個個都感覺新鮮,熱血沸騰。幾十人一組、幾百人一隊,一起勞動,這里犁田耙田,那里插田扯秧,處處有說有笑,個個喜形于色。天天有青年人勞動競賽,指導員拿著大喇叭,在田基上宣布競賽進度、結果,大家你追我趕,熱鬧非凡。

        這天,張龍那組在競賽中又奪了第一。晚上社員大會,隊長楊盛雄不但沒表揚,還生氣說:“青年人搞競賽,只比快,不比好。張龍你們插的秧太稀,兩尺幾寬一蔸!幾年前插自家的田,你是這樣插嗎?以后莫比賽了?!?/p>

        張龍說:“青年人打沖鋒,不競賽怎么行?插稀了,可以補?!?/p>

        隊長又說:“就曉得聽號吃飯!有的插田,收工號一響,解好的一把秧沒插完就扔開不插了。有的耙田,聽到號聲連牛也不解開,就出田洗腳,趕緊往食堂跑。你急什么,又不是沒有飯!”

        第二天,張龍一些人又在插田。

        張龍說:“咕咕鳥叫了,快吃晌午飯了。”

        另一人說:“嗯,應該差不多了,日頭正中了呢?!?/p>

        隊長正從田基上走過,高聲訓斥,說:“你看我,你看日頭做什么?你聽號聲,誰讓你聽鳥叫????”

        張龍說:“你不是嫌我們就曉得聽號吃飯嗎?聽號不對,聽鳥又不對,那你說聽什么?”

        指導員過來,隔著田大聲對張龍說:“你這個團員,還想不想進步?”

        各個生產隊都取消了豬場,整個勝利大隊三十多村合辦一個大豬場。豬場建在龍尾村,大集體,這里的人都搬走了。豬場有二十多人,有人專門討柴火,有人專門討豬菜,有人專門煮潲喂豬,有人專門清理糞便。

        梅宗繼被抽去豬場養(yǎng)豬,七八里路遠,本來已離開鋼頭家,把家什鋪蓋都搬到豬場了。非親非故的,但隔三岔五,他總是夜里回來,第二早天蒙蒙亮趕去。

        這天,又是一大群婦女在溝上洗衣裳。

        下村伯娘說:“別人哪個不想著、盼著回自己的家,宗繼后生不一樣???總回上山屯來,你講怪不怪。”

        楊德漢的媽說:“張純的老婆生雙胞胎,兩個崽,大的叫得回,小的叫快回,恨不得半夜就回去呢。這個梅宗繼,偏偏不走,是挨下蠱,迷倒了。”

        覃英梅問:“下蠱不是放藥嘛?怎的還迷倒?”

        下村伯娘講:“蠱多得很,你們講下藥,那只是蛇蠱、石頭蠱、疳蠱這些沙,這才幾多,還有情蠱呢!”

        一大幫妹崽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這個說:“哦,還有情蠱,頭一回聽見?!?/p>

        那個說:“情蠱算什么,還有怕蠱、恨蠱呢?!?/p>

        楊德漢的媽講:“以前鋼頭的姑在白塔村,藥也放,情蠱也做。”

        又說:“她姑十幾歲時,男家提親,兩邊家里都看好了。下過彩禮后,男方不曉得從哪里聽到這個沒過門的媳婦是作蠱的,一家人后悔喲,說什么都不要這個媳婦。對方家里說,不要就不要,我們也不貪你的彩禮,退還給你,讓男的去拿回來。這一見面,她趁男方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覺地往他衣裳背后貼了點黏糊的東西。男方一回家后變了,吵著鬧著一定要討這個蠱女,任憑父母怎么不同意也要討,討了老婆就和父母分開過了?!?/p>

        下村伯娘提醒說:“還有那死豬叫呢?!?/p>

        楊德漢的媽說:“對啦,正是。那一年,山外有家人,老兩口就有一個閨女,想招人入贅上門。她姑的老公和一個伙伴當時做生意,半路借住在這家。這家的閨女上山時被滾下來的石頭砸傷,老兩口請這兩個借住的人一起幫忙抬去縣城治療。她姑的老公當時還是個大后生,抱著受傷女子,在縣城醫(yī)館跑前跑后。他生得壯實,又好看,又會算數,后來這家人想招他入贅,他呢也借故在山外村上耽擱幾天沒回家。她姑曉得了,叫家婆去喊,怎么也喊不回來。然后她姑自己找上門,那天人家正殺豬,毛都刨光了。她姑碰了那豬一下,就走了,走時還說回去回去。大伙把那刨完毛的豬懸吊起來,屁股朝上頭朝下,正要開膛破肚,我的天哪,那頭殺死好久刨光毛的豬叫了起來,聲音比當初殺的時候還大,大家都嚇壞了。等眾人回過神來,她姑的老公糊里糊涂說了些什么,然后呆呆地回家去了?!?/p>

        妹崽家又問:“要這樣子講,梅宗繼是挨鋼頭黏住了哦?”

        楊德漢的媽講:“好拉拉的男娃崽,十八九歲,比個小牯牛都雄,你說和哪個大姑娘、小媳婦都好說,偏和一個老女人,這不是挨作蠱還能是什么??上?,這么好的后生家,就這樣子挨迷了心,走了魂。”

        端午前一天,大隊派八十個勞力,抬四十頭豬給公社食品組,說是上交給國家。食品組再交到哪里,交到哪一級去,老百姓哪曉得。

        完成了上交任務,端午節(jié)這天,大豬場就可以殺豬了,總共殺了三十多頭。全大隊三十多個生產隊,三十多個食堂,扯高補低,平均每個食堂一頭。

        這天晚飯有肉加菜,上山屯喜氣洋洋。平常只有老人小孩才排隊,沒有老人小孩的不用來排,反正飯是管夠的。今天不一樣,都來排,肉是不會管夠的,來晚萬一沒了怎么辦?

        開飯了,米飯好辦,一份一小竹筒。豬肉卻是由隊長和保管員一小瓢一小瓢地打,認認真真地分。

        覃英梅的家婆說:“我媳婦是四眼人,等于兩個人吃,多給點,多給點?!标犻L給她添了兩片肉。

        張龍說:“我是主勞力,力氣大,再給點肥肉?!?/p>

        后來每個人都嘟噥幾句要肥肉。

        到楊德漢時,隊長手里的瓢打得滿滿的。楊德漢還眨了個眼色,說“來點肥的”,聲音低到只有他和隊長兩人聽得到。

        張純的媽說:“保管員,我媳婦生兩個娃崽,要奶水,多給點???”

        保管員給加了一瓢湯,說:“肉湯才下奶!”

        大豬場也有個食堂,平時伙食和別的食堂一樣,但到殺豬了,怎么也是近水樓臺,下刀稍偏點,秤桿稍翹高點,這里人到嘴的肉就比別人多。

        端午這天吃完晚飯,梅宗繼悄悄拿點肉,想送去給鋼頭。不能拿生肉,得拿鍋里煮好的,不然鋼頭家再開小灶危險呢。黑燈瞎火的,他隨手夾了幾塊,用芋苗葉包好,到鋼頭家打開一看,好家伙,全是白白的肥肉。鋼頭吃了幾片,留下幾片,明早給病兒子和孫子吃。

        集體生活熱鬧,人氣旺,今晚人們又吃了肉,大家都很高興,說社會主義真好,吃飯不要自己操心,過個節(jié)大隊小隊還記得殺豬給大家加菜,照過去,吃好吃壞,誰管你!

        正當大家三五成群聊天的時候,楊德漢叫來兩個民兵,又叫了張良珍,說今晚有行動。

        在鋼頭家,梅宗繼已沒有床鋪,他睡到鋼頭床上。男的有力,女的老練,今晚又都吃過肉,精神飽滿,呼風喚雨了好長時間。但兩人出力不出聲,床本來就小,里頭還睡個小娃崽,怕驚醒他。

        靜下來后,鋼頭說:“你年紀輕輕,不像我,千人嫌萬人罵。你以后還有自己的活路,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抬起頭做人。”

        宗繼問:“怎的講?”

        鋼頭說:“你家?guī)状懖黄鹄掀?,新社會翻了身,總要想法子討個老婆。如今樣樣論階級成分,你出身好,怎樣也要表現好點,慢慢爭取有個出息才好?!?/p>

        宗繼說:“曉得了?!?/p>

        鋼頭說:“再就是,我年紀一大把,都做奶了,你年紀輕輕,今后不要這樣了?!?/p>

        宗繼側身把頭埋進鋼頭的雙乳間,不說話。

        鋼頭說:“你認我做寄娘吧,總應有個名分?!?/p>

        宗繼說:“好。”

        鋼頭說:“好,既是我的崽了,就莫睡在一起。旁邊有孫子,醒來看見像什么話?”

        窮人家的孩子,隨便打個地鋪是常事。宗繼拿起一床薄被子,到伙房柴草堆上,把柴草稍微扒平,蜷在上面睡得呼呼作響。

        楊德漢、張良珍四五個人悄悄來到鋼頭家門口,大門是閂著的,但伙房那個小側門只是絆了一下。

        他們扒開門絆,一進門就用手電筒照,邊照邊喊:“鋼頭,老實點,都老實點!”

        他們發(fā)現宗繼睡在柴草堆上,你看我,我看你,捉不成奸,幾個民兵都不說話。

        楊德漢大聲說:“你們亂搞!”

        鋼頭不承認,說:“捉盜要拿贓,捉奸要拿雙,莫冤枉人?!?/p>

        宗繼聽鋼頭這樣說,心中有了底,也不承認。

        楊德漢又說:“搜!”

        搜了一通,家徒四壁,什么都沒有。有個民兵發(fā)現了芋苗葉,宗繼嚇軟了,心都快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正當他覺得天快塌下來的時候,聽到“喵———喵”幾聲叫,一只大花貓伸起腰來,旁邊的芋苗葉上什么都沒有,肉被吃了,葉上舔得干干凈凈。

        宗繼心里石頭落地,又仗著自己出身好,大吼起來,直罵:“×你媽!端午過節(jié),老子來看看寄娘,與你卵事!×你祖宗!”

        五斗村與隔壁縣交界,那邊羅家村有七八十畝良田靠近五斗村,世世代代,為了地界,為了水源,鬧過多少糾紛,打過官司,出過人命。如今都大集體了,羅家村來人找到上山屯隊長楊盛雄,提出把那七八十畝田讓給這邊大集體,也就是歸上山屯。這邊說什么也不要。最后,那邊的人拿著土地證,送到勝利大隊部。支書和大隊長發(fā)揚共產主義精神,接收了這些土地,屬上山屯耕作區(qū)。

        上山屯突然增加這么多田,干部群眾都說種不了,要求就近把幾十畝田劃給楊村、下山屯,這兩個村也不接收。良田你不接收,旱地你總接收一些吧,旱地不種主糧,上級不催不管,輕松多了。最后,楊村接收六十畝旱地,下山屯接收四十畝。過了十多天,楊村又主動從那六十畝旱地中劃出十畝,讓給上山屯做牛路,其實上山屯放牛從不經過那里。

        過去種田,大擔大擔挑糞。今年頭一次用肥田粉,一塊田才用一點點,禾苗就瘋長起來。按照高頭號召,生產隊挖窯自燒磷肥,給禾苗催了好幾輪。滿垌禾苗青了又黃,谷子沉甸甸的。

        秋收過后,縣里開三級干部會,要各地報產量。會場上發(fā)了好多報紙,先讀報、學習,后開會。

        縣委書記說:“大躍進以來,形勢一片大好。各地糧食大豐收,衛(wèi)星上天,喜報不斷。這次會議,要把我們縣的衛(wèi)星放起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用新的巨大成就,向上級匯報,向毛主席獻禮?!?/p>

        掌聲過后,以公社為單位,讓各個生產隊逐一報糧食產量,放了衛(wèi)星的,獎一條經濟牌香煙。一包香煙八分錢,一條值八毛。

        第一輪有十個生產隊報了,都放不成衛(wèi)星,畝產才達到八百斤,被要求重新計算。

        接下來,有報畝產一千斤、兩千斤,獲了獎,拿了香煙。

        又有報七千斤、八千斤,直到一萬二千斤,都拿了香煙。

        勝利大隊的各個生產隊還在算數,支書陳球和大隊長張保國干著急。這時,蹲點的余干事指著上山屯隊長楊盛雄大聲斥責:“煙快被人家拿完了,怎么,你想瞞產?”

        楊盛雄硬著頭皮報,最好的田,畝產有一萬三千斤,差的也有四千斤,晚稻總產一百七十萬斤,拿了最后一條香煙。

        這幾天又有些人得了頭暈病,有幾個煨苦膽木水來喝,解了蠱就好了。有幾個沒好的,對著鋼頭家大聲罵:“曉得你下了蠱,曉得你放了藥,千刀戳萬刀剮的,不收回去,老子挑大糞淋你大門口!”

        這樣叫作罵蠱,據說作蠱的人被這樣識破后,迫于壓力,會把蠱收回去,病就會好。

        龍尾村的張老成,搬來上山屯,住在村的最南頭。他孫崽八九歲,肚子痛得直打滾,汗嘩嘩流。他兒子去大隊部喊赤腳醫(yī)生,去七八里,回七八里,還是山路,怎么也要一個半兩個鐘頭。苦膽木是管頭痛的,哪個曉得管不管肚子痛。而這是急病,去尋找苦膽木,回來再煨,哪來得及。看著孫崽痛得快抽搐,他只得來求鋼頭,嘴上是求她治病,內心里是求她解蠱,但不能說破,說人家害你的孫子,那還不吵起來。

        鋼頭說:“我試試哦?!?/p>

        她讓張老成找來兩個生雞蛋,用急火煮開鍋,再用小火煮了一陣子。拿出來,在張老成孫子的肚臍眼上,趁著熱,滾來滾去。涼了又換另一個,兩個雞蛋輪流滾。一邊滾,鋼頭還瞇著眼,好像嘴里說著什么,但是又聽不清。滾著滾著,肚子不痛了才停下來。張老成剝開雞蛋,正要讓孫子吃,鋼頭說不能吃。

        有不少人在旁邊看,邊看心中邊念“呸!呸!呸”!

        這時楊德漢的媽忍不住了,說:“弄鬼的人會驅邪,作蠱是你,解蠱也是你!”

        鋼頭說:“噫,哪是什么蠱不蠱,燙雞蛋滾肚臍眼,就是給娃崽暖肚子嘛,暖了就好了?!?/p>

        下村伯娘問:“那你嘴里總在說什么呢,莫不是念法?”

        鋼頭說:“哪有什么法,我嘴里不停地講,燙哦,忍著點,忍著點?!?/p>

        楊德漢的媽說:“你不承認,拐彎倒拐得快?!?/p>

        這時不曉得是哪個驚叫一聲,說:“快來看,雞蛋變成這樣子!”

        大家一看,見那兩個剝了殼的雞蛋,從蛋白到蛋黃,像有蚯蚓穿行過的樣子,有很多洞,歪歪斜斜的,纏來繞去。

        楊德漢的媽說:“你這個藥婆鬼,這不是你作的蠱是哪個作的,肯定是螞蟥蠱,鉆來鉆去,呸!呸!呸!”

        鋼頭本以為來做好事,沒想到挨大伙呸一陣,灰溜溜地走了。

        她前腳才走,醫(yī)生到了,聽了剛才的癥狀,說可能是闌尾炎,好了就算了,不用給什么藥。

        這幾天鬧蠱,盛雄隊長頭也痛,背皮也麻。家里要煮苦膽木,他不讓煮。要罵蠱,他也不讓罵。他說:“我哪是挨什么蠱?我挨的事情大多了呢。”

        高頭要求按照報的產量交糧食,實行一平二調,先交了,再平均調撥下來供應給各隊。上山屯早稻打了十六萬斤,晚稻打了十八萬斤。前幾天在三級干部會上,光晚稻就報了一百七十萬斤,現在要如數上交!

        講起這一方的水土,就拿五斗村來講,多少年來,全村七八戶人家?guī)资€田,每年納五斗糧谷,所以叫五斗村。按照今年報的畝產,那一片田要上交二三十萬斤??蓱z盛雄隊長,怎么交得出呀!

        先是大隊開會,然后公社開會,堅決不許瞞產,堅決打擊私分私藏糧食不上交。

        下山屯的承認,總想留點藏點,怕一平二調后,村里不夠吃。

        楊村的承認,在倉庫里藏了一堆高粱沒說清楚。

        陳球支書說:“都沒說到點子上,沒有承認要害,糧食到底瞞了多少?放在哪里?必須如實上交?!?/p>

        整整磨了一天。到傍晚,余干事拍拍腰間的手槍,瞪眼看著楊盛雄,手指直戳他的額頭,說:“你老實承認,帶個好頭!不說,今天莫想走,都沒有好下場!”

        盛雄的臉由白色變成蠟黃,吞吞吐吐說:“后頭山上,有一巖?!?/p>

        大隊長張保國很吃驚,陳球支書很高興。余干事大聲說:“好,有一巖谷子,那是幾萬斤?”

        第二天,大隊通知上山屯的全體社員挑谷子,還發(fā)動鄰村的也來,幫挑谷子上交。

        余干事帶著一隊人來到上山屯村口,這里有一口深潭,隊長盛雄在那里迎接。盛雄趁大家都不注意,往潭里一跳。他不會水,被大家救起時,已嗆得半死。

        盛雄說:“余干事,我講后頭山上有一巖,沒講有一巖的谷子。”

        余干事看他狼狽的樣子,朝他臉上狠狠地扇兩大巴掌。

        保管員來找盛雄,說:“食堂的米快完了,倉庫的谷子也沒剩幾多了。”

        盛雄說:“我也估計米快完了?!?/p>

        盛雄長長嘆了口氣,又說:“高頭催上交,現在不但交不上,還得去問要,我真不敢?!?/p>

        保管員說:“你不敢去,怎的辦,幾百人要吃飯呢?!?/p>

        盛雄去大隊部,余干事不在,只有支書陳球和大隊長張保國在。

        盛雄見余干事不在,松了一口氣,趕緊對支書和大隊長說:“食堂快沒米下鍋了,快調撥一些?!?/p>

        陳球沒理會。

        張保國說:“別的隊都來說,都沒糧食了,就你們沒來,以為你們那里還有,商量著準備從你們隊撥一些出來呢。”

        盛雄說:“前些日子我們還挑了上萬斤支援外邊,怎么輪到我們想要些,都沒有了呢?”

        張保國說:“不但我們這里,昨天向公社打報告,公社說各個大隊的糧也都接不上了。聽說別的公社,整個縣都差不多?!?/p>

        盛雄還想問,聽到余干事說話聲,他趕緊走了。

        第二天,大隊通知各生產隊長和指導員去開會。余干事、支書、大隊長、民兵營長、大隊會計都在。

        支書說:“昨天下午公社開會,傳達上級精神,說蘇聯(lián)逼債,加上自然災害,我們國家遇到暫時困難,要做好準備,領導廣大群眾過幾年緊張日子,敢吃苦,能吃苦,一定要爭這口氣,戰(zhàn)勝蘇修?!?/p>

        各個生產隊都開社員大會。楊德漢參加上山屯的會議,傳達完上級的指示,他說:“蘇聯(lián)背信棄義,眼看我們要進入共產主義,卻突然襲擊,阻擋我們?!?/p>

        群眾義憤填膺,說還差一步就到共產主義,這個蘇修真該死。

        張良珍關心國家的命運,問:“自然災害在哪個地方,都沒聽說,曉得了我們好去支援?!?/p>

        楊德漢說:“國家這樣大,哪講得清楚災害在哪里?!?/p>

        層層申請,只調來兩千斤谷子,碾成白米才一千四百斤,幾百人吃飯啊!

        社員說,真不該支援出去那一萬多斤谷子,一萬多斤啊!

        盛雄說:“我的腸子也悔青了,一時講一時,哪曉得今天像這樣!”

        張龍說:“你悔什么悔,那時你敢不給?”

        高頭號召過緊日子。大隊統(tǒng)一定量,一等勞力糧食一天六兩,二等勞力五兩,三等勞力和老人小孩一天四兩。

        沒過幾天又改標準,一等勞力一天四兩,二等勞力三兩,三等勞力和老人小孩二兩。

        大隊干部分頭到各生產隊開展工作。余干事來上山屯,他到村前就抬頭張望,看見有兩家房上飄火煙。

        余干事先到第一家,是張純家。張純老婆抱著雙胞胎嫩崽,張純的媽正熬點米湯。

        余干事突然來到婆媳面前,一邊跺腳,一邊大吼:“哪來的鍋?哪來的米?”說著把鍋掀翻,扔到了石頭花階上。

        余干事還想大吼,只聽嬰兒慘叫一聲,一個嫩崽哭悶了過去,婆媳倆急得大呼大叫,哪還聽他訓斥。

        余干事來到第二家是鋼頭家,見是病人煨藥,不再說什么。

        晚上開社員大會。余干事說:“高頭要求,要緊緊依靠集體食堂,集體共渡難關?!?/p>

        又說:“渡過難關靠什么,靠生產,眼前吃不飽飯,吃不飽也不能耽誤生產。我在路上,遠遠看見有個人在小溝里撈魚崽,沒看清楚是哪個,總像這樣,去撈魚崽,集體的事情哪個做?這種人要抓起來,要批斗,要拿去勞改!”

        張純家里那個哭悶了的嫩崽是快回,病沒幾天就死了。

        說是一天吃幾兩幾兩,大伙總感覺飯蒸得軟,沒到真正的幾兩標準數,就這樣,米也快沒了。經過大隊批準,生產隊統(tǒng)一上山挖薯糧,蒸薯糧粑,當代用品。

        守水庫的林老爹說:“薯糧粑不補,吃了兩頭受苦?!彼钦f,薯糧太苦太澀,難吞得下,這是上頭受苦。吃了以后人人拉不出屎,這是下頭受苦。受苦也得吃??!

        鋼頭來找盛雄,說:“隊長,我崽那個病,連半條命都沒有了。一天二兩米,蒸得稀稀的爛爛的,我想把米拿回來,單獨給他煮,度個命?!?/p>

        盛雄講:“余干事才講完,要集體渡過難關,哪個敢把米給你單獨煮?”

        鋼頭曉得眾人嫌棄自己,以往去排隊總是后去,人家領完了才去。

        這天,她趁人多的時候就去。前后都空幾個人的距離,人家不敢近她,還在心里呸她呢。

        別人頭暈有痧氣,只用一小截牛角或小杯子來拔痧。這天,鋼頭用往常量一斤米的大米筒,點火后吸在腰間,把衣裳撐得高高的,別說小孩,就是大人見了也害怕。

        突然,有個小孩指著她驚叫:“螞蟥!螞蟥!”

        人們在她的衣裳袋口看到了螞蟥,有大的有小的,有死的有爬著的。

        楊德漢的媽大聲說:“說是螞蟥蠱,就是螞蟥蠱!”

        鋼頭不做聲,不辯解,大伙把她哄開。

        眾人說,還讓她在食堂吃飯,大家就散伙。

        隊長盛雄心里明白:這個女人,說來也可憐,就讓她單煮罷。

        從這以后,鋼頭一家三口,一天能拿到實實在在的六兩米。大水溝腳下的荒溝里,水草叢生,有的是小鯽魚,偶爾還有斑魚。鋼頭因為眾人嫌棄自己,不在大水溝洗衣裳了,而去荒溝洗。不拿木盆,而是拿撮箕裝衣裳。每次洗回來,衣裳底下總隔著張芋苗葉,蓋著幾條或大或小的魚。六兩米就著魚,天天煮,天天煨。

        張純有個弟弟叫張潔,十六歲,在縣城讀初師,如今糧食緊張,學校把學生都疏散回家。

        張潔從金雞沖山路回家,半路上遇到一個死人,坐著斜靠在路邊石頭上,牙齒全露著,腰間背著粥筒,筒口朝下。張潔害怕,從荊棘中繞了幾十丈過去。走了三五里,又遇見一個死人,天色快晚,來不及繞行,只能直跨過去。一路上過了五六個死尸,才出了金雞沖。

        張潔回到家,說了路上的情形,驚魂未定。

        他爸已經浮腫,說:“外邊死了人,我們也快了?!?/p>

        張潔說:“不是還有幾兩米度命嗎?”

        他爸說:“幾兩米好做什么?度得一天度不得兩天。弱勞力還好,最難就是我這樣飯量大的,餓得難過啊?!?/p>

        確實,這段最餓的全是一等壯勞力,飯量大,吃不飽,還要出工做事情。

        張潔的爸又說:“管得太嚴了,不讓自己想法子,干瞪眼挨餓。那田水口的鰍魚,你想下筌,要用手扒開鰍魚,才下得了筌。水庫蓄水才幾年,野生的魚恨不得把涵管都塞住了,就是不讓弄,不讓自家尋活路?!?/p>

        有人說:“噫,扒開鰍魚下筌,那還下筌做什么,直接撈鰍魚不好嗎?魚能塞涵管,快餓死了還吹大炮,就是個炮王。”

        沒幾天,這個大炮王真的死了。臨死前,他餓得顧不了許多,用火燒一種大蟋蟀,吃了幾只后,肚子劇痛,手腳顫抖,沒多久就斷了氣。

        下村伯娘看養(yǎng)隊里的水牛,原有三十多頭,大集體后,小隊的牛合攏,又多了近二十頭。

        這天下午,下村伯娘把牛群歸攏,分成兩半,一半是老牛小牛,留著繼續(xù)吃草。另一半全都系好,等待牽去犁冬田。有一頭大牛婆怎么也找不著,它本帶著半歲多的牛崽,現只剩牛崽“哞———哞———”地叫。

        歸攏牛群非常容易,平時只要把梆筒“!?。 币磺?,牛都自動從山坡上走下來,從樹叢里鉆出來,從水塘里游出來。現在,下村伯娘著急地使勁敲,大牛婆就是不出來。

        她爬上山坡,爬到一塊老高的大石頭上,四下張望,又急匆匆地沿著彎彎小路,不停地“嘿———誒!嘿———誒!”喊了半天,喊啞了嗓子,也沒有把牛婆嘿出來。

        這天晚上,下村伯娘跟盛雄隊長說了,隊長讓她明天繼續(xù)尋找。

        第二天,下村伯娘一直尋到中午,還是沒有結果。

        牛是生產隊的大牲畜,若出了意外事情,誰也承擔不起。隊長派了七八個人,到草場、山坡四處尋找,凡是地上有窟窿、容易跌著卡著的地方,都尋遍了,還是杳無蹤影。

        事情報到大隊。

        張保國說:“加緊尋,一定要水落石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支書陳球說:“活要見牛!”

        余干事對盛雄隊長大吼:“誰看的牛,要他負責!”

        知道是一個老太太負責看牛,余干事用手槍筒敲盛雄的額頭,說:“你這個隊長,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女人看五六十頭牛,看得過來嗎?把生產隊的全部大牲畜,交給她一個人,你放得下心?出了事,拿你是問!”

        余干事帶著楊德漢,還有幾個民兵,又搜尋了兩天。余干事是本地方參加工作的,他家在大鏡村,合大隊以前屬于外頭邊,現在同屬勝利大隊,他對這方圓十幾里山場大致還熟。他們分頭行動,尋了兩天,每天奔波到天黑很久,才各自回家。

        事情報到公社,公安特派員下來,和余干事一起負責破案。

        特派員向鋼頭了解情況。鋼頭回憶,下村伯娘尋不到牛那一天,自己牽兩頭牛在山口吃草,好像聽到五斗坪方向有牛叫。

        特派員把五斗坪方向作為搜尋重點。這里與隔壁縣羅家村交界,平時兩邊的人都很少來。

        特派員說:“不用上山,水牛哪上山?”

        他們在這一帶所有大山腳下,細心尋找。沿著荒蕪的小路,透過荊棘,一個民兵在山腳上方不遠發(fā)現一個巖。他招呼大伙過去看。

        余干事說:“特派員不是說了嗎,只在平地搜,莫上去?!?/p>

        大伙還是上去了。巖里無人,滿地血腥。牛的身架倒在地上,三個石頭壘起小灶,上面架著個小鍋頭。灶是冷的,鍋里有煮熟的牛肉,湯上漂著牛油。有人偷殺生產隊的牛!

        特派員仔細勘察現場,說:“牛皮沒了,肉割掉不少,足足割了兩條大腿,其余部位沒怎么動?!?/p>

        大家都察看牛的身上,一位民兵注意到牛頭,說:“哎,牛角也沒了!”

        特派員把民兵分成兩組,讓楊德漢帶幾個人回去,組織各生產隊篩查,近幾天哪個沒出工,哪個離開過集體,哪個原來餓透又突然吃飽了。

        特派員、余干事和張龍幾個留下,在巖口兩旁樹叢里守著。

        天黑好久了,張龍餓得發(fā)暈,說:“腸子快斷了,吃點牛肉唄?!?/p>

        特派員不允許,說不能破壞現場。

        張龍說:“這是守株待兔嗎?”

        特派員說:“這是守牛待兔。他餓了就會來,吃了一回想二回。”

        說得真準,沒過多久,有個人影從小路爬上來,進巖后蹲在灶口生火。紅紅的火光,照著這位六十多歲的男人。

        特派員低聲問張龍:“看清楚是誰嗎?”

        張龍說:“我認不得,不是我們村的,可能是羅家村那邊的?!?/p>

        幾個人悄悄圍過去。那人聽到響動,抬頭見巖口被圍,趕緊朝巖洞深處跑。余干事打了一槍,那家伙應聲倒地。待上前察看,已氣絕身亡。

        有人認出,死者是羅家村的羅老忠,無老無小,光棍一個。特派員帶人連夜趕到羅家村,和當地民兵營長一起搜查羅老忠的家,一無所獲??磥砹_老忠偷偷殺牛,只在巖里吃,沒帶回家。

        特派員離開勝利大隊時特別交代,案子算是破了,但牛皮牛角沒尋到,還有沒有同伙,希望要隨時注意,等有新線索,要查水落石出。

        鋼頭在田垌牽養(yǎng)兩頭牛已經一年多,現在聽說隊里要加派一個勞力看大幫牛,她來找隊長,說想與下村伯娘一起看大幫牛。

        隊長盛雄和指導員商量,鋼頭牽那兩頭牯牛,有些浪費勞力,就讓她和下村伯娘一起看大幫牛。德漢的弟德銀,張龍的弟張虎,還有村后頭張家嫂的崽大山子,這些十二三歲的娃崽,不讀書不做事,水牯就讓他們牽,免得整天瘋耍。

        原本眾人嫌棄鋼頭,不愿意和她一起做事情,才安排她牽兩頭?!,F在,下村伯娘照樣嫌棄她,無論如何不肯跟她搭伙看牛。

        鋼頭講:“五六十頭牛放在一起,就像往時講古講的千軍萬馬,草場又小,牛哪吃得飽。不如分成兩幫,各看一幫,又好看管,水草又足?!?/p>

        隊長和指導員覺得她講得在理。

        從此,鋼頭帶著孫崽,背著鐮刀,還挎?zhèn)€小背簍,一年四季,天天趕二三十頭牛,往十王山一帶。下村伯娘把牛趕往大華山一帶。

        農村以糧為綱,都撲在農田上,這幾年很少有人進山。十王山往南,青青邈邈,幾十里無人村。鋼頭放牛的地方,山不很深,從村里過去才翻一兩道坳。因為人跡稀少,山間小路已長滿荊棘。那片最大的草場,以前零星點綴些灌木叢,如今這些荒叢中已長出好多高大的喬木。鋼頭在這里,每天看管牛群,對著青山綠草,聽著溪聲鳥聲,偶爾遇到幾個八九歲的娃崽家,或來捉狗婆蛇,或應季摘些野果之類。此外,隔三岔五在這一帶出沒的還有一個人。

        下山屯的李九達,六十來歲。原來好端端的,前幾年老婆死后不久,他大病一場,說是發(fā)高燒,不曉得燒壞了哪根神經,從此瘋瘋癲癲。舊年去天子嶺回來時,一路上眼睛通紅,眼神發(fā)呆,盡講胡話,講完又唱。大路他不走,專往牛路里走。掉了隊,尋到他時,發(fā)現他在埋死人的墳場呼呼大睡,而且睡在一個新墳邊。從那以后,每天天還沒亮,隊長還沒喊工,他倒先喊起來,一直喊到大半早,盡喊些“男女老少齊上凳(陣)!”“廣大社員齊努力,支援黨和毛主席!”之類,隊長說他大喊大叫干擾喊工,但他喊的話沒什么錯,沒法拿他怎樣。他多數時候在村頭村尾,在田垌,亂喊亂唱。有時躥往十王山一帶,食堂開飯了也不回來,他崽也不去尋他,正好吃他那幾兩飯,還說:“就讓餓死他,餓死在外頭還好,眼不見,耳不聽,心不煩?!?/p>

        這天,牛群在吃草,鋼頭帶孫崽在黃泥坡上挖山薯。山薯是好東西,山外頭叫它野懷山,不但飽肚子,比飯還養(yǎng)人。現在正是挖山薯的好季節(jié),山薯長得最飽滿。如果不挖,它會慢慢癟下去。然后再過幾個月,藤枯葉落,整株山薯消失得無影無蹤。黃泥坡上泥腳深,山薯長得大,也最好挖。家里有薯鍬,但不能公開扛來。鋼頭砍下一根棍子削尖削利,一點一點地挖。才挖下兩寸,就見到又粗又老的薯,繼續(xù)往下挖,薯長得長哩。

        正挖得起勁,鋼頭見坡下小溪邊冒出一縷火煙。她趕忙收起木鍬,不能讓人看見搞私撈。她帶著孫子下得坡來,看見一個人在燒東西吃。他心無防備,突然聽有響動,三下兩下把火拍滅,轉身就往樹叢里走。

        鋼頭看清楚是李九達,孫子問是哪個,她只說是個癲子。李九達在樹叢中回頭望,也看清楚了鋼頭。

        這段時間,鋼頭早出暮歸,連衣裳都沒時間洗。這天她帶了一身舊衣裳,想看牛時換洗一下,衣裳雖破,但總不能太臟。日方過午,太陽毒辣,熱得連知了蟲都不敢吱聲,只是靜靜地躲在樹葉底下歇息。鋼頭來到小溪邊換洗衣裳,順便洗個澡。山水有點涼,她站在小溪里,水才漫到髂膝頭,用換下的衣裳帶著水往身上澆,往身上搓。最后蹲在水里搓搓下身,略漂一下,就匆匆起來擦干,換了衣裳。孫子在草坪里大雞爪樹腳下,一個人在那里,鋼頭不敢久洗,洗好快回。

        孫子手里拿一個畫眉在玩。

        鋼頭問:“崽也,哪來的畫眉,我崽才五六歲,白手捉不得鳥,是哦?”這里的風俗說,白手捉得鳥,一世關不了,不吉利,一世人總會犯法不斷,挨官府捉去關。

        孫崽說:“是癲子給的?!?/p>

        李九達從小就會裝山,前年大辦鋼鐵,他家的鐵貓都被搜去煉鐵了?,F在他只用繩子下套,時不時得個竹雞寒雞,時不時得個聾豬箭豬。這些不能拿回家,不敢破壞大食堂,只在山里燒啊烤啊,自己吃過后,再拿一些熟肉回去給家里。這下得個小畫眉,送給鋼頭的孫崽耍。

        鋼頭這才放下心,轉又想,這個癲子整天就在這里,莫連老娘洗個身都看見了?想著,她半冷不熱地獨自笑了一聲。

        余干事還在勝利大隊蹲點,他最近已當武裝部長了。這天他又到上山屯,覃英梅的老公給他讓路,叫了一聲“余干事”。

        他突然停下腳步,瞪著覃英梅的老公說:“我當部長了啵,不是干事了啵!”

        這天鋼頭回家稍晚,小兒子盡管有病,也掙扎著去挑水,正常人挑兩大桶,他只挑半小桶。讓路時,他也叫了聲“余干事”。

        新部長最恨別人還叫他余干事。他沒仔細看是誰,張嘴就呵斥:“余干事是你叫的嘛?”

        余部長一邊發(fā)氣訓人,一邊順手推一下水桶。沒料到鋼頭的兒子弱不禁風,連人帶桶,踉蹌倒下。余部長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他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年紀輕輕的男子漢,不去做事情,挑什么水?”

        鋼頭回家時,兒子吐血。她聽說是余干事推搡的,呼喊幾聲“天啊,看?。髴。 绷R了幾句后,她把那個畫眉殺了熬湯,家里的小灶,是隊里準許的。

        第二天,有幾頭牛走得比較遠,上了坳,鋼頭去攔回來。孫子在濕地玩耍,水竹篼下有一只大螃蟹,青綠色的背殼,紅紅的長腳爪,兩個大夾張得老大,舉得老高。孫子要捉螃蟹,卻被夾得哇哇大哭。

        鋼頭聽到哭聲回來,見李九達在。他用細繩子把螃蟹绹起來,正和孫子一起玩耍。

        李九達轉身走出幾丈遠,在小溪邊,竹叢下,不知干些什么。

        鋼頭問了一句:“不是癲子嗎,不癲了?”

        李九達半說半唱:“燒柴不燃生火煙,有病難診人變癲。癲來山里遇藥婆,一個是神一個仙。”

        完了他也問:“你不是藥婆嗎,給點藥給我診癲病唄?!?/p>

        鋼頭也半說半唱:“樹葉青青樹葉尖,樹葉黃了人也蔫。藥婆無藥診癲子,分明是鬼不是仙?!?/p>

        李九達這下真唱了:“十王山里坡連坡,黃泥坡下有條河。河邊沒有人,有對老公婆。公婆去那比一比,看看合不合?!?/p>

        鋼頭對唱:“十王山里溝連溝,山溝里頭有水流。水邊有個人,還有一個牛。牛不老實人偷去,剮你瘟牛頭。”

        孫崽的眼縫變得長長的,鋼頭抱他睡覺,不唱了。

        過一會兒,李九達從溝里上來,手里拿一大把不出林。

        李九達說:“昨天你崽挨干部傷著,都曉得了。不出林治肺吉核好是好,就還少一味冰糖。”

        鋼頭說:“不出林一直吃,蠻難尋的,多謝你。冰糖就莫講了,恁貴重的東西,哪吃得起?”

        鋼頭可能是去小解還是什么,想把孩子放到石板上。李九達說幫她抱一下。

        癲老頭從鋼頭懷中抱過孩子,伸手抱的瞬間,兩手故意在鋼頭的肚子上、雙奶上用力碰一下。

        鋼頭去樹叢里回來,癲子特意坐在樹蔭最密的地方,不讓日頭曬孩子。遞還孩子時,他又用力往鋼頭的懷里碰幾下。

        兩人并排坐著,小孩橫躺在鋼頭的懷里,癲子不停地撫摸小孩的腳。摸著摸著,手順著小孩的腿一直摸到鋼頭的肚子上,摸到她的胸前。

        癲子脫衣裳鋪地,抱過小孩放在衣裳上。他摟住鋼頭,兩人一起挪步到竹子背后。鋼頭躺在軟軟的干草上,癲子剝掉她的衣裳褲子,趴在她兩條白里帶青的大腿中間,胯下重重地撞擊,兩手還伸得老長撫摸肥白的雙乳。在這饑餓的年月,他們比別人吃過不少山珍營養(yǎng),骨肉還美,力氣還沉,體水還充沛。這么空闊的大山里,沒有別人,只有這兩顆心激烈地蹦跳、奔放著。躺著望朵朵白云,趴著看野草青青,四野寂寥,只有這兩個人在呻吟號啕,發(fā)出的聲音瞬間被山林吸納得干干凈凈,無影無蹤。

        頭天晚上鋼頭因為小兒子吐血罵了余部長,這事楊德漢和張良珍都曉得了。兩人琢磨,隊里這樣照顧鋼頭,原先讓她牽牛,現在又看大幫牛,走輕邊,還不滿足。干部有一點點不小心的地方,就罵天罵地。一定要好好抓她查她,天天進山,不信她沒搞私撈。

        就在李九達和鋼頭奔放完的這天傍晚,鋼頭神清氣爽,帶著孫子趕牛群回村。到村口,楊德漢和張良珍領著兩個民兵,攔住鋼頭搜身。德漢上來二話不說,拿過鋼頭的背簍,把東西全倒出來。老天有眼,千幸萬幸!往天時不時還真裝山薯啊、野豆啊、魚啊,今天只裝著癲子幫采的一大把不出林,還有那只螃蟹!兒子肺吉核用不出林,沒什么好講的。孫子抓個螃蟹玩耍,也不足怪。幾個人搜不到搞私撈的證據,只好作罷。

        到了冬天,又冷又餓。生產隊隔好長一陣子才能領回些調撥來的米,雖說按四兩、三兩、二兩標準供應,但是何曾有過足數?

        竹筒蒸飯,吃完定量,肚子還餓得咕咕叫。

        林老爹說:“可惜蒸飯的是硬竹筒,若是軟東西,翻過來舔一下也好!”

        覃英梅家里有個小鍋頭。她家公悄悄撈點小蝦,提了半桶水,晚上用小鍋頭偷偷煮蝦。他實在虛弱透了,身靠那只裝水的木桶,還沒等到開鍋,就斷了氣。

        村后頭張家的孫崽,整天吃雞爪果、野尫果,吃得太多,已經五天拉不出屎,頭燒得厲害。

        大食堂本有三百多人吃飯,一年來死了二十多人?,F在一半以上的人都已浮腫。下村伯娘的老公浮腫本來不厲害,偏偏貪吃。食堂煮飯的是他侄崽,他開飯前沒事到食堂瞎聊天,趁別人沒注意,侄崽不會說他,就偷偷喝了幾大瓢豬油。保管員進來見他滿嘴是油,盤問他承認了,害得侄崽挨批,丟了煮飯的差事。隊里還要批斗老頭子,不想他回家后就上嘔下瀉不止,喝油多了會滑腸,吃飽肚子卻要了命。

        下山屯情況也差不多,但餓終歸餓,死終歸死,唱終歸唱。李九達在村里唱了喊了幾天,唱完喊完今天又躥來十王山,見到了鋼頭。

        他說:“冬天沒什么好挖好摘,這陣子裝山下套也沒得什么野東西,難了?!?/p>

        又說:“干部抓得恁個緊,餓死也不給自己搞點吃的。我們那個狗×的隊長,呸,小時候叫作毛蟲,大了叫李崇敬,最不是東西,連他爸也不放過,昨夜斗他爸。沒見過這么積極,積極得臉都不要?!?/p>

        鋼頭問:“怎個斗他爸?”

        李九達說:“隊里挖紅薯,他爸餓了,順嘴啃了一個,還偷偷裝了兩個。公社通知下個月開萬人大會,這個毛蟲,向大隊說,要把他爸交到萬人大會上斗。他特意在隊里開社員大會,做了個尖尖帽給他爸戴,預先斗了一場……

        李敬崇問他爸:‘你姓什么?

        他爸回答:‘姓李,同你一個姓。

        李敬崇又問:‘多大年齡?

        他爸回答:‘記不清了,回去問你媽,她記得。

        他又問:‘民族?

        他爸說:‘原來是壯族,后來是漢族,如今是瑤族了。

        李敬崇大聲呵斥:‘你老實點,民族還會變嘛?

        他爸說:‘你外婆家是壯族,招我入贅,像給她家當崽一樣,就算是壯族了。我和你媽回老家住這么多年,又恢復了漢族。今天戴尖尖帽,變尖頭瑤了。”

        李九達說完昨夜斗爭的事,直搖頭,直嘆氣,說:“這樣對自己的老子,是人嗎?畜生一個!就這樣也算積極,還想往上爬?”

        鋼頭的孫子騎在牛背上,隔著竹叢,在草地上玩耍。李九達和鋼頭在大雞爪樹下坐著,已好多天沒見,這對獨男寡婦又急不可耐起來。李九達抱來一捆枯黃的軟軟的芭蕉葉鋪在地上,正去抱第二捆的時候,鋼頭躺到葉子上。她年輕時就嬌,現在也是,每次都躺下,等男人給她脫衣裳褲子。

        正當李九達又抱回芭蕉葉的時候,鋼頭突然一骨碌翻轉身起來,嘴里說了一聲“媽呀!”就跑開了。

        李九達蹲在地上,仔細翻檢鋼頭躺過的地方,嘟嘟噥噥說:“怎的?有刺?沒有?。∮序隍枷x?沒有?。 彼闹屑钡秒y受,抱怨鋼頭怎的跑了呢。

        楊德漢、張良珍在天子山時捆打鋼頭,要拿去勞改沒拿成。前些天抓她搞私撈,也沒抓成。這次鋼頭是在劫難逃了。

        經過商量后,張良珍向隊長說要開群眾大會斗鋼頭。

        楊德漢代表大隊的意見,說:“大隊支持開群眾大會,像鋼頭這樣的壞人,必須斗,必須整,讓她夾起尾巴,也好教育群眾?!?/p>

        這天傍晚,冷風習習,斗爭大會在曬谷場上舉行。張良珍把鋼頭從家里扭來,后面跟著一個民兵。會場中間放一張桌子,桌子上面放一盞馬燈。鋼頭站在桌子前。

        張良珍公布鋼頭的罪惡:“第一搞迷信,作蠱放藥,特別在天子山,放藥害了很多人,破壞大辦鋼鐵。第二搞私撈,牽??磁_@幾年,挖山貨,撈魚蝦,廣大社員都挨餓,只有她吃得胖。第三搞男女關系,作風敗壞?!?/p>

        她大聲呵斥鋼頭:“你必須老老實實,低頭認罪!”

        鋼頭說:“天子山我沒作蠱,都說我放藥,放哪門藥?上級都說是流行性感冒。我沒搞私撈,都是給我崽挖草藥。講我搞男女關系,哪個看見?捉奸要拿雙!”

        張良珍說:“有人作證!幾個娃崽家在樹上摘雞爪,你躺下干什么?”

        鋼頭說:“我累了,懶了,想歇一下。哪個看見我搞男女?看見我脫衣裳脫褲子沒有?”

        作證的兩個娃崽說:“還沒脫呢。”

        張良珍說:“等你野老公幫你脫呢。”

        鋼頭說:“我有崽有孫,老太婆了,空殼殼一個,不是年輕人,哪里有野老公?!?/p>

        鋼頭這句話又戳了張良珍的心。她想起在天子山時就被鋼頭說風涼話,心中更加氣憤。

        楊德漢大聲質問:“你看到樹上有娃崽家,嚇得跑了,心里沒鬼,你跑什么?”

        鋼頭說:“癲子來,哪個不怕?怕了還不跑?”

        楊德漢說:“你不老實,把你劃成壞分子,當四類分子管起來!”

        鋼頭餓不哭,死崽死媳婦不哭。現在說要劃分子,她哭了。一邊哭一邊大聲說:“說我是壞分子,幾年前我還是軍屬!我崽跟共產黨毛主席去當解放軍時,你們還躲在籬笆腳吃雞屎呢!”

        鋼頭千壞萬壞,一說是老軍屬,楊德漢就沒了辦法,只能自己找臺階下,說:“你必須老實,等調查清楚。我告訴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這場斗爭會,本想把李九達也抓來,但他不屬上山屯生產隊管。下山屯卻說,一個瘋子,怎么斗?事情不了了之。

        從這以后,癲子和藥婆不再見面。

        十一

        楊德漢七九步槍不離身,整天都到生產隊檢查工作,了解情況。他從這個村巡到那個村,經過田垌,經過野地,還翻過隔在里頭邊外頭邊中間的那座山。他眼水不準,但喜歡練習。在荒野和山路上,看見四處無人,就用步槍打鳥,民兵營長練槍法很正常。群眾在田間做事情,聽見遠遠有槍聲,就曉得是德漢打鳥。眾人說,都快餓死累死了,哪像他家,總能吃鳥屁股。

        講起鳥屁股,楊德漢家有一樣趣事。這個地方的風俗,雞屁股肉多又軟,是專門敬老的。雞腿是小孩吃的,說吃了跑得快。所以逢時過節(jié)殺雞,這兩樣都被老人小孩包了。不但殺雞,偶爾打得個鳥,比如野雞、竹雞、寒雞、水公雞,只要大一些的鳥,也都這樣。這里的土話,“鳥”講成“屌”,麻雀鳥講成麻雀屌,鳥槍講成屌槍,如今年輕人慢慢地不按老的念法,老年人都還是這樣叫法。民國時鄉(xiāng)村動員抗日,唱“日本大調兵,打進我中國。中國不可亡,快快去當兵?!睏畹聺h的奶奶不曉得什么是大調兵,還以為是背鳥槍打鳥的兵,她唱“日本打鳥兵……”大伙都好笑。后來有一年,楊德漢還小,她小姨娘來他家走親戚,碰巧他爸打了一只大野雞,全家大吃一頓,專門留下鳥屁股,好讓小姨娘回家時帶給外婆。第二天小姨娘回家,出門走了一陣,德漢的媽才想起,急忙用葉子包好,讓德漢拿著去追。德漢邊跑邊喊:“小姨娘,鳥(屌)屁股!小姨娘,等等,鳥屁股!”眾人看見,都哈哈大笑。德漢小時候,伙伴們跟他吵架,都說:“你姨娘等屌屁股呢?!弊詮募Z食緊張,他打的鳥,時不時也分一塊給張良珍。有人說“德漢給良珍鳥屁股啦”,馬上又有人說“不對,是良珍給德漢屌屁股咧”。

        這天下午,日頭快落山,社員還沒收工。楊德漢肩挎步槍經過地頭,看見兩個人正在一個老墳邊低頭彎腰挖著什么。鋼頭帶著孫子,趕牛回來經過,也隔著水溝看。

        楊德漢走近看,一個是楊德品,另一個是大集體搬來住的張道開大叔。

        德漢問:“集體沒收工,你們做什么?”

        道開叔說:“挖地頭蜂?!?/p>

        德品老婆良珍平時對老公愛搭不理,只有民兵營長來家時,她才有說有笑,滿臉春風。一而再、再而三這樣,德品心中也不爽快?,F在看德漢來了,德品不答話,裝沒聽見。

        德漢本想訓斥他們不好好出工,看是德品,不好說什么。

        德品和道開叔挖的這種地頭蜂,長得很像蜜蜂。但蜜蜂生活在山上,在絕壁上筑巢。地頭蜂筑巢在地下,經常住在洞穴里、墳墓里。

        德漢說:“你們要挖墳揭祖啊?”

        道開叔說:“沒揭開,就挖個洞,沒事。再說你看那石碑,是地主家的老祖墳,挖點沒事?!?/p>

        平時挖地頭蜂,要的是蜂蛹,煎著吃,也有炸了吃。沒想到,這次打開蜂巢,沒有蟲蛹,一層一層盡是蜜糖,厚厚的,黏黏的,亮汪汪的。

        德品和道開叔真想吞幾大口,但這號蜜糖吃不吃得,心里沒把握,想吃又不太敢。

        德漢平時看德品就不順眼,現在正好慫恿他,這么多蜜糖,若是他吃了沒事,自己就好跟著吃,跟著分一些。

        德漢說:“昨天我和大隊長公社開會回來,路上也有人挖這號蜜糖,吃得飽,比山上的蜂蜜甜,還有點酒味?!?/p>

        德品又餓又累,聽德漢這樣說,本想再問一遍,但顧不得了,掰開蜂巢,一塊一塊往嘴里送,邊嚼邊吞,黑黃的糖漿直從嘴角流出,甜??!真過癮啊!

        楊德漢又朝著鋼頭說:“莫在這里,看什么?”

        鋼頭邊走邊琢磨,楊德漢瞎說哩,昨天明明來村里,還去下村,在坳上打了一炮鳥崽,講去公社開會,哄哪個?

        道開叔五六十歲,動作慢,到溝里洗一下手,返回來也吃了起來。剛吃了兩三口,看見德品倒在地上,嘴巴直吐白沫。

        道開叔慌了,想去扶德品,剛站起身,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隨即也摔倒不省人事。

        德漢呼叫,來了很多人,往德品和道開叔嗓子灌水,然后抱到牛背上橫趴著,肚子在牛的脊背頂,頭和雙腳垂在牛背兩側,讓肚子里的水流出來。一邊急救,一邊派人去叫醫(yī)生。一個多鐘頭醫(yī)生才來,道開叔撿回條命,德品已經死硬過去。

        楊德品兩公婆過日子,上無老,下無小。平時張良珍總看老公不順眼,不理不睬。這下她才感到,沒了老公沒有家,你再風風火火,也沒了歸宿。剛三十歲,往后投身何處、命寄誰家?埋葬完老公后,連續(xù)三天,楊德漢都來安慰她,說擔心她一個人害怕,想再留晚一些,她怎么也不答應。

        余部長在勝利大隊蹲點一年多,樣樣事情抓得緊、抓得狠,還特別關心婦女工作,全大隊三十多個生產隊,多數婦女隊長,只要他通知一聲,都去大隊部向他匯報情況。張良珍也去過,那天晚上正好余部長一人值班,良珍在大隊部過夜沒回家。為這事德品和她鬧了幾天別扭。隔壁下山屯的劉達,六十幾歲,兒子在外面當解放軍,兒媳婦在家勞動生產,年輕漂亮,余部長也和她好。余部長下隊到下山屯,在食堂吃過晚飯,說是連夜回大隊部,其實兩人在村外稻草堆里相會。劉達老頭能感覺出事情的端倪,想和楊德品一起去告余部長,但一天拖一天,也告不成。德品死了幾天,余部長半夜來上山屯,張良珍不開門,余部長走七八里路來的,氣得直咬牙,又不敢聲張,只透過窗戶壓低聲音說:“求你了!”一會兒又用手“咚!”“咚!”“咚!”砸窗戶,說:“你莫想進步了,哼!”

        過了不到半年,張良珍的娘家給她講了一門親,在山外,是個老實人家。

        楊德漢對良珍說:“莫嫁這樣遠,里頭邊、外頭邊這么多生產隊,楊村啊,下山屯啊,沒有老婆的男人多得很,你嫁哪個不好,還在勝利大隊管轄,我管得上幫得上,你還能當婦女干部。”

        良珍想,你管我顧我,你不唆使吃蜜糖,德品也不會死,我哪會落得這樣?你就是不想讓我走,讓我不明不白地跟著你唄!當婦女干部,楊村的桂芳,下山屯的鳳瓊姐,人家婦女隊長當得好好的,還認得字,哪一個不比我強,我去了就當婦女隊長,人家呢?別拿我當哈子耍。

        最后,張良珍嫁到山外隔壁公社。離開上山屯的早上,在村前路口,她碰見鋼頭。鋼頭指她一下,嚇得她背皮發(fā)麻,怕是放藥。

        鋼頭和聲和氣地說:“后生家恁可憐。嫁頭回是一朵花,嫁二回就是豆腐渣。抬腳過去,能嫁個好人家就好,敬惜自己哦!”

        十二

        縣里開四級干部會,傳達上級指示,說大躍進幾年取得了輝煌勝利,人民公社結出累累碩果。社會主義革命是長期任務,共產主義的大廈不能一天建成。由于暫時困難,食堂先下放,大集體也要解散,實行小隊核算。

        村里隊里貫徹什么東西都沒有這個快,大食堂下放,把米一分,說散就散。大辦鋼鐵時,明明把鍋頭都上交了,一夜之間,家家戶戶不曉得從哪里又冒出了鍋頭。

        這個說:“你也偷著藏一個?”

        那個說:“就許你家留后手?”

        大集體散了,各村回各村,各戶歸各戶。張純的媽抱著孫子回家,這是得回??上莻€快回才幾個月大就折了,再也回不來。

        家家戶戶飄起了炊煙,大家餓著肚,光聞這火煙也覺得親,覺得香!

        有的挖薯糧,有的掐木耳腸,有的割艾蒿,拿回來和幾兩米拌著煮。

        水庫里魚鬧光了,溝里蝦撈完了。年輕人今天打得一只山豬,過十天半月得一個山羊,這里的風俗見者有份,分不到皮肉,最少最少也能分得一點白白的板油,平常無人要,現在求之不得,越肥越好,腥膻也能給肚子添油水,真香真甜啊!

        大集體解散時,大豬場的豬崽便宜作價賣給社員,家家戶戶都養(yǎng)了豬。春天來了,雨水豐沛,四野青青,豬菜有的是。豬崽大概也吃夠了大豬場的苦,現在單獨喂養(yǎng),一個個肯吃肯睡,身架拉得長長的,毛水亮亮的,長得快啊。

        隊里給各家各戶分自留田,人口多的家庭最多得三分,人口少的也有一分。鋼頭家得了一分半。社員們早上七點準時出工,晚上六點準時收工,剩余的時間才種自留田。

        鋼頭一般八點后才放牛,牛一夜過來把肚子里的草不停地磨,用不著放得太早。這樣,她正好有時間種自家的一分半田。雖說沒做過重體力,但因為比別人有時間,一分半田,用不著費勁就能種得很好,秧是最早撒,苗是最早插,田是最早薅,禾也最長得好。大家都說她變了個人。有人出白頭貼編她:改變了,鋼頭變成藥婆媽。舊年生產不會做,今年生產自家抓。

        到了五黃六月,她的谷子黃了,打了,人家的還沒黃,隊里的還沒抽穗。

        張龍說:“鋼頭表娘,借一籮谷子給我,度這青黃不接?!?/p>

        這么多年,鋼頭第一次聽有人叫她表娘。心想,借谷子,不怕放藥啦?

        隊里種田雖然已開始用肥田粉,但得花錢買,大量使用的還是糞肥。各家各戶的大糞塘,隨便挑,挑了誰家?guī)讚S,挑的人告訴記工員,給那家人記工分,十八分一擔。一等勞力做一天事情才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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